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期,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正在热映。电影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唐朝安史之乱后数年。吐蕃大军入侵西南,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适交战不利,退守泸水关,长安岌岌可危。朝廷对按兵不动的高适起了戒心,派来监牢太监询问。高适向对方讲述了自己与诗人李白数十年的交往,一幅描述大唐由盛转衰的历史画卷就此展开。
电影中,高适出身落魄将门,进京赶考但屡试不第,后投身军旅;李白出身大户商贾,恃才做物,然而在政治上懵懂无知,最终卷入叛乱。电影是历史的缩影,事实上,在真实的安史之乱中,永王李磷发动叛乱,李白一度因是永王幕僚而落下叛乱罪名,在其兵败后被捕入狱。高适却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官拜淮南节度使,讨伐永王,平定叛乱。狱中的李白向高适求救,高适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二人多年结成的友谊走向了破裂。
从把臂同游的知己,到形同陌路的过客,高适与李白的关系同大唐的政治牢牢绑在一起,令人唏嘘不已。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见”,谁文能想到高李二人的友谊之船会以这样的形式倾覆呢?
相识于微末
高适的祖父高偘是唐高宗时名将,曾擒突厥可汗,攻高句丽,官至左监门卫大将军,辽东道、陇右道持节大总管,封平原郡公。父亲高崇文为韶州长:史,但在高适少年时便去世,高家也因此家道中落。唐代制度规定,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孙可由门荫入仕。根据祖父的官位,高适是拥有门荫特权的,但高适不想走门荫之路,二十岁时前往长安求取功名,没有成功,只能长期寓居于梁、宋地区(今河南省商丘市),以耕钓为生。
在唐代,边帅可以自辟佐吏,所以从戎入幕也就成为士人进仕的一条途径。虽然这条途径相当狭窄,但如果有机会立军功,也能很快官至高位。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年),高适决定投笔从戎,北上边疆。他本想去朔方节度副大使信安王李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幕中谋得一官半职,但始终未能如愿。面对军中的黑暗、上位者的昏南,高适无从干预,更无力改变,最后只能愤懑而归。
与高适不同,李白此时早已名扬天下。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在玉真公主的推荐下,42岁的李白受诏入朝觐见。李白进入长安后,唐玄宗降辇步迎,亲为调羹,随即又让李白“供奉翰林,随时待诏”。“翰林”二字听起来尊贵超然,但在唐玄宗眼里更像是身边解闷帮闲的文人。在长安期间,李白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留下了颇负盛名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春风得意之后,李白的仕途之路很快就夭折了。天宝三年(744年),李白失宠,向唐玄宗递交辞呈。对于自己的“主动离职”,李白本人的解释是为小人背后中伤,他日后在诗中曾反复写到这一点:“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蔬计”“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暗指杨贵妃、高力士和李林甫等人向唐玄宗进谗言中伤自己。
辞宫后不久,44岁的李白在洛阳和汴州一带遇见了33岁的杜甫,相谈甚欢。不久后,李杜二人相约在梁、宋一带见面,他们一起邂逅了寓居于此的高适。与杜甫相比,此时41岁的高适与李白年龄相仿,性情相投,都喜欢舞文弄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三位大诗人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他们一起作诗,一起打猎,一起梁园访古,一起纵酒高歌,一起郁郁不得志。食则同羹,寝则同席。杜甫日后作《遗怀》一诗回忆往事: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两个多月后,三人依依惜别、各奔东西。此后数年间,虽然天各一方,但三人间常有书信往来,交流诗文,互相激励。
殊途而同归
天宝十一载(752年),落魄一生、报国无门的高适终于遇到了自己的伯乐——歌舒翰。这年冬天,高适承哥舒翰一路向西,到河西节度使幕府任掌书记。天宝十二载(753年),哥舒翰庇大军从吐蕃手里收复九曲,被唐玄宗封为西平郡王:许国从来彻庙堂,连年不为在疆场。将军天上封侯印、御史台上异姓王。此时的高适已经年过半百,他选择将个人命运与王朝开疆捆绑存一起,存使自己名声大噪的同时,却也为人牛的光辉蒙上了阴影。
天宝十三载(754年),杨国忠在各项战备工作都不充分的状况下,强行派李宓率七万大军二征南诏,结果险些全军覆没。在两次征讨南诏的战争中,唐军前后的损失高达十余万人。这两场败仗,不仅破坏了唐朝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政治生态,还耗尽了盛唐最后的元气,在安史之乱前夜平白损失了一支本可用于平叛的生力军。然而,高适却写诗为之鼓吹:廉蔺若未死,孙吴知暗同。相逢论意气,慷慨谢深衷。在高适笔下,杨国忠和败军之将李宓竟有了古之贤相名将之风采。为这样一场惨败歌功颂德,高适将自己和边塞诗均置于尴尬的处境。
而此时李白的境地也没有好到哪去。天宝十一载(752年),李白孤身来到安禄山治下的幽燕地区,想要成为安禄山的幕僚,重拾建功立业之志。从本质上看,李白的幽州之行与高适追随哥舒翰并无多少区别。但历史就是这样的吊诡。当李白到达幽州之时,安禄山刚好入长安觐见,二人因此无缘相见。失落之余,李白顺势周游了幽燕地区。在游历中,他亲身领略到安禄山大军的锐气和军威,于是作《出自蓟北门行》一诗盛赞安军:推毂出猛将,连旗登战场。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甚至还天真地想象他们将为国建功: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讽刺的是,三年后,安禄山这支大军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归咸阳”。可以假设,若李白真的加入安禄山麾下,当安史之乱爆发时,以假设,若李白真的加入安禄山麾下,当安史之乱爆发时,李白的命运又会如何?由此看来,李白的无功而返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分道而扬镳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危在旦夕,唐玄宗带领宗室子弟南下逃亡入蜀。值此紧要关头,身为监察御史、跟随哥舒翰守潼关的高适站了出来,建议立即实行紧急动员,死守长安。高适的建议虽然在军事上未必有可行性,却是长安朝堂中獨一无二的勇气。这份勇气让他得到了时任太子李亨的青睐。之后,李亨北上灵武称帝,是为唐肃宗。这一时期,高适的政治远见得以充分发挥,他对政治大势的把握、对时局变化的预测颇为准确,显示了一定的政治智慧——审时度势,不偏执拘泥。
唐玄宗在逃亡入蜀的途中,封永王李璘为领四道的节度大使,坐镇江陵,其中自然有制衡肃宗之意。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年)九月,永王抵达江陵,当时江淮地区的租赋都要通过江陵中转,故而在很短时间内便招募起数万军队。随着势力的强大,永王的政治野心也膨胀起来,决定割据江南,像东晋第一位皇帝司马睿那样开基立业。
作为声名显赫的大诗人,此时已57岁的李白受到永王谋士韦子春的三次延揽,最终入幕。求仕心切的李白似乎丝毫没有体察到此行所蕴含的政治风险,反而幻想来同自己能像苏秦一样衣锦还乡: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學苏秦不下机。在永王军中的日子,李白写下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盛名不下于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为永王火张声势。
平乱功臣与阶下囚徒
面对永王的叛乱,唐肃宗无法坐视不理,故召来高适商讨对策。高适分析了江东的各种形势利害后,断言永王必败,深深地感染了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年)冬,肃宗任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平永王之乱。在正式开战前,高适写下《未过淮先与将校书》,晓谕永王军中将领认清形势,早日归顺朝廷。这一攻心计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永王军在交战前就陷入了无心恋战乃至士气瓦解的状态之中。
至德二载(757年),在唐军的猛烈攻势下,永王兵败身亡。从下山入幕到永王败亡,李白追随永王的时间也就一个月左右。但这一个月的政治投机,却让李白身陷囹圄,甚至有性命之忧。李白在永王兵败后本想逃往庐山,却在途中被官府捕获并投入浔阳(今江西省九江市)监狱。在狱中,李白仍未意识到自己涉入的是高度敏感、讳莫如深的皇室内争,坚信自己清白无辜,积极写信给各路友人及权贵以求脱罪。在这些人中间,高适和李白相交最深,且此时的高适参与了平定永王叛乱,对李白案应有一定的话语权。李白作《送张秀才谒高中丞》一诗托人带给高适,请求昔日老友能出手相救。李白在诗中大赞高适稳镇淮海,能在谈笑间廓清妖氛,急陈自己已处于玉石俱焚的危险境地,寄寓祈盼高适搭救自己的期望。
对于李白的请求,高适没有回应,更没有出手相救,这固然可以说高适冷酷无情,但他若是担心被李白逆案牵连也是人之常情。高适和李白曾经共同游历,是文人之间相互欣赏,从而结交。而高适和李白的秉性是完全不同的,在李白需要帮助时,他想到了昔日的朋友高适,真诚地向其袒露心迹,希望他能救助自己,然而高适的附势人格主观上决定了他不会救助李白。
盛唐诗人多仕途坎坷,只有高适凭借平定永王之乱乘风而上,宙至节度使,如《旧唐书·赢适传》所言:“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高适不救李白,自然确保了仕途的安全,同时也付出了自外于“诗人共同体”的代价。幸运的是,李白最后被郭子仪所救,幸免于死罪,被判长流夜郎(今贵州省遵义市桐梓县)。在流放途中,李白至白帝城时遇赦,立即返舟东下江陵,并快意地写下了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浔阳狱后,高适的冷漠和无动于衷让李白感到义愤,他在《君马黄》《箜篌谣》等诗中表达了对交友之道的质疑,这段曾经携手同游、相互欣赏的友情最终走向决裂。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已然是对高适与李白这段关系最生动的写照了。
风云相携来
高适与李白,是被唐代政治洪流驱动的两个个体生命,也正因为流向不同,这两个个体生命被打磨出了不一样的色彩。高适这种拜将封侯的仕宦历程,是时人眼罩非常完美的“升官图”。与之相对,获取了后世无限赞美的李白,在其仕宦历程上是非常糟糕的。
这种政治经历,势必影响到高适与李白的诗歌创作。在高适的生命中,他与军旅之事的关系非常紧密,这也形成他诗歌的特色。但回溯这些关系不难发现,高适是以一种主动的姿态去缔结的。这是因为在唐代,处于边疆的防御型藩镇,机遇更大。正是这样的“诱惑”,驱使高适去听边塞的风雨,去看边塞的山水,去经历边塞的故事,最后酝酿成他的诗的底色。
但对于李白来说不是这样的。李白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高适所选取的那条路,他希望得到皇帝的无限殊遇,从这种殊遇中寻求一种他景仰的政治理想。李白把得失都系在了皇帝一人的好恶之上,那么皇帝亲之爱之,他自然可以高蹈于青云之上,同样的,当皇帝对他失去兴趣之时,他相应的会被浮云遮蔽乃至从云中坠落。这种起与落,恰恰与他写给李邕的诗的前四句是吻合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风来则起,风歇则下。视九万里为尺寸之问。这恰恰形成了李白内心的广袤无垠的心海。这片心海倒映宇宙,洞彻乾坤,驾游龙与鸣凤,驱飞廉与丰隆,于是各种奇现想象,浑奥的浪漫喷薄而出,经过情感的淬炼,而凝结为一首首浮动于紫府清都云霭间的诗篇。
熟悉李白的人都知道,在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大赦之后,李白依靠当涂县令李阳冰的接济,度过了他最后身为唐代庶民的岁月。而在乾元二年之后,高适即使偶有左迁,但依旧为一位高层义官,最终还得到了渤海县侯的封赏。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高适瘸逝于长安,李白先其三年而去,而再过五年,杜甫也将离开这个世界。在杜甫晚年居于夔州之时,他回忆起他与高适、李白结伴游玩的青年时代,他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是的,唐代的万里疆域上,风云曾相携而来。
摘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方志江苏”,文章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