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群
后来好多事都从这天晚上开始:铁匠铺的两把铁锤一直在敲打麋鹿渡的夜,大铁锤砸下去是一块铁,小铁锤团着它一下一下敲出镰刀的形状。无论如何我得走,我从床上跳起来,一股砸烂点什么的冲动从心窝奔到手上——这个世界可以让我砸烂的东西不多,记忆中是一只篾壳子热水瓶,听热水瓶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是一件痛快的事。
我想好不再喝麋鹿渡的水,不再在这里吃东西。
我要吃的东西在老粮仓,在县城以外别的什么地方。
从麋鹿渡往县城走,每一步都像在把自己连根拔起。
跨过那条排水沟,把以前的一切统统扔在身后。公路上的沙子窸窸窣窣团着脚在动,偶尔有一两粒蹿起来跑得远远的。能闻到脚下升起的尘土味。一辆卡车亮着大灯呼啸而来,地和天一下被夺走。尘灰滚滚,我呼吸着汽车扔下的公路。口腔里有细小的沙粒,吐到尘灰上的口水像开放的花朵。每一颗星都像掘得很深的井,一些记忆正在远去:一个人踩着禾茬在星光下走路,穿村而过的人把狗叫声从村头串到村尾,鼾声像搓出来的稻草绳,一根丝瓜藤伸出触丝攀到了篱笆上,一只萤火虫在屁股上打着灯笼……一阵击水鼓浪的声音,我的身子一下抽紧——石板桥下的水洼里,粗重的呼吸像牛。下坡上坡,弯来扭去,路越往后越长,像要长过人的一生。最初冒出来的县城是一粒萤火,萤火一闪,接着就有好些细碎的亮光缓缓伸到天上。等到我上到山顶,带灯光的县城就在谷底。
天已放亮,从县城伸过来的是一条水泥路。我的头上身上蒙着尘,裤脚上带着露水打湿的泥尘印,脚上那双旧胶鞋变得犹疑起来:这个叫老粮仓的地方可有我一口饭吃?
半醒半睡的晨光,房子比阴影来得沉重,好像跟门在晃。一些窗子亮着灯一些暗着,一些房子关着门一些门已经开了,门一开街道也跟着醒了。哪一天我也可以在中间的一间房子里往外看?会不会也看到一个进城的人在街上走?每一间房子都有一张进出的门,每一扇门都可以上锁,都可以从里面闩上,哪一扇门会属于我,让我在里面吃着粮本上的粮,喝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有两扇门我可以去敲:一个是我的姑妈,还有一扇门里头住着林姐、高局长和一个长得像我的男孩。后面这扇门敲起来好像有些难。
手抬起来之后停顿了一下——这一次敲下去跟以前不一样——门一开,姑妈和我都一愣——站在门里的那个人有些远,有些陌生,她好像代表县城在审视一个满身尘土的人——老粮仓没有你的粮本,你的粮在麋鹿渡那边的稻田里——我的喉咙有些硬,从麋鹿渡到老粮仓有好多事都说不出,我把疲惫无奈往下吞了吞,我说我不想在麋鹿渡待了。本来还想说一句在老粮仓当叫花子也不回麋鹿渡,但我没说。在我近于绝望时,姑妈的手伸了过来。如今我在地球的另一边,那只触摸我的手也已经不在人世,姑妈触到我手上的感觉还在。血脉亲情穿越时间、穿越世间万物连在一起,直到哪天我也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姑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在她家的客厅兼饭厅里安顿下来。
我花了半块香皂想洗下原来那张脸,洗掉了泥尘,洗不下皮肤上的湖风和太阳光。林姐来了,走的时候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沓票子。十元一张的票子,二十张。她把这事做得那样自然,好像我正好有一只口袋,她正好有一样东西要往口袋里放。我没有说什么,我手头正要钱。那双泥地上来的旧皮鞋一到水泥地上就无地自容了,我需要一双皮鞋像城里人一样把地板踩得咚咚响。
我需要一件西装。我到店子里转过一次,第一眼看上老板娘,接着就看上那件西装。老板娘人好看,衣也好看,配得上她的就是那件银灰色的西装。回到姑妈的客厅里,躺在床上,我不止一次想象它穿在我身上的模样。银灰色配上黑皮鞋,你就不再是麋鹿渡那个打狗的家伙,就对得住县城,对得住一地的水泥和柏油,也对得住住在这里的老板娘。上厕所的时候才记起,除了西装皮鞋我还需要一条像样的裤子,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能装在这样的裤子里。不知道买了西装还买不买得起一条裤子配上。我走向西装,老板娘的目光像一件雨衣披在后背上。我伸过手去,一个声音在雨衣后面响起:别动!试一下衣,不行吗?这么贵的衣,不能试!我转过身,不相信声音从这张脸上来。不试怎么买?先交钱,再试!声音像锤子。多少钱?一百二——后面好像还留着一句话:拿得出吗?我什么也没说,手伸进口袋掏出里面的钱——十一张十块,再加上两张五块。一枚硬币不识好歹,从手里滚落下去,“当”地响了一下。她好像连我和我的衣兜一起看透了。衣上头那张香皂洗过的脸一定红了。往外走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在背后提醒一句:地上还有一块硬币哟。我不回头,硬着身子接着走。走一阵才想起手里拎着一件衣。
先交钱,交了钱再试——交了钱也没试。越想越觉得傻,越傻越懊恼。一开始就该朝她呸一声——你不是那个流氓犯吗——呸一声扭头就往外面走。你倒好,人家凶成那样,拿了钱就往她那里送。口开多大就送多少。二百五怎么样?刚买过皮鞋,已经没有这么多啦。那就一百五吧——试都没试拿了就走,长了短了?瘦了肥了?人家在那里一边数钱一边笑,她笑起来会不会像硬币撞在金属上?一进城就让人家打败了,穿着皮鞋还是让人家打败了,香皂洗过也没用。不用拳头,不用棍棒和刀枪,她就用她的脸,用她的声音和空气……张开河蚌似的温柔,飞蛾扑灯似的,发光的萤火虫在屁股上打着灯笼……你被打败了,你就是它的同谋。捏了拳头只能往自己身上砸,打落牙齿和血吞。
姑妈家的客厅兼饭厅,西南角那张临时床铺上,银灰色有些打眼。姑妈在厨房的锅碗瓢盆上响着。
我拉开被单把西装盖了盖。我等着,等着姑妈出门跟那件西装一起出现在姑妈卧室的镜子里。时间比我從麋鹿渡走到老粮仓还要长,终于看到她拎起那只垃圾桶。旧水桶落魄成垃圾桶,吱吱呀呀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垃圾箱就在门外边的街角上,倒垃圾要不了多少时间。她取下那只购物袋,试衣的时间可以加倍了。一抬头看见父亲的眼睛在姑妈的脸上望着我,我没有说什么。我听到开门响,听到锁芯咬合的声音,小偷一样溜进姑妈的卧室里,耳朵像狗一样朝向外面的门。镜子里那个家伙一出现我就明白了:又粗又黑,蠢头蠢脑,这样子还想拿了西装往身上套?还银灰色,把那块香皂全洗掉也不行!穿上皮鞋也不行!
他压根儿就不该到城里来,他应该去放牛,去撒大粪,去给毛大打蒲扇。难怪不交钱人家就不让你试衣服,这样一张黑不溜秋的脸,这样皱巴巴的衬衣,还有下面肥得像垃圾桶的裤筒子,哪一样可以配西装?那双皮鞋到了你脚上,打上鞋油也像化过妆的盗窃犯。银灰色西装穿到你身上一看就是偷来的,不是偷的怎么那么短那么小?捉襟见肘,连人都小了一号。你在大墙里待过,你从那种地方来,本来就比人家小一号。
她可不是臭婊子,臭的是你自己,她不是叫你交了钱再试吗?商标还在,去换!就这张脸,这条垃圾桶一样的裤子?刚才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子不去当那个缩头乌龟,老子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去!还是穿上原来那套在街上晃?那双旧胶鞋要不要找回来?人家连抢劫都敢干,劫色劫财一路干下来,去换件衣服你怕什么?要是她不肯换,要是她说不是在她那里买的怎么办?那就把她的柜台给砸了,玻璃柜砸起来比热水瓶还热闹。可是你不能砸。热水瓶你要砸那是你自己的事,她的玻璃你不能砸。他们见到什么都可以砸,他们手上有一只袖笼子,你手上有什么……
我没有听到开门声,直到姑妈拎着油盐酱醋,拎着垃圾桶立在卧室门口望着我。她的卧室,她的镜子,她一出门就让一个放牛的家伙跟一件银灰色西装占领了。你偷的是镜子,偷的是空间,被抓了个现场。我无地自容,赶紧把打开的身姿收拢,可是那件西装的银灰色是那样打眼,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买了一件这么鲜亮的西装,你有意瞒着她,单等她出门才拿出来往身上穿,她对你那么好,给你吃、给你住、给你钱花……那块香皂洗过的黑脸红起来一定很难看,那面镜子不再是我的,我没再往里面看……
看我窘迫的样子,姑妈笑起来:“什么时候去买衣服了,这不是小了吗?”
一天的乌云全散了。
姑妈和林姐一起找到那家卖衣店,换回一件大一点的西装,还让人家退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条裤子回来。流氓犯要靠女人来搭救。
西装、皮鞋、裤子都有了,走在街上还是走不出城里人的样范来。很多年以后我这样描述:皮鞋踩到水泥地上,响起来的是异乡的声音。他们不一样,水泥是他们的,柏油是他们的,房子空气全是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我是一个侵入者,馒头稀饭中的沙粒。西装皮鞋都欺生,一个说早些时候撑起它的衣架可不是这样,一个说鞋楦一点也不臭。街上那么多人,都在奔着某个方向去,他们好像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往哪里去。我把一只脚搁到另一只的前面去,随着又把另一只往前挪,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从姑妈家客厅走出来,走向姑妈家的客厅去。
姑妈就像妈一样,可是姑妈毕竟不是妈,住进姑妈家才明白,姑妈家不是我的家。住进姑妈家,会觉得跟姑妈反而变远了。坐在客厅里,只要姑妈在家,我手里都会拿着一本书。有一本书好像就有了待在那里的理由。要不你坐在那里干什么?等饭吃?等到吃下喝下的东西到了另一端再把它们送到茅厕去?等天黑下来之后睡到那张临时床铺上去?拿着书,多半什么也看不进。书上的字就像街上那些陌生人,他们走路、他们排队、他们说笑全都与你无关,你进不到他们中间去。我装着看,再没有比装更难的了。姑妈已经退休了,要是她每天去上班就好了。她不在家,至少客厅可以是我的。姑妈呢,谁知道她会不会想:要是客厅里不多出一个人多好啊!我窝火,生气也只能生自己的气,干吗不回去?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没走,我赖在这里没有走。
我坐在那里,姑妈从卧室往厨房去,从厨房往卧室去,或者往表弟住的房间去,都得从客厅里过。她一到客厅里,我的身子就拧紧了,就努力往书上使劲。我控制住自己不往姑妈那边看,两只耳朵不自觉地就跟上她,估摸着她会往哪里去。脚步声没有在预定的地方響起,我忍不住抬起头……姑妈到卧室打了一个转,随即穿过客厅往外走,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捏在手里的卫生纸,再往上就撞在姑妈的目光上,两只眼睛赶紧逃回书本上——书上列着一道方程式,解方程也跟解大手一样,需要走上一段路,开了门一直走到房子尽头的公厕去,裤带解开了,答案就出来了。李老夫子怎么说?他说林老师我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不代表没听见,听见也是见。林姐不再是林老师,姑妈一直是姑妈。卫生纸连着女厕所,看了她手里的卫生纸再看她的眼睛,姑妈摆了一下身子像是要把什么摆脱掉,她一定不习惯有一个人成天在家听着看着她……
另一间卧室的高中生,姑妈的儿子不再是那个要去钓蛤蟆,要去捉萤火虫的跟屁虫,他喉结突起,嘴唇上生着绒毛,说话带些鸭子腔,带着优越感敷衍潦草地叫一声伟哥,就进他的房间推开课本写写画画去了。他是我和姑妈之间无法逾越的巨大存在。白天他去上学,房间空着,可他的气味在里面。姑妈不在家,我也很少进去。他的房间带着敌意。放学回来,他吃饭喝水,他在房间里读书写作业,包括厨房客厅全都被他占领。我只能窝在客厅的角落里,尽量把自己缩小。租界——且介亭——一半的一半。可以趁着出门上厕所晃荡一阵。夜晚会有不少角落,老鼠都会溜出来逛逛。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背书背到中间容易弄丢,那天他背《前赤壁赋》,把“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丢了两次,第三次,我在喉咙里咳了一下,给他提了一个醒。他想说什么,可是苏家的老爷子不向着他。他滚动喉结把没说出来的一口咽下,他停下不背了,后来干脆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姑妈当然知道,她知道我让着他。我睡下之后,她特意走过来在我的被子上拍了两下,让我还能在那里睡下去。
记忆中有过姑父这个人。还好,他现在待在一只半尺见方的镜框里。每次我进到姑妈的房间里,他都在衣橱上干瞪着两只眼,我不朝他看他就不存在,朝他看他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会有姑妈的同事朋友到这里来,第一次看到我,总是把我连着角落里的床铺一起看,像看一件展览品。到后就扔下我不管了,在厨房里要么在姑妈的卧室里,嘶嘶唧唧用很细的声音说话,用很响亮的声音笑。我椅子背靠着床,那是我的根据地,我用不着怕,我像相框里的姑父一样拿两只眼睛望着他们。直到有一天,一个瘸腿的老人敲门进了屋。
敲门声不紧不慢,听着像熟人。敲的当然是姑妈的门,可是姑妈不在家。门打开之后,他朝我看一眼,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有些怪,我一下没看懂。一场地震,一边脸像被一股强大的力扭歪了,又被另一种力牵了回来。他身上有一种气度,是姑妈那帮朋友和玻璃相框里那个人所没有的。他拉扯着不太灵便的腿往屋里走,仿佛从他进屋的那一刻起,这片空间就收归他所有,连表弟的房间也不例外。他说年轻人,我知道你。他让我觉得我得为他做点什么,我给他拿了一把椅子,他坐下,接着往下说,我不但知道你,还知道你爸爸你爷爷。你爷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说得不多,一字一顿,他让你相信他说的东西很重要。我哦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我进厨房给他沏了一杯茶。
姑妈回来没多久,我装模作样扯了一张卫生纸就出了门。那个神秘的老头进到屋里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姑妈一见到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没有客套,一进门就嗨了一下,那张怪怪的脸看着不像真的,笑起来却那么真。姑妈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都那个样子了还……只要不装进玻璃相框里……玻璃相框里那一个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擎苍右牵黄还是左牵黄右擎苍?少年呢?他不能老待在那里看一部老电影,他不能。他有西装有皮鞋,他应该到街上去晃。街上的事物都是鲜活的:一张花季的脸,青春正在那里开放,时间已经开始在这张脸上作出暗示——她这种类型,开放的时候特别鲜艳,凋谢起来也快。我应该告诉她,告诉她要办的事情趁早快点办。那个装模作样神气活现的家伙,他以为他是谁?他就像我手里的卫生纸。我朝卫生纸吐了一口痰,把它扔进垃圾桶。一抬头,刚好撞在一个女孩的目光上。我知道我早就是个流氓犯,我的目光带着我这个年纪少有的锋利,衣服胸罩都没有用。我的目光投过去的那一刻,她身子一震像是被枪弹射中了。她避到一边装出往一旁看东西的样子。她还太嫩了一点,我懒得再管她。我不再理她时,她又在偷偷地朝这边望。我直直地把目光递过去,她抬起脚慌乱地跑开了。一辆公交车放了一声气停在我前面,我想也没想就上了车。我不要往哪里去,我只要到车上晃一晃。绑成马尾的头发先是往上翘,然后垂成好看的弧度在晃荡。车子一颠一颠,头发刚好扎在我的手背上。她在前面摆了一下头,发梢从我的手背上扫过去,弄得我上上下下麻酥酥的……一直没有看到她的脸。我相信这样的头发,这样的脖颈和后脑勺一定有一张聪颖漂亮的脸,我还是担心看过脸,头发扫出来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一下乏了味……她下车了,她没有回头。两张座椅一前一后连在公交车的底板上,我的一只手搁在前面的椅背上,这便是事情的全部?她是否通过发梢感受到什么,她知不知道后面坐着一个流氓犯?
姑妈家门前,也许该敲一下门——以前都是拿了钥匙就开门,怎么突然敲起门来了?好像门里边有什么,好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拿起钥匙——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女孩身子一震——打开门,门代替我响了一下——姑妈在厨房里,那个人应该是走了。
这天我没有敲门,开门时没有把门弄得很响,钥匙在锁里头咕隆一声门就开了,进门发现不对:姑妈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有人在说话,一股电流麻过全身,我收住脚步一声没吭地从门里退了出来。门锁好像很兴奋,咔嚓一声来得那么响。门和房子好像都背叛了我,我有些委屈,我想做点什么,我甩了一下手,用力摇了一下头,我喊了一声——那一声喊得不够响,我把它添响了一点。好些人往这边看,老子不管,老子接着喊,老子喊一二一,老子从一喊到四,管得着吗?这天我没有回姑妈家吃午饭。我进了一家餐馆,我被邻桌的女孩迷住了。她正在吃东西,她吃得很快很干脆,不是狼吞虎咽也没有故作娇气,很自然很本色,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吃相也可以这样自然美丽。
把我的舌头伸进去会怎样?发现我伸过去的目光,她坦然地将目光迎了过来。蓄积已久的江河波涛汹涌。我渴望同她结识,跟她说话,把她揽在怀里,然后,然后就一二一,一二三四!可是我没有动。好像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比方说嗨一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可是我凭什么嗨,凭什么站起来走过去,凭我脚上的皮鞋、身上的西装?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吃饭的桌子,扎在脑后的马尾摇了摇,从门口消失了。我心里空荡荡的,我后悔死了,却不知道到底后悔什么,跟她搭上话问她住在哪里?把以前吃过的亏再来一遍?
每次都是公交車。投上一块硬币,公交车不会拒绝你。不用知道它开往哪里,它开往哪里我就去往哪里。刺配沧州,我要把自己发配得远远的。裤裆中央那个家伙还在跃跃欲试——老子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你不好好待在那里还能往哪里去?廷杖三十大板,隔壁挨揍,看你老不老实!
车上人多,我站着,是车让我撞到那上面。不用看也知道,我悄悄挨过去,她还在。隆起得那么饱满,隔着布仍旧感受到那边的饱满和光滑。她没有挪开,两个人顶在那里是如此妙不可言。她朝着那边,我朝着这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车在那里颠啊颠。才知道人为什么要站立,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隆起搁在后面。我没有试着回过头去,人到了某个地步都会闭上眼睛。我努力站成原样,生怕一动那边就会记起什么。停车的震动传到两个人中间,我在她隆起的弹力上闪了几闪。周围几个人在动,她也跟着挪了挪,我吓了一跳——就这么结束了?她没有下车,她只是让下车的人往车门口去。我跟着往车厢中部挪了挪,她朝着那边,我朝着这边,我能感受到她的背和下面的隆起,我找过去,一下就找回原样——她就等在那里,两个人是这样默契,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了!车轮在地面颠簸,传到我们中间就成了厮磨。突然一个刹车,两个球面猛地撞到一起,圆滚滚、满当当的弹力颠了几颠!中途有座位空出来,两个人都没有要。快到终点站,两个人贴得更紧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接下来的事实在给人太多的想象。终点站到了,没法相信这就是终点!下车的时候她回过头朝我看过一眼,她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美,可是已经够了。我相信光是车上这一段行程就足够我们两个人过上一辈子。回过身去她开始匆匆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也没有回头望。
其实我很想跟上她,可是我的矜持还有那可恶的羞耻感让我停在那里没有动。我白白望着她走回原来的生活里。等她消失了,我只好搭上回程车回到姑妈的客厅里。
我没有再找到她。我们总以为在哪里看到的事物还可以在哪里找到。我一次次坐上那趟车,还有那条路,一开始是一条路,后来岔成好几条,我没有碰到她。后来我发现,我已经记不起她的脸,即便碰上也不知道她就是她。唯一留下的,是两个臀部顶在一起的感觉,带着温度和弹性,每每让我激动不已。我是如此地渴望后面的章回,不知道有了后面会怎样,因为不可能,我身上的欲火变得更强了。记忆是如此深刻,同一块天底下,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那一次奇遇。
回到姑妈的客厅兼饭厅,感觉像是走过大半个世界旧地重回。姑妈问我怎么没有回来吃午饭,接着就说起那个瘸腿的老头,说他当过专员,现在是离休老同志,说他以前下放到东风大队还在我们家住过,说造反派去抓他,他假装投水逃到山里活了下来。她说的时候我在想那张虚掩的门:干吗不把门全关上?全关上我会以为在换衣服、在洗澡。留下一条缝是想告诉我他们只是在说话,还是让我一听到声音就回避?
她说起来有些气短,弄得我不敢正眼朝她看。她不知道,有了公交车上那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理解。她停下不说了,她清了一下嗓子把刚才的尴尬摆脱掉:老专员答应出面,跟高局长一起,谈你工作的事。我张大眼睛望着她——就是说,哪一天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在街上走!我说你们……我想说你们真好,可是我羞于这样给人说好听的话,后边的字到了嘴边出不来。
姑妈脸一红,她好像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差一点就说出口了。
县长要到姑妈家里来吃饭了!收在姑妈床后边的圆桌面搁到了平常吃饭的小桌上,暗红色的油漆擦得可以照出人影来。西南角的床铺拆下堆到表弟的房间里,表弟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姑妈家里现在只有县长吃饭一件事。一说县长要来吃饭,姑妈就唠叨开了:房子太小太旧太乱了,在家里能做出什么像样的菜,馆子里什么都有,还是馆子里好。林姐很干脆:什么房大房小,老专员装得下,他县长也能装得下。馆子里吃多了,正好到这里换一换口味。老专员早就不是专员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不是专员了,他要是专员……林姐手一挥打断了姑妈的二重奏:我说伟光,你回老家一趟,有什么腊肉、腊鱼、酸菜弄一点来,有土鸡抓一只更好。
我到了汽车上,我看到手扶拖拉机,看到走路的人,汽車一经过就掀起灰尘把他们淹没了。我没有在麋鹿渡停留,没有朝我摔掉热水瓶的地方多看一眼。
往东风大队走的时候我看到戴花冠的戴胜鸟,听到斑鸠在咕咕叫,它们不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走过的人下次来就是县里干部下乡了。我娘一看到我就流泪了,一听说县长要来吃饭眼泪又出来了。娘说县长要吃一头猪,吃一头牛都可以。我说县长肚子里要装好多事,装不下一头猪也装不下一头牛。娘说那就给县长一块腊肉,给他一只老母鸡,还有晒干的蛤蟆,还有酸菜辣萝卜。娘抓了一把谷扔在地上,赶开了其他的鸡,公鸡不情愿地在一旁咯咯叫,娘说你要想死你就过来。捉住母鸡的时候娘给它说话了:畜生你莫叫,到了县长肚里好好跟他老人家说句话,叫他老人家给我们家伟光前途。在县城,在姑妈家的客厅里,县长喝了一口老母鸡炖的汤,说了一句好汤。不知道娘嘱咐的事是不是在汤里头。
母鸡、腊肉、蛤蟆、酸菜都到了厨房里,只等县长一到就会往圆桌上来。说到底这一天的主角是两个:一个是县长,还有一个只能是我。县长不用说,县长怎么来都是县长。他们不放心我,我自己也不放心我。高局长提前过来跟我说了一通,林姐和姑妈又把我叫过去说了一通,说来说去都是让县长吃好喝好,让县长开心,给县长留一个好印象。县长开心了就会吃好喝好,吃好喝好了就会更开心,县长开心了你的事情就成了。得学会笑,笑其实有很多学问,人家不笑你得想办法让他笑,人家笑你不能在一旁苦着脸,人家严肃你也不能在那里傻笑。人家说话你要张开耳朵听,听话比送东西还强,神都喜欢听话的。不光是听,还要让他知道你在听,你喜欢听。什么时候嗯,什么时候说好,什么时候鼓掌,时机、力度、火候都要把握好。这也跟做菜一样——不,领导不是菜——这比做菜的学问大多了!要懂得察言观色、起眼动眉毛,比方说县长手里拿着包,你得接过去帮他拎着,县长站在那里,你得赶紧端椅子让他坐着。要学会敬酒,酒是个好东西,酒一下肚人就放开了,现场的气氛就活了,气氛一起来要办的事就好办了。你去敬酒先得起身走过去,从县长后边走过去,起身的时候动作要轻,不能让衣角挂着什么,走起来不能像开火车一样,也不能像鬼魂一样突然冒出来把人家吓一跳,要学猫走路弯腰提足轻轻放下去,要站到县长的左后方,这样县长右手端杯斜一斜身子很方便,县长说话你不能打断他,要站在那里等,人家会知道的,人家坐到县长的位置上,桌面上这点事怎么会不知道,给县长敬酒,县长一只手拿酒杯,你要两只手端着,要弯一弯身子,两只手举杯敬过去,县长跟你碰杯,你不能跟他平起平坐,你的杯口要比他的杯子低,你不能猛地一下碰过去,就这样轻轻挨一下,古时候太监亲皇上的脚就是这样,他要是拿了脚就啃他还想活吗……关键是要县长开心,县长一看你懂规矩就会开心,县长一开心就把你工作的事给解决了,粮本有了,户口有了,就一辈子好了,世世代代都好了。想想这个再难的事也要咬牙做下来,何况这事做起来并不难。只要用心去做,对着镜子试一试、笑一笑、弯一弯腰说声县长好,县长我给您敬酒了。县长也是人。你不是连专员都见过吗?是的,你见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专员,县长还没见就已经知道他是县长,知道那是县长就想一想你连专员都见过,没错老专员已经不是专员,县长还是县长,可是县长不是来吃饭了吗,县长不是没饭吃,县长到这里来吃饭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就说明……要……要……要……
这一天是7 月21 日,我知道这一天对我很重要。我跟着高局长往街上走,我踩到一凼水,我把湿印踩在水泥地上。我当然不知道,十几年前也是这一天,一个人把鞋印踩到月亮上,说是一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我不知道月光从一个人的鞋印上来。我只知道跟一个穿制服的人在一起,世界好像不同了。一开始,我跟他站在住宅西头的厕所边,一个剃光头的家伙嘴角叼一根烟,一边系裤子一边往外走,一抬头看到我们,一个激灵往另一边走了。一个小伙子牵着姑娘的手往这边来,一下口哨停了,两只手分开了,两个人各自往两边的厕所里走。有人在厕所里怪叫,叫了一句半就没声息了。高局长说,这里是厕所,我们不在这里等。那边一只垃圾箱,我们好像也不能在垃圾箱旁边等。我们站在小卖部那边等。一个人买了一包烟没买打火机,一个人正在买盐、买味精,高局长打开脸往街道上一笑,我就知道县长来了。我爹说看到县长就看他是不是头大鼻宽,是不是身高后座壮。我说要那样我们牛庄的牛大汉正好当县长。一看到县长我就忘了牛大汉,只知道县长就是县长,在穿制服的高局长面前还是县长。高局长指了指我——这就是那个牛伟光,他把重音放在“那个”上。县长好像一听那个就知道,他拿那双看过全县的眼睛朝我看了看,我的心在跳,血在往脸上爬。我想表现得好一点,腰椎不觉就弯曲了,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叫一声县长像叫了一声爹。接着看到县长手上的黑皮包,伸过手去拿他的包。县长正跟高局长说话,没想到我会拿他的包,我去拿的时候县长的手没松手,县长松手的时候我没拿上,县长的包“梆”的一声掉在地上。县长停顿了一下提了提脚——县长的包摔痛了,他脚上的皮鞋好像知道它的痛。整个县城都在望着地上的包,我像一根雷劈过的木头直在那里,不知道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完蛋了。还是高局长身手敏捷,腰一弯捡起皮包往身上擦了擦。县长说别把你的制服弄脏了。高局长说我的制服哪里比得县长的包,我的制服从县长的包里头来。县长笑了,县长不生气:小伙子,不要让局长拿着包,包还是你拿着,不要再掉了哟。县长和局长一齐笑了。县长是好人,我好像还有救。
县长坐在那里,他离高局长很近,离我有些远。现在不用拿着包,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坐在那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傻,赔着笑的时候更傻。好像又不能一个人躲到一边去,我陷在那里了。我累了,我站起来往姑妈的卧室里走,手脚僵硬走起来像是错的。镜子里那个人好像丢了魂,看着跟相片上那个差不多,我没敢再往那里看。林姐一进门就把笑声撒了一地。端茶的时候,她顺手就在县长的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看傻了——他不是县长吗?县长的胳膊也可以这样捏?县长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笑得那么开心,好像还有些坏,高局长一点不生气。我的身手不再僵硬,我活过来了,从厨房往客厅端菜,有事做就有了存在的理由,一不小心竟然吹起口哨来,想起县长在这里赶紧闭上嘴。我不再是那个掉包的家伙,不再是一块僵硬的冰,冰化成水绕着县长打转转。来自远古陶器上的漩涡纹,历史照见现实,现实融入历史之中。县长喝开了,我也放开了,我端着酒杯从后面走到县长的左手边,县长一抬手我的杯沿就跟县长的杯底碰上了。一切都跟预想中的一样,我做得很好很自然,县长很和气,县长朝我笑了,掉包的事一笔勾销了,喝下去的酒在我的身子里唱着歌。
一切都在别人手上,你自己,关于你的一切。你只能等待。当然得找,找到这里,找到那里,找过之后还是等待。一只爬来爬去的蚂蚁,一堆等着人家来运输、来装卸的货物,某个词典里等着人家来查阅的歇后语,一组需要由人涂到纸上去的笔画,一条需要浇注的缝隙,一个越来越小由正转负的数目字,一些等着加工的原材料,一只想要加入到机组中去的螺丝钉。等待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自我销毁、异化与物化。
县长来吃过饭之后,我堂堂正正地坐到表弟的书桌前,从尊敬的领导到此致敬礼,我字斟句酌,中间用了好几个比喻句、排比句,还有成语典故、歇后语。我在姑妈买来的材料纸上抄了好几份,最后挑了一份满意的,跟着高局长往县长那里送。我以为他会像喝酒的时候那样朝我笑。县长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报告,他要么看着高局长,要么看着天花板,他说这件事不能这么弄,就算你公安局给解决了城镇户口,粮食局解决了粮本本,顶多也是弄一个招工指标到氮肥厂当工人。不是说能写吗?跃进乡那小子去年还在乡里偷桃子,第二年就到了乡政府当干部,不就是在南邊的什么杂志上发了一篇文章?文章一登出来,偷桃子的成了千里马,我们王书记成了伯乐。县长在他的办公室才是真正的县长,我不再拿喝酒时的眼光朝他看。吃草的牛羊都是匍匐在地,眼睛跟着草料走。
我手上有两篇东西,一直没敢投出去。写我娘的那篇算是散文诗,说我娘像那座架在小河上的古桥,一头连着村子、连着我,一头连向埋我父亲的那座山。写陶器的那首诗说我是一件陶质的器皿,质地和器形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说世界是一座高大的楼房,楼上人的地板就是楼下人的天空,那些放飞的风筝,它们的天空其实是地上的手掌,一天不过是时针转了两圈,被我打死的蚊子在我手上流着我的血,烧制好的器形早已无法改变,除非把自己打碎。
趁姑妈不在,照着想象中一个编辑的样子,我把两篇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一阵我觉得我写出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尤其是后面这篇,跟它比,跃进乡那个家伙写的东西连狗屁都不是。趁着心血来潮,我当下去了邮局,一口气买了四张邮票、四个信封。我不相信天堂只在跃进乡那里开一个口子,一定要把我关在外面。信封落进邮箱时响了一下,它们不再归属我,我想拿也没有办法拿回来了。
从波峰到浪谷只是一瞬间,突然就觉得寄出去的两篇东西屁都不是,硬生生把你娘往一座桥那里凑——还古桥。不知道坐在城市窗户后面的编辑看了会怎样,嘴角一翘浮起一层笑,还是漫不经心地往纸篓里一扔?你写过的字纸给煤炉子引火还是给人擦屁股?啊,古桥我的娘哟——听一听那些朗诵的人怎么“啊”吧,他一口啊下来,眼看就要断气了,他并没有断气,他又啊回来了——你倒好,前头一个啊,后头还来了一个哟,从头一直酸到屁眼里。真该撬开邮箱把啊和哟拿出来,撕烂扔进茅坑里。另外那个是不是好一点?楼上人的地板就是楼下人的天空,被我打死的蚊子我手上流着我的血……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你还想凭这些话成为县长的千里马?
躲在客厅的角落里,躲开姑妈询问的目光,尽量把自己缩小,像一粒种子缩回它的硬壳。种子不死,梦顽固地在壳底下生长。我尽量忍住不去想,可还是忍不住往那里想。我偷偷在裤兜里装了一包烟,跑去跟传达室的老头搭讪,递上一支烟,给他点火,一下把他的眼睛点亮了。要有信来直接交给我——他说好的时候,鼻孔里冒出来的烟就停了。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一开始老头看到我从传达室门口过,就伸出头来:没有你的信,有报纸有书(他管刊物叫书),有三单元老李家的信,没有你的。他嚷得那样响,我赶紧冲进传达室用一根烟把他的嘴塞上。我说没有就不用嚷嚷,有也不要嚷,交到我手上就是。他把嘴里的烟和“好”字一齐吐出来。这以后,我打那里过,他都会伸出脑袋摇两下,有些像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他想的是那支烟。要是我径直走了,我的后背隔着衣都能感觉到他失望的目光。再从那里过,他装作不知道就是不拿眼睛朝我看。我没有办法,知道没有也得从他那里得到验证,心悬在那里更不好受。我在嘴角那儿笑了笑,转进传达室,把一根烟杵到他的嘴边上。知道我知道他在装,他笑得有些尴尬,烟一抽起来,一切都自然了。鼻孔里喷过烟,他朝我两手一摊,我轻轻透了一口气,好像知道没有我就安心了。
两个月之后,我不再指望什么,传达室的老头也不再在我这儿指望什么。有一阵从门口过好像还碍着什么,后来就进出自如了。有一天,老头突然朝我嗨了一声,接着又朝我招手,我的心一下叩击在耳鼓上。一家刊物给我回信了,偷桃子的要变成千里马了,拿信的手有些乱,手上头呼吸起来也有些难。叼到老鼠的猫它得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独自享用,我扔下传达室往姑妈家里走,完全忘了老东西还在等着要烟抽。姑妈一定觉出我的异样,拿一双眼睛望着我。我有意把扯卫生纸的动静弄得很大,随即转身出了门。
我只有厕所可以去。蹲大便的地方分成一个个间隔,各蹲各的那一段各自往下用力,办完事拎上裤子赶紧离店,谁也不招惹谁。我蹲上了,我豁出去了,我开始把信封里面的信纸拆出来:____同志:来稿已阅,经研究,拟不予刊用。谢谢您对本刊的支持!
“同志”前边那道横杠上面是空的,还研究,研究了却不知道谢谢的是哪一个。我朝着一只红头苍蝇扬了扬退稿信,苍蝇飞走了,信还在,卫生纸团沿着斜面滚进茅坑里。退稿信有用场了——谢谢支持——就算哪个撒大粪的家伙看见了,也不知道那个同志是哪个。让他去问编辑同志好了。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得撕掉,剩下的部分还可以用一把——再见了,尊敬的编辑同志!
出厕所一阵轻松,该屙的屙了,该扔的扔了,都到了茅坑里。幸亏世界上还有一个茅坑在。姑妈家的门,姑妈的眼睛,表弟的书桌,传达室老头的鼻孔……
那退稿信它退的是哪一篇?说是同志不知道同志是谁,说了谢谢没说是哪一篇。你投的稿你应该知道。
一稿多投你自己弄混了,怪谁?信封上有地址,地址在茅坑里。陶器那篇要不行就彻底没戏了。一个人两支笔,一支笔能写冇得地方写,一支笔写了也白写。关于请求参军的报告,写了等于没有写。关于请求安排工作的报告,写了人家也不会看。比喻排比都没用。门一扇又一扇,门开了门关着,门总是对的。
姑妈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肚子不舒服。怎么,是不是乱吃了什么?我想说我吃错了药。倒像真的病了,我躺着。不是写东西的料你干吗要去写?又是纸又是墨水一笔一画往上面写,尊敬的编辑同志在研究,研究大便,研究口罩,研究尿。写啊写,为了发出来,为了让人家知道你写的东西发出来了,为了左等右等,等到一封信然后把它扔进茅坑里……吃饭也是,吃了喝了然后扔进茅坑里,明明要扔进茅坑里,干吗还要吃还要喝?活着也是。不知道人干吗要活着,要吃要喝要拉要撒要抽烟要痛苦,要把一些墨汁涂到纸张上,不知道干吗要顶着黑往城里走,干吗要躺在客厅里,当然,也不知道干吗要躺在这里想来想去问这问那自己折腾自己,就像不知道水为什么流,风为什么穿过窗户牵动钉子上那根线……
恰好是在我不再期待,在我对写稿发稿死了心,在我觉得人活着无非是制造氮肥,到氮肥厂当工人其实也挺好的时候,姑妈在传达室拿到一封信。我叫守传达室的老头有信直接给我,那是我口袋里有烟的时候。姑妈一进门就问什么时候给杂志投了稿,我红着脸嗫嚅着,想说跃进乡那家伙也让人家退过稿。姑妈说我在传达室看到是你的信就拿了,看到是雜志社来的信就拆开了,看到上面说稿子发了就赶紧回来了——真的?没想到声音出来这么响。姑妈打了一下顿:我看到是杂志社来的就拆开了,反正不是爱情信。要是有那样的信,首先让姑妈知道。我的嘴突然变甜了。
牛伟光同志:
你的作品《古桥》将在本刊第九期刊出,届时将寄出样刊和汇款单,请查收。
这一次同志前面有了名字,作品标题也填上了,后面的年月日上还盖了公章——我仿佛听到了公章啪地一下盖在上面,响亮极了。
姑妈说这张纸来得正是时候,接着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写的东西发表了,名也有,钱也有,工作也会有,你开心姑妈开心,现在轮到表弟跟在后头叫表哥了——表哥起来吃饭了,表哥你看看这道题怎么做!送烟给传达室的老头抽也是有意义的,现在不用递上一支给他点上火了,姑妈一次给了他一包航海牌,叫他别把样刊汇款单弄丢了,老头一连说了一十二个好。吃是有意义的,造肥料是有意义的,只有吃了才觉得有味道,屙了就空了,空了就舒服了,就可以接着吃了。抽烟是有意义的,因为有火在嘴边燃烧,因为有烟从鼻孔里穿过。把牙齿熏黑,把手指烤黄是有意义的,因为牙齿由白变黑了,夹烟的手指变黄了。把墨水涂到纸上是有意义的,因为纸上有了字,之后又有了铅印的字。只要一看到印到书上的字,尤其是“牛伟光”三个字,就觉得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世界不再是空洞无物的,世界上不但有光,有声音,还有了颜色。摔掉热水瓶是有意义的,这样你就会一门心思往老粮仓这边走。买西装买皮鞋是有意义的,坐公交车是有意义的,躺在客厅的角落里是有意义的,蹲茅坑是有意义的,有些东西你得往茅坑里扔……
事情有它自己的到达方式,你想好了,你等着它,它不按你的来:我等着样刊和汇款单,它们没有来,来的是一封退稿信。信上说《古桥》不能用。我让它吓着了,我以为白高兴一场,以为杂志社变卦了。过一阵才回过神:信从另一家杂志来。接着就明白了,上次扔进茅坑的是陶器的退稿信。传达室的老头不知道,他喘着粗气送来的是一封退稿信。我撕开信封从开头看到此致敬礼,他还站在那里望着我。姑妈说给你的那包烟这么快就抽完了,望着他的背影她又补了一句“老东西”。
样刊来的时候汇款单没有来,汇款单来的时候还来了一只信封袋。姑妈从汇款单上看到拾元整,我从信封袋里拆出一本诗刊来。目录看到最后没有看到我想看的,信封上明明写着“牛伟光”三个字,与我无关他们寄一本刊物给我做什么?目录最前面——怎么会在那里,难道——陶器怎么成了陶制的器皿?无数个圆点之后分明写着“牛伟光”三个字——没错,牛伟光就是我——怎么没有用稿通知?抬起头来看老头,老头正用看烟的眼睛看着我——关键是样刊,关键是头条——一本诗刊的最高处,上面只有“目录”两个字,我一下骑到老粮仓的屋顶上,拿一把扫帚就可以飞了。
我没有飞起来。高局长把两本杂志送给县长看,县长说不错,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这次他真看了:这楼上人的地板,还有这地上的手掌,怎么好拿到会上去说?让他再写两篇新闻稿,到市里的报纸上登一登。
县公安局那篇新闻稿我写了三遍。公安局把市报政法部主任给请了过来。有一份工作总结,我把它简化了:一个抓住,两个打击,三个落到实处。报社来的主任说新闻不能这样写,这么写是工作总结。得有一个新闻现场,从现场入手,这些一二三只能放在后面做新闻背景。新闻现场在哪里,那就只能看你啦。
我想到自己的经历,我写了一个牛×冤案被澄清,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再把一抓二打三落实带出来。稿子写出来,得由公安局盖章证明属实。高局长说不行,这样写好像老局长留下冤情,好像我要拿他垫底似的。还有,那些事你还翻出来做什么?你以为写上一个牛×,人家就不知道?一个人知道就会有一千个人知道。这些事已经不存在了,你现在就是那个写诗写新闻奋发有为的青年。他说马上会有一个收网行动,对犯罪分子进行集中打击,县委王书记会亲临现场督战,好好把它写出来。要写王书记,不要写我,写公安局就可以了。
就像电影从一个闪闪放光的东西开始,广场是一个适合开始的地方,制服大盖帽和枪支适合排成方阵,适合在夜幕下,适合在某个时刻突然放亮,让灯柱穿过夜空。黑沉沉的一块,你可能看不到枪,可你能感觉到它们在那里,森然布列的静默中藏着铁与血。它停在那里,等着谁来给它一个声音。警灯闪烁,星星摇晃把灯火扔向人间。王书记从车上一下来,广场上的灯一齐放亮,主席台下面四盏射灯越过广场射向天空,天空躲闪不及侧起了身子。高局长的声音从广场上响起:立——正!前面的“立”字破空而起,落到“正”字上又重又长,仿佛拉到了遥远的蒙古高原。向前看——齐!前面三个音越拉越长,越来越高,“齐”字一脚踏下又响亮又干脆。王书记站在那里,高局长一个漂亮的后转,双手抱拳至腰腹处,跑到王书记面前,两只脚跟一碰,立定,举起敬礼:“报告001 号,队伍集结完毕,请指示!”声音响亮,动作训练有素。他两脚一碰,我心里打了一下颤。听到001 号几个字,头上背后一麻,热血一下汩汩流遍全身。我要是那个穿着制服喊口号的人该有多好啊!——这里无论如何得有一个啊,这个啊不是那种太监腔的啊——为了这,我可以到蒙古高原去吹风沙去挨冻,家可以不要,老婆也可以不要,只要能在这里喊上一句立正向前看。难怪古时候的人要投笔从戎,手里那支鸡毛笔怎么比得过刀枪,难怪小时候顺手一捏就是一把枪!可是这一切都不及001 号四个字来得震撼!是一号,不是二号也不是三号,它的前面都是0,它的后面也没有2!001 把手一挥,叫了一声同志们,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板子打在什么东西上……你们穿着制服你们戴着大盖帽你们身上背着枪,他什么也不戴什么也不背,他只要手一挥——他是那个调动制服调动枪支的人,他是001,他抬高声音,他把手一挥——出发!
车队分成三路,每一路都是摩托开路,越野车居中,卡车在后。
一个人的声音变成不可抗拒的洪流。
置身其中跟不在其中是不一样的。212 越野车,警灯在车篷顶上闪烁。我能看到从旁边的物体上映出的红光。你会觉得你不再是原来那个牛伟光。红光在我的血液里燃烧,我好像已经融化,融进这股巨大的洪流中——向前看齐——001 号——不知道被称作001 的那个人听了会怎么样,现在想到这个词我心里还一阵阵发麻。一个人一生就该站在某个地方把手一挥,说一声出发,让地上天上就跟着一齐动起来。
车灯从黑暗中挖出一条隧道,车轮滚滚向前。一些人被押到卡车上,他们是这次行动的另一方,电影和连环画里的那些反面人物,就像猫对面的鼠类。那不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那是一些被铐住的手,弯曲的身段,一种图形和数据。而我,我现在是那个写诗写新闻的有为青年。当一个奋发有为的青年真好。
关于这次洪流行动,关于001,关于方阵和车队,关于一二三和那些数据,排成大篇幅的方阵出现在报纸上。标题是黑体字,标题下面是本报通讯员牛伟光。传达室有报纸,老头一看到我就从传达室跑出来,毕恭毕敬端着报纸站在那里。我以为他讨烟抽,递给他一支烟。他说不抽烟。我说抽。他接了烟,他不敢让我给他点火,一双手把报纸送到我手上,一颠一颠跑进传达室。
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传达室换人了。记忆中,这老头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出来叫一声,抽上一根烟,把信件和报纸交给我,然后消失。
原载《天涯》2023 年第4 期
美术插图: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