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河
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风在吹,但并不是很大;
海水有点脏,但还保留了一点灰蓝。
应该在这样的时候驾船出去,
渔网将在船舱里被阳光照得闪烁,
仿佛这闪烁是种声音,
同时是种气味,一种语言,
诉说这全部形象里面的故事,
让一首诗变成一篇小说,
说大海的波涛变成了田野,
因而田野上翻涌着大海的波浪,
呼吁一个少年穿上他的水靴,
在翻开的泥土中捡拾土豆,
在起伏的山丘里收割无尽的稻田。
这真是美好的季节,
朦胧的海岸线在船头漂动,如果
大海真的变成田野,海面上
将吹着田野上粮食成熟的香气,
驱赶着鱼群游向陆地,
然后在礁石形成的树荫中
播放涟漪般演奏的蛙鸣,而让
渔网在船舷边的滑动
放大成一座无法知道名字的
岛屿上传来的呼应。
森林里,清晨是場鸟鸣的战争。
语言在那里生成,鸟的体温
在冷风吹起腹部的柔羽时显露。
那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清晨,天空
比远方的大海还要蓝。语言被淘洗,
像露珠一样明亮。
梦境在森林里寻找空地,风声
凝固成波浪想要建筑一座
把大海收纳成泳池的玻璃屋。
树枝摇曳着,鸟的语言
装满了空气中升起的竹篮,芬芳的
汁液残留在篮子上的气味沉淀着腐烂的枯叶
而形成一个透明的深潭。海浪
制造节奏,拍打着那座玻璃屋,
因此洁净并不是空无,因此
晨跑者进入森林以后并不是你。你
并不是梦境分配在鸟鸣中的一个奇迹。
蝴蝶簇拥着但丁过海。但据说
那是另一个但丁,失去了
关于但丁的全部印象只保留了
一种但丁的真实。因而思想
在坩埚中苦炼,用哲学孕育出一个婴儿,
像地球那样包裹在羊水中
散发着光辉。星空转动,玻璃上
倒映的森林变成田野凝固了
大海的波浪。锋刃在闪烁但蝴蝶
获得一个骤然上升的力,
挣脱地球的轨道跃入幽深的太空,仿佛
大象坠入大海而变成一堆飘散的
零件,连接着明亮与黑暗。
飞翔抵制着重力,而离散的事物
却被一种凝聚收拢。高空中,
纷乱的蝶翅像眼睛,看着
城市在白昼的云图中隐匿但入夜之后
却以燃烧的形象现身。哦,卫星
在引力里翱翔,空间站飘浮,翅膀
像信号塔伸出天线探听宇宙的起源。
宇航员的大脑在音乐声里获得了
一个辉煌的光点,波浪不息,
绘制着黑暗中的深空地图,因此蝴蝶
悠悠睁开了晶亮的眼睛。星空转动,
诗人说出一个秘密,而秘密
来到海边,在沙滩上围成一个圆,
就像但丁变成了弗罗斯特,
倾听声浪转化成电波后的震动,
仿佛血液在血管中被还原成了浪花
不断消退的泡沫。
一个花园被放置在了田野,四周
空无一物,但有一个墨汁般移动的点,
就像那是一个思想但还没有
被人真确地看见。
黑白色的电影镜头静止在一个画框里,
海鸥飞舞,喊叫着
画出交叉的线条显示它们
正在进行一场争抢食物的游戏。
饥饿变成了力,而力
在海面上空永动循环,像行星
在宇宙中的轨道:黑暗中的白色线条
服从于某个未曾发现的数学方程。
一道几何题寻找着
一个算数的答案,而答案现在
飘荡在风中,被海风吹得越来越冷。
灰心的电影导演坐在镜头背后,
用色调和节奏,以及注入其中的声音
修改了画面里的情绪而成为一种思想的表达,
但静谧的姿态却像是
这样的情绪并非他独有的心灵,
而是整个世界的真实。悲伤在流淌,
目光看着房间里的空无,但眼睛里
却像是什么都有:饥饿的力,欲望
消退后懒散的涟漪。
波浪在翻涌,礁石上闪烁着
藤壶在咸味的海风中散发的痕迹,海鸥
仍然发出叫声并且飞舞,
像在进行一场战斗,也像是
战斗结束后的集体欢庆,等待着
一场大雨会在祈求中如期降临,
让它们在盲目的鱼群游上沙滩的那一刻
争抢着坠入大海。
大海移进摄像机的画框后复活,
涌现出波浪和它们的噪声。
如果海风也有涟漪的节奏,
这样的噪声将被修改成寂静
而让一个坐在藤椅上的人看着这场景,
把眼前的画面导演成一切
电影的本质,说海面上应该漂荡着一条孤舟。
是的,应该有种秩序在这样的寂静中
涌现而填充为世界的实有,
证明它不是一个虚无。波浪
在阳光下闪烁,低矮的视线
放大了船只的体量,不断逼近镜头
外面的世界,仿佛要打碎
海面上凝固但看不见的玻璃窗。
打碎这间教室,让它不再被一种知识管束,
而是拥有了自由,就像是
真实会从中解放出来,倾倒出一个落日
照耀这黄昏,恢复大海
在电影里的缤纷的色彩,说
这是它的第二次复活。
炎热夏天的中午,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海边,
大海像天空一样蓝,
植物闪烁着晶亮的叶子。
我将自行车放倒在草地上,
脱下鞋袜走进了沙滩,
那喧闹的游客和我无关,
而每一个游客
又仿佛和我交换过眼神。
那些善和快乐,
那些深深压抑的忧愁。
赤脚走进微热的水中,
真想永远这么走下去,
也许真的存在一个新世界,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