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常熟是江南一方福地,古来唤作“虞城”,得名于境内一座“十里青山半入城”的虞山。说起虞山,是绕不过兴福寺的。南朝出了一位“爱江山更爱佛祖”的“和尚皇帝”。上既有天子以身事佛,下亦不乏刺史舍宅为寺。于是,兴福寺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江南名剎。我从虞山北麓一路下行,石径幽长,寺前涧泉淙淙,林后幽鸟鸣啭,古柏森森,一抹黄墙掩映在烟岚环翠间;落红有声,禅院安静得很。一股萦绕着泥土的山林气息,与古刹中浮漾着的梵音浑然一体,融入悠远静穆的空气中。
秋探兴福寺,不吃上一碗本土蕈油面是令人引以为憾的。在虞山脚下、兴福寺隔壁,有一块被古树环绕的盆地,这是一个市井烟火气十足的露天茶馆,稀疏凌乱地摆着几十张四方桌和竹椅,两三人一桌摆龙门阵,一支烟、一杯茶,从柴米油盐聊到风花雪月,不经意间时光就从指缝中溜走了。有人说“成都是一座泡在茶水中的城市”,常熟亦然,若你来到常熟,便会被如火如荼的喝茶场面惊到。常熟人喝茶,不似广东人那般注重茶点精致,亦不及福建人喝功夫茶那般讲究茶道艺术,他们不讲究地点,不拘泥于场合,甚至连喝什么茶叶也无所谓,山林间、园林里、庭前屋后、街头巷尾……一只热水瓶、一个玻璃杯、几钱茶叶,两三老友围坐,处处皆是茶馆。但一杯茶,并不是常熟人的全部,因为一碗面,在常熟人心目中同样占有重要位置。常熟人的一天,是被一碗面叫醒的。我找到了老字号面馆“望岳楼”,打量起价目牌,浇头花样倒是不少:大排、爆鱼、焖肉、素浇……与苏式汤面相差无几,价格在几块到十几块钱不等,唯独蕈油面,30元一碗。这个鹤立鸡群的价位,吸引了我的眼球,怀揣着十二分的新鲜和好奇,咬咬牙点了一碗蕈油面。
蕈油面的浇头很简单,即采自虞山上的松树蕈,美食家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夸赞此物:“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唯蕈乎!”用蕈作浇头的面,鲜到眉毛也会掉下来的,因此,当地有“尝过松树蕈,三日不思荤”的说法。
说起“蕈”这种菌类,《吴菌谱》中记载“出于树者为蕈,生于地者为菌”,可见,只有从树底下长出来的菌物方有资格唤作“蕈”。虞山又称“乌目山”,因吴王直系先祖虞仲卒葬于此,遂更名“虞山”。帝王陵地,松柏成荫,密林的滋养造就了得天独厚的菌类生存环境,虞山上野生菌蕈诸如鸡菌、鸡脯蕈……林林总总约有几十种。其中,更为高级罕见的松树蕈,对环境要求几近苛刻,除了只生长在适宜温度、湿度的松柏混交针叶林地,还“嫌老爱嫩”专挑树龄短的“鲜肉”松树底下扎根。只有每年八、九月,山上的松树蕈才成熟可摘,一个个形似蘑菇,呈淡棕色,等过了季,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山里人凌晨两三点钟就要上山采蕈,趁露珠未干,把蕈采下来,当地人管采蕈叫“捉蕈”,或蕈与人参相似,长脚会跑,故有“捉”字一说,采摘之难,可见一斑。松树蕈稀少难觅,到底长在哪里,须一处处仔细翻寻,而每个采蕈山人心里自有一张“藏宝图”。野蕈这物什,或有毒性,在宫斗剧《如懿传》里,卫嬿婉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顺利登上大宝,便偷偷嘱咐心腹在皇后的儿子十二阿哥永璂的每日膳食中加上一道有野蕈的配菜,吃了会使人上瘾、产生幻象,吃久了毒素在五脏六腑累积,蔓延至一定程度,便会不治身亡。野蕈有毒无毒,全凭捉蕈人多年练就的一双慧眼,把刚采摘的新鲜松树蕈带回家,与鸡菌、鸡脯蕈等混合在一起制成蕈油,其味特别鲜香。
捉蕈难,制蕈油亦不易,刚采下的野蕈里有小虫子,须撕去表面一层膜衣,清洗干净,在盐水中浸泡三四个钟头,用纯正的上等农家菜籽油熬制成“蕈油”。先支起大铁锅,倒入菜籽油,将姜块拍松后投入锅内,烧到锅内冒烟时,放入八角、茴香等佐料,然后将蕈投入油锅爆炒,移旺火加酱油、盐、糖等调味料烧煮到位,冷却后即成食用蕈油。用虞山特产松树蕈熬制的蕈油,才是常熟人认可的家乡味。
蕈油面端上桌,是苏式风格的红汤细面,一抹面条齐齐整整铺在碗里,宛若古代女子的发髻,汤内散布的棕色蕈块便是松树蕈了。面要趁热吃,轻轻夹起面条,放至嘴边,吸溜一口越过舌尖,蕈油特有的鲜香在面条的热力作用下充溢喉舌,面条脱胎换骨般地回味甘长,难怪小小一勺蕈油,把兴福寺素面推上江南“素面之王”的头把交椅。再看野蕈,细细长长,口感紧实有嚼头,有点似嫩肉,又类野菌,咀嚼中还带着松树本身特有的丝丝芬芳。这素食、素味,倒也颇合本地人与世无争的性情。
在江南,一道美食背后大抵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最早的时候,兴福寺僧人入山采摘食材,觅得此物,爆炒熬汤,做成素面浇头,供僧人或香客食用。清朝末年,曾先后担任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的翁同龢在告老还乡后,经常去兴福寺与法灯大师谈经论禅,住持常以蕈油面款待,翁同龢吃过后盛赞不已。到了民国,在大都市待闷了的宋庆龄、宋美龄两姐妹,去常熟乡下采风,游罢兴福寺,在寺外林中野炊,侍卫从庙里端出几道素食和蕈油面,宋氏姐妹用过后,居然赞不绝口,“想不到一个小地方也有这么好吃的菜和面”。有了“第一夫人”打广告,兴福寺蕈油面自此名扬天下。
很多年后,我又记挂起了兴福寺的那一碗面,买了张常熟客运车票,下站台等公交车之际,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向我打探千年古刹兴福寺怎么走,闲聊之中,得知他们是慕名远道而来一尝其鲜的,遂结伴而行。老地方依旧竹林落叶、鸟语花香,只是要觅露天桌椅得见缝插针。望岳楼修葺得焕然一新,蕈油面也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择了一棵百年老树下的座位,照旧点了一碗纯松树蕈油面,周遭都是端着面碗或埋头吃面的人,在一片“呲溜溜”的吮面声响中,不分贵贱,无论贫富。
兴福寺自己恐怕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千多年前,一首唐诗,让它荣登“网红”之榜;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一碗素面,让它再度红透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