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地带

2023-10-28 14:44李司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阿甲土司日军

李司平

1

雨林有万物生长。没有时间,没有昼夜,甚至没有太阳和月亮。天和地好像是有过的,可进入雨林之后,很快就被另外的事物替换掉。天是雨林巨树遮天蔽日的树冠,地是盘根错节的巨树之根和无尽沼泽。

没有时间,没有朝代,没人关心今夕为何夕。在危机四伏的雨林中只需关心一件事儿,那便是生存。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免产生无力感。黑冠长臂猿猴擅长攀爬跳跃,黑豹疾驰如闪电,老虎有锋利獠牙,大象身负摧山撼岳之巨力……所以自然的法则无形地规定:雨林中的人类,不过是直立行走的两脚兽类。

与世隔绝。雨林朝天空肆意生长,巨树的枝丫无限延展。架空时间,架空人物,架空出这一方故事发生的地点。前方不远处,一头身型硕大、毛色发亮的成年黑熊擎着头朝人类咆哮。其声宛若闷雷,在雨林中久久回荡。黑熊目露凶光,张开血盆大口,脸颊一侧的皮毛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痂,那是被吃掉的人留下的。因为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熊吃完一个人,现在消化完毕,它又想再吃一个人。人类的出现丰富了黑熊的食谱,人类皮薄肉嫩,毛发稀疏,连骨带肉一并嚼食,比蜂蜜和野果还要令它解馋。

黑熊朝着人的方向奔袭而来,这次,人并没有选择慌张逃跑。他挺胸抬头,回以锐利的眼神。近了,更近了,遭到挑衅的黑熊扬起前肢向前奋力一跃,企图对人发动致命的一击。可人怎会让黑熊如意呢?

就在黑熊腾空跃起的一刹那,人迅速躲开,黑熊扑了个空。黑熊硕大的身躯压塌了人在地上故意铺就的藤蔓和芭蕉叶。黑熊往下坠,坠落到只有人才能挖就的上窄下宽,四周内壁光滑的陷阱。陷阱中铺设了一把把锋利的竹刀,数把竹刀扎破了黑熊厚实的皮肉,将它牢牢地固定在陷阱的底部。可黑熊毕竟也是这雨林中的一方霸主,它咆哮着撑起身子来,想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黑熊伤口血流如注。猎人和猎物完成了身份的转换,黑熊满口喷着血沫子“嗷”地发出长啸。随即“咻咻”两声,两支弩箭射瞎了它的双目。人的脑毕竟比熊的脑要多出那么几道沟回,人是雨林中唯一讲究并恪守狩猎规矩的猎人。人懂得先刺猎物双目,让猎物不知道是谁给它最后一击。人类手握一枚打磨得光亮,闪着寒光的矛头。这是铁器,比山涧中的曜石还要坚硬,比老虎的牙齿还要锋利。坚硬且锋利的矛头嵌在一根笔直的金刚木前端,自上而下朝黑熊的左后背猛扎。此时的人早已掌握哺乳动物的生理构造,心脏是负责生与死的开关。“刺啦”一下,心脏被扎穿的黑熊浑身一颤,四肢一挺,如同石化,轰然倒下。

弩箭被拔出,箭头倒钩拽出黑熊一只眼珠。这只眼珠挂在脸颊上,直勾勾地盯着朝它逼近的人。它濒死之时感觉到人手起刀落,将它的生殖器给割了下来。人围着黑熊欢快舞蹈,黑熊那失了势蔫巴巴的生殖器这个时候俨然成为一个信物、一个符号,在人的手与手之间传递。人将黑熊生殖器上残余的精血抹在额头,抹在肚脐眼,如服神药,舞蹈起来愈发亢奋。

也许这个时候的黑熊才第一次看到,皮薄肉嫩、毛发稀疏的人类,两腿间的隐秘部位皆用兽皮作了遮挡,遮挡物有金黄的鹿皮、斑斓的虎皮、花纹如目的豹皮。往后,某个人的胯下还会多一张熊皮,用来遮挡黑豆般大小的生殖器。这是人独有的崇拜感,人是多么在意他们的生殖器。纵使雨林之中危机四伏,人也有能力在雨林中生生不息。

莽莽不见尽头的雨林,让人生得不易,死得简单,生与死不过一瞬间。竜人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肉眼可感知的更替。一具白骨摞着另一具白骨,生花长草,花谢花开,一茬跟着一茬。倘若要给这样的更替注入时间的概念,竜人在这样的更替中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无从考证。在竜人的观念中,不断的迁徙成了他们几千年存在的主题。或者他们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迁徙。

人类中有先知先觉者,外族称作巫师,竜人尊称其为鬼父。鬼父身穿虎皮法衣,腰围蟒皮围裙,额头缀虎牙,发髻插白鹇的尾羽。鬼父手中法器为一根虎杖,刺精钢树所制。虎杖一头光滑,另一头结瘤似虎头,布满利刺,质地乌黑如玉,年岁不详。鬼父说,自从竜人有通天地鬼神之力后便有了虎杖。虎杖是鬼父超脱人世接通鬼神之秘钥,使用之时配合着咒语挥着虎杖往小腿处砸下。利刺破皮穿肉,小腿一激灵向前迈,那便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脚尖指向就是竜人要迁徙的方向。竜人在几千年的迁徙中,因指路所需,一代又一代的鬼父皆是一条腿粗另一条腿细的瘸子。瘸腿鬼父在藤蔓编制的简易担架上指引竜人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迁徙,竜人以能为鬼父抬擔架为荣。

鬼父是神圣的、庄严的。鬼父更是权威的、正确的。

鬼父无所不知,无所不通,鬼父是这个世界的答案。

鬼父知道竜人是什么人,竜人从哪里来,竜人要到哪里去。

一代又一代的鬼父,手中传承着一张人皮地图,地图名叫开路谱。开路谱不附一字,只有密密匝匝的微小孔洞。询图问路之时将其置于阳光底下,阳光透过小孔在地上投射出怪异图案,只有鬼父闭眼吟哦后方可实现通感。鬼父说,竜人是龙的后代,他们从雪山脚下水的发源处来,要去寻找一条叫“黄”的河流。

没人会质疑鬼父,就像没人会质疑太阳和月亮。因为从竜人认知的伊始,世界就是这样。在竜人迁徙途中,有时也会遇到同样进行迁徙的其他部族,每一个迁徙的部族都有着自己必须进行迁徙的理由。战争,瘟疫,灾害,暴政……迫使人们不得不涌生出“逃离国家”的念头。逃离国家?这对于竜人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因为竜人迁徙理由与之相反,竜人是被遗失在莽莽丛林中的孩子,迁徙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家园。

竜人这场漫长的迁徙在进入莽莽雨林后逐渐放慢了脚步,或者说是作了停留。十年或者二十年,这不重要,竜人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概念。迁徙止于腻落江北岸,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雨林之中暴雨如注,一道道闪电呼啸着划破天空。竜人在开路谱的指引下,顶着暴雨艰难地爬上一座高大险峻的山峰。猛地一抬头,天空一道闪电呼啦啦带着数枚火球砸下来,在竜人的前方爆裂开来。竜人在惊魂未定之际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火星四溅的山顶,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榕树。这时又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竜人得以在转瞬间看清古榕的全貌。鬼父在看清古榕全貌的时候瞪大了双眼,他不得不想起历代鬼父口耳相传的一句上古歌谣:“天火焚龙打折转,龙神就在此山中……”

鬼父此刻如蒙神迹,一双原本浑浊的双眼变得透亮,在闪电中闪着金光。鬼父激动地一骨碌从担架上滚落下来,抬起头的时候满脸泪水,骇然道:“是龙!”

龙的形象来源于联想,联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古榕粗壮的根茎与枝蔓苍劲有力地包住山石,崎岖蜿蜒,朝着大地生根。古榕真像一条盘踞在山巅,傲然屹立,朝天叫嚣的龙。当然谁也没有见过真的龙,所以这里的龙是抽象的,是符号化的,是原始崇拜感的起源。巨榕不再是巨榕,它是一棵叫“龙”的树。龙树是神圣而庄严的,龙树是令人肃穆的,龙树之中居住着竜人的神明。龙树朝着天空舒展枝丫,就等同于龙树之神明展开臂膀,庇护着竜人,使他们免遭天打雷劈。残酷的自然法则下,人类的无力感催生出崇拜感。比之寻常的兽类在弱肉强食规则下表现出来的屈服感,人类的崇拜感明显更高出一个层级。崇拜感凸显出只有人类才有的本质,那便是敬畏之心。在几千年的迁徙途中,满怀敬畏之心的竜人信奉万物有灵。敬畏生长的树木,敬畏奔腾的河流,敬畏坚硬的岩石,敬畏无尽的沼泽,敬畏跳跃的火种……敬畏一切人力不可及的事物,就像是外族的人敬畏太阳和月亮。

“不走了!”沉默很久的头人帕竜终于开了口,惜字如金。说完,他端详着被鬼父定义的龙树,久久,咋咋舌头,语焉不详。

鬼父作了揖,“嗯”了一声表示遵从,弯着腰后退,撤步离去。

已经记不清了,眼前的帕竜是竜人的第几代头人。无论竜人的头人如何更替,历代头人只有一个名字,那便是帕竜。帕竜是开路谱中投射出的精神符号,是整个竜人部族得以繁衍不息的精神支柱。帕竜和鬼父各有分工,共同构建和维护竜人部族的内在秩序。鬼父负责接通鬼神,做着虚无缥缈的事儿。帕竜则掌管着整个部族的人,以及人的事儿。人的事儿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帕竜是无上的,他身体里流淌着“龙”最正统的血脉。历代鬼父还有另一项隐秘的使命,那便是在那张展开的开路谱上向整个部族推演竜人的过去和将来,从而佐证帕竜有至高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威。

是牛,一头顶着弯角、四蹄皆白的野牛为竜人带来了铁器。那是一头侥幸从外族人的围猎中逃脱的野牛,误打误撞闯入竜人领地的时候,成了鬼父眼中神明派来的献宝者——野牛结实的脊背上插着一把质地坚硬的黑色梭镖。竜人为野牛拔去梭镖的时候,野牛“哞”地叫了一声,前蹄一弯朝着全体竜人扑通跪下,更加坐实了献宝者的身份。竜人为献宝者送上鲜嫩的青草和野果,捣碎草药为其疗伤,取来清冽的泉水为其沐浴——这可是新老帕竜交替的时候才有的待遇。

可谁都没有想到,野牛为竜人送来锋利铁器的同时,竟趁人不备,一口吃掉了竜人视作圣物的开路谱。没有了开路谱,竜人的精神世界开始出现崩塌,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一代的帕竜紧紧攥着锋利的梭镖,在极度的悲愤和内疚中,将锋利的梭镖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心口。实际上,老帕竜的本意是为族人探路,如果没有了开路谱,竜人死后魂归何处?可是一个死去的人,如何告诉活着的人死去的事呢?

鬼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把人心逐渐涣散的族人喊到一起,他浑身战栗如同神明附体,惊恐而又激动,持着法杖指向野牛,一口咬定:“牛,说人话了!”这时淋在雨中的牛抬头看向人,引吭“哞哞哞”叫了几声,以实际行动证明它不会说人话。野牛会不会说人话其实并不重要,鬼父需要的是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族人满怀期待地问:“牛说什么了?”鬼父说:“牛说,让我们把它杀了,砍下它的头祭龙神,剥下它的皮蒙成鼓,挑出它的筋作弓弦。牛皮鼓声朝哪里传得远,竜人就往哪里走。遇见岔路口,牛筋弓弦射出的箭往哪个地方偏,竜人就往哪个地方走。”

2

新一代的竜人开始敬畏铁器的时候,竜人这个部族已经在腻落江北岸度过了无数个天亮与天黑。他们围绕着龙树修造房屋,干栏式的结构,铺着芭蕉叶作顶。从山腰往山顶逐级往上,他们在龙树底下修造了庄严的神庙。以龙树之神为统领,神庙中侍奉着世间有灵的万物。神庙落成,雨林中一座无名的山便拥有了名字——竜山。汹涌湍急的腻落江水围绕着竜山来了个“几”字形大拐弯,为竜山提供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天然阻断。竜山还剩一面通达处,往北穿过一大片雨林便可到达腻落江畔一个叫洛达的傣族小镇。当然,第一个见过洛达的竜人的肩胛和手臂早已挂在了雨林深处翅谷的神桩上,经受风吹雨打,化为骷髅。外人是厄运的象征,这个结论得于某次迁徙途中的惨痛经历。一个遭流放山野的外人闯进了竜人迁徙的队伍中,带来了瘟疫,超過一半的竜人死于浑身红疹与痉挛。千百年来的迁徙让竜人早已习惯了与世隔绝,狭窄的世界中,这世上只有一种人,那便是竜人。其余一切长得像人的物种,皆与猴、猿、狒诸般兽类等同。竜人决定在竜山停留不走的时候,新一任接替成为帕竜的头人还没有受成人礼,由鬼父全权掌管全族的大小事务。

因为失去了头人的制约,没有了主心骨的竜人逐渐人心离散。最严重的一次,是几个族人擅自离开竜山,归来时引来了马匪。马匪们横刀立马闯进竜寨来,见人便杀。原因是擅自离开竜山的族人告诉马匪,竜人的神庙中藏有罕见的宝石。为此,竜人自停留竜山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一触即发。嚣张跋扈的马匪,显然低估了竜人的战斗力。竜人一直都是最好的猎手,而马匪成了猎物。猎匪甚至比猎虎还要简单。大部分的马匪死于陷阱和弓箭,匪首被竜人活捉。面对被活捉的马匪,鬼父心存仁慈,凑到跟前问他:“放了你,你还会再来吗?”嚣张的马匪突然暴起,张口便咬了鬼父一口。鬼父拔出梭镖,气力惊人,“刺啦”一下,匪首便人头落地。匪首被斩断的脖颈上血管如同蠕动的蚯蚓,飙飞的鲜血喷得鬼父满头满脸。鬼父眨了眨眼,眼睛红的多,白的少。他仰起头摇了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来,他被鲜血给烫伤了。

浑身血淋淋的鬼父,在龙树下盘腿坐了一个昼夜。神游归来后,鬼父便给族人定下了不与外人相通的严酷规则,如有违反,卸下肩胛和手臂,挂在神桩上,以儆效尤,同时也警告外人勿入竜山。肩胛和手臂是最醒目的,是远古传说中竜人还未蜕化的翅膀。

肩胛和手臂离开了身体,那就是绝对禁止的符号。鬼父还为肩胛和手臂附加了神明的昭示,类似于生命是一种有形的可以被传递的物质,而肩胛和手臂便是这般物质的象征,它们是竜人蜕化的翅膀,潜藏着飞天的神奇力量。

通往竜山必经之路上的一处隐秘山谷,竜人先是挂了牛头,然后挂了族人背叛者的翅膀,紧接着又挂了那些马匪的翅膀,故而这处无名的山谷便有了“翅谷”的名字,那是竜人绝对的禁地。鬼父每一次带领族人挂翅膀,都要举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来赋予这样的行为神性和合理性。仪式上鬼父带着族人为翅膀悲恸,他深情地念道:“翅膀啊,翅膀,你是个好翅膀。千不该万不该,你脑袋两只眼睛白长,偏要让翅膀长在坏人身上。”

铁器和牛皮鼓的结合,是主动杀戮的开始。

鬼父知道竜人需要铁器,需要更多的铁器。铁器从山下的外人手中交易获得,为避免来往,交易采取默商形式进行。每隔三十个昼夜,竜人便带着狩猎得来的兽皮、鹿茸、野鸡下山前往洛达外围。在长期的交易磨合后,竜人已经和洛达的马帮达成默契。竜人在山货上插上一根白鹇的羽毛作为标记,将其置于马帮必经的道路中间,自己则是躲进道路两旁的密林中观察,伺机而动。马帮从此经过,若是有心交易,便放下铁器取走山货,全过程双方不打照面。也有不讲规则的马帮,赶马人瞧四下无人会掠走山货,单方面破坏交易。结局只能是竜人从密林中射出利箭,竜山脚下的翅谷便多出新鲜的翅膀。默商的交易方式不过是竜人保持神秘的一种方式,而神秘所蕴含的力量,是竜人的一种自保。竜人千年来的迁徙路线大致是由北向南,也就是说他们使用和洛达人一样的语言,只不过竜人没有文字。

新一代的头人帕竜已经长成一个精壮的小伙子,浑身的腱子肉线条分明,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脸上的络腮胡和胸口的毛发,剃一茬后长势茂盛,粗粝。族人看他的眼神逐渐由低到高变为了景仰——那个用梭镖自绝的头人帕竜又回来了。差异在于相比老帕竜,新一代的帕竜更喜欢笑,笑起来露出满口坚固、洁白的牙齿。帕竜真年轻,年轻真好。不久前,帕竜独自一人从雨林深处扛回来一头黑豹。他将黑豹胆取出来,扔入口中,嚼食吞下,咂咂嘴说:“过瘾!”现在年轻的帕竜即将带着他捕获的豹皮下山,去换取一件真正属于他的锋利铁器。

鬼父坚决不让:“帕竜就该牢牢地待在竜山上。”

帕竜回以质问的语气:“你是帕竜,还是我是帕竜?”

鬼父听得一怔,这是年轻的帕竜第一次对他使用这样的语气。仿佛在一夜之间,帕竜的语气跟随着他嘴角的胡茬一起变得坚硬。可鬼父却表现出唯唯诺诺,说:“你……你是帕竜……”鬼父的唯诺完全出于本能,他在听到这般语气的时候就知道了,新一代的帕竜已经成长起来了,他的使命即将完成了。

年轻的帕竜跟着熟悉情況的同伴下山去,交易的过程并不顺利。那是一张多好的豹皮啊!宽大,油润,柔软。几个识货的货郎先后路过,瞅着豹皮叹气离去——要用什么样的货物才配得上这么好的豹皮呢?帕竜从清晨等到傍晚,却等来一队很不讲规矩的马帮。马帮借暮色即将降临之际,骑着几匹快马飞奔而来。马蹄扬起一路尘土,尘土散去之后,摆在路中间的那张豹皮便不见了踪影。马帮策马绝尘而去的时候,裸露出完整的后背——看来竜山脚下的翅谷里又要多出灵活而又精巧的翅膀了。隐蔽在道路旁密林中愤怒的帕竜和同伴早已拉弓搭箭,他们有着十足的把握将远去的马帮射于马下。就等帕竜施令,一支支利箭就可脱弦而出。可是帕竜手中弯如满月的弓箭却久久未发,弓弦一呼一吸间竟然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年轻的帕竜怔怔地望着马帮策马而去的背影,神色复杂,他将手中的弓箭一扔,咬咬牙说:“算了!”同伴一脸愕然地看向他:“为什么算了?”“那是人。”帕竜怔了怔说道。

其实帕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算了,他接续说,其实更像在提问:“那是人,为什么要杀人?”答案,注定是没有答案的。取走两块肩胛和两只胳膊,与杀人无异。同伴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如同看见异类,他们观念中的帕竜一向是杀伐果断的。可他们又不得不想起,老一辈的竜人都说其实早些时候的帕竜也是善良的。这让人很矛盾,这是人之初,性本善或是性本恶的矛盾,这更是野性和人性之间的矛盾。年轻的帕竜啊如此善良,这对于竜人这个部族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雨林的规则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竜人教训,他们的善良似乎并不能唤起坏人的良知。

同伴叹了口气又说:“回了!”帕竜继续愣怔,气若游丝地从嘴里飘出来的话是:“我不!”愣怔的时候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腻落江畔的洛达,脚步不自觉地往洛达的方向迈出一步。对于年轻的帕竜而言,离开竜山后,世界突然就变大了,路突然就平了。以狩猎为生的竜人在视力上有着远高于外人的禀赋,年轻的帕竜进行凝视的时候瞳孔就像那深不见底的黑水晶,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瞳孔放大,瞳孔收缩,瞳孔再放大。定睛注视处,洛达那琳琅满目的新世界朝着他扑面而来,令他眼花缭乱。从洛达的一头扫到另一头,那些依水而建的吊脚楼鳞次栉比,比竜人的神庙还要精美。吊脚楼旁空旷的广场上,一座座金色的佛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后是人声鼎沸的洛达集市,年轻的帕竜重点关注的对象是人,那么多的人。年轻的帕竜睁大瞳孔,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或者他在这一刻才开始认知,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人。

远远地看着,集市上的人群如同密密麻麻的一团又一团的小黑点,小黑点们在移动,在喧嚣——他们穿着精美的衣服。当然,这里的精美是相对的。精美的标准其实并不高,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脚丫子还穿着鞋子。这样的精美让年轻的帕竜不禁有些窒息。窒息并非妒忌,而是明显差异下所带来的世界观冲击。年轻的帕竜不自觉地紧紧攥了一把蒙在胯下的那张斑斓的虎皮,竜人眼中视为华贵的虎皮在这一刻黯然失色。这时他忽然感觉脚底一痒,弯下腰来拔除了脚底扎进的一根利刺——他没有穿过鞋子。然后他再次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展现在他眼中的,是毗邻集市的一座洛达上最宏伟的建筑。这座建筑的造型跟吊脚楼有着很大差异,四座黑砖青瓦的建筑围成“回”字形的四合院结构。合院从门前到院里通铺青石板,雨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粼光闪闪。之前合院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很是威武。门楼下有高高的门槛,目测约有千斤重。门槛之上是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左右各两个铜质门扣,看着分量很足。门扣上的椒图兽装扮威武、凶狠,怒目圆睁,这是竜人在狩猎中从未见过的异兽。朱漆大门的上面是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是竜人看不懂的文字。到了不久的后来,竜人才逐渐认知,这座堪称宏伟的建筑,是洛达土司府。

看到洛达土司府的时候,年轻的帕竜已经和同伴摸到了洛达附近的茂密竹林,隔河相望。没有人能发现他们,狩猎为生的竜人最善于潜伏和伪装。也幸亏没人能发现他们,不然竜人这原始的造型会把洛达的人吓个半死。不妨换个角度看,洛达人眼中的竜人,其实便是他们傳说中藏在深山老林中未经开化的“野人”。

同伴拽了拽帕竜,提醒说:“该回了!”

可帕竜却一直处于愣怔状态,失了神,不为所动。他被在洛达看到的一切深深冲击着,在心底卷起巨大波澜。若是将时间的概念引入到此刻的场景中来,帕竜这般凝望的目光好比跨越了时空,从千年前投射而来。大概是不能用“落后”一词来形容,是不同的生存状态造就了这原始与现代的跨时空对望。此时此刻,竜人和洛达同属一个时空。年轻的帕竜一双闪烁的眼睛略显空洞,他在跨时空的凝望中涌生出一股深深的虚空。

同伴再次拽了拽帕竜,再次提醒:“不敢再待了,回了。”帕竜仍旧不为所动地说:“再看看。”

此时同伴的神色很明显出现了焦灼感,他们比年轻的帕竜更知道鬼父定下的规矩。这已经是极限了,若是再向前迈出一步,回竜山的结局只有人头落地。

可年轻的帕竜好像在凝望洛达的时候已经走火入魔,现在他的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出。就要跨越竹林之前,同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摁住,顺便捂住他的嘴:“不敢再走了,不敢走了!”

年轻的帕竜被这猛的一摁回过神来,他板了板脸对着同伴行使作为帕竜的权威:“你们是帕竜,还是我是帕竜……”如出一辙的,竜人骨子里有着对帕竜的绝对遵从,他们瘪瘪嘴回道:“你是帕竜。”

年轻的帕竜昂起下巴“哼”了一声,然后一意孤行地拨开竹林向前迈。关键时刻,惶恐的同伴相互使了眼色对着帕竜行使了大逆不道之举,他们一拥而上,像捕猎马鹿时一样将年轻的帕竜摁倒在地,然后用皮绳将他的双手双脚给捆牢。就在众人扯来干草正要堵住帕竜嘴巴的时候,帕竜喘着粗气轻声喊:“有人,先别动!”众人愣怔之时,河对岸一群身姿妙曼的傣族少女挎着竹篮,哼着动听的歌谣来到河边。年轻的帕竜继续被同伴摁着,挣了挣将脑袋从草丛中挤出来,抬起眼看着美丽的少女一点点走近。这是年轻的帕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外人,而且还是如此曼妙的少女。

他瞪大眼睛,看得呆住了。美丽的少女长发绾髻,插着斜流苏。她们上身穿着对襟窄袖衫,下身穿着花色长筒裙。独特的衣着将少女丰盈的胸、纤细的腰肢、圆润的臀部凸显出来,婀娜多姿,楚楚动人。少女曼妙的身姿如水做的一般,水一般灵动的少女挽起裙摆下到河水中。少女们在河边浣衣,在河中戏水。

她们解开发髻,在清澈的水中梳洗飘逸的长发。远山的夕阳斜斜地打过来,掠过河面,在年轻的帕竜心中留下了无法忘怀的剪影。是女人,有别于竜山的女人。竜山的女人如同拂过山岗的微风,而洛达的女人如同涓涓的流水。洛达的女人是新世界的大门,年轻的帕竜渴望新世界。

3

竜人相信人是有魂的,但他们并没有三魂七魄之分。相信有魂,即相信永恒,相信人能以肉体之外的形式永存。因而他们无比确认,他们年轻的头人帕竜在洛达的河边被勾走了魂。现在魂不守舍的帕竜被同伴架着以极快的速度向竜山移动,只有鬼父才能让他重新人魂复合。

回程止于竜山脚下密林深处的翅谷,这是前往竜山的必经之处。翅谷密林中郁积不散的白色雾瘴丝丝缕缕萦绕在密密麻麻的神桩周围,阴森,诡异,让人望而生畏。隐藏在密林深处的鸟儿“咕咕”地叫得很寂寥,令人心惊胆战。每一根神桩上都挂着一个竹篾编织而成的竹篓,竹篓之中盛放的正是一双又一双的翅膀。大多数的竹篓早已腐朽,看得清楚里头森白的肩胛骨以及竹节一样的指骨。当年开路谱被野牛吃掉,老帕竜自绝之后,整个竜人部族到了分崩离析的关口,鬼父制定出这般严酷的族规实属无奈之举。鬼父栽下了这么多人头桩,砍掉那么多人的翅膀,才让部族安定下来。可认真回想起来,鬼父很久没有栽下新的人头桩了。这样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同伴慌张地将帕竜强制架起来往竜山跑。

年轻的帕竜,站在密密麻麻的神桩面前,才真正理解同伴们对逾越族规的恐惧。年轻的帕竜在这个时候回过魂来,然后奋力从同伴的束缚中挣脱开来。

他的语气很硬,跺跺脚警告道:“你们敢再摁我?”同伴缩着脑袋看向神桩说:“鬼父定下的,违反了族规要挂翅膀……”

帕竜摊摊手,他感觉自己作为帕竜的权威遭到轻视:“鬼父说的?到底他是帕竜,还是我是帕竜?”

同伴:“当然你是,可是鬼父……”

帕竜有些愤愤:“你们害怕鬼父取你们翅膀,就不怕我也取你们翅膀?”

同伴迟疑着,仿佛遇到了难解的数学题,说:“人只有一对翅膀,怎么能取两次呢?”说完又支支吾吾地接着说,“都怕,不过——过——你现在还无权决定取谁的翅膀。你是帕竜不错,但还没祭龙树,还不算真正的帕竜。”

再次提及祭龙仪式,年轻的帕竜的脸忽然僵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笑着,他噘噘嘴说:“祭龙就祭龙,谁怕谁啊!”可实际上,他脸忽然僵了一下的时候,便把他的心思出卖,他从来没想过要祭龙。作为帕竜所享受的养尊处优给他带来的最大不同,便是他没有经受过太多杀戮的洗礼。他有资格善良,他眼中的阳光永远是明媚的,他眼中的蓝天永远是湛蓝的,他眼中的人永远是活蹦乱跳的。但祭龙,是要杀人取翅膀的。

年轻的帕竜这次下山惨淡收场,他们回到竜山的时间比以往晚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里,整个部族的人皆陷入担忧之中,生怕他们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头人遭到不测。鬼父盘坐在龙树下的神庙中,在全族人的期盼中占卜。只见他手中捧着山乌龟的龟壳,里面盛放着六枚豺狗的牙齿。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山乌龟壳晃得空空响。豺狗牙齿撒到地上的形状,只有鬼父才能意会。一般而言,鬼父占卜后会表现出两种神色。一种是眉头舒展,神秘莫测地笑,是吉。另一种则是眉头紧缩,面色凝重地冷笑,是凶。而这次鬼父的神情和往常不同,是很淡泊的。他抬起眼皮凝望远方,长叹一口气,结局不详。族人壮起胆子问:“怎样?”鬼父神情依旧淡泊,说:“回来了。”

就在众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占卜的时候,只有鬼父察觉到了异常。竜寨外围生长着一圈茂密的红毛树,树上栖满了警惕性十足的都兰鸟。有人闯入时,受了惊的都兰鸟扑棱飞起,这也是竜人部族防止外人进入的最后一道“预警装置”。

年轻的帕竜带着同伴回竜山,他们走到红毛树林的时候便重新收拾出一副笑脸,一副满载而归的笑脸,一副略显生硬的笑脸——实际上他们两手空空,而且饥肠辘辘。年轻的帕竜专门为此行编造出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他们说在洛达遇到了大方的马帮,用豹皮换到了一件锋利的铁器。为了进一步佐证谎言的真实性,年轻的帕竜还描述了这件并不存在的铁器的细节。这是一件极其锋利的铁器,拔出来,两面开刃,寒光闪闪,能吹毛断发,插在一个精美的刀鞘中。圆形的握把是金黄色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还在护手处镶嵌着两颗漂亮的祖母绿宝石。

实际上帕竜口中铁器细节的来源,是他们在金竹林中窥视洛达时,刚好看见洛达土司出游,腰间正好佩着的那把刀。

“可是!”帕竜在吊足了众人胃口后,以转折来表明真实意图,“可是回来的时候在竜山下遇到了一条大蟒,盘在树上翘着头,粗可及人腰。眼看着大蟒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吃人,于是拿起那把精美的刀便朝大蟒径直刺去。怎奈何大莽皮糙肉厚,鳞片光滑,刀子刺进不深,没有伤及要害。被刺痛的大蟒帶着背上的刀子就逃,吐着芯子在密林中卷起血腥的风。大蟒逃,人追。人追,大蟒逃。如此便耽误了一天一夜。

追逐中大蟒带我们到一片未知的沼泽地,于是不敢再追了……”年轻的帕竜把谎言编造得井井有条,既解释了他们晚归的原因,又标榜了那并不存在的人蟒大战中他们的英勇。族人对那把精美铁器心驰神往,忽略了他们两手空空归来的事实。

鬼父一脸淡泊,听完帕竜的讲述,抬起眼皮的时候,露出他标志性的神秘莫测的笑。他忽略了帕竜不停闪烁的眼睛,紧紧盯着同伴那不停躲闪的眼睛,开口道:“是吗?”尽管这句“是吗”的语气已经降得很低,几乎不带一丝质问的色彩,可还是将同伴们问得浑身一哆嗦。他们愣着,不敢直面鬼父他那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竜人没有说谎的概念,他们将说谎这一类的行为归为“扯鬼”。

鬼父早定下严酷的族规,扯鬼也是要杀头的。“这还能有假吗?”年轻的帕竜插了话,及时为不会撒谎的同伴解了围。说完,竟是懊恼,其实是进一步补充:“真是可惜了那件铁器!”

鬼父终于抬起头看向帕竜,年轻的帕竜大概是整个部族唯一一个敢于和鬼父对视而不落下风的人。

鬼父清了清嗓子,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变为了咳嗽。年轻帕竜的眼神是那样的桀骜,有着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突然间,鬼父又欣慰了。年轻的帕竜在不知不觉中熟练掌握了说谎的本领,这未必是坏事,他日后必定是个称职的部族统领。鬼父凝重的神色逐渐舒展开来,变得很平和,掺着一丝老者的慈祥,替帕竜编造的谎言进一步补充:“你说的那件铁器,我见过,真是可惜了。”年轻的帕竜被鬼父的话击中了,愣了片刻,眼神闪躲,结舌说:“你……你……怎么可能见过?”

有了鬼父的补充,全体族人开始欢呼——他们未来的头人帕竜是多么勇敢。

鬼父拍了拍帕竜的肩膀,凑到他耳根轻声说:“你说的那把刀我真的见过。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你是部族未来的头人,头人要有头人的样子。”帕竜呆呆地杵在原地愣住了,他现在只是一个编造拙劣的谎言而被拆穿的少年。他转过身看着鬼父蹒跚离去的背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鬼父真的很老了,全身无不透露出衰落的体征。帕竜想过,如果鬼父再年轻一些,这次跟他一块下山的同伴必定在严酷的族规下被杀头。这个自老帕竜自绝之后,以残酷杀戮为手段统领整个部族的鬼父,在他年老体衰后不再热衷于杀戮。

如果给鬼父的杀与不杀划定时间段,那就是竜人与洛达开始以物换物交易的时候,那时候的鬼父相对年轻,下山去换取铁器。情节和这个帕竜下山大致相同,只不过鬼父下山后便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时便不再热衷于血腥杀戮。从此竜人和洛达以物换物的交易才渐渐变得频繁。当然也没人敢问鬼父消失的那段时间遇到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鬼父只剩下语气坚硬如铁,誓死捍卫竜人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族规。

鬼父经常给年轻的帕竜传授统领部族的经验,他说:“无论是那神秘莫测的鬼神,还是那血腥残酷的族规,都是为了让族人拥有一颗敬畏之心。有敬畏就有束缚,有束缚就有条理。族人若是没了敬畏之心,人心便会离散。竜人便是靠着这样的敬畏之心紧紧地抱在一起,才能一路走下来。”年轻的帕竜不以为然,很刁钻地问鬼父:“你真的能看见鬼神吗?”鬼父迟疑了一下说:“你猜。”年轻的帕竜紧咬不放,接着说:“我猜,没有。”“有,或者没有,你说了算,你是帕竜。”鬼父叹道,然后躺在一张兽皮上准备小憩一会儿。衰老的身体使他每天昏昏欲睡,每一次躺下他都做好了长眠不醒的准备,而每一次的睡眠他又在极度不安中惊醒。鬼父的不安来自这个不谙世事的帕竜,他不确定这个年轻的帕竜在他长眠之后是否有能力和手腕带领整个部族走向生生不息。遗憾的是,从目前看来,帕竜是不能的。

鬼父总是想,要以一个怎样的方式才能帮助年轻的帕竜树立权威。可鬼父却总陷于一次又一次的质疑——像他当年那样以杀戮树立起来的权威,对于年轻的帕竜还可不可行?他总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他也从未看到过的鬼神,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被他夺去生命的族人。梦是鬼父一生的储藏,梦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梦在一次次的压缩中,又一次次无限膨胀。

同样是关于梦的阐释,年轻帕竜的梦和鬼父的梦有着本质的不同。尤其是从洛达的河边回来后,年轻的帕竜只要闭眼,洛达那些新鲜的事物便会化作一根根羽毛,吹进他的梦中。羽毛是那样的轻盈而柔软,羽毛拂过处是痒。痒得张狂,痒得漫溢,痒得令他茶不思,饭不想。相比于鬼父那压缩式的梦,年轻帕竜的梦具有无限的延展性,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它热情洋溢,它肆无忌惮,它无拘无束。尤其是在梦中见到在河中戏水的少女时,这样的梦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它坚硬如铁,它轰轰烈烈。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梦带着熊熊烈焰,年轻的帕竜接受炙烤,然后在无尽的焦渴中醒来。梦与现实,天差地别,中间隔着望断秋水的徒劳无功。年轻的帕竜既蓬勃又虚空,他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空洞。

帕竜知道他必须下一次山了,否则在这循环往复的梦中他肯定会心竭而亡。下山前往洛达的想法始于一个凄凉的夜晚,连风都是孤独的。年轻的帕竜找来同伴阿甲,他们在龙树底下密谋。阿甲万分忌惮鬼父立下的族规,摸着脑袋和身子的连接处,说什么都不肯。可经不住帕竜的软磨硬泡,两个少年在黎明之前出发。年轻的帕竜拿自己的脑袋向阿甲担保:“是我逼你去的,要是怪罪下来,就先砍我的脑袋。”阿甲知道,鬼父再怎么狠心,也绝对不会砍帕竜的脑袋。

可阿甲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年轻的帕竜还不是真正的帕竜,严酷族规的执行权还掌握在鬼父手中。尽管纠结、焦虑、惶恐,可阿甲的双脚是无比诚实的——他和帕竜是一样的躁动少年,洛达上的一切同样令他寝食难安。

两个寻梦少年再一次将自己的魂交付给洛达的河水,这一次他们壮着胆子更进一步朝着洛达试探。

他们把梦做到了洛达午夜空无一人的集市,他们还把梦做到了土司府门口威武的石狮子前。他们随身携带的虎粪和熊胆,使洛达上所有的犬类哆哆嗦嗦噤了声。他们如同从深山中突然闯进洛达的山魈鬼魅,他们游荡在洛达的街头巷尾。

冷不丁地,黢黑的巷子尽头传来一闪而过的白色亮光,紧接着便传来砰的一声脆响。这像平地起惊雷,天打雷劈的声响。声响在巷子中回荡,随即洛达的犬类开始了此起彼伏的狂吠。帕竜在声响中愣怔,阿甲在声响中叫了一声,随即用右手紧紧攥住左手靠在墙上瑟瑟发抖。阿甲抬起手来,他左手的三根手指在刚刚的声响后便不见了踪影。阿甲将疼痛的尖叫变为痛苦的哀号,帕竜一把捂着他的嘴巴,急促地说:“别叫了,快跑,人来了。”巷口乌泱泱赶来一批手持武器的人,这是洛达土司新组建的护卫队。护卫队边追边喊:“防备,防备,有马匪!”

帕竜拽着阿甲逃进密林的时候,帕竜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土司护卫队为首的那人,很年轻,头上包着红裹头,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很鲜亮。帕竜瞪着眼看着护卫队抬起手中的武器,闪烁了一下,随即他身旁的一棵树被炸开一个洞。帕竜认不出他们手中的武器,这是天打雷劈的武器。殊不知,他们见到的武器叫作枪,火器时代早就来临。

年轻的帕竜和阿甲密谋下山的事儿很快被公之于众。原本二人的计划是快去快回,要是鬼父问起便说是出门打猎,可两个少年把魂丢在了洛达,失魂落魄往回走的时候误入了族人精心布设的捕猎网中,被悬挂在高高的树上。事情暴露,而且证据确凿,族人从阿甲的皮袋里搜出一块小手帕——无论是颜色还是材质,都不是竜人的生产力水平可以企及的。这是阿甲在洛达河边偷窥少女戏水时候捡到的,上面还残存着好闻的香味。殊不知,这块小手帕会在回竜山后与他的性命挂上了联系。

帕竜先前对阿甲的承诺显然不起作用,阿甲因私通外人被牢牢地捆在龙树上,等待鬼父最后的裁决。所有的族人都看着,尤其是那些曾经被鬼父挂了人头桩的族人的家人,他们想看看鬼父是如何捍卫他定下的族规的。其实也是看阿甲,竜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新鲜的翅膀了。年迈的鬼父在众人瞩目下,拄着虎杖蹒跚着从神庙中走出来。他的表情依旧淡泊,目中无人。他瞥了一眼被捆在树上绝望哭泣的阿甲,打了个哈欠,然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身旁为阿甲痛哭流涕求情的年轻帕竜。鬼父已无杀戮之心,可族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他只能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复杂神情,抬头凝望巨大的龙树说:“龙树响。”说完一双粗粝的手摸了摸阿甲的脖子,补充说,“龙树响,翅膀痒。”

阿甲在鬼父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哭竭了力,浑身筛糠。

鬼父口中“翅膀痒”的言外之意,那便是将翅膀砍掉,就不会痒了。

只不过这次鬼父说“翅膀痒”的时候,语气是充满懈怠的。他本无心杀戮,可综合考虑后得出结论,阿甲非杀不可。鬼父有着自己的考虑,他转身看看在一旁痛哭流涕的年轻帕竜说:“帕竜是不能哭的,帕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父一刺激,年轻的帕竜突然止住了哭声,跳到神庙最高处。年轻的帕竜站在那,居高临下,站得笔直,形象很硬。他的语气很硬,硬得毋庸置疑。他红着眼,朝着族人发号施令:“我才是帕竜,我有权决定。谁敢杀阿甲,我就杀他全家。”

帕竜的怒号声在神庙中回荡,鬼父的神色依旧是那样淡泊。他杵在那不动,因为他清楚年轻的帕竜现在还不能服众。族人很快便有了异议:“你还没祭龙,你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帕竜。”最终的裁定权,再次交到鬼父手中。鬼父很缓慢地转身,很缓慢地抬头,很缓慢地喘息。这样的缓慢令人心急。最终,鬼父很缓慢地张开嘴,对年轻的帕竜说:“你祭完龙,才是帕竜……”

心急如焚的帕竜急忙抢过话:“好,祭龙就祭龙。要是祭不了龙,我和阿甲一块儿挂上人头桩。”帕竜大可不必说后一句,竜人观念中承诺的分量与生命等同。年轻的帕竜真把话说绝了,说完他马上后悔,但是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正是鬼父要达到的效果——年轻的帕竜终于将自己逼到了必须祭龙的地步了,而且没人强制他。

4

风吹来的乌鸦,栖满龙树的枝丫。

风还在刮,乌鸦聒噪的叫声裹进风中,听着有些哆嗦。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因为有了仪式的加持,气氛一片肃杀。请出牛皮鼓置于神庙正中间。

久不用的牛皮鼓起初的鼓声很硬,随着擂鼓节奏的加快,鼓声渐渐軟下来,有了延绵不绝的余音回荡。擂着擂着,由缓到急,急中放缓的时候,节奏就出来了——这是专属于竜人的战鼓,急促,昂扬,振奋。鼓声带着一股浩然之气响彻山野,直冲云霄。乌鸦似乎也感受到鼓声中的战意,它们慌张地从树上腾飞,绕着龙树盘旋。

趁着战意十足的鼓声,请出锋利的铁器。因“请”铁器被主观赋予了人的期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铁器变得沉甸甸的。鬼父念念有词,将磨得锋利的铁器郑重地交给年轻的帕竜,像是一场权力交接前的预演。年轻的帕竜接过铁器的时候,手中一沉,金属独有的那凛冽的质感浸透他的全身,使他浑身一震。帕竜低头望着手中的铁器,神情复杂,多半是犹豫。他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被族规这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尽管他一直试图逃避祭龙仪式,终究还是逃不掉——他得带着这件锋利的铁器到竜山外,带一双新鲜的翅膀回来,作为祭龙仪式上的神圣祭品。

相比于族人眼中的理所应当和本来就这样,年轻的帕竜有了自己的主张。带回一双翅膀来,也就意味着他要杀死一个人。可为什么要杀人呢?事已至此,帕竜不敢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其实,他也想过折中的办法,对鬼父说:“要不改为虎头?两颗虎头总可以抵得过一双人的翅膀吧!”鬼父给予否定:“你连人都不敢杀,族人怎么能放心承认你为他们的头人?”鬼父看出了帕竜的胆怯。谁杀人不胆怯?鬼父看向一旁的阿甲,随即有了一个不用出竜山猎头而又能完成祭龙的办法,说:“要不还是让阿甲献出他的头吧,你只需要看着,自会有人帮你杀……”帕竜朝鬼父嚷:“你放屁!”帕竜简直疯了。帕竜正是因为要保住阿甲的命,所以才答应祭龙,可绕来绕去却还在打阿甲脑袋的主意。“不就是一双翅膀吗?我取给你。”帕竜拉着阿甲开始祭龙的征程。他们俩走得很急,实际上他们俩此刻想的是逃离。不过,有时间限制的逃离不算逃离,这叫暂时逃避。他们甚至没有等到出征仪式结束便离开了竜寨,不见了踪影。鬼父朝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喊:“快去快回,我在龙树底下为你们看着卦。”

祭龙的仪式从出征到最终祭龙结束,鬼父有一套既定的程序,中间是不能中断的。而为了维持程序不中断的手段,那便是看卦。看心卦,看肝卦,一天一卦。取来族人驯养的山鸡,宰杀,开膛,取出心肝占卜凶吉。心肝有异象,为凶卦,预示外出之人将遭劫难。心肝鲜活饱满,为吉卦,预示外出之人无忧顺遂。实际上看心肝卦象的另外一个目的是相当险恶的,是为了防止外出之人逃跑。因为族中山鸡的数量毕竟是有限的,若是外出之人久久未归,山鸡杀完了,依照族规就只能取其家人的心肝占卜凶吉。在竜人的历史上,杀人看卦的事从未真正发生过。鬼父现在不禁有些后悔,当年他就不该臆想出这么一条泯灭人性的惩戒措施。年轻的帕竜是他看着长大的,不是父子也胜似父子,他太了解帕竜了,这孩子正直而善良,绝不会去杀人取头的——他们大概会逃。

竜山脚下,帕竜和阿甲的脚步止于人头谷。他们第一次感觉到密密麻麻的人头桩是多么恐惧,最令人恐惧的还是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族规。两个少年相拥而泣,绝望而迷茫。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般非人类的行为会在约定俗成后变得理所当然,而且还具备强制力。

帕竜对阿甲说:“你逃吧,别再回竜山了。”阿甲哽咽着问:“逃,逃去哪里?”帕竜再次对阿甲信誓旦旦:“无论去哪,你逃吧!我回去跟他们说清楚,我是帕竜,没人能拿我怎么样。”阿甲哽咽着,浑身战栗说:“鬼父还在龙树底下看卦……”阿甲顾虑重重,咬咬牙说,“要不咱们还是想办法上哪儿取人头吧!洛达人多……”

帕竜瞬间愣住了,他没想到阿甲会说出这样的话。帕竜不禁有些愤怒,踢了阿甲一脚,骂道:“早知道这样,在竜山的时候就该让他们取了你的翅膀,这样倒是省事了。我带你出来本想让你逃,你却还想着要别人的命。”阿甲灰头土脸坐在地上,说道:“我逃了,我的家人怎么办?你怎么办?要不还是找个人取了翅膀回去交差吧!”

“我取你脑袋。”帕竜真怒了,踹了阿甲一脚,“为什么非得要翅膀,你活够了,要取我就取你的翅膀,其他人还没活够,他们还想好好活。”帕竜别在腰上的锋利铁器这会儿已经抵在了阿甲的脖颈处,帕竜流着眼泪几乎是恳求:“你逃吧,逃得远远的,剩下事情交给我。”

久久,阿甲仍旧不为所动,突然他再次问帕竜:“我逃了,你上哪儿取翅膀回去交差?”

这句话又将帕竜激怒了:“翅膀,翅膀,这根本就不是翅膀的事儿。”紧接着,帕竜手中锋利的铁器真的就挥了下来,阿甲缩了缩脖子迅速躲开。于是阿甲开始逃,他抛弃了所有的顾虑,因为他看出了帕竜的决心。阿甲越跑越快,他不禁有种错觉,帕竜真会宰了他,然后取走他的翅膀。帕竜越追越慢,逐渐止住了脚步。阿甲终于逃了,帕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帕竜去哪儿取一双翅膀回去交差呢?或者从下竜山取翅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想过他会真的取一双翅膀回去。现在主要问题是,他以怎样的由头回去呢?是该好好想想了。帕竜向前一跃,消失在无尽的雨林中。

龙树下,神庙前,鬼父枯坐了好几个昼夜。这里的枯坐表示两种状态,一种是鬼父行将就木,连日的操持让他本就衰老的身体不堪重负。另一种是鬼父的心理预期,因为早预料到两个少年会出逃,所以他清楚这样仪式的坚守不过是徒劳。神庙前的空地上,散落着一地连日来为看卦而被宰杀开膛的山鸡。先前宰杀的山鸡早已腐烂,恶臭难闻,周遭布满了蚊蝇。后几天宰杀的山鸡,正在腐烂。一地腐烂的山鸡让鬼父感到无比心疼,他真有些后悔不该跟族人普及心肝卦的机理。族人一眼便知,连日来的心肝卦象都不好,大凶之兆。不是肝上有红疹,就是心上有水泡,而且这几天的凶迹还在加重,前天的鸡心布满了黑色的斑纹,昨天的鸡肝一半黑一半白。鬼父对心肝卦的解读中,凶卦乃恶灵附体,含有剧毒。年轻的帕竜怎么还不回来?真是可惜了这一地的山鸡,这是竜人部族为数不多的生产资料。

族人在鬼父耳边轻声通报:“整个部落的山鸡已全部宰杀。”

其实早在几天前,部族的山鸡便宰杀殆尽。鬼父有意拖延,将俯冲而下啄食腐烂山鸡的乌鸦捕获,做了看卦的替代品。可是乌鸦确实没有什么卦象可看,它通体皆黑,黑得由表及里,心肝脾肺都是黑的。

兩个少年至今未归,杳无音信,整个部族陷入了肃杀的氛围中。这样的肃杀呈现凝聚态,黑压压地笼罩在阿甲家人的周围。基于这无法变通且残忍至极的族规,阿甲的家人在连日来不断积累的绝望中突然释怀,其实是绝望到了极致,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阿甲的母亲最先要求献身。阿甲的母亲取水洁身,掀开下垂的乳房,露出侧胸一小片显眼的白净说:“取肝看卦的时候,从这里下刀。要是我的肝有半点异样,连同脑袋一并取了祭龙。”

鬼父耷拉着眼皮不敢正视阿甲的母亲,他那展露出来的一丝慈悲,放在毅然赴死的母亲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可笑。鬼父长叹一声,抬起头,凝望灰蒙蒙的天,可天却帮不了他。他恍然细想,让年轻且善良的帕竜下山取翅膀,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闹剧。既然阿甲的母亲毅然献身,那就借她的翅膀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闹剧吧。

磨刀霍霍,族人肃穆,死亡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所有的族人目光呆滞,唯有毅然赴死的阿甲母亲目光坚定。最终没有人持刀对一个主动献身的母亲下手。场面一度僵持,时间与空间仿佛在此刻突然被压缩。空气停滞,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族人再次向鬼父确认:“杀,还是不杀?”这个问题是闪电,鬼父浑身战栗,狠心摆下手:“杀!”

竜寨外红毛树上的都兰鸟这时候“唰唰唰”地扑腾而起,竜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半空中。都兰鸟群在半空盘旋,不断变换阵型,又重新落回树上。此时,风从红毛树林吹过来,风中似乎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当然血腥的味道来自人的臆想。“都兰鸟飞,有人到”,要是年轻的帕竜归来该多好——哪怕他一无所获也无妨。

远远地看去,红毛树林深处闪出一道人影——年轻的帕竜归来了。有眼尖的族人瞪眼一辨,帕竜的腰间挂着用棕榈叶编织包裹而成的物体,物体正随着帕竜的奔跑而前后晃动,并向外渗出深色的黏稠液体。

冷不丁地,这时有族人厉声叫道:“翅膀请到,祭龙开始!”

人真是矛盾的结合体,上一刻还犹豫杀不杀阿甲的母亲,这一刻又因为疑似翅膀的出现而集体亢奋。

牛皮鼓擂得震天响,庆祝新一任的帕竜胜利归来。男性族人半跪着,在寨外列队至神庙。这是雄性对于优秀的雄性最高的敬意。而部族的女性则扮演好女性的角色,她们取来清冽的山泉水,要为帕竜请回来的翅膀清洗打扮。她们摘来鲜艳的花朵,捣成汁液为指甲涂上美丽的颜色。她们还取来丰富的美食捏成饭团,握在那早已僵硬的手中。

年轻的帕竜在全体族人的迎接下,步履蹒跚地回到龙树下。人们看到他身上布满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这是英雄的见证。可人们更关心他挂在腰间的条形物体,这事关整个部族是否会在今天确立一个新的头人。年轻的帕竜拨开人群,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鬼父。鬼父依旧枯坐,实际上是因为长时间的枯坐使他再没有力气站起来。鬼父抬起眼皮看着面前极度虚弱的帕竜,眼球一如既往的浑浊,眼神一如既往的空洞,他问:“回来了?”年轻的帕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微微点了点头,回答:“取回来了。”说罢,眼前一黑倒在了神庙前。这时候他腰间挂着的条形物体随即脱出,朝着前方一直滚到了牛皮鼓旁。

逐层剥开包裹紧密的棕榈叶,就像剥开一个杧果。是胳膊,两双在竜人审美范畴中的漂亮胳膊。多么漂亮的翅膀啊。那样年轻、健康,肌肉虬扎。从青灰的颜色推断,应该是在还未丧失血色之前,粗粝的皮肤呈现令人振奋的古铜色。再看看胳膊上那浓密的毛发,一根一根,粗硬而茁壮。浓密的毛发将整条胳膊衬托得阳刚、勇武,很有气质。这浓密的毛发简直就长在了竜人的心坎上,它是勇敢的象征,是坚硬的象征,是强大的象征,归根到底是雄姿勃发的象征。赞美一双生机全无的翅膀,或许有些过分,不可理解。可在竜人原始的世界观中,此时漂亮的翅膀静静地摆在那儿,看上去其实是动态的,能够漂移,能够渗透,具备很强烈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竜人崇拜它!崇拜它,就是崇拜生命。盡管这样的崇拜是极端的,是充满野性的。可这却是崇拜的最初动因。崇拜强大,敬畏强大。

神庙前,经过妇女们精心清洗打扮的翅膀静静地立在神台上,周围铺满了鲜花和绿叶。女人们用心地往胳膊上涂了太阳花的淡红色汁液,显得生硬的胳膊上多了一丝浮于表面的血色。鬼父积蓄够了气力,从枯坐中艰难地站起身来。他披上法衣,执着法杖,形象再次变得威严。他立在龙树下,口中念念有词,带着全族人轻声吟哦:

漂亮的翅膀,漂亮的翅膀,不要恨我们。

漂亮的翅膀,漂亮的翅膀,我们多么爱你。

你多么勇敢,你多么的强大。

你无惧无畏,你是龙的使者。

我们用松鼠的干巴,马鹿的脊肉犒劳你。

请把你的灵气赋予我们大家。

…………

牛皮鼓声有了难得的欢快节奏,全体族人围绕着神台载歌载舞。他们新一任的头人帕竜是多么勇武。不仅请回来了翅膀,而且一次还请回来两双。

被全体族人热烈拥护的帕竜却愁眉不展。他感受不到仪式的意义所在,甚至他对盲目的热烈心存反感。他偏头眯眼,不敢看那两双他带回来并被视为圣物的翅膀。他不敢想而又不得不想,他们会是谁的儿子?又会是谁的丈夫?他困惑。困惑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追问他,外出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同样也没人关心与帕竜一同出征的阿甲,除了阿甲的母亲。

具有献身精神的阿甲母亲又重归一贯的怯懦,她低着头朝帕竜嗫嚅道:“我儿子阿甲呢?”帕竜心头一紧,迟疑片刻,最终生硬地抛出两个字来:“死了。”阿甲的母亲怔了一下,“哦”了一声,打着寒战转过身。

两个生硬的轻描淡写的字,让阿甲与死亡直接画上了等号。祭龙结束后,帕竜已经是真正的帕竜,是尊贵的帕竜,是权威的帕竜。他只需要给出结果就能服众,死了就是死了,他有资格不交代过程。帕竜说阿甲死了,阿甲的死亡就具备正确的性质。顶多在日后,阿甲的家人可以炫耀,是阿甲用生命铺就了帕竜的垫脚石。此时的帕竜心如刀绞,他多想说,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阿甲还活着,不过是逃了。

帕竜喊住绝望离去的阿甲母亲,充满暗示地说:“阿甲说了,会经常回来看你。”阿甲母亲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恢复了在头人面前应该表现出来的卑微和拘谨。她艰难地在脸上挤出一条笑纹,说:“托梦吧!我回去睡觉等着他。”

不对劲,很不对劲!鬼父躺在神庙中,诈尸般惊醒。其实从帕竜取回翅膀的那一刻起,鬼父便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他多么希望年轻的帕竜勇敢无畏,可帕竜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怎么可能真狠得下心来?可帕竜是真的带回来了翅膀,而且还是两双。

真是怪了。骗不了他的,鬼父的眼睛“毒”了一辈子。

从第一眼看到帕竜带回来翅膀的时候,他就看出了不对劲,下手太狠了!这样的狠不是竜人的风格,这样的狠简直不像是人能干出的。翻开指间,指甲缝中被钉入了一根竹签。上手摸一下,尺骨、桡骨是折的。

再往后摸,掌骨和指骨稀碎。手臂泛着青紫,外伤的痕迹显现,说明这一系列的伤都是在活着的时候施加的。这是残忍的虐杀,简直不像是人能干得出来的,指甲缝中残留的竹签表明,这是只有人才能干出来的。鬼父伸出手抚摸着神台上的手臂,像一个父亲抚摸他的儿子。场面是诡异的,而又是温情的。抚摸止于手腕上的一枚银镯子,鬼父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

他睁大眼,俯下身,认真端详着这枚银镯子,鬼父的呼吸越来越粗——这银镯子他似曾相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鬼父的秘密是一枚银镯子,他不说谁也不知道。见惯杀戮的鬼父都不由得心头一紧,很是愤怒。愤怒的同时,心里不由得有些慌张。他简直不敢去想,一贯善良的帕竜会是这场虐杀的制造者。如果是,那整个竜人部族就完了。如果不是,那帕竜外出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鬼父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不提而已。因为他看到帕竜面对阿甲母亲眼神中展现出来的温情后,便坚定了帕竜是一如既往的,仍旧是善良的帕竜。

月照中天,鬼父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很。

族人散去,鬼父和帕竜在神庙中四目相对。鬼父的神情依旧淡泊,喉头却耸动得很厉害。他终于以沙哑的嗓音挤出话来:“跟我——说说吧。”帕竜一愣,问:“说什么呢?”鬼父弱弱地说了声:“翅膀!”帕竜问:“什么翅膀?”“头,你骗不了我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鬼父缓缓地偏了偏头,看向神台。帕竜神情慌张,显然这个问题触及了他痛苦的回忆。鬼父不会看错人,帕竜不仅善良,而且他从不会扯鬼,诚实也是他的另一项优秀品质。虽然他不扯鬼,但他可以转移话题,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都是人,为什么我们还要这样残忍,这样会惹得天怒人怨的……”“我问你的是翅膀。”鬼父打断了帕竜,两只眼睛更亮了,直勾勾地盯着,盯得帕竜头皮发麻。帕竜被鬼父强大的气场逼得不由得向后退,退的时候不由得脱口而出:“是矮豺狗!”鬼父一怔:“什么矮豺狗?”帕竜的神情痛苦,语无伦次地说:“山下来了一群矮豺狗,是他们干的,他们简直不是人……”

鬼父不太懂。他“哦”了一声后便不再为帕竜增加痛苦。帕竜说“他们简直不是人”,恰好证明了他们在物种的划分上应该是人。竜人对事物的认知极其有限,矮豺狗应该是帕竜自造的一个象形。“矮”是体型概括,这帮人个头普遍矮小,但直立行走。“豺狗”用于人身上,表修饰也表形容,像豺狗一般生性残暴、阴险狡诈。那么这还算是人吗?

鬼父抬头凝望,天上皎洁的月亮躲进了几朵云的背后。起风了,风过莽林呼呼地响——这是要变天了。鬼父低头的时候朝帕竜说,其实更像是喃喃自语:“我们该走了。”帕竜问:“去哪儿?”鬼父看着帕竜,语气无比郑重地回答:“你都说矮豺狗来了,你是帕竜,你有责任带领族人离开竜山。”帕竜似懂非懂地说:“你都还不知道矮豺狗是什么,就要离开竜山。”鬼父摇摇头,表示他不想知道:“矮豺狗就是矮豺狗,难不成还能是人不成?”帕竜犹豫了,说:“我、我、我也不知道。”

在不久的将来,帕竜就会更正他的说法。他说的矮豺狗实际上就是日本人,当时也叫倭寇。

是的,日本人来了。日本人由南向北而来,穿过雨林,渡过腻落江,驻扎在腻落江北岸竜山南麓的飞鱼泽。

5

时间,不得不重新拿出时间这个概念。

时间是生老病死的催化剂,时间是事物发展的度量衡,时间是铺排有序的结构逻辑,时间是精妙绝伦的设计品,时间是矛盾的集散地……也就是说,时间是专属于人的。时间是个无影无形的旋涡,它的存在是为了将能感受到它的人类全部裹挟进同一个系统展开运行。没有人能逃得过时间的掌控,包括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竜人部族。尽管竜人的观念里没有时间,尽管竜人的生存状态是那样隐蔽、厌世、缓慢,可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

时间让竜人不得不正视,此时此刻,是1943 年。

在这个时间段里,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人类进行规置,划分阵营,激化矛盾,并尝试解决矛盾。在不久后的将来,人们尝试给这个时间段作出宏伟的概括——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表明了存在第一次,與世隔绝的竜人部族躲过了初一,终究还是没有躲得过十五。“世界”这个词语一语中的,表明了这场矛盾的深度和广度——没有人能幸免,包括还处于原始社会阶段的竜人部族。年轻的帕竜带回竜寨进行祭龙的两双漂亮的翅膀,正是这场矛盾交锋后留下的残骸。

1941 年,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后,其南方军立即以四十余万兵力向香港、菲律宾、马来亚、新加坡、荷属东印度发动进攻。同时命令第15 军第55 师团和33师团进攻缅甸。应驻缅英军请求,十余万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亚洲南部一向人迹罕至的雨林深处,因为战争而变得热闹非凡。因为英军的消极作战和积极撤退导致主动进攻的战机一次次遭到延误,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全面大溃退。敌我追逐的拉锯战在雨林深处就此展开。莽莽雨林让双方在追逐中不断拉长战线,独特的环境让这场追逐失去了章法。“追”与“逃”让奔跑成为主题,追逐的双方甚至连枪都懒得打。中国远征军逃得溃不成军。一小股因溃退而失散的中国远征军在雨林中晕头转向,同样晕头转向的两支日军小队朝着洛达而来。

这场溃不成军的追逐止于腻落江北岸的飞鱼泽,中国军人再也没有继续逃的理由。过了腻落江就回了国,回了国就算到了家。守土保国乃军人义不容辞之天职。年轻的帕竜听到枪声以为是天打雷劈,随即躲进了一旁悬崖上逼仄的石洞中。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全程目睹了这场战斗的过程。七八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中国军人据守险要,居高临下,同数倍于己、已经过江以及正在过江的日军展开战斗。当然这般描述的视角略显宏大。其实在帕竜有限的认知中并不存在军人一说,更别提有敌我之分。这场堪称悲壮的守土保国的战事在帕竜眼中,无非是两帮人持着他从未见过而又威力巨大的武器进行的一场械斗。只不过基于双方人数上的悬殊,帕竜不禁涌生出些许同情。同情弱者,但也不憎恶强者。甚至于,这时候的帕竜还有些敬重强者——一个猎人对另一个猎人的敬重。此时他眼中的日军是多么优秀的猎手啊!他们团结合作,他们各有分工而又相互照应,他们摆开阵型,他们包抄合围——帕竜不禁暗赞,这样的战术值得竜人在日后的狩猎中借鉴。

合围之势已经形成,战局已定。这是一场实力相当悬殊的战斗。中国军人败下来,那只是时间问题。

但愿强者善待弱者,就像竜人善待猎物,帕竜默默祈祷。可说到底,帕竜没想到也想不到,或许战斗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人的变数。就在日军完成合围准备进攻之际,他们的侧翼响起了零散的枪声,枪声中还伴随着弩箭,朝着他们射来。

日军愕然,他们没想到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竟然还有中国军人的支援。

帕竜也愕然,因为他一眼便认出了赶来支援的人们的装扮,那分明是洛达的人。愕然之后是糊涂与愣怔,帕竜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为什么洛达的人会卷入到这场战斗中来。

日军已悉数过江,这时候正有条不紊地摆开战斗姿势——主要是架上了机枪和掷弹筒。战局还是同样的战局,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并没有因为支援的赶来而完成对换。机枪和掷弹筒改写了支援的性质,这叫自投罗网,也可以叫作飞蛾扑火。机枪速射,炮弹爆炸,或许此时的帕竜能想得更多一些,他有些悲伤,并且开始愤怒,因为子弹和炮弹正对着洛达的人无情地杀伤。帕竜作为猎人的世界观宣告破裂,他站在了弱者的立场,对洛达的人有了莫名的认同感。这样的认同感将自己与洛达的人归为一类,然后视日军为绝对的异类。

日军这会儿已冲破了七八个溃兵以及洛达十多个人构建起来的简单防御。正面防御的中国军人七零八落地往竜山方向撤退,留下了几具尸体。侧翼支援的洛达人朝着洛达撤退,留下了几具尸体。可恶的是他们背走了尸体,却留下两个腿部负伤不能行走的活人。帕竜眼中这样的行为无异于遗弃,十恶不赦。

可用军事术语来说,这叫作报以必死之决心为撤退的战友打掩护,何等悲壮。

往下便是日军将负责掩护的二人活捉,进而残忍的虐杀。年轻的帕竜依旧躲在石洞内,仍旧是这场虐杀的旁观者。只不过现在的他双手早已血肉模糊——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齿地举起拳头去砸一旁的石头。他看见了真正的魔鬼,比鬼父所描述的鬼怪不知道还要可怕多少倍。

日军笑起来像山魈,他们将不幸的二人绑在树上,然后就着清冽的山泉水在石头上磨刀。锋利的刀刃从小腿处下刀,将他们的肉一片一片往下削。削下一块,就往受刑者因疼痛而张开的嘴里塞。若是不咽下而吐出,手起刀落剁下两根手指塞进其鼻腔……凌迟止于膝盖部,小腿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挂在因为疼痛而不停痙挛的身体下边,晃荡,抖动,滴血。随即日军再次挥刀,俘虏的两条小腿骨便夹在了两处腋窝下……虐杀一直持续,日军魔鬼般的笑声在山野中回荡。虐杀一直持续到日军再也想不出富有新意的招数。他们又累又饿。于是他们各自分工,一帮人寻柴、点火、架起铁锅,另一帮人到林中寻找鲜嫩爽滑的野生蘑菇。一切烹饪条件具备后,日军,哦不!魔鬼,哦不!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恶毒的词语来形容日军——他们剖开俘虏的胸膛,取出冒着热气的肝脏以及还在跳动的心脏。

切片。

炙烤。

咀嚼。

吞咽。

整个进食的过程,器官的主人就在一旁看着。日军砍下他们的头颅,卡在一旁的树丫上。

这便是帕竜请回两双翅膀的全部。

谈不上任何英勇,甚至可以认为是懦弱。这给年轻的帕竜带来极大的冲击,他眼中的世界分崩离析。

他再也不相信神鬼之说、报应之论,甚至于他不再相信鬼父,不再相信鬼父为族人制定的那一套天地人鬼神混合在一块儿的族规族训。

神庙中,那两双不幸的翅膀正静静地立在神台上。基于它们无比悲伤的背景,鬼父和帕竜谁都不敢再看它们。

帕竜说:“我们跟山下那群矮豺狗又有什么两样?”实际上帕竜想说,我们这样是不对的。鬼父愣了一下,叹着气说:“因为你是帕竜,你得让整个族人都认定你是帕竜。”“这有什么不一样?”帕竜说。

鬼父不说话了,以沉默代替回答。沉默的时候鬼父偏了偏头,看向神台上的翅膀,忽然叹了一句:“多好的人啊……”话到一半忽然就止住了,转而问帕竜,“你说的矮豺狗,是真的?”帕竜沉默,以白眼作答。鬼父拄着法杖缓缓地走到神庙门前,忽然定住,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将他浑浊的眼睛点得很亮。“昨天我坐在龙树下,做了一个梦!”鬼父尝试在月光下跟帕竜复述一个梦境,“梦中龙树开口说话,它说我们得走了。因为天上即将降下两个大火球。我们真该走了,竜山已经不欢迎我们了……”“走,走去哪里?”帕竜打断鬼父的话,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疑,他不再相信鬼父任何怪力乱神之说。显然这个刚刚继位不到一天的年轻头人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主见:“我们不能再走了,再走就离开中国了。”“中国?什么中国?”鬼父诧异地问。“他说的。”帕竜将下巴偏向神台上的翅膀说,“他临死之前说的,老天爷保佑,让他死回了中国。”其实帕竜并不知晓其背景,这双翅膀以及它们的主人其实够幸运了,在那场惨烈无比的溃退中,有多少人把性命交给了南边的雨林中,成了异国他乡无名、无主、无家的孤魂。不过,帕竜还是感受到了“中国”这个词的分量,因为这双翅膀的主人在被日军残杀前曾释然大笑。那样的笑容视死如归,深深震撼着他。虽说帕竜并无“中国”的概念,不过,他能感受得到“中国”是一个人的出处,“中国”更是一个人的归宿。“真不走了?”鬼父再次问帕竜。其实,鬼父才第三次向帕竜提出这个想法。可在帕竜听来,鬼父已不厌其烦地提出很多次,他有些不耐烦,朝鬼父摊了摊手说:“真不走了,就这儿了。”

祭龙仪式好像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权力的交替。当然,首先表现在精神层面,鬼父始终紧绷的神经得到了舒缓,他变得懈怠了。年轻的帕竜,不,不能再称他是年轻的帕竜了,他在祭龙仪式上获得了迅速的成长,他已经有了能够盖得过鬼父的气场。鬼父“嗯”的一声表示遵从,弯腰撤了回去。

鬼父终究是部族中的先知先觉者,他心里暗暗担忧的事情在第二天清晨降临,帕竜口中那群驻扎在飞鱼泽的矮豺狗还是不请自来了。招致矮豺狗光临竜寨的绝非神庙中那两颗被奉为圣物的头颅。招致矮豺狗光临的原因是,在飞鱼泽战斗失利后的几个中国军人往竜山撤退。招致中国军人光临的则是,竜寨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竜山下翅谷密密麻麻的神桩并没有震慑住慌不择路的中国军人,自然更不能震慑住嗜杀成性的日军。如同天打雷劈的枪炮声在红毛树林响起,都兰鸟胆子真小,惊飞到半空被吓死了,下雨般落下来。敌我追逐在红毛树林变成了遭遇,三个弹尽粮绝的中国军人和五个被分出来追击残敌的日军,双方实力依旧悬殊。帕竜再一次目睹战斗,同样是潜伏在密林深处充当旁观者,只不过旁观者还有帕竜带来的族人。日军的枪声让从没有见过火器的竜人浑身打激灵,日军扔出的手榴弹让没见过世面的竜人战栗。他们就这么看着,没有帕竜的指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还看向帕竜,眼神漂移,他们也不希望帕竜轻举妄动。战局依旧是没有任何悬念,日军几枚手榴弹甩出,炸死其中一人。然后日军的子弹快如闪电,又乱枪打死另外一人。还剩下最后一人,藏在红毛树下的树洞中。这时日军的枪声忽然停了,他们甚至退出了子弹,然后亮出明晃晃的刺刀,猫着身子再次摆开包抄合围的阵型。旁观的竜人不知所然,唯有帕竜瞪大了眼睛。日军这是打算活捉,于是飞鱼泽的那一幕幕虐杀的场面再次浮现在他的脑中。帕竜痛苦地咬紧牙关,然后拉满弓箭,正在犹豫该不该让手中的利箭射出去,忽然听到躲在树洞中的中国军人发出让帕竜熟悉的笑声,依旧是绝望的笑,绝望中忽然释然的笑,视死如归的笑。他边笑边朝着莽莽群山喊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活着的中国人?”这远在天边的地方绝不会有人给予他回应。忽然他又笑:“死了的也行啊!”可是没有,也不应该有,这个地方只有正在逼近的日军和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的竜人。他一声暴喝,绝望而又激昂:“想我堂堂的中国人站在中国的土地上,还怕了你不成?”随即一道身影从红毛树后一跃而起,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刀,正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日军撞了过去。没错,是撞了过去。日军手中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他手中的大刀削掉了日军的脑袋。紧接着散在周围的日军持着刺刀,鬼叫着支援过来。

帕竜手中的弓箭无声地射了出去。紧接着更多的弩箭也跟着射了出去,在帕竜的带领下,竜人不再选择熟视无睹。利箭射出的同时,竜人在帕竜的率领下从密林跃出。中箭的日军捂着胸口发怔,然后便看见了山魈鬼魅般出现的竜人。日军愣住了也被吓住了。日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为首的帕竜已经持刀冲到他们的跟前。同样愣住的还有竜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头人发威,握着刀左突右冲,将还在愣怔的日军砍翻在地。日军注定是死不瞑目,他们瞪大的眼睛写满了惊恐。或许他们至死都想不到,他们的死是如此魔幻,他们死在了雨林深处未知生物的刀下。

帕竜全身已被日军的鲜血浸染,他转过身来宛如一尊杀神,让族人士气为之一振。他看向脚下被日军刺刀捅穿了的中国军人,一双怒目逐渐平息下来,这是强者对更强者的敬畏。帕竜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双腿已被日军打烂的中国军人,是如何完成对日军发起攻击时一跃而起的。而此时的他还活着,胸前插着日军的刺刀,嘴里不停喷着血,他朝着帕竜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样的笑让帕竜感到莫名的眩晕,他扶着一旁的树木强撑着身子对族人喊:“救人啊,没见他还活着?”

鬼父在神庙中焦急徘徊,他抬起眼皮向外望去,血淋淋的帕竜和同伴正抬回一个血淋淋的人。他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真的。竜人几千年的迁徙不就是为了逃避战争吗?可殷红的鲜血和插在胸口上的刺刀无声地告诉他:这就是战争。鬼父发出长长的叹息,战争来了,躲不掉了。紧接着,鬼父朝血淋淋的中国军人发出更加深长的叹息,意思很明显,伤势太重了,已是回天乏术。同样浑身血淋淋的帕竜跺着脚朝鬼父发出命令:“救活他,必须救活他!”鬼父在帕竜一声接一声的命令中无动于衷,他看向帕竜,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鬼父简直不敢相信,祭龙刚刚结束,成为头人的帕竜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得如此刚强、坚硬、决绝。在鬼父数次摇头叹息表示无能为力后,帕竜充满孩子气地嘟囔道:“早知道这样,咱们就该早点出手把那几个矮豺狗给宰了。”这让鬼父眼中有了恍惚感,他眼中的帕竜是刚强与善良的结合体。

奄奄一息的中国军人在回光返照的时候呼吸加重,睁开眼来。他举目四望周围长相和装束奇特的竜人,然后他努力眨了眨眼,想起来最后的关头是眼前这些人出手相救。他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可鲜血早已灌满了喉咙。他奋力撑着身子,示意想要从地上坐起来。可他要坐起来的同时,眼前却是无比恐怖的一幕——他正对的神台,上面摆著他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惊恐万分,浑身战栗,吐出一大口鲜血,而后奋力地用双手撑着身子向后挪,想让自己跟眼前这些怪异的竜人保持距离。

随即帕竜反应过来,摆着双手刚想解释。可中国军人再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伸出手四下摸索,但是空无一物。于是他朝着帕竜大叫一声:“中国人不杀中国人!”随即果断拔出插在自己胸前的那把刺刀,朝着帕竜摆出进攻姿势。时间仿佛凝固,中国军人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一点点失去生机,如同石化。帕竜也在中国军人双眼暗淡之时陷入石化——帕竜永远记得中国军人临死前看他的眼神,那是一双与日军遭遇才有的眼神。最不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们将中国军人给吓死了!或者不是。中国军人自始至终都是宁死不屈的。是他们将宁死不屈的中国军人逼上了宁死不屈的绝路。

6

密谋惯例是发生在夜晚,最好发生在月光下。只有帕竜和要求密谋的鬼父,他们在龙树下窃窃私语。

月光是冷的,可照骨相。气氛迷离,而且哀伤。鬼父再次复述并阐释他之前那富有预兆的梦境。天上掉下两颗火球的梦境似乎得到验证,这次鬼父的梦境更加翔实。同样的龙树开口说话,只不过天上掉下来的是五颗,或是超过五颗的大火球。天火焚山,山崩地裂,繁衍生息几千年的竜人部族即将走向绝路。

鬼父变通了说法,指了指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说:“牛皮鼓声往那个方向传得最远。”鬼父的意思是,既然帕竜不肯渡过腻落江往南走,那就转身向北也无妨。竜山这个地方不能再继续待了。帕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们竜人从来不走回头路。”说完顿了顿,看着鬼父,补充说,“这是你定下的。”密谋宣告失败,或者这并不算是密谋,而是鬼父单方面向帕竜恳求。

鬼父的预感一向很准,帕竜带领族人杀掉的那五个矮豺狗,必定会引来其他矮豺狗的疯狂报复。或者都不能算是预感,事件的走向本该如此,没有哪个群体能够接受五个同伴无影无踪地消失。虽然在红毛树林的战斗结束后,鬼父第一时间组织族人将日本人的尸体扔进了山下的腻落江中,而且还为其诵经超度。竜人相信水,水能带走一切。

一日,两日,三日……昼夜不停交替,鬼父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得到缓解。能操持鬼神之说的人往往有着异于常人的因果逻辑,也可以理解为报应一说。“因”已经种下,“果”早晚会降临。可是没有,一直都没有。

或者报应已经显现,可报应却选错了地方。腻落江水将被竜人扒得精光的五具日本人尸体,送回了下游不远处的日军临时驻地。五具赤条条的日本人尸体,暴晒在河滩上闪闪发光,浮肿的胸口皆插着半截箭头。日军在飞鱼泽的战斗中就见识过,他们认得出这箭头出自洛达。随即怒不可遏的日军,回戈向西,一举占领了洛达。占领的过程远比预期的容易。日军来势汹汹,隔着洛达河与洛达土司府形成对峙之势。对峙期间架好了小钢炮,没有瞄准人群密集的吊脚楼,而是瞄准了洛达土司府高大气派的门楼。这是要打掉洛达的颜面。炮弹呼啸而去,轰隆隆炸响,一度风光无限的土司府门楼毁于一旦。

日军轻易地占领了洛达。洛达这个远在天边从未经历过真正战火的小镇,甚至于没有像样的抵抗。洛达的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组织有序的日军不像杀人如麻的马匪。洛达的人只吃过马匪的亏,日军炮轰土司门楼的时候,胆大的民众还趴在窗户上观望。炮轰结束,硝烟散去之时,洛达土司拄着拐杖站在门楼的废墟上。这个自六十岁之后便选择深居简出的老土司终究被强大的炮火给逼了出来。这个将保境安民、造福一方作为毕生使命的土司,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缺席,尽管他一生软弱无为。洛达土司咬紧牙关,浑身颤抖不停,他的两个仆人来福和来运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可能洛达土司不清楚战场的规矩,投降应该举白旗。日军进行试探的子弹“嗖嗖”擦着他的耳边而过,他的耳朵火辣辣的疼,然后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握着耳垂。日军这下算是看清楚了——洛达土司的手中只有一根孤零零的拐杖。只见洛达土司抬起胳膊,朝着对面的日军招了招手。性质陡然改变,洛达土司招手的动作好像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不知日军为何物的洛达民众自然不知道灾祸已降临。他们聚焦的重点文不对题,他们点点头称赞:“洛达老爷真是个好人啊,门口被轰了也不生气。”占领的过程大致如此。因为占领得轻而易举,所以这样的占领缺乏细节。日军的铁蹄浩浩荡荡地穿过街巷,穿过集市,朝着土司府开进。民众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恐惧,而是仔细端详着这帮异地而来的日军,咋咋舌说:“洛达土司的这帮朋友,面相不善。”

因为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一生无为的洛达土司能为子民做的也只有这样。他不敢想象炸毁门楼的日军炮火在民众中炸开会是怎样的景象。洛达土司依旧站在废墟上,与为首的日军相互端详。日军对洛达土司的表现甚是欣慰,点点头,念叨一句:“哟西!”

一旁的翻译官立马附和出一个长句:“千户犬养太君说了,好,非常好!”突然砰的一声,那个叫千户犬养的日军一枪托砸在洛达土司的面门上,土司顿时血流如注。行凶的千户犬养嘴里叽哩哇啦吐出一串长句,翻译官翻得简短而精炼:“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洛达土司捂着脑袋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一旁的仆人来运见势就要上去拼命。洛达土司一把抓住他,使着眼色提醒不要轻举妄动。打完一记杀威棒,惯例是该赏颗糖。上一刻还是洛达土司,再下一刻就摇身一变成了日军在洛达的维持会会长。

他卑躬屈膝,他忍辱负重。

日军打在洛达土司面门上的那一记枪托,顺便打醒了洛达心存侥幸、不知所以然的民众。尊贵的洛达土司都难逃此难,更何况是普通人!民众开始恐慌,他们开始想看清这帮不速之客的真面目。他们原以为的有朋自远方来,实际上洛达已经完成了政权交换。日军接下来在洛达的恶毒程度远超想象,令人发指。

代表绝对统治力的土司府成了日军的指挥部,还有洛达土司几代人积攒的家业,也一并易主。只不过日军在打开土司府库房时看见了一副穷酸样,这次千户犬养直接把武士刀架在洛达土司的脖子上,逼问他把金银珠宝都藏在哪儿。洛达土司皱着眉跟日军哭穷,洛达这个远在天边的地方根本没有油水可以捞。

于是日军再次给了洛达土司一记枪托,起码日军找到了一个不组织洛达百姓抵抗的土司。洛达土司恋恋不舍,带着家眷搬到了土司府旁边低矮的吊脚楼。这片吊脚楼是土司府中仆人和马夫的居所。仆人和马夫们朝着落魄的洛达土司热泪盈眶,喊:“老爷……”

洛达土司回以同样的热泪,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口气说:“你们都散了吧,我已经不是什么老爷了。”然后递给仆人们一封亲笔信,“你们到茫崖土司那儿,他家大业大。”

日军占领洛达后,首先遭殃的是王家铁匠铺。日军巡街,在铁匠铺发现了跟杀死他们同伴一样的箭头。日军抓了王家打铁的父子,要带回土司府审讯。

可是王家父子才被拖至半道,日军的枪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响了。日军在洛达大开杀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王家父子死后,王家铁匠铺的老板娘哭天抢地到土司府门口击鼓鸣冤,然后留下一具尸体。紧接着王家二儿子怒发冲冠,提刀上门找说法,于是又留下一具尸体。王家的小女儿,娇滴滴的小姑娘,拉着板车和草席去给二哥收尸,被日军强行拖进了土司府。第二天,洛达河漂着一具浑身伤痕、赤身裸体的尸体。

王家人都被日军杀绝了,洛达人才意识到日军并不是新任的统治者,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日军在洛达的杀戮持续着,没有固定目标,主观性很强、很随意,而且将杀戮视作理所当然。集市上的张花子,半痴半颠,朝着日军骂了句:“矮豺狗!”虽然日军听不懂,可嫌他眼神犀利,说话太大声,该杀!这次日军并没有痛快地杀他,而是一刀捅进他的嘴里,绞碎了他的舌头,然后又一刀划开他的肚子,扬长而去。张花子死得无比缓慢而凄惨,边号边往前爬,鲜血和肠子拖了一地。

日军占领的洛达百业萧条,唯有朗家棺材铺的生意红火,但好景不长,朗家儿子送棺材上门的途中遇到日军当街强奸妇女,只因抬頭瞥了一眼,便被日军一枪打死。朗家找到洛达土司,原以为洛达土司这个曾经统治一方、维护公平正义的青天大老爷,会为其讨回公道,可是并没有。洛达土司已开始称呼日本鬼子为皇军,语重心长地交代朗家当家的说:“皇军怎么会随随便便杀人?没事儿少惹他们。”洛达土司已经变了,他的子民对他失望透顶,他现在就是日军养着的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朗家当家的往洛达土司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你怎么这样呢?”洛达土司抹了抹脸,爱莫能助地说:“不这样,还能怎样?”实际上,洛达土司想说,他不想让洛达再多一具尸体。朗家当家的能做寿材营生,自然是人鬼不惧的。他往自己身上浇满了火油,攥着一根棺材钉,先是钉穿了枪杀他儿子的日军的天灵盖,然后点燃自己抱着另一个日军同归于尽。

朗家当家的与日军同归于尽的消息,传到洛达土司那儿的时候,洛达土司浑身一颤,捂着胸口,同时鲜血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他脸色煞白,却强装镇定,指代不明地说:“死得好!”实际上洛达土司想说的是日本人死得好。日军占领洛达以来,洛达土司一直活得战战兢兢。日军任命他为维持会会长,让翻译官暂代副会长,朝夕相处,实则是为了死死地盯住他。千户犬养对洛达土司是绝对不放心的,相比于征战途中遇到的誓死抵抗,轻而易举地占领洛达又是另外一个极端。千户犬养叽哩哇啦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到了翻译官的嘴里却是:“你个死老头儿,不地道。”

日军占领土司府后,发现高墙围挡下的后院别有洞天,竟然藏着一个士兵训练场。有枪靶,枪靶上有弹孔,有木头制作的人形桩,桩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痕……日军进一步搜查,在库房一块松动的地砖下找出一张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国难当头,各地土司临危受命,皆被授以了军职。委任状上洛达土司还有另外一层身份——某某军某师上校团长。种种迹象皆已表明,洛达存在一支部队。可是在日军占领洛达时并没有见过这支队伍的一兵一卒,更没有遭受过这支部队的一枪一弹。这支部队仿佛人间蒸发,神秘而充满了隐患。

千户犬养的武士刀再次搭在洛达土司的脖颈上,刀刃已经划到皮肉。大概是千户犬养想听听洛达土司的解释。洛达土司战战兢兢,为千户犬养编制出一个像样的解释。他学着翻译官那样点头哈腰以示软弱,然后一脸懊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将一切归咎于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佳桑身上。他说后院的训练场就是佳桑这个犬子弄的,佳桑以抵御马匪保一方平安为由,招募乡勇组织了土司护卫队。实际上是佳桑染上了大烟,败空了家产后,组织一帮人专门到山外去干打家劫舍的勾当。说白了,这支为抵御马匪而成立的队伍才是恶名昭著的马匪,土司府是土匪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这帮马匪竟敢去闯茫崖土司的地盘。茫崖土司可是大土司,手底下养着上千人的护卫队。佳桑撞了铁板,被茫崖土司的护卫队悉数歼灭。洛达土司跟茫崖土司有了杀子之仇后,进而转到那张委任状上。茫崖土司兵强马壮,授了少将师长的军职,而洛达土司则屈尊为仇人手底下的团长。洛达土司想跟日军表明,这张委任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洛达土司这番死无对证的说辞,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逻辑清晰,因果合理,辩解的重点得到了转移和升华。洛达土司之所以会向日军投降,是想借助日军的力量铲除茫崖土司,以报杀子之仇。

千户犬养架在洛达土司脖子上的刀,现在撤了下来。千户犬养面露欣慰之色,点点头说:“哟西!”可他的眼神却骗不了人,他在质疑,或者直接就是不相信。那把从洛达土司脖颈上撤下来的刀,突然闪了一下寒光,径直插进仆人来运的胸膛中。刀尖顺势上挑了一下,拔出来,来运浑身一颤,倒地而亡。千户犬养叽里哇啦,语气很愤怒,一旁的翻译官揪着洛达土司的衣领大声翻译:“皇军说了,你不老实,你真该死。”

洛达土司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瘫坐在地上说:“我……我……说的都是真的。”翻译官说:“皇军说了,别以为你那死无对证的解释真就天衣无缝。”洛达土司抖得不行:“我说的是真的,皇军要怎么才相信?”千户犬养蹲下来,用死去的来运的衣服擦着刀,怒目逼视土司,口中竟然迸出中国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的儿子。”敢情这小鬼子还会说中国话,洛达土司瞬间僵住了,然后再次陷入绝望。这样的绝望是发自肺腑的,他问:“难不成我要把我儿子的尸骨挖出来看,才能表明我的忠心?”千户犬养不说话,翻译官说:“有这个必要!”千户犬养再次冒出一句中国话:“全部!”

其实洛达土司从知道千户犬养会说中国话起,就意识到他精心编制的谎言会被戳穿。不过,好在此时的千户犬养半信半疑,不然他早成刀下亡魂。洛达土司真是小看眼前的日本人了,他清楚日军的凶残,可没想到日军如此阴险狡诈。日本人要求寻尸自证,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日军深知,土司毕竟不同于常人,并不能说杀就杀的。占领洛达易而统治洛达难,日军需要土司这样有权威且忠诚的人来协助他们以华治华。要是他真将尸骨寻了回来,他那为表忠心而给出的解释也随之成立,日军在洛达也真正拥有了一个忠诚的爪牙。若是洛达土司寻不回,那正好杀了他以儆效尤。好让洛达的人们都知道,欺骗皇军是良心大大地坏了。

洛达土司感到眼前一片恍惚,瘫软在地狠狠地抽了自个儿几巴掌作为惩罚。他一脸的懊丧和绝望:“早知如此……”说到一半忽然又机警地顿住,改口说,“我怎么能给我的儿子挖坟掘尸啊!”前一句应该是想说,早知道日军会说中国话,自个儿就不该编造那么多瞎话。是的,洛达土司那自以为是、死无对证、天衣无缝的解释,是建立在日军听不懂中国话的基础上。要是日军听得懂中国话,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因为洛达的人们质朴又善良,他们是不会说谎话的。他们眼中的洛达土司的儿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佳桑少爷,可一点都不像是洛达土司说的那样,是个染上大烟的败家子,杀人如麻的马匪。

佳桑少爷是个好人啊!洛达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他健硕,他阳光,他朝着人们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微风拂过山岗。佳桑少爷从小就被洛达土司送到山外去念学,念的是新学,学的是新思想。学成归来的时候,洛达的人们夹道欢迎,洛达所有的女孩子都想嫁给他。他在洛达上办了新式学堂,他为洛达带回来柴油打火机和留声机。他为洛达带回来新式武器,能够实现连发的步枪以及威力巨大的机关枪。他招募乡勇,在土司府训练新军。啥是新军?洛达的人其实也不清楚,不过,人们见识过他们的本领。一伙祸害洛达数十年的马匪,再次光临洛达时,佳桑少爷和他的伙伴们在路口垒起沙袋架起机枪,噼里啪啦,将这帮马匪打得人仰马翻。洛达的人们对这个机智勇敢的年輕人充满敬畏,佳桑少爷绝不会像他的父亲洛达土司那样中庸、软弱、无为,他冲闯劲儿十足的身上布满了阳光,人们在这个未来的土司身上看到了全新的希望。

洛达的人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佳桑少爷了。佳桑少爷来无影去无踪,很神秘。就算是日军占领了洛达、生灵涂炭的时候,洛达的人们仍旧对佳桑少爷充满期望:“矮豺狗们嚣张不了多久的,等到佳桑少爷回来,就将这群狗杂种宰掉。”甚至于朗家当家的点燃自己扑向日本军的时候还不忘大叫着提醒众人:“让佳桑少爷为我报仇!”

佳桑少爷和他的队伍在哪儿呢?没人知道,就连洛达土司都不知道。洛达土司不禁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送佳桑到山外念学。他认定佳桑不止一次自诩为进步青年,是山外那些糊涂的东西蛊惑了他的心,他大谈民主与自由无异于对土司制度的背叛。何谓进步?洛达土司眼中的进步就等同于冒险,进步就是背叛过去,然后去做虚无缥缈的梦。难道让他们家从祖上便得以世袭,父死子继的土司制度就此终结?可佳桑却说起了时代,时代就是大势所趋,时代的洪流谁也挡不住。进步还意味着要动起来,进步不是安分守己。佳桑少爷经常到山外去,然后将山外的东西带到洛达来。佳桑少爷带回来军职委任和通令:“……

当正义暴力搏斗之际,人心向背,自有权衡……目今敌军压境,人心易惑,而各土司同仇敌忾得来请命,数百年怀柔扶绥之德,效忠明耻之教,事效已见……二十余家土司,人口百万以上……为争取抗战力量计,应组织编制……”

这般拗口的通令听得洛达土司脑袋疼,他赶紧叫停,对佳桑说:“讲讲吧!是怎样一个形势?”于是佳桑少爷赶紧掏出委任状:“日本人来了,让各家土司同仇敌忾,共御外敌。”洛达土司接过委任状,没瞥一眼说:“好。”他的不屑一顾是因为他有十足的自信,这些日本人绝对到不了远在天边的洛达。佳桑少爷看洛达土司口气稍微有些松,擅自动了库房的金银拿到山外去。回来时带回一批新式武器,在洛达成立了游击队。好在游击队有抵御马匪之功,洛达土司心有不满,但也不好发作。佳桑少爷再次到山外去,这次带回一个电台来。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扰得洛达土司寝食难安。他眼中的电台是个古怪的玩意儿,它延伸出无数条无形的丝线,对佳桑少爷进行操控,它让佳桑往东佳桑就往东,让佳桑往西佳桑就往西。佳桑少爷从此没有了主见,木偶人一般。

佳桑少爷最后一次走的时候神色凝重,他看着电台说:“它说,日本人真的要来了;它说,远征军在南边打了败仗,正被日本人追着溃退回国;它还说,让各地土司做好接应远征军回国,并且同仇敌忾御敌于怒江以西的准备。”

佳桑少爷口中的“它”是谁?不知道,洛达土司也不想知道。这一次洛达土司真的怒了,他怒不可遏地摔了佳桑少爷的电台,说:“你这次敢走,就不要再回来了。怒江离咱们这儿远了去了。日本人,日本人来了跟咱们洛达有半毛钱关系?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土司最安分。”佳桑少爷去意已决,他朝着洛达土司吼:“日本人,狗日的日本人真的来了,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如今日本人真的来了,洛达土司无比想念佳桑少爷。有时想起佳桑少爷会有一丝莫名的自豪感:“儿子比老子有远见,佳桑日后肯定是个富有远见的土司。”可大部分时候,他想起佳桑就会陷入无尽的悲伤。他永远记得佳桑他们离开时的背景,悲壮而凄凉。凄凉在于,洛达土司藏起了库房中的金银,佳桑他们离开之时,大部分的枪是没有子弹的,他们主要的武器是弩箭和梭镖。当装备精良的日军占领洛达后,洛达土司夜夜老泪纵横,不停地祈祷佳桑他们没有跟日军遭遇。当日军将王家铁匠铺一家杀绝后,进而延伸的事儿让洛达土司后背发凉。佳桑他们肯定还会再回来的,他们是多么的骁勇。他们肯定会回来的,因为整个洛达的人都说他们会回来。佳桑肯定还活着。洛达土司这个当爹的不称职,竟然向日军编造了佳桑的死讯。佳桑肯定还活着,可是现在,洛达土司要按照他编造的谎言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找回根本不存在的佳桑的尸骨。

7

日军少佐千户犬养,参军前曾是外科医生,将人体构造研究得明明白白。一再逼問佳桑少爷他们死亡的细节,这让洛达土司怎么回答得上来?于是千户犬养再次拔刀相逼:“说,到底怎么死的?”洛达土司也只能硬着头皮为儿子编造合理的死法,说:“茫崖土司的兵马善于使冷兵器,有的被乱刀砍死,有的被弩箭射死,有的被梭镖扎死……”于是千户犬养要求:“好,但愿你能找回对应的死相。”千户犬养如此缜密的心思让洛达土司感到不寒而栗。仆人来福凑到洛达土司跟前嘀咕:“老爷,我们该上哪里?”

洛达土司凝望前方,深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言语,迎着风,浑身打了个摆子。一个谎言的出现,就意味着要用一千个谎言进行遮掩。早知道就不该编造这个谎言,可似乎眼下的形势跟谎言无关。仆人来福搀着洛达土司在前面走,五个日本人组成一队跟在后面。他们要去寻找佳桑少爷和他的同伴那并不存在的,但刀劈斧砍过的尸骸。不知情况的民众驻足目送,眼中充满了绝望。民众分两派,分别给出两个绝望的猜测。一是他们一生所敬仰的洛达土司抛弃了他的子民要出逃,留下的子民将自生自灭;二是一山不容二虎,洛达土司再怎么落魄,他曾是这一方土地上的统治者,日军这是要把他押送到僻静处,秘密处死。两个绝望的猜测都共同指向同一个绝望的结局,洛达岌岌可危的天要塌了。人们感到无尽的孤独袭来,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洛达土司,还失去一个可以倾注期望然后报以幻想的东西。一个杧果被剔去了果核,让将就变得更将就,让软弱变得更软弱。

眼前是两条路,因日军的到来已经变得荒草丛生。洛达土司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押送他们的日军手中的刺刀寒光凛凛,时刻保持刺杀姿势。洛达土司向前走,仆人来福小声提醒:“老爷,错了,这不是去茫崖的路。”洛达土司继续走,轻哼了声:“我们去茫崖干啥?”“可是……”来福一脸惧色地说,“可是这条路是去野人山的。”野人山其实就是竜山,来福没见过竜人,他对竜人的恐惧丝毫不亚于日军。可洛达土司却坚定不移,哼哼说:“野人再怎么野,我也是他们的土司。”“可是……”来福仍旧很惊恐,欲言又止。他在想,洛达土司是不是想借助野人的手段除掉押送他们的日军。来福是猜对了洛达土司一半的心思。洛达土司可没有那么大的威望能指挥得动竜人,不过,他清楚竜山上绝对有他们要找的东西——刀劈斧砍过的尸骸。惊恐的来福忍耐不住说:“竜人会把我们也一并杀了的,他们才不管我们是日本人还是洛达人。”

洛达土司扶着来福的肩膀前后晃了晃:“怎么可能?

他们认得我,我是他们的土司。他们再怎么野,总归分得出中国人和日本人吧?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往竜山去的路越走越窄,最后断了头。洛达土司带着日军穿过密林,蹚过沼泽。这让仆人来福感到惊讶,一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洛达土司竟然认识通往竜山的路。或许是来福忘了,洛达土司年轻时也是个优秀的猎人,他清楚每一寸他辖下的属地。越往雨林深处走,林间缭绕的白色雾气越浓厚,不见天日,阴风习习。抬望眼,一根根人头桩矗立在雾霭弥漫的幽深山谷中。人头谷到了,生人勿进。一根根散布在谷中的人头桩及挂在桩上的森森白骨透着诡异,阴森至极。来福觉得两腿之间一热,尿了裤子。一贯杀人如麻的日军看到这场景也感到骇然,五个日军嘟囔着“八格牙路”,背靠背缩作一团,刺刀向外,朝着四周保持高度戒备。

一个日军对其他日军嚷道:“要是早点动手就不用到这鬼地方了。”另一个日军也接着嚷:“早该在进山的时候就把老家伙杀掉,我受够了。”日军叽里哇啦地嚷嚷着,洛达土司和来福虽听不懂日语,可他们认得出这帮日军黑洞洞的枪口以及逼过来的刺刀。五个日军在临出发前接到了命令,便是不让洛达土司再活着回来。

千户犬养阴险狡诈至极,临出发前才下达命令,跟着洛达土司走,他往哪里走他们就往哪里跟,只要一听到枪响或者遇到袭击,第一时间杀了洛达土司然后赶紧往回撤。原因很简单,日军残酷统治下的洛达人有贪生怕死当了汉奸的,证实佳桑少爷他们这支游击队的存在。因而千户犬养放出洛达土司,是为了引出藏在山中的游击队,围而歼之,以绝后患。千户犬养这个征战多年的战争狂,从来不怯正面之敌,而对游击队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中国大地上层出不穷的游击队,将自以为战无不胜的日军拖入了战争的泥沼中。游击队总能挑拨到千户犬养敏感的神经,让他寝食难安。千户犬养在长期的作战中养成了习惯,只要听到游击队的风声,必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歼灭,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千户犬养所在的联队正朝着洛达方向移动。战局瞬息万变,日军在怒江西岸的强大攻势受阻,转而想占据洛达,牢牢钳住怒江一线。千户犬养要将游击队的人头挂满洛达的显眼处,夹道欢迎即将到来的联队长。

千户犬养失算了。失算于洛达土司真的不清楚佳桑少爷的游击队在哪儿,而且他没料到洛达土司会将他们朝竜山带。估计他抓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离洛达不远的竜山,竟然还有极其骁勇的竜人。

人头谷中的形势万分危急,日军的刺刀正朝着洛达土司逼近。洛达土司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好避开了致命的一击。护主心切的来福顺势抱着洛达土司朝一侧翻滚。只听见“呼哧”一下,一棵原本倒地的大树忽然从地上弹起。弹起的同时地上有了异动,是网,一张棕榈编制而成的大网。谁都没发现脚下精心布置着一张网——竜人部族用于狩猎的陷阱。五个日军脚下一松,便被这张巨网收作一团,吊到了半空中。同样朝着一旁滚过去的洛达土司和来福也触发了另外一张网,被吊在半空中。地上只剩下尿了裤子的翻译官,他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浑身筛糠,毛手毛脚要去救日军。岂料脚下忽然一轻,竜人专门用于狩猎黑熊的三联套全部被触发。前两套陷阱带着猎物上天,最后一套带了猎物下地,迎接翻译官的是瓮井中锋利的竹刀。

这时候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哇哇叫声,他们是竜人。乌泱泱的竜人边叫边朝着人头谷奔袭,如履平地。竜人神出鬼没,鬼知道他们潜伏在什么地方。只不过这次竜人要失望了,他们布设的陷阱中并没有猎到预期中硕大的黑熊,而是几个只会吱哇乱叫,百无一用的人。来福见乌泱泱的竜人奔袭而来的场面,三魂丢了七魂,号啕得很不像样。他终于见到了洛达人传说中的野人,传说中野人山的野人刀枪不入,以人血为饮,以人肉为食。竜人放下弓箭,从背后的鹿皮兜里拿出吹枪。细长的苇管里,藏着尖锐的棠梨刺。对着嘴,吸气,屏息,蓄力,最终吹发。幸运的是,竜人部族换了年轻且善良的头人帕竜。棠梨刺尖蘸的是马跌草的汁液,而非一贯使用的箭毒木浆。

箭毒木的浆液剧毒,见血封喉。马跌草的毒性稍逊一筹,让误入陷阱的人全身麻痹无法动弹,但是意识清晰,他们睁大眼睛任由竜人将他们架起来,在密林中穿行,往竜寨的方向去。

按照竜人的族规,是不能将外人带回竜寨的。误入陷阱的人不再具备人的属性,而是属于他们的猎物。基于这样的猎物百无一用,就得让他们尸首分离,脑袋挂上人头桩,而身子沉入沼泽地。可这次不同,因为带队狩猎的人是帕竜。帕竜认得出这五个矮豺狗,怎么又来了?更为主要的是,洛达土司在中了吹枪,即将全身麻痹时的号叫。洛达土司临危不惧,反而在危急的关头拿出了土司的风范来:“我是土司,你们的土司。叫那瘸腿的,玩鬼的,弄神的,叫作司平的,前来拜见我。”

“瘸腿的”“玩鬼的”“弄神的”,洛达土司这样的言语真是在找死,可他紧接着一声“司平”又为他找回一线生机。族人大概都不知道,鬼父只是竜人最高权力的称谓,鬼父是有名字的,他叫司平。只不过他将这个名字隐藏得很深,只有帕竜才知道。昨天,感觉时日不多的鬼父将帕竜召去,交代道:“等我死了,你们念《往生经》的时候千万不要喊错我的名字。我叫司平,你们只有喊我司平,我死后我的魂才能回去。”

可真是见了鬼了,这个外人怎么能喊出鬼父的名字呢?

五个日军依旧全身麻痹,瞪大眼睛任由竜人将他们牢牢绑在神庙前的牛皮鼓架子上。因早见识过矮豺狗的凶残,竜人用捆野猪的手法,将他们的屁股高高撅起,然后脑袋杵着地。而洛达土司和来福则被松了绑,躺在神庙中。年迈的鬼父在帕竜一声声直呼其名的“司平”中抬起眼皮,帕竜如同泄密般说:“就是这人,叫你司平。”鬼父顺着帕竜所指缓缓偏过头去,在看到地上躺着的洛达土司那一刻,双目猛地闪了一下,瞬间打起了精神。他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淡泊。鬼父说:“松绑!”帕竜愣了一下,鬼父有些急促,“还不赶快去找太阳草?”

太阳草的汁液加草木灰,专克马跌草。解毒需要时间,洛达土司和来福躺在神庙正中间。鬼父依旧是那样的缓慢,缓慢得甚至可以用迟滞来形容。他那衰老的身体,由大脑向肢体发射出来的反射弧仿佛有十万八千里。鬼父偏偏头,他看向洛达土司。他起身,挪向洛达土司。他抖了抖嘴说:“老朋友了!”

这样的缓慢是能够望穿秋水的,这样的缓慢令人看着都感觉到窒息。唯一快的是鬼父的眼眨了又眨,释放出闪电的光芒。可是眼泪又是缓慢的,缓慢地从深陷的眼窝中挤出来,又迅速被干涸的毛孔所吸收。

鬼父曾为族人定下不与外人来往的严酷族规,可实际上他也是违反这一族规的人。那是很多年前,鬼父下山默商换取铁器,在山谷中不幸染了毒瘴,到了洛达之时打起摆子,昏死在路上。鬼父深知毒瘴的威力,一旦倒下必死无疑。最终路过的洛达马帮将他带了回去。洛达的人们猎奇,将他抬到人口密集的集市上,让大家见识见识这野人。刚外出巡游回来的洛达土司心地善良,将他抬进土司府,请来医生,将他从生死关头救了回来。

昏迷中的鬼父隐约听到,洛达土司正与他的父亲老洛达土司争论救与不救。洛达土司说:“人命关天是大事,咱们怎么能见死不救?”老洛达土司则吩咐下人将其抬得远远的,任其自生自灭:“野人是人吗?你不要引火烧身。”昏迷中的鬼父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一个孩子。孩子躲在洛达土司的身后,嘟着嘴偷偷地看着他。是的,没错,鬼父永远记得这个额头有痣的孩子,这个孩子奶声奶气地结束了这场争论:“他跟我们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头发,一样的长相,为什么他就不是人呢?”这个额头有痣的孩子正是佳桑少爷。

鬼父很缓慢地侧过身,很缓慢地抬起头来朝帕竜介绍:“这是洛达土司,朋友。”帕竜点点头,其实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说:“你的朋友就是我们部族的朋友。”

在鬼父侧身的那一刻,带给洛达土司的却是晴天霹雳——他的儿子佳桑就摆在他的面前。准确地说,是佳桑的肩胛骨和胳膊。再进一步准确说,是佳桑戴在手腕的那只银手镯。可他这个当爹的却只能这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全身麻痹的洛达土司将全身唯一能动的眼睛动到了极致,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他的瞳孔又收缩到了极致。他瞪眼的时候是怒,他眨眼的时候是悔。眼睛一睁一闭间,睫毛上好似挂上了亮闪闪的霜花,无尽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他额头的青筋暴涨,他的身体随即出现生理性的抽搐和痉挛——谁都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儿子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鬼父迟滞的反應后知觉终于到来,这时躺在地上的洛达土司在绝望的洗礼下,双目空洞,眼神正在涣散。鬼父跪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托住洛达土司的后脑,与洛达土司形成对视。眼神中有千言万语,对视久久,鬼父终于缓缓地说:“矮豺狗干的。”

说完喘了喘,又补充一句,“是帕竜捡回来的。”洛达土司涣散的眼神突然猛地闪了一下。他没理由不相信,只不过他也没理由接受现实。洛达土司眼中蓄满的泪水正在一点点蒸发,因惊恐而闪烁的眼神渐渐地重归镇静,变得坚毅,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8

五名日军的代价确实有些大,对千户犬养而言是绝对的耻辱。原本在他精心设计的这一套引蛇出洞的计谋里,五名日军和洛达土司是“引子”,他们后方不远处还跟着第二批日军。他们竟然没有听见一声枪响,五名日军便和洛达土司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怪只能怪千户犬养在训练士兵时太过于嚣张,他说:“杀鸡焉用牛刀?刺刀才是对付支那猪最好的武器,大日本皇军的子弹是留给太平洋战场上的美国人的。”因而那消失的五名日军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将刺刀对准洛达土司前退了子弹,不然他们发出一声枪响,都能给后面的日军报告一个大概位置。五名日军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批日军在茫然无向的搜寻中,又有两名日军失足掉进了竜人捕猎的陷阱中。

两死五失踪后,日军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很对不起天皇。通信兵拿着联队长发来的电报,战战兢兢。千户犬养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说:“念!”通信兵结结巴巴念道:“联队长说……说……说……让你在联队到来之前最好先剖腹……”凡事要一分为二来看。在阴险狡诈的千户犬养看来,这正好就坐实了佳桑少爷的游击队是确实存在的,一切都是游击队干的。日军抓来来福的家人,严刑逼供:“老实交代,游击队在哪儿?”来福的儿子哭着说:“我真不知道。”杀。来福的母亲病入膏肓,气若游丝地说了真话:“有啥游击队?他们这是遭了野人。”还是杀,日军连将死之人都不放过。来福的父亲算是认清了日军的作风,反而硬气了,朝着千户犬养的脸上啐了口唾沫,说:“对,就是游击队。他们藏在密林中,比野人山的野人还要厉害,他们总有一天会下山来,把你们一个一个给宰了。”于是来福的父亲死得不容易,他被日军拉到集市上,绑在木桩上,日军排着队以他的血肉之躯为靶子练习刺杀。

在千户犬养看来,洛达已经足够落后,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野人这么一说。野人怎么能敌得过骁勇善战的大日本皇军?野人就是游击队,也只能是游击队。来福的家人都被归类为游击队员,他们在审问的时候死了,可日军还不肯放过他们,要砍下他们的头颅示众。日军将洛达的人们赶到集市上,洛达土司的家眷站在最前排,日军本来已经朝他们举起了屠刀,忽然又放下,千户犬养觉得他们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千户犬养笑眯眯的,眼神中藏满了屠刀,对洛达土司的家眷们说:“别急,大日本皇军怎么舍得杀你们?”他吩咐手下的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下来福家人的头颅。残忍的日军就连来福那才五岁的女儿都没放过,一颗小脑袋挤在一堆大脑袋中间,被悬挂在菜市场显眼的门楼上。千户犬养冷笑着给这颗小脑袋赋予新身份:“这是个小游击队员。”洛达的人们浑身颤抖,低头啜泣不敢看。这时日军的枪响了,警告他们抬起头来看看,私通游击队是怎样的下场。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在残暴的日军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能置身事外。

有了千户犬养的示范,日军在洛达的杀戮变得愈加疯狂。疯狂杀戮的理由是要为死去的和失踪的日军报仇。他们的杀戮是为了搜寻他们认定的隐藏在民众中并不存在的游击队。可实际上无论是报仇或者搜捕游击队,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对象,所以游击队这个概念是趋向于无的。日军眼中的洛达这片土地,最好是不能有站立的中国人。千户犬养指了指集市上挂满人头的牌楼说:“不够,还不够!这么零星几颗脑袋怎么能迎接联队的到来?怎么能够向联队长表明我们肃敌有功?”

随着战线的拉长,日军其实已沦为行尸走肉的战争机器。杀戮是一种行为,但杀戮却带来精神刺激。

日军急需杀戮的刺激来证明自己是自由的生命,可这样的刺激有瘾,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征战多地的日军狙击手,将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都是在树上。

他的职责就是潜伏在洛达外的大树上待命,随时击毙预想中有可能出现的游击队。可并没有游击队,一直都没有,于是他将枪口对准在田野中耕作的农民。一枪一个,挨个点名,打完了子弹他在树上哈哈大笑,大树都为之震颤。他将这种无差别的杀戮当作游戏,他称作猎猪。洛达的田野上躺下了成片的尸体,没人敢去收。日军将杀戮当作一场游戏,穷尽智慧去开发新奇的玩法。

日军无差别地随机抓人。把抓来的人活埋,等到土埋到胸口时,人就会因为喘不过气,发出“嘶嘶”的呻吟声,日军将这样的杀人手法称作“听收音机”。或者是在地上置放刺刀,刀尖向上,人弯着腰刺刀紧贴肚子,两手垂下拉着手榴弹引线。人体力不支,稍一向下,刺刀就会扎进肚皮,稍一向上,手榴弹引线又会被扯断爆炸。日军在这样变态的杀戮中哈哈大笑,他们把这种杀人的方法称作“拉蛤蟆弓”。还有更加变态的,日军将人活埋进土中,人露出脑袋,日军用刺刀刺进活人的耳朵中,旋转几周后,再把刺刀拔出来,受刑者顿时鲜血喷射、脑浆直流,日军称之为“ 挖耳屎”……相比于男人在被虐杀时的哇哇号叫,日军更喜欢女人在被虐杀时的尖声厉叫,女人的哭泣声与尖叫声让日军感到亢奋。洛达的女人遭了殃,许多女人被兽性大发的日军糟蹋致死。就算死了,日军还不放过她们。日军中有收集女人阴毛驱邪保平安的说法,收集到的女人的阴毛越多,战场上就越不容易被打死。刚开始日军用剃刀剃,剃刀钝了,直接用手去薅。

短短数日,洛达河上便漂满了惨遭屠戮的尸体。阳光骨白,可天空却是一片灰蒙蒙的。是蚊蝇,逐渐腐烂的尸体招来铺天盖地的蚊蝇。蚊蝇衍生蛆虫,密密麻麻的蛆虫在蠕动,洛达俨然成为人间的地狱。洛达的人们感到无尽的绝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唯一能想的是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终于有人算清楚了一笔账:人固有一死,何不拖个日军一块下地狱?这个时候人们不得不想起棺材铺当家的,他才是第一个算清楚这笔账的人。他杀了一个,然后同归于尽又带走一个,赚了。这笔账,其实可以理解为反抗意识。第一次反抗意识产生的时候,人们纷纷选择漠视,如今血流成河了,人们才想起来要反抗。善良而且软弱是一个致命的缺点,它让人变得庸碌而失去刚烈。我们总说我们是最具包容性的民族,能包容到让善良成为我们的软肋。

竜山的晚上很清朗,月亮還挂在天上。白云变灰,边缘的线条被月光描上几道银色的边。风刮得越来越猛,这预示着漫长的雨季即将到来。洛达土司在竜寨的神庙中躺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马跌草的毒性退去后,他“嗷”的一嗓子后缓过劲儿来。在全身麻痹的这段时间里,他完成了从知道儿子佳桑悲惨死去到接受佳桑死去的艰难过程。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然后又颤颤巍巍地倒下去。反复几次后,他终于挪动到供奉儿子佳桑翅膀的神台前,陷入久久的愣怔中。他就这么看着,呆呆地看着。胸口吊着一口气,使他呼吸困难。洛达土司伸出手,想最后抚摸一次儿子佳桑。颤抖的手伸出去,在即将触到儿子的时候又立马触电般缩了回来。这并不是他的儿子佳桑,这不过是失去水分变得干瘪的倭瓜。可他做父亲的怎么可能认不出他的儿子呢?洛达土司吊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变成对鬼父的号叫:“他的身子呢?他的身子哪去了?”鬼父抬起头,瘪了瘪嘴,又迅速恢复一脸木然,然后看向帕竜。洛达土司冲到帕竜跟前,撕扯嗓子号叫:“他的身子还有他的腿呢?”帕竜在洛达土司的撕扯下连连后退,他偏过头看还绑在牛皮鼓下的五名日军,说:“问他们。”其实帕竜想回答洛达土司:你要的答案,全都进了日军的肚子。可是不能,绝对不能。细节的力量远比结果还要强大,它会将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洛达土司彻底摧毁。

洛达土司的号叫变作哀号,他一把抽出帕竜腰间的佩刀冲向五名日军。没人阻拦,也没理由阻拦一个为子复仇的父亲。帕竜正愁如何处置这五名日军呢,洛达土司把他们杀了最好。竜人杀人必须要有一个非杀不可的理由,这也是族规。可洛达土司提着刀冲到日军跟前的时候忽然就定住了。被扒了衣服捆在地上的五名日军抬起头来,露出五张稚气未脱的脸,脸上挂着泪汪汪的眼,正一个劲儿地向他求饶。“咣当”一声,洛达土司手中紧攥着的刀落到了地上。洛达土司将脸拧作一团,悲伤而又委屈,痛哭着冲向日军,在其中一名日军身上咬了一口。“咬”对日军而言构不成任何杀伤,可被咬的日军发出杀猪般号叫的时候,洛达土司松了口。洛达土司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脸泪水,他竟然朝着日军哭诉:“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一场本可以快意的复仇,最终在人性与兽性的交锋后宣告散场。可这样能感化这群灭绝人性的家伙吗?绝无可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可别被五名日军煞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子所蒙蔽,他们是被吓的。他们相互叽里哇啦用日语交流,像是在为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忏悔,实际上他们是在密谋逃跑的计划。五名日军密谋的逃跑计划在后半夜进行,他们相互协作,一个人用脚趾先将另一人嘴中塞的布条扯出来,然后用牙将另一人手脚的鹿筋绳给解开。他们自己解绑后便是逃,逃之前还不忘顺手拿走神庙的几把短刀。就是这拿刀的动作注定了他们的结局,五名日军刚将短刀握在手上,黑暗中便飞来锋利的弩箭。

五名日军捂着中箭的胸口一脸愕然地看着举着火把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鬼父,以及手握弓箭宛如煞神的帕竜。以恶止恶,以杀止杀,竜人熟悉这套丛林法则。

神庙中,佳桑少爷和另一名中国士兵的头颅已经从神台上撤下。帕竜组织族人按照洛达土司的要求将他们入土为安。鬼父强打着精神在一旁为其念诵《往生咒》,只是不知道竜人的《往生咒》能否带着二人抵达他们灵魂的归宿。做完这一切,竜人就该赶在漫长的雨季来临之前迁徙了。破天荒的,这一次迁徙是由帕竜提出来的,鬼父点点头表示很欣慰。帕竜越来越有头人的胸襟和风范了,他的心里装下了整个部族。这些天来帕竜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日军的到来已经让这个地方成了是非之地,但他还不知道山下的洛达已是人间地狱。

准备走,族人全都听命于帕竜。可一向提醒帕竜迁徙的鬼父在准备走的时候下定了决心:“你们走,我已时日不多,不能死在半路上。”说完看了看洛达土司和来福说,“带他们走,我欠他们一条命。”洛达土司愕然地说:“走?走什么?往哪里走?”帕竜原地踱步踱出一个圈儿,身子向南,手却指向北:“朝这儿走。”这样的姿势很别扭,注定了这次的迁徙计划和竜人所有的迁徙一样,都是茫然无向的。洛达土司问:“你说的是哪儿?”帕竜被洛达土司问住了,他有些支支吾吾地猜了个方向:“南边?”“南边早被日军占据了。”洛达土司打断他的话。帕竜转了个方向说:“要不北边?”“北边早被日军蹂躏成焦土。”洛达土司说。帕竜被洛达土司阻滞得语气中带了孩子气:“那总归会有没有日本人的地方吧?”洛达土司的态度很坚决:“有或者没有,我都不跟你们走。”帕竜:“不行,你必须走,鬼父说的,我们必须带你走。”洛达土司本想要哭,却一下子昂起头来,给竜人这样的迁徙下了一个定义:“你们这不叫走,这是逃,一味地逃,逃得理所当然。洛达已经是中国的天边了,再无处可逃。”帕竜刚想反驳,可激动的洛达土司以质问的语气补充道:“你敢说你、你们不是中国人?”帕竜瞬间愣住了,记得他上次听到“中国人”三个字还是在红毛树林的士兵口中。“你们不是中国人,还会是什么呢?”这时一向沉默的来福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帕竜怔着,他被不起眼、毫无说服力的来福给冲击到了。来福的话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往他的心上狠狠地攥了一把。帕竜仰起脖子望天,他有些犹豫了,可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又看见族人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走或者不走,大家都看着他。他现在是部族的头人,他不该使自己的族人处于危险的境地中。

帕竜将头偏向鬼父,想要通过眼神寻求鬼父的帮助。

可鬼父直接就眯上了眼,示意他,你是头人,你看着办。“那就走!”帕竜一跺脚,下定了决心。洛达土司骇然道:“白跟你说这么多,往哪儿走?还能去哪儿?反正我不走。”来福惊慌而又激昂地说:“就算死,我也死在洛达这一亩三分地上。”“走不走,是我说了算!”帕竜语气坚决,不容置辩。

洛达土司和来福大概不会想到,他们会卷到一个原始部族的迁徙活动中。本来按照竜人的族规,迁徙是绝对不能带外人的。可鬼父说,洛达土司是朋友。

尽管他们态度坚决,誓死不走,可按照另一项族规,竜人迁徙后他们原来的居所是不能留下任何活物的。

迁徙是个秘密,千年来的迁徙经验告诉竜人,活物是会泄露秘密的。那是在很遥远的古代,竜人某一次因部族之间的战争失利而被迫迁徙。当时的头人帕竜心慈手软,留下一个俘虏而来的活口。正是这个活口泄露了竜人迁徙的方向,致使竜人在迁徙途中遭到无休无止的追杀,几近灭族。因而洛达土司和来福若是誓死不走只剩下一个结局,那便是在迁徙开始的时候以死亡来保守竜人迁徙的秘密。这样一来似乎已别无选择,洛达土司神情木然,他选择了死也不走,只求帕竜在他死后将他和儿子佳桑埋在一起。

可来福想活,他无法理解,既然竜人已认定他们是朋友,为什么还要取走他们的性命。“扑通”一声,来福跪在帕竜跟前,抱着帕竜的腿苦苦哀求:“我不走,我也不想死。我还有家人,没有我他们该怎么活?求求你们放我下山去,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们,更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来福的悲伤如此巨大,他在帕竜面前,磕烂了前额。帕竜看向鬼父,想征求鬼父的意见。这次鬼父给了回应,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家人永远是避不开的话题。洛达土司尽管已经做好了赴死守密的准备,可在来福谈及家人时的眼神也不由得閃烁了一下。谁没有家人?尽管来福还不知道他的家人早已死在日军的屠刀下。洛达土司也给来福求情:“就放来福走吧,我以性命担保,来福一定会守口如瓶。”帕竜怔着,他被洛达土司给说愣了。

他原本以为洛达土司会说:“我也有家人。”

那就再下一趟山吧,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下山的不是洛达土司而是帕竜,以及帕竜从族人中挑选的勇士。计划很美好,他们要下山去接回洛达土司和来福的家人,然后并入迁徙的队伍,彻底远离这是非之地。他们计划在清晨出发,奔袭一天,于夜幕降临时到达洛达,然后趁着夜色的掩护接出洛达土司和来福的家人。光凭这漏洞百出的计划就说明帕竜把这个事情想简单了,他真是太小看日本人了,他们要去闯的可是日军重兵把守的洛达。

临出发前,那群乌鸦又神出鬼没地再次在龙树上栖息。鬼父强打精神重新枯坐在龙树下。这次没有占卜,也没有看卦。鬼父内心极度不安,一再叮嘱:“多带点刀,多带点箭。”而洛达土司围着鬼父踱步,他犹豫不安,他被深深的恐惧所席卷。他是最清楚日军的强大火力的,他看到了帕竜他们背着弓箭离开的背影总会想起他的儿子佳桑。佳桑他们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的背影也是这么悲壮,悲壮地赴死。突然,洛达土司喊住帕竜说:“不要去了,求你们不要去了,家人们有他们自己的造化。”帕竜摇摇头说:“不!”帕竜笑了,说得很轻松,“我们去去就回。”

洛达土司眼看拗不过,走到帕竜跟前,在兜里掏了掏,拽出一条红色丝织品交到帕竜手中,说:“这是我儿子佳桑的红裹头,你包在头上,我的家眷才会相信你。”说完双手颤抖着将红裹头包在帕竜的头上,然后端详了帕竜一眼,两行老泪滑了下来——这包了红裹头的帕竜分明就是他的儿子佳桑。洛达土司还不放心地说:“还有这个,你拿着。”洛达土司竟然从身上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小手枪。这是他花了一根金条从山外买回来的,藏在身上保命的。在人头谷差点被日军杀死的时候,他都舍不得掏出来。洛达土司将小手枪交到帕竜手中,叮嘱说:“扣这里,这玩意儿关键时候能保命。”帕竜接过小手枪很不屑一顾,随手便扔进了腰间的牛皮兜里,说:“不用。”随即张弓搭箭,半空中一只盘旋的乌鸦径直落下。

9

一众队伍三十余人朝着洛达而去,他们蹦蹦跳跳,有说有笑,显然还不知道即将要到的地方已是人间地狱。当初土司府被炸毁的高大门楼的原址上修建了一座更加高大的碉楼。碉楼四周布满射击孔,周围还有数名日军在站岗。碉楼顶部安装着一盏巨大的探照灯。看来日军真打算将这儿建造为联队指挥部,洛达民众视这碉楼为阎罗殿。探照灯打着转儿,居高临下扫视着整个洛达。探照灯扫过异常之处,紧随而至的便是机枪扫射出的子弹。不出所料,帕竜这支队伍刚摸到洛达外围的防御阵地便暴露了行踪。

日军一梭子接着一梭子的子弹逼得竜人连连后退,后退的同时他们丢下几具同伴的尸体。而作为还击,竜人张弓搭箭,射死外围防御阵地的几名日军后,将目标对准了碉楼上的探照灯。可是射程有限,射出的弓箭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风筝般轻轻地落下。帕竜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跳起来狂奔和大叫:“进林子啊,跑啊!”狂奔中,又丢下几具尸体。这样的狂奔让原本齐整的队伍散得七零八落。零散也就意味着队伍没支援、没侧翼、没掩护,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日军指挥部内,千户犬养扶着桌子激动极了。桌上是才赶制出的洛达的沙盘,就在碉楼传来敌袭的时候,他便将士兵按照沙盘上的预演撒了出去。因为等来了对手,而且还是主动出击的对手,千户犬养这个战争狂终于不再寂寞。他认定了这股来袭的队伍便是他苦寻未果的游击队。不过,他想不明白,还没有一支游击队敢闯日军指挥部呢。穿上靴子,子弹上膛,他已经迫不及待要会一会这帮飞蛾扑火的家伙。

竜人在丢下若干具尸体后,终于潜回了密林中。

尽管这时散出去的日军已经将他們藏身的密林团团包围,可是漆黑的作战环境同样没让日军占到多少便宜。猫捉老鼠的游戏正在密林中反复上演,伴随着一声声的枪声和惨叫,猫和老鼠的角色反复对调。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进行到黎明时分,猫和老鼠的角色最终确定下来。日军的子弹重新拥有了目标,日军的炮弹终于拥有了坐标。日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而竜人为数不多的夜战优势在天大亮的时候彻底丧失。

帕竜带着撤离途中会聚在一起的零星几人冲出了包围,逃进了沼泽地。而大部分的竜人还困在日军的包围圈中,等待着被击毙,或者被活捉。

天大亮时,密林中零星的战斗结束。结局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被击毙的竜人横在地上躺成一排,为数不多受了伤被日军活捉的竜人被日军绑在树上,正遭受着非人的虐待。千户犬养看着从竜人手中缴获的破烂一般的弓箭和短刀,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感到无尽的耻辱。他无法想象昨天夜里这些人就是凭着这些武器袭击了日军指挥部,还杀死了好几个训练有素的大日本皇军。千户犬养在一个战死的士兵面前驻足,停留许久。没人知道,眼前的这具尸体,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千户龟养。在昨天密林夜战中,千户龟养被竜人用刀削去了半个脑袋,面目全非。千户犬养咬了牙,喝止了一旁正在虐待竜人哇哇大笑的士兵。他面色铁青地走到一名士兵跟前,不由分说抬手就“啪啪”抽了那个士兵两巴掌。他的意思是伤亡如此惨重,还好意思在这儿玩。然后千户犬养走到一个竜人面前,神情复杂,想拔刀泄愤又忍住,他瞪大眼睛好奇地端详眼前这个围着兽皮、上身赤裸的竜人——他终于看到了洛达人口中的野人。

千户犬养再次感到了耻辱,武士道精神总容易让人感到耻辱。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单薄、消瘦,而且极度落后的人使他训练有素的大日本皇军伤亡惨重?不可能,千户犬养不相信,他绝对不相信,他手中的武士刀寒光一闪,径直插进了竜人的肩膀中,卡在了肩胛骨上。千户犬养用蹩脚的中国话问:“你,游击队?”竜人并不知道什么是游击队,可他却朝千户犬养的脸上啐了口唾沫,挑衅道:“小鬼子,杂种!”千户犬养手中的武士刀终于从肩胛骨中拔出,顺势向下用力一划,直接剖开了竜人的肚子。血腥的场面使他亢奋,亢奋之中他有了肯定的答案。野人怎么能喊出“小鬼子”三个字?所以游击队就在竜山上,混迹在野人中,或者野人就是游击队,他们故弄玄虚,用野人作为伪装。这样一想,千户犬养忽然又释然了,他为昨夜的伤亡找到了正当的理由。

而在洛达内,游击队回来的消息得到迅速传播。准确地说,是佳桑少爷回来的消息使得绝望的洛达人重新振奋。刘二狗劫后余生,在人群中信誓旦旦地说:“错不了,绝对错不了,是佳桑少爷,我看见他了,亲眼看见他了,他依旧包着红裹头。”

刘二狗被日军抓去洛达外修筑工事,探照灯打过去的时候,他在恍惚中看见乘着夜色摸过来的帕竜。

其实刘二狗并没有看清楚脸,他只认得佳桑少爷的红裹头。这个红裹头让洛达的人们重新点燃希望,只不过在饱受了日军残忍迫害后的洛达人们重新燃起的希望中多了一种东西,那便是不再对谁有幻想,要让自己变得跟佳桑少爷一样。

神庙旁的龙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折断了一大根枝丫。枝丫径直砸下来,压塌了神庙半个屋顶。这才是真正的不祥之兆,鬼父阐释的时候说得很委婉:“这是龙树在催我们走了。”说完便催促族人赶紧收拾家当,下一轮迁徙就要开始了。可是族人却无动于衷,他们聚在龙树下,求鬼父算上一卦。帕竜带下山去的人中,有他们的儿子,有他们的兄弟。鬼父破天荒地说:“人都不可靠了,还想着鬼神干什么?”

帕竜带着侥幸逃出包围圈的同伴一瘸一拐地回到竜山,他们伤痕累累,满身血渍,不用想都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洛达土司跑过来焦急地问:“山下的情况怎样了?”帕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回答,一脚将他踢开。这时候来福又凑上来问:“见到我的家人了吗?他们怎样了?”帕竜语气冰冷地说:“大概是死了,洛达到处挂满了人头。”来福的脸色忽然就煞白了,可他还心存侥幸:“说不定是别人的呢。”这时候有族人壮着胆子问:“还没有回来的人,他们去哪儿了?”这个问题刚问完,人群中便哭声一片。帕竜看着族人,欲言又止,转而看向鬼父,语气很急很硬,像是命令:“请牛皮鼓吧!我们走啦!”鬼父一愣,说:“好。”“可是还有人没回来。”族人哽咽着。鬼父的法术无用,帕竜的权威无用。可是还有人没有回来,母亲还在等着儿子回来,妻子还在等着丈夫回来。帕竜没有那个勇气对他们说:“死了,他们都死了,回不来了。”

这时天边传来“咻咻”的声响,越来越近,变作了“呼呼”的啸响,随即“轰隆隆”的爆炸之声响彻整座竜山。红毛树林中预警的都兰鸟还来不及飞起来,便被爆炸产生的音浪当场吓死。鬼父梦中出现过的天火焚竜山的场景发生了。那是日军的炮弹,自上而下,对着竜寨进行轰炸。

日军的行军速度远超帕竜的想象,他们循着帕竜逃回时留下的新鲜足迹,已经到竜山半山腰。第一轮炮火算是警告,日军忽然就不动了,半山腰往上是陡峭的山崖,易守难攻,日军不敢贸然再往上走,大批支援的日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千户犬养将洛达的大部分兵力都调往竜山,这个王八蛋一肚子花花肠子和满脑子坏心思,他计划在联队正式到来的时候,在竜山上演一出精彩的围歼战。所以他现在并不心急,因为通信兵报告联队的重兵正浩浩荡荡地从茫崖开赴洛达,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到达。大日本皇军自从进入缅甸后,便没有再打过像样的仗。先追英国人,再追中国远征军,茂密雨林中猫捉老鼠的游戏让日军的士气很低迷,急需一场像样的仗来振作士气。什么叫像样的仗?起码要像现在围困竜山一样,弓箭战,阵地战,其实这仗并不好打。不好打也要打。之所以说这很像样,是因为此时的战局终于将冷枪冷炮擅长逃跑的游击队拉上了棋盘,双方博弈,一决生死。是的,没错,到现在为止,千户犬养还坚定地认为竜山上的竜人就是游击队员。

日军在半山腰的一块大草地上用竹竿挑起膏药旗,选择这里,必定有千户犬养的用意。这里处在普通步枪的射程之外,而且他断定山上的游击队不可能有重火力。这地方足够显眼醒目,还可与山上的竜寨对望。紧接着,日军在草地上摆出昨夜被日军杀死的竜人的头颅。先是一字摆成一排,不好看,又将头颅堆成一座小山。竜山上竜人天赋异禀的视力,日军正对着他们发动强大的精神摧残。竜人清楚地看到每一个面目全非的頭颅,正在日军脚下被踢来踢去。这一幕让帕竜看呆了,而族人则眼巴巴看着他,无声地问:“该怎么办?”帕竜咬着牙,死死攥着拳头,他是头人,他必须理性,他朝着族人们喊:“别看了,赶紧逃!”帕竜话里夹带着牙齿的碎屑,他刚刚生生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可是逃,要往哪里逃?竜山三面环水,唯一的出路已经被日军堵死。

半山腰上,日军终于将散落的头颅摆出他们理想的形状。竜人看见日军竟解开裤子对其撒尿。“轰隆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扯了一声闷雷。日军的暴行还在继续,他们拖出昨夜被活捉的竜人,将其摁跪在地,拽着头发,亮出后脖颈。千户犬养拔出亮晃晃的刀,不紧不慢地朝竜寨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投降,大日本皇军优待。”竜人的世界中根本就没有“投降”这个词,由洛达土司负责答话。洛达土司倒是听懂了,可他战战兢兢不敢说。帕竜踢了他一脚:“说!”洛达土司一个激灵才说:“皇军说,不不不,小鬼子说,要你们放下武器下山去……”“狗屁!”帕竜攥了攥拳头说,“除了死去,竜人就不会放下武器。”日军久久不见回应,千户犬养握着刀便开始行刑。鲜血飙飞,溅得他如同恶魔降世。斩下的第一个头颅顺着山坡滚下去,斩下的第二个头颅被其余日军放在地上当球踢。竜人怒了,真的怒了,族人的眼神中冒着火星子:“头人,咱们拼了吧!”帕竜还在忍耐,他是头人,他要为部族的老弱妇孺负责。突然半山腰上出现了异样,一个按捺不住悲愤的族人悄悄地摸了上去,号叫着单枪匹马向日军发动进攻。那是老吉达,部族曾经最勇武的男人。千户犬养斩下的其中一个头颅是他儿子的。老吉达出其不意的袭击,打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他用弓箭射穿了两个日军的脖子,然后握着刀在日军阵营中左突右冲。当日军超过五把刺刀深深插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在临死之前挥去一刀,抹了一个日军的脖子。其实日军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可战胜,可前提是要像老吉达那样舍生忘死。

按理说,日军遭到反击,大规模的进攻就该就此铺开。但千户犬养偏不,他必须耐住性子,不然他精心组织的这场表演谁来观看?千户犬养悠然地说:“好久没有吃故乡的烧鸟了,放把火吧!”于是数枚手掷燃烧弹在密林中爆开,每一滴燃烧剂都是一个火点。顷刻间,熊熊大火便在竜山中铺展开来,而且这时候竟然还起风了。烈火借着风势正迅速往竜山顶上蔓延,浓烟先一步笼罩在整个竜寨上空,呛得族人直咳嗽,红着眼睛泪水直流。既然已是穷途末路,干脆就跟日军拼了吧!现在说这话似乎为时已晚。拼命就等于送死,摆在竜人和日军之间的是这一道熊熊火线。帕竜已经开始有点慌了,年轻毕竟有年轻的局限。

鬼父正在龙树下事不关己地枯坐,依旧一脸木然,不紧不慢地说:“慌什么?雨水,这就下来了。”

10

强劲的风助了火势,但同样为竜山带来了厚重的积雨云团。云团硕大无边,遮天蔽日。“轰隆隆”,厚重的云团之中潜伏着雷声与闪电。天顷刻间便黑了,狂风裹挟着巨大的雨柱从积雨云团中倾泻而下。这便是雨林的雨,它强壮,它不留情面,它一视同仁。狂风裹着暴雨掀飞竜人的神庙屋顶,然后浇灭了日军点燃的山火,将半山腰上的日军吹得东倒西歪。雨还在下,雨林的雨生命力旺盛,它由着自己从天上到地下,又从地下到天上的循环系统。雨一直下,直到雨季结束。雨水倾倒树木,雨水让山脉崩塌,雨水让河流涨水……雨水好也不好。雨水浇灭了来势汹汹的山火,可雨水也浇灭了竜人撤离的最后一丝幻想。鬼父的计划是,待到夜幕降临组织族人往南走,渡过腻落江,钻进南边的密林中。纵使渡过江的族人也是十之存一,起码还能延续部族的血脉。可雨水来了,腻落江水更加汹涌湍急,竜人彻底丧失了十之存一的概率。

帕竜淋在雨中,只有闪电来临之际才闪现出他的脸部细节。他必须扛起部族延续的重任,他对着已经赶到雨中集结的族人说:“老人、孩子、女人先走,朝南走,过江去!”族人诧异:“过江?怎么过?游过去吗?”帕竜此时的神色很坚定,从怀中掏出鸟哨交给一个女人,委以重任:“由你带着她们下到江边去,到了江边你吹响这个哨子,自然会有人有办法带你们过江去。”族人惊诧:“有人?!什么人?”到了这样的关头,帕竜也不想再隐瞒秘密,他说:“阿甲!”是的,没错,这人正是阿甲。或许族人已经将他忘了,或许族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阿甲逃走后,一直住在江边,等待着帕竜成为能做得了主的头人,他就可以回竜寨去。阿甲住在江边,有时打猎,多半时候是在腻落江上捕鱼。阿甲从洛达人那儿学会了捕鱼,还学会了制造竹筏。

部族的男人们在雨中岿然不动,目送着老弱妇孺离开。女人们流着眼泪依依不舍,她们清楚这也许就是永别。女人们问帕竜:“真不一起走?”帕竜没有说话,侧了侧身子,他的背后是竜族全部的男子汉。男子汉们朝天嚷:“血债要用血来偿。”或许山腰上的日军还不明白,当他们斩下竜人头颅的那一刻意味着什么。洛达土司和来福也赤着膀子站在男子汉的群体中,他们俩消瘦而白净,与竜人的勇士们格格不入。帕竜向洛达土司确认:“真不走了?”洛达土司苦笑着说:“我能走吗?过了江是缅甸,我是中国的土司。”

雨一直下,男子汉们蹲在石头前磨刀。鬼父蹲在火塘边,为即将出行的竜人制作金刚脂。金刚脂,是用金刚树烧制的炭粉混合后掺上草药的桐油,调制而成的膏状体。金刚脂本是竜人在遥远的时代,部族战争时抹在身上的。它黝黑油亮,通过鬼父的调制,有刀枪不入之功效。有无刀枪不入之功效暂且不论,不过竜人全身涂满金刚脂的形象确实骇人。它为竜人增加神秘感,它祛除恐惧,它赋予竜人无形的力量,它使竜人变成一个通体黢黑、直立奔袭、使用铁器的山魈鬼魅。

山魈鬼魅们在清晨走进雨中,雨势依旧不减,下得不见天日。

鬼父站在牛皮鼓前,为即将出征的竜人擂响战鼓。“砰——砰砰——”擂得尽管不成节奏,可这却耗尽了鬼父全部的气力。鬼父握着法杖朝着牛皮鼓奋力一击,法杖直接扎破了牛皮鼓插进鼓内。忽然鬼父就定住了,永远地定住了,插在牛皮鼓上的法杖架着他的身体,使他始终保持一个站立的姿势。此时,他已气绝。

雨声和雷声掩盖竜人行进的脚步声,闪电使竜人骇人的形象跃然闪现在日军的眼中,这时竜人已经摸到离日军五十步开外。于是弩箭齐发,零散的几个日军瞬间被射成了刺猬。这时竜人忽然张开嘴“哇哇”

叫,生怕日军不知道他们不畏生死,主动进攻。待到日军反应过来,零星的枪声起来之时,竜人却又转身钻进了密林内。日军还在愣怔拉动枪栓之际,竜人们又在密林之中“哇哇”叫——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这是戏耍一般的挑衅——他们竟然在挑衅。

“追!”怒气冲冲的千户犬养发出他人生中最后一道错误的指令。这个指令让竜人牵着日军的鼻子走,日军一窝蜂似的闯入竜人的猎场中。是的,没错,是猎场而非战场,它将军人和猎人的身份明显地区分出来,同时也将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标定下来。猎场是竜人的主场,纵然日军凶猛如虎,可依旧改变不了他们已成猎物的定局。

竜人跃进密林中便不见了踪影,他们可能潜伏在树上,也可能藏在落叶堆中,还可能埋在雨水浸没的稀泥中……他们无处不在,他们早和雨林融为一体。

雨林中本是竜人用于狩猎的各式陷阱,而今发挥了大用场。套索、竹刀、尖木桩出其不意,威力十足,空寂的雨林中不断有误触了陷阱的日军发出凄厉的惨叫。只不过这样的惨叫声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因为神出鬼没的竜人会在下一刻將其抹了脖子。忽然高高的树冠上有异物落下,警觉的日军顺势用刺刀一挑,那竟是一团红火蚁的巢穴。顷刻间,数以万计的红火蚁潮水般涌出,日军慌乱地朝蚁群开枪,然后被潮水般的蚁群所吞没。接二连三的伤亡让千户犬养不得不紧急调整战斗部署,这个久经沙场的日本人当然有自己的一套。他迅速收缩队伍,协同战术队形突进。

这样一来,竜人各自为营、散兵出击的战术战法的效果便大打折扣。更加可恶的是,千户犬养还用喷火兵开路,无论树上树下,所过之处先用火焰喷射器燎上一遍。如果燎上一遍还觉得可疑的地方,那便架起机枪扫上一梭子。

于是日军在强大火力的支持下,一点点将劣势给弥补了回来。密林之中日军原本零星散碎的枪声变得有序起来,日军手中的枪不再茫然无向,每一次枪声响起,至少有一名被逼出来的竜人死亡。战斗的双方各有优劣,而且谁也没法在短时间内消灭谁,雨林中的战斗随即进入胶着状态。胶着也就意味着消耗。当然,人是首当其冲的消耗品。这样的消耗是互相对等的,一换一,或者二换二。千户犬养忽然感觉到这场战斗打得很憋屈,热兵器与冷兵器的交锋,竟然势均力敌。作为首领,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次竜山围剿他将大部分的兵力都派了出来,要是照这么消耗下去,即便是打赢了,他回洛达也成了光杆司令。想到这些,千户犬养心生退意,想发撤退命令。可是胶着的另外一层意思,那便是粘在了一起,竜人誓死要将这样的消耗进行到底。

正在这个时候,通信兵向千户犬养报告一个更加严峻的消息。就在他们跟竜人的战斗开始不久,洛达的民众便发动了“暴动”,向日军指挥部发动进攻。当然,“暴动”一词是站在日军的角度而言。准确的描述是,受够日军残暴迫害的洛達民众开始同日军抗争。

最先是竜山方向传来的零散枪声鼓舞了洛达的民众,民众从枪声中认定佳桑少爷的游击队回来了!洛达的民众在帕竜包着红裹头出现在洛达的时候,便开始了与日军抗争的密谋。如今千户犬养调空了洛达的日军,反抗的时机已经正式到来。洛达的民众早见惯了死,因而早已不怕死,他们手持刀枪棍棒等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器具,乌泱泱地包围了土司府。因为早已不畏死,所以他们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消耗了碉楼上机枪的一匣子子弹。他们代表着这个民族最后的愤怒与刚强,他们会聚成人的海洋,迅速淹没了土司府零星的守备士兵。

“轰隆隆”的爆响声从山下传来。尽管雨还在下,可这并非雷声,那是攻占土司府的洛达民众引爆了日军的弹药库。千户犬养想掉头回援,却为时已晚。尽管指挥部都被攻占,可此时的千户犬养并不承认他们已是孤立无援。他不断激励身边所剩不多的士兵:“大日本皇军的联队今天就到洛达,杀啊,效忠天皇。”

可雨林中所剩不多的日军早已士气低迷,他们受够了雨林这样的作战环境,压抑、沉闷,湿漉漉的,总令人后背发凉。再反观竜人这边,尽管损失同样惨重,已是强弩之末,然而能够视死如归,他们手中的刀始终对准日军的要害部位。来福在刚开战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抱着两名日军一同跌进了布满锋利竹刀的陷阱。而洛达土司则在暴露了伪装后,被日军乱枪打死。尽管洛达土司的死是那样的匆忙而潦草,可事实就是这样。别忘了这是战争,战场之上只有强者和弱者之分。

雨林中的消耗还在继续,消耗的不仅仅是战斗人员,还有日军本就不多的弹药。战斗至此,千户犬养还在以同样的招数激励身边仅剩的一名日军:“马上,马上我们的联队就到洛达。”可是那名士兵已彻底崩溃,连滚带爬想要溃逃,于是,千户犬养把枪中最后一颗子弹赏给了他。随着日军最后一颗弹壳弹出,雨林又恢复了空寂,只有雨声、风声,以及千户犬养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密林之中突然闪出一抹鲜艳的红色,那是包着红裹头的帕竜。可直到现在,千户犬养仍在坚信眼前这个包着红裹头的帕竜,是游击队的佳桑。

千户犬养笑了,说:“佳桑,幸会!”他笑得如释重负,他终于能会一会这个他费尽心思搜捕的游击队长。

世界终于安静了,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一个挺立的中国人和一个站着的日本人。世界最终是公平的,帕竜手中握着一柄梭刀,千户犬养缓缓抽出武士刀。铁器的对决,战斗一触即发。千户犬养低吼一声,挥舞着武士刀朝帕竜攻击过来。短短几招过后,已分出高低。千户犬养受过专业的刀术训练,他步法灵活,一招一式快准狠,刀刀直逼帕竜的要害处。而帕竜很明显处于下风,他几乎近不了千户犬养的身,只能靠着灵活的走位和林中的障碍物躲过千户犬养一次次致命的攻击。最终帕竜还是被千户犬养逼到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境地,千户犬养手中的武士刀用力一挑,打落了帕竜手中的梭刀。胜券在握的千户犬养并没有轻敌,也不存在废话,暴喝一声,持刀跃起,锋利的刀尖正朝着帕竜的心口刺来……

“砰——砰——砰——”一连串的枪声打断了这必杀的进攻。没错,是枪声,只不过这枪声是从帕竜的手上传出的。紧要关头帕竜摸到了当初洛达土司送给他的那把小手枪。六声枪响过后,帕竜打空了所有子弹。两颗子弹打在地上,两颗子弹朝天放空。另外两颗子弹,一颗打穿了千户犬养的左耳,另一颗径直射进了千户犬养的眉心。千户犬养瞪大了眼睛倒下去,逐渐涣散的瞳孔写满了不甘。彻底死透之前他还眨了眨眼睛,也许是在质疑:这不公平。

世界终于安静了,可是雨还在下。帕竜借着雨水抹了抹早已疲惫不堪的眼睛,雨林中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雨下得更大了,风还在刮,大自然可不分中国人的尸体和日本人的尸体,用不了多久便会雨过天晴,这里会生化长草淹没骨殖,这里会一切如常。“隆——隆隆——”帕竜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牛皮战鼓声,他抬起头仰望着高高的竜山顶,却是一片黢黑。

这样的黢黑越来越近,这样的黢黑让脚下的大地为之震颤——天,塌了!

竜山下并没有千户犬养翘首期盼的联队重兵。

据说路过茫崖时与茫崖土司的人马血战三天三夜,最终溃逃至怒江以西。攻占了土司府的洛达民众扛着抢来的枪,乌泱泱地赶到竜山下,要支援山上与日军鏖战的佳桑少爷。可是他们抬起头来时,只看见一整座竜山震颤着一点点垮下来。或许是地震,也可能是山体垮塌,大自然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竜山发生过的一切悲壮进行掩埋。

“那佳桑少爷去哪儿了呢?”人们哭着问。

后来有人说,电闪雷鸣的时候在垮塌的竜山上隐隐约约看见过佳桑少爷的游击队。阴兵过境,他们头上包着红裹头,身上背上箭弩,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山。再后来,洛达有人上了抗战前线,归来的时候说,怒江大反攻的时候他看见这样一支队伍,他们包着红裹头,视死如归,刀枪不入,怒号如雷,正朝着怒江西岸的日军发动猛烈进攻。

竜人呢?他们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原载《红豆》2023 年第8 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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