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双兴
县中为什么“不行了”?一个普遍的回答是:生源流失严重。
生源为什么流失?因为县中“不行了”。
近些年,这似乎成为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很多人都能从自身的经验出发,找出一两条论据来验证这一现象,但现象背后更为核心的部分,依然让人困惑。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用一本书的体量回答了这个问题。经过三年的调研,她的新书《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从宏观到微观回答了关于“县中为何衰敗”的问题,同时,也试图探索:在各种评价标准之外,基础教育应该给予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林小英几次提到,这些调研不是对个体的批判,更不是鼓励或要求个体反叛规则,而是从制度和政策层面反思,如何给个体留出喘息的空间。“教育领域特别需要‘撒胡椒面’的政策,要人人惠及,要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在那个位置上他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让他自己去努力、去决定。”
以下是林小英的讲述。
回到教育常识
我自己也曾经是县中的孩子,但那时候的学校和现在还是有所不同。
我们的校长和老师经常说“玩得好才能学得好”,还有“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他们不讲究死学,而是掌握基本知识点就够了,而且要求我们把功夫花在平时,很少弄那种类似“誓师动员大会”之类渲染紧张气氛的事。
尤其现在,社会氛围已经很紧张了,一到那几天全社会都弥漫着要为高考让路的氛围,学生压力是很大的,这个时候还要搞那种动员会,就是火上浇油。我觉得我们更大的着力点其实在于让学生放松一点。
我觉得这里面不是说让个体去调试的问题,而是适当撤换背景板的问题。全都在说:高考特别重要,学习特别重要,做题特别重要,做辅导额外用功也特别重要……在所有这些“特别重要”之外,能不能有点别的东西,哪怕一丝丝,也许就是一个喘气的机会,说得更严重一点,也许就是救命稻草。
我的学校为我们提供了这种空间,同时,我的很多同学也都考上大学了。
那个时候,学校和学生尚未被某些标准定义。我在高一的时候就拿到过我们县里最好中学的数学试卷,第一道题就不会。我当时就觉得,人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我也知道三年后我们要共同参加高考,但是你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吗?不是觉得做不出来就“完蛋了”,而是,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高考不会考这么难的。要是高考这么难,全国一半人都没希望了,我才不信这个邪。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这种底气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至少我在当时看到了做题不是人的唯一,做题之外,还有一些值得过的生活,看到这些生活的可能性和价值,是我的中学教给我的,也是它最宝贵的地方,这一点让我受用终身。
我觉得,有时候还是要保持一些懵懂和无知,这样就可以尽情地设计自己,个人的成长或者冲劲就是来自于这种无知,我并不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我也没有办法精确计算我胜利和失败的概率大不大,无法精准计算,那就闷头向前。
我访谈过一个县中校长,他很有办法,有个女学生状态不好,不怎么说话,什么也不想干。在和班主任沟通的时候,校长没有把她推向家庭或者社会,而是建议组织一些集体活动,不针对她,而是让全体参加,然后让有心理学背景的历史老师参与观察、自然交流。
在这些例子身上,我看到了教育可以是很朴素的。从他们的经验里,我总结了这样两条:回到教育常识,恢复教学常规。
表格之外
今天的县域中学,和我上学时的学校相比,应该说是更井然有序,更加关注可测量的结果并对监护人负责,而较少关注“一个完整的人”。
那么,县中的变化甚至异化是如何发生的?
这要提到“审计文化”的“入侵”。最初,早在马上进入千禧年的时候,社会、政府以及学校有很多腐败,所以我们把问责制引入到了整个公共系统里,一切留痕,一切都做材料,也就出现了所谓的“文牍主义”。
过度追求透明度和KPI,会把差异性泯灭掉。事实上,教育是最注重人的自主性和可塑性的,也是反权力、反技术的,所以需要保留一个小空间。如果所有人都去迎合权力和技术的控制,教育就会变得非常单调和干燥。
有一天上完研究生的课,我在教室里待着,看到两个同学没走,就问他们怎么不去吃饭。一个同学说,“我等他一起吃饭,我们要互相监督,吃慢一点”。我觉得有趣,就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说:“我们从中学开始就被训练,吃饭必须要快,所以我们现在慢不下来,一口饭放到嘴里可能嚼两三下就吞了。”
细嚼慢咽还需要监督?有趣之余我感到十分震惊,我一直觉得吃饭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在学校里学生连吃饭速度都是被规定好的,以至于吃饭慢、享受美味的能力都没有了。
以这个为例,我们就能看出,中学是不是还可以做点什么,能不能把吃饭时间延长点,真的必须争分夺秒吗?
我们太习惯于用经济发展的思维来面对教育,但教育不是经济,教育不是效率第一,而是要以人为本,让每个人在教育体系里找到自己恰当的位置。
我知道很多地方特别不喜欢“撒胡椒面”式的教育,觉得那样做不出成绩。可是我觉得,教育领域特别需要“撒胡椒面”的政策,要人人惠及,要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在那个位置上他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让他自己去努力、去决定。
孩子愿不愿意读书,是不是健康、愉快,这些东西填不到表格里,但很重要,我们有没有能力关注到?在严密的表格之外,能不能留个口子?
量化通约机制之下,每个人只是个数据点。但生命本该是一场流动的叙事,而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自我描述与自我定义应该是具有实质性内容的动作,而不是一个又一个标准参数的套叠。
教育的魅力
教育是现代社会重要的奠基性领域,其复杂性不言而喻。当教育被某一种思潮、某一种观念所主导和支配时,其缺失的部分更需要反思,也需要对这一支配所包含的本体论、知识论和方法论的争议有深刻的辨析。面对教育实践保持必要的谦卑、退守甚至无知的态度。
我作为一个学者,因为做教育政策研究,主要还是看制度和政策,既然从微观的角度,我关心每个人怎样找到位置和平衡点,那么我就要想,政策如何设计,能够允许每一个人有机会、有条件、有资源去寻找,而不是替他去寻找。
我们研究的初衷,是希望能反思政策,而不是质疑和改变个体。假如在我上大学之前,有人告诉我:城里人做的比你好多了,人家资源也比你好多了。这些对我有什么用?除了让我沮丧、浑身乏力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效果。那在结构性的困境之下,个体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让自己相对没那么容易被吞噬呢?
我觉得,从个人的角度,如果学校是争分夺秒式,那么家长在寒暑假最好就是放养式,现在都要求家长和学校协同用力,但我觉得恰恰应该是反作用力,是互补的。学校作业布置那么多的话,就不应该要求家长再加码。
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无论世界怎么变化,这几件事我们都要应对。那么我们的孩子准备好了没有?除了做题之外会不会做饭?睡觉的能力得有吧?十一二岁就失眠,那还能够过好一辈子吗?
我经常讲,人生的画卷最好是慢慢展开,先看一个角,再一步一步看,也许风景就能无穷展现了。千万不要让我一眼把画卷看到头,不要一目了然。
我们现在都喜欢做攻略,每天安排得一清二楚的,去哪个景点,一清二楚,没有任何惊喜。事实上,还是要留一些未知,让自己真正地用身心去感知。
学习也不例外。因为人生就像旅途,乐趣在过程当中。
教育是最有希望的专业和领域,尽管会有无力的部分,而希望恰恰在于教育永远在处理我们没有达到的状态。
它里面非常复杂,带有某种强制性,要有监控,不能完全放任,但又保持某种自由性,有自由裁量。所以永远是在一个二元的价值中去寻找中间点,教育者的作用就是帮助每一个人找到这个点位,基础教育的作用就是为个人寻找这个点位提供最基础的理论方法和路径、材料、工具。
我觉得,教育还是应该去帮助每一个人探测自己的平衡点,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就像一堆石头一样,每个石头形状都不一样,但每个石头都有自己内在的平衡点,找到之后,就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架构。这是教育最难的地方,也是最有魅力的地方;是最不可能的地方,也是永远值得追求的地方。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