忍辱

2023-10-28 22:44:39大愚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新街摊子骂人

大愚

假如三十年前,你在我们龙源县摆过年画摊,你就一定会认识我。

我的“年画大王”绰号,可不是凭空得来的。第一是我的胆量大,我是我们县第一个到昆明进年画的,被我看中的年画,不管多少张,我都会来个一锅端。

年画到了龙源,我又会发给很多人卖。第二是我的年画摊子摆得大,人家的年画摊,摆上个三米五米就算大的了,我一摆就是十几米,几十米。摊子摆得大,守摊的人就多,一去就是三四个人,五六个人,那天去新街子摆摊,我们全家大小六个人都去了,加上我的大舅子、小姨子,一共去了八个人。

新街子离我们村子二十来里,只消顺着村子南面的公路一直往前走。从做生意的角度讲,这绝对是一个最好的位置,所有来赶街的人,都要去供销社看看,都想在球场上的摊子边转转,刚来的时候,要经过我们的年画摊,回去的时候,也要经过我们的年画摊。

这条斜坡有三十来米长,我们的年画摊子,也恰好把这三十来米的位置摆满。摊子摆成了一个U 字形,把顾客拦在摊子外边,就像银行的柜台一样,既安全又保险。为了这个好位置,两个月以前,我就给当地一个守摊子的人打过招呼,给了双倍摊子费,天不亮就早早地赶了来。

人多怕乱,我们八个人是有分工的,根据各人的能力大小,我和小女儿守西头,大舅子和大女儿守东头,小姨子和二女儿守中间,媳妇和儿子守在最后。

她们的背后是一大块麦地,地埂有两米多高,正好挡住了从北边刮来的寒风,她们的前面有一个小火炉和一个小扁箩,小扁箩装着找补的零票,在生意最好的时候能快速地收钱补钱。

我几年前离开工厂,丢掉了铁饭碗,国家不再供应口粮,生产队的土地也早被分光,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做起小本生意来,有多少人说我是脑子进水,还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

老实说,要是那天不出事,让我再安安心心地卖上几小时,那一天的收入,抵得上我当工人几个月的工资了。

出事的原因很简单,几个牵着马来赶街的小伙子,经过我的年画摊,有一匹马踩在我的年画上,踩坏了二十张年画。按当时的成本价,二十张年画得值八块钱。八块钱,当时可以在街上换回四公斤猪肉,对好些人来说,八块钱也许是一件大事,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八块钱又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吃亏是福。按当时我的想法,二十张年画丢了就丢了,是值不得争个是非曲直的。可我的媳妇不懂这些,她认为拉马的人踩坏了我的画,就要道歉并赔偿我的损失,牵马的人又偏偏不想道歉不想赔偿,他说,这条路是修给大家走的,又不是修给你家摆摊的,你把年画摆在大路上,拦着我们的路,踩烂几张画,好大个事。我的媳妇就开始骂人,你别看我媳妇一字不识,骂起人来又特别厉害。这一骂事情就糟了,那几个小伙子就是新街的人,他们骂不过我媳妇,就索性把马牵过来,往我的年画摊子上乱踩。这一踩,损失的年画就更多了,也许是两百张,也许是几个两百张,几百张年画被踩烂掉,媳妇的骂声就更凶了,变成了连哭带骂了。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媳妇这一骂,就把自己的脑壳骂昏了,就骂起人家一个寨子来。那个寨子的人就不服气了,就喊着要打人了,一个喊打,个个喊打。

事情的结果完全可以想象,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一家老小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肯定要被人家打伤致残。打伤致残又能怎么样?你只能睡在医院里,慢慢地养伤。你睡在医院里养伤,这个年还怎么过?你在医院里养上几个月,当然得花钱,花钱还要受罪,你不服气,就要打官司。就算你的伤养好了,就算你的官司也打赢了,那几文赢来的钱肯定不够你的医药费,还要背个骗人的骂名。万一医不好呢?万一官司又打输了呢?你就要痛苦一辈子了。这还是往好的地方想,万一你被人家打死,那么多的人打你,你说得清哪个是凶手?你被人家打死了,凶手们进去坐几年牢就会出来。你呢!你白来世上走了一遭,只会成为人家的笑柄。这样一想,就越想越害怕了。

也怪我当时太大意,马踩年画的时候,我正跟一个大客户谈生意,他说他家有好几个儿子,有六间新房子,还有三间老房子,每间房门都要配上门神和对联,每间屋里的年画都要配满,最好不要配重掉。我的年画种类虽然很多,但要满足他的要求,还真的有点困难,我没有及时制止媳妇骂人,也正是因为如此。看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只好对这位大客户说了一声对不起,几步沖到媳妇面前,让她立即住嘴,不要再骂人。媳妇正在气头上,她根本不听我说的话,她说哪个敢动她一指头,就试试看。

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敢让她去试试吗?当然不敢让她试。不敢让她试,就只有先把她的口封住,不让她继续骂人。要封她的口,只有采取果断措施,用那种极其简单、极其野蛮的手段来打人。我虽然知道打人是不应该的,在大街上更是不应该打人,但我又不得不伸出手去,往她的脸上扇了一嘴巴。

她当然想不到我会打她。按她想来,她是在帮我的忙,我应该与她站在一起,共同骂那些新街人,让那些人在我们的骂声中举手投降。想不通的她就把挨打的这笔账记在那些人头上,骂得更凶了。她这样一骂,喊打的人就更多了,声音也就更大了。

我再一次扬起右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往她的嘴巴上扇了过去,这一次我的手都打疼了,打掉了她的一颗牙齿,打得她满嘴是血。这一巴掌终于让她醒悟过来,她虽然仍然在骂人,但已经不敢再骂新街人了,她骂的是我。她骂我,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我主动地打了媳妇,媳妇再也不敢骂他们,就等于是给对方赔礼了,也等于是举手投降了。按理说,他们也该庆祝胜利,饶过我们了。他们不,他们还不想饶过我们,只不过他们的骂声小了一些,他们喊打的人少了一些,很多人喊着要打老板,问老板是哪个。我说老板就是我,要打就打我。他们就真的来打我,打了我,我只能赔笑脸。我不敢回嘴,更不敢还手,有人往我的脸上吐口水,我擦掉口水仍然笑着,有人喊我跪下,我只好跪下了。

围观的人后来跟我说,那天的我就像一个木偶人,跪在人家的面前,凭人家打,凭人家骂。那些马在我的面前放屁,我不会管;那些马在我的面前撒尿,我也不会管。我当然不是什么木偶人,我虽然一动也不动,但我的脑子却没有闲着。我想到了当年那个胯下受辱的韩信,我虽然当不了什么大将军,干不出一翻惊天动地的伟业,但我作为一个家长,应该保住一家老小的安全。

我不知道我到底跪了多长时间,那块陪了我十几年,每天都要看几遍的手表,在我跪着的时候,我却忘记了它,那个该死的“钱”字我再也不会想,我想到的是平安!平安!!平安!!!当时我只会这样想,不管我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全家老小平平安安地离开新街子,就要谢天谢地了!

大路不平众人踩。我终于盼来了为我说话的人。他们说,你们这些新街人也太过分了,你们把人家的年画踩烂,不赔人家一分钱,人家跪着善附你们,你们还不饶人家。老天爷在头上青汪汪地望着你们,为人做事不要做绝掉,要给子孙留条后路走。我只知道有人把我拉起来,说那些恶人已经走光了,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我的媳妇、大舅子、小姨子忙着收拾那些没有踩坏,没有被马尿浸湿的年画,他们都红着眼睛,我猜想他们在我跪着的时候,肯定是偷偷地哭过。

那天发生的事情,没有哪个不难过,没有哪个想得通,想得通的只有我。

从新街子往家返回的路上,我的感觉是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一步步地往阳光大道走。

责任编辑:蒋建伟、朱丽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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