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瑶
五四时期,随着西方文化著作的大量传入,浪漫主义也在这个庞大的队伍中悄然登场。用两个词概括浪漫主义就是情感和自由,浪漫主义诞生之初是为了宣扬地域文化,由此引申出对自由的向往,浪漫主义者吐露情感,为争取自由而发声,后来卢梭提出的“返归自然”又提供了一条新路径,浪漫主义者们开始向现代性发出批判,他们通过描写自然风光来表达对现实、对现代化社会的不满。
废名,原名冯文炳,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诗人,并且他的诗论对新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诗歌最大的特点是“晦涩”,读者不易读懂,但这也正符合浪漫主义的特征。历来对废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小说作品上,对于其诗歌的浪漫主义特征关注度不高。本文拟从三个部分对废名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诗歌中的浪漫主义因素进行探讨。
一、废名诗歌创作的浪漫渊源
废名从1920年前后开始写诗,他一生所作的诗歌不少,但其中公开发表的仅有五十余首。废名曾自己编过三部诗集,但都未发表,在和沈启无合编的《水边》《招隐集》两本书中收有他的部分诗歌。1985年出版的《冯文炳选集》中有废名诗歌28首。1997年吴晓东曾撰文《新发现的废名佚诗40首》。1999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周良沛选编的《中国诗歌库》,其中收录了废名53首诗。2007年, 武汉大学陈建军编辑的《废名诗集》是目前收集废名诗歌最多的一本诗集,共收录了109首废名的诗歌。
废名诗歌中浪漫因素的渊源之一是佛禅文化。废名的家乡是湖北黄梅,著名的佛禅圣地。废名在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祖母和母亲每日去佛堂参拜,祈祷佛祖的庇佑。废名病好之后,祖母和母亲带着废名去寺庙还愿,家乡的佛禅文化在幼小的废名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受禅宗的影响,废名在诗歌创作中,对于禅宗意象的使用,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借用和佛禅有关的事物,比如钟、莲花等有代表性的事物,另一种情况是意境的营造,运用云、山林等营造出空幽、与世隔绝的氛围。废名对于佛禅意象的使用是把二者结合起来,用佛禅因素营造空灵幽静的意境。
除了佛禅文化的影响,废名还格外推崇晚唐诗人李商隐和温庭筠。温、李诗在废名看来是新诗的“文艺复兴”,废名主张新诗应该是“诗的内容,散文的形式”,“诗的内容”指的是情感,而“散文的形式”指的是自由,这也就和前文提到的浪漫主义特征相吻合。废名还强调“内容”是大于“形式”的,不论是激昂喷发的情感,还是有所抑制的情绪,都不是“形式”所能涵括的。废名说“以前的诗是竖写的,温庭筠的词则是横写的。以前的诗是一个镜面,温庭筠的词则是玻璃缸的水———要养个金鱼儿或插点花儿这里都行,这里还可以把天上的云朵拉进来”。[1]废名从中得到启发,他认为旧诗的形式装不下内容,便找寻到了新诗。废名还在《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这篇文章中,极力挖掘温、李诗中的想象和幻想,对两人的诗作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借鉴。正是这两方面的探索,使得废名的新诗在形式和内容上都与众不同,虽然受众很小,但是废名诗的内涵却不容小觑,很有研究价值。
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废名的浪漫主义诗观有影响,西方象征主义、现代派也对废名的诗歌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启发。象征主义关于个体、内在、自我的重视,在废名的诗论中也常有提及。废名诗歌中意象的延展性也可以在象征主义中找到对应,比如刘西渭曾这样评价过废名,“废名先生,渐渐走出形象的沾恋,停留在一种抽象的存在,同时他所有艺术家的匠心、自觉、内心的喜悦,几乎全用来表达他所钟情的观念”。[2]
也只有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废名诗学的探索和象征主义有一定的联系。废名的诗善用典故,来源多样,并且在原有的意义之上,还引申新义,造成一种陌生化的语言意境,从而读起来会感觉“晦涩”。他的诗也讲究浑然天成,全是自然抒发的,当情感积蓄到了临界点,一气呵成,其中往往传达出一种佛性的“悟道”。
废名的诗就是在这样一种杂糅着多方面因素的情况下形成的,环境的影响加上诗人自身的追求,使得他的诗变得晦涩。
二、诗歌浪漫意象分析
意象是诗歌的基本表达符号,是诗人情感的寄托,是整个诗体的关键。诗人主体一方面将意象主观化,将其贴上个性化的情感标签 ,一方面意象与诗人的情智融合,合二为一,渗透诗人的意识,这两个方面都体现出诗人之于意象的主观性。以下针对废名诗歌中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浪漫意象做简要分析,以期探讨废名诗歌中关于浪漫主义的独特感悟。
(一)镜
参考武汉大学陈建军教授编著的《废名诗集》,其中所能查录到的废名诗歌显示——镜这一意象时常出现,比如在《镜》《镜铭》《妆台》等诗作中。作为意象,“镜”在废名的诗歌中有不同的意义,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镜”代表诗人对美好生活理想的向往,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镜》[3]15中第一节描写“我”无意间闯进了一片“明镜”般的桃花源,见一女子在浣洗,女子并未怪罪我的惊扰,还夸赞我的马好看,在这美景和心善的人的两相对比下,我已“汗流浃背”,想起我那不堪回首的過去;反思在《镜铭》[3]中体现得更明确,“我还怀一个有用之情,因为我明净,我不见不净,但我还是沉默,我惕于我有垢尘”这首诗中,诗人将“我”与“镜子”作比,镜子蒙尘将无用,而我是有用的,我对于尘土,垢尘是警惕的,也就是说废名对于人生的反思、反省,就像平时照镜子一般,不仅要看到表面,还要深入内心;最后一类是,废名用“镜”传达自己的愁绪。在《妆台》[3]中,镜子落在海里,被一女子捡回,放在梳妆台上,无论地点的变化,镜子自始至终也只能照出人的映像,“不可有悲哀”,这样的描写不禁使得废名诗中带有一种朦胧忧愁的思绪。以上提及的这三首诗都采用了“镜”这一意象,它们分开看是不一样的情绪,但是结合起来又好像是一段连续的故事,这也是废名诗的高明之处。
(二)梦
从意象史的角度来看,梦作为意象具有丰富的涵义,它可以作为一个载体而幻化出各种各样的环境,跨越时空,超越生死,营造出一个虚幻的意境,使得作品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在废名的诗歌中,梦也是一个常见的意象,比如《梦中》《梦之二》《拔树梦》等诗作。在《说梦》中,废名明确指出“一个人只能做他自己的梦,所以虽是无心,而是有因”[3]33,这里的梦与其说是意象,不如说是废名所营造的创作观,废名认为艺术创作不同于现实生活,它本身就是一个梦,是创作者内在性的体现,是具有个性化的作品。因此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废名诗中梦这一意象就带有更多的朦胧感和个性化色彩,在废名笔下,梦不是车水马龙的幻想,也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对理想的渴望,而是一种能够使诗人大胆表述感情的情感平台,它可以让那些散乱的文字,在理智的引导下变得井然有序,从而构成“诗的内容”,构成一篇完整的诗作。
以上两种意象,大致代表了废名诗歌意象的两个种类,第一类是有形之象,具体说就是可以触碰到的,现實生活中可以感知到的,比如花、镜、月、水等;第二类是无形之象,特指一些幻象类的事物,比如梦、悲哀等带有情感倾向的事物。从这两类意象的使用,可以总结废名诗歌的总体特点,即它是禅意与现代思绪结合的关于生的思考,它是在幻象中感知人性的过程,也是以镜自比而反省的感悟。
三、废名的诗学观
废名的诗学观是其诗歌中浪漫因素最好的说明。废名诗学观的形成,是在北京大学开设“现代文艺”课时,那时编写了新诗讲义,也就由此产生了一本关于新诗的理论《谈新诗》。废名的诗学观可以总结为两句话,新诗应该是有“诗的内容”和“散文的形式”[4],而且内容是比形式更为重要的。
(一)诗的内容
那么什么是“诗的内容”呢,虽然废名没有作出明确的答复,但他认为新诗之所以新,是和旧诗做对比来体现的,旧诗大多为日常经验的积累所作,而且具有很强的政治功能性,但新诗,在废名看来,应是瞬间性的情感的突然爆发,或者灵感的突然袭来,马上笔下就开始作诗,所以废名强调诗歌的“当下性”。在中西方诗学的共同影响下,废名认同新诗是想象的产物,新诗应该充满含蓄美和朦胧美,这也是诗人在不受约束的自由状态下创作出来的诗歌应该有的特点。比如在废名诗论《谈新诗》一书中,关于评冯至《十四行集》这一章时,他提道:“新诗不同旧诗一样,谁都可以做诗了……因为旧诗有形式,有谱子,谁都可以照填的,它只有作文的工巧,没有离开散文的情调,将散文的内容谱成诗便是诗的情调了。不懂得新诗与旧诗的性质,徒雷同做新诗,以为新诗也总有形式。”[5]30所以废名将旧诗中温李一派的想象性特点移植到新诗的创作中,体现“诗的内容”。
诗的内容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便是普遍性与个性的融合。普遍性是旧诗所要达到的目标,即素材和内容的搭配问题。个性则是新诗区别于旧诗的地方,新诗要求更多的是自然抒发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感触,所以每个诗人笔下的诗是不同的,是充满个性的。但废名认为新诗也不能一味追求个性而忘记普遍性这个基础,所以他提倡在诗歌中要做到普遍性和个性的结合,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推动新诗的发展。
(二)散文的形式
虽然废名强调“诗的内容”,但也不能忽视形式的作用,形式是一个框架,没有框架,诗便不是诗了。散文的形式指的是一种自由的形式,前文提到废名从温李诗中得到的启发,则是开发一种新形式来表达自己独特的情感,那新诗则是废名找到的寄托点。用散文的形式作诗,没有平仄要求,不用在意整齐的格式,这样才是情感喷发时应有的自然状态,旧诗都是经过再三思考之下才动笔,而废名强调新诗的“当下性”,所以“散文的形式”是最能满足废名的要求的。对此,废名批评新月派关于新诗“音乐性”的主张,他认为强调音乐性,是换一种方式束缚诗,换一种方式去押韵,对于闻一多诗句中将“悲哀”写作“哀悲”,废名认为这是为了整体韵脚的和谐,这是在走倒退的路,才真是“哀悲”。
从上文可以看出,废名的诗学观对于新诗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诗的内容”没有明确的表示,旨在将诗人从只会歌颂政治生活的语境中拉出来;“散文的形式”则给了新诗格式自由,同时也不忘强调诗句的优美与否,对新诗的艺术性发展是否具有推动作用。但废名的诗学观也有一定的缺陷,他虽然强调诗歌应该回避政治,但是又强调诗歌“当下性”,那就不可能对于政治生活有彻底的回避,在废名的诗歌中也有从侧面含蓄表露自己对社会生活的关注。
四、结语
废名的诗歌在中西方文化的共同熏陶下,具有了独特的含有中国特色的浪漫主义气息,古今中外的文化渊源使得诗中的意象也变得扑朔迷离,让大多数读者都感觉到“晦涩”的滋味,而个性的创作观又和诗学观是一致的,强调“诗的内容,散文的形式”,这两点对于新诗向更深层次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废名虽然是以诗化小说而闻名,但他的诗歌的研究价值也不容忽视,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舞台上应该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
注释:
〔1〕废名.论新诗及其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8.
〔2〕李健吾.李健吾文学评论选[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3.
〔3〕废名,陈建军.我认得人类的寂寞:废名诗集[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4〕止庵.废名文集[M].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0.
〔5〕废名.谈新诗[M].北京:商务图书馆,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