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朱安耐 著 吴 洁 译 祁晓庆 校
(1.罗格斯大学,美国 新泽西 08854 2.内蒙古艺术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30 3.敦煌研究院人文研究部 甘肃 兰州 730030)
前篇Emma C.Bunker 的文章,讨论了在南西伯利亚早期铁器时代墓葬群巴泽雷克的三个墓葬中发现的中国古代文物,其中一块带有“山型”图案的铜镜碎片(6 号墓)和出土的丝织品(3 号墓和5 号墓),带来了两个重要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些物品年代的确定,根据中国墓葬发掘积累的考古证据,3 号墓、5 号墓和6 号墓的年代划分,当为公元前4世纪末至3世纪初。[1]Trudy S.Kawami 对在巴泽雷克发现的扇贝纹狮鹫和东希腊狮鹫的深入讨论,似乎进一步佐证了巴泽雷克1号墓和2 号墓葬的年代划分(公元前4 世纪)。[2]而美国学者、哈佛大学艺术史博士乐仲迪(Judith.A.Lerner)的分析表明,虽然阿契美尼德风格的纺织品,在巴泽雷克墓葬群早期年代的确定中常常发挥着关键的作用,但在此处并不适用。[3]第二个问题,则是关于中国古代文物在巴泽雷克墓葬群的出现问题,这些文物不仅不远万里来到西伯利亚南部偏远的阿尔泰地区,还在较晚期的墓葬——即巴泽雷克墓葬群3 号墓、5 号墓和6 号墓中留下了明显的中国元素。
公元前4 世纪至公元3 世纪,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中,又有哪些因素能够解释中国的商品持续西进,并最终抵达南西伯利亚巴泽雷克等地背后的复杂因素?
公元前4 世纪所对应的历史时段,正是中国的战国时代(公元前480 年~公元前222 年)的后半段。中国的战国时代,实际上是指中国历史上东周时期(公元前770 年~公元前222 年)的后半期。[4]此时的周天子们,仅在名义上继承了周王朝的天子之位,对这个松散的封建国家联盟,他们实际上既没有政治权力,也没有长久的仪式上的影响力。在战国时期,尤其是战国的后期,这些封建的诸侯国之间,全部投入了激烈的权力争斗中,指挥自己庞大的常备军,吞并邻国,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之下,一些较弱小的国家,自动组成脆弱的联盟,试图躲过这不可避免的毁灭结局。[5]
在这些诸侯国中,有一些主导了公元前4 世纪的权力之争,这是因为这些诸侯国占据了资源丰富的广阔领土,以此可支撑他们大规模的常备军队所需的物资供应;另一方面,这些诸侯国内部的政治改革和中央集权的政府结构,也是其实力增强的切实保障。这些国家包括位于中国西北部地区的秦国(最终一统了中原),东北部和北部的齐国和燕国,北部的赵国(原为强大的晋国之一部分,后来晋国被瓜分),以及位于南部、西南部的楚国。这些国家有一个共同的优势,那就是它们都处在中原的外围,能够在地理上进行扩张——不仅可以吞并其内部及周边的小国,还可以向外推进到北部边境地区的游牧部落驻牧之地或南部少数民族部落控制的领土上。这里,与位于南西伯利亚的巴泽雷克地区尤其相关的是,其时中国的北方边界,直到秦国征服并统一中原后才稳定下来。秦始皇将现有的防御北方部落和邻近封建国家突袭的城墙,连接成一个整体,这就是长城。长城的建立,最终划定了中华文明的边界。[6]
而正是由于这些沿着中国北部边界分布的外围国家,与周边邻国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近期的考古研究,发现了一些引人遐想的历史线索,这些线索或许能够解释上述复杂关系的实质以及中国的商品向北、向西来到游牧民族手中,并被带入墓葬中的背后原因。北方国家与游牧民族之间的这种关系,可以说是十分务实的,也是十分矛盾的,根据具体的情况,可随时在敌对与友好之间相互转换。秦国和赵国可以联合起来反击游牧部落的驻牧之地,尤其是在中国北部的边缘地区,农田和草场的边界本来就不甚清晰,常有冲突和袭击发生。而通过将游牧部落逼退到更北、更西的边陲之地,这些地处中国北方地区的大国,得以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有时,一些合意的商品馈赠和物流交易,以及和亲等,都能换取一段相对稳定,甚至和平发展的历史时期。
这些华夏边缘的外围国家,特别是秦国和燕国,也被中原的封建领主视为野蛮人,或者说是充其量还没有完全汉化的种族。据传说,秦国是马商的后代,即是非中原的游牧民族。[7]“直到公元前266 年,在魏国的贵族口中,秦国人之习俗,仍与戎族和狄族部落之习俗,几乎是完全相同的。他们有着虎狼之心,他们贪婪又不可信,他们不懂礼貌,也不懂合宜的彼此关系或正直的社会行为。每当可以获得切实利益的机会出现时,他们甚至可以将自己的亲人像动物一般对待。”[8]
对上述游牧民族和那些外围国家彼此双方而言,这种相互之间的关系,具有巨大的文化和经济利益。赵国,以及紧随其后的秦国,抛弃了中国传统的使用笨重战车的战争方式,而选择了像他们的游牧邻居一样的骑马作战方式。[9]骑兵射手,迅速取代了原来中原军队作战时所用的战车,秦国由此而成为无可匹敌的强大战争机器。在开始马背上的征战生涯之后不久,中原民族已然穿上了北方游牧民族的服装——长裤和束腰短上衣。秦始皇陵8000 人的陶俑军队,包括马匹的笼头,也与在南西伯利亚的巴泽雷克墓地所发现的笼头几乎一致了。[10]
公元前4 世纪后期的另一个特点,是商业活动的勃兴与拓展。在战国后期,即公元前4 世纪至公元前3 世纪这个历史时段内,在中国北部及西北部长城脚下或长城外的考古发现中,考古工作者找到了上述历史时段内经济活动的大量出土实物证据,最早的文物实物,可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11]例如,在内蒙古长城以北地区的墓葬考古中,发现了中国北方战国时期的赵国、燕国和齐国的钱币。值得注意的是,齐国和燕国所铸的钱币为刀形,为中国北方部落熟悉的形状。齐国的钱币与同时期中原诸国典型的铲形钱币不同,这表明了与战国时期,中国诸诸侯国与中国北方部落间经济联系的重要程度与贸易量的强度。[12]
在其余的考古发掘中,还找到了中国的一些生产制造中心,那里生产专门为游牧民族市场设计的各种物品。[13]河北北部的燕下都(今河北省易县)遗址,是中国战国时代燕国的都城遗址,在那里出土了20 件金饰,与内蒙古准格尔旗西沟畔发现的一批金银器极为相似。[14]这两组器物的打造方式,都更符合牧民部落的技艺风格,而非战国时期中原内地的技艺风格,两组金银器物都刻有中原地区典型的汉字铭文,显示出这些金饰的名称和重量。或许,这些錾刻着铭文的金银器物件,是其时的赵国、秦国、燕国等中国北方边境国家,专门为与游牧民族贸易而制作的。
最初,与其他战国时期的国家相比,秦国的商业发展是相对落后的。但是,到了公元前4 世纪末至公元前3 世纪初,随着秦国逐步占领了韩、魏、赵等国的商业城市,秦国自身的商业发展也迅速扩张。秦国的战略位置,得益于地处黄河大拐弯处以西的渭河流域。其与中原的联系,是通过河流和丘陵间的一条狭窄地带东渐而进入中国内地的。秦国,在关内是安全的,其全部精力,便可集中在西进领土的扩张上,因为,其时的秦国,几乎没有来自东部的威胁。到了公元前4 世纪,秦国几乎征服了整个中国的西部地区,并深入到更加遥远的西域,控制了北地郡——今中国甘肃省东北部地区(即今兰州及周边地区)和今中国宁夏东南部地区。[15]北地郡有几家活跃的大商户“……在乌氏(宁夏),有一个罗姓的商人,靠养牛和用丝织品换取当地少数民族的牲畜发了财。”[16]公元前3 世纪中叶,效力于秦国的著名法家代表人物李斯,曾在给皇帝的一份奏折中指出,那些奢华的物品,特别是皇帝使用的物品,很多都是从远地进口的,包括北部的快马,西部昆仑山的玉石以及四川西部的朱砂和碳酸铜染料等。[17]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收藏的漆器尊底部的铭文,对有关中国生产中心的传统假设,提出了一些耐人寻味的问题。[18]这件涂有红漆、配有镶银青铜配件的黑色器物,是从战国时期南方楚国的都城今湖南长沙地区的一座坟墓中发掘出土的,在上世纪30 年代,即已闻名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它是由楚国的工匠制作的,其精美的漆艺,早已久负盛名。镌刻在该尊底部的铭文,说明这件漆器是公元前278 年由皇太后监督制作而成的。[19]然而,中国早期文字研究的最新成果表明,这种铭文,当为秦国在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所特有的。[20]铭文中的宣太后,是一位楚国的女子,为秦昭王的母亲,秦始皇的祖母。秦国和楚国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而此尊明显是公元前278 年秦国向楚国进贡的,那时,秦国还未统一中原,皇太后很可能在那时鼓励秦的首都发展漆器制作。
为此,不少研究者认为:高度复杂的漆器、纺织品及某些“四山”镜等器物,都是在楚国生产的这种传统理论,真的有待重新审视。在南西伯利亚巴泽雷克墓地发现的中国纺织品和镜子的碎片,很有可能是因为秦国与楚国的特殊关系而来到该处的,也有可能是来自中国的华北地区,大约是来自那些为满足中国北方邻国的奢侈品需求而建立起来的其他漆器和纺织品制造中心。[21]
随着更多考古挖掘工作的陆续完成,更多的商业活动的线索,也将一一浮现。中国与周边诸多部落之间的商业往来,以及由战国时期的秦国西扩等外部事件带来的部落往返迁徙等社会动荡因素,也促进了其时商品的流动与经济的繁荣。
最后,我们还应注意到另外两个因素。首先,中国和西伯利亚南部间的紧密联系,远早于公元前4 世纪就已存在了,考古工作者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发现的商代和西周时期的墓葬中,发掘出土的中国的陶器和武器,就是最好的证明。[22]基于在西伯利亚南部的卡拉苏克和塔加尔斯卡亚地层中发现的中国陶器——30 多件鬲和鼎,苏联考古学家经分析研究后得出结论认为:西伯利亚南部地区的文化元素中,很明显受到了其时中国商王朝文化元素的影响;[23]其次,在西伯利亚南部地区的巴泽雷克墓葬群中,其墓主入葬的前后历史时段内所显现出来的文化元素,不仅是中国地处西北边陲的秦国不断地向西扩张,然后转而向东、向南,统一中原的文化输出结果所致,另有部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发动的中亚征伐战争,迫使月氏等许多游牧部落向东迁徙的直接后果所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历史功绩,或许能够诠释后来西伯利亚南部地区的巴泽雷克墓葬内,源自西亚的材料逐渐递减,而源自东方秦国不断西扩张的文化元素增多,这或许就解释了巴泽雷克墓葬中,发掘出土的中国商品增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