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正
一
1949 年,继东北的全境解放和济南战役胜利后,中国人民解放战争进入了最后决战阶段。
1 月10 日,淮海战役胜利;
1 月15 日,天津解放;
1 月31 日,北平和平解放;
……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标语刷遍了解放区的城乡。一队队人马、车辆,经过家乡的集镇和村庄,排山倒海般地向南开进。
解放区的新年,总是格外的红火,那年更添了一份喜悦、兴奋与欢腾。至于母亲,满身心就是两个字,一个是忙,一个是盼。忙是肯定的,家家忙年,母亲与乡亲们还要忙着照应那一批又一批南下路过的部队同志。自父亲参加了新四军,只要有我们的部队驻扎或经过,母亲总是抢着上前,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忙里忙外。
说到盼,母亲最盼的就是淮海战役的胜利。她知道,父亲的部队就集结在那里。开战前,父亲来过一封家书,说得很平和,还破天荒地随信寄回一张免冠的近照。祖父看信后说,没事,报个平安。他把照片递给母亲,母亲看了一眼,随即便递给了祖母,就在家人传看照片时,祖父轻轻地自言自语道:“看来,又要打一场大仗了!”
二
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撕毁和平建国协定,向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中共中央决定采取“向北发展,向南防御”战略,要求新四军军部及大部分主力尽快北移山东。父亲的部队就是从家乡出发北上的。母亲抱着1 岁多的我,拉着3 岁多的姐姐送别父亲,父亲说:“我们少则3年,多不过4 年就会打回来。”
母亲一算,差不多就快3 年了,北边的仗节节胜利,现在部队终于南下了。这些日子,母亲忙得开心,盼得焦急,盼的就是部队路过时,父亲能抽空回家来看一看。
春节过去了,元宵节也过去了,过境的队伍走了一批,又迎来一批,只是不见父亲,也没有信来。
母亲心里有点失落,试探着问祖父,是不是给父亲发封信?祖父说,行军打仗,居无定所,邮差哪里赶得上!于是,盼望慢慢变成了等待。
父亲,仍无半点音信。母亲心焦,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等待。祖父终于也坐不住了,有一种不祥之感笼罩心头。他磨墨,铺纸,提笔,写信,不是给父亲,而是给父亲的部队。
又是漫长的等待。9 月初,终于收到部队的回信,准确地说,是一份公函:
中国人民解放军23 军后勤部政治处信笺
兹有本部医务员孙玉美同志于本年一月二十日在山东峄县为特工枪杀。希我地方政府予以烈属优待为荷。
此证给孙烈士家属存执
部长王勋
副部长陈耀汉
政委李华楷
主任彭启
八月二十四日于嘉兴
此信到家,犹如晴天霹雳。
三
镇里领导来家看望,又向县里做了报告。县里指示,先从公粮里拨点粮食作为抚恤。1949年收成不好,粮食紧缺,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二叔,按家乡习惯我们称他“小爷”,持着镇里开的条子到粮库领粮。粮库主任拉着小爷看了一圈,所有粮仓都是空的。小爷无言以对,主任叹了一口气,对小爷说:“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主任果真派人送来两袋杂粮。这粮五颜六色,但凡地里种的品种,差不多全齐了。送粮的人说:“主任带着我们,把所有粮仓的底儿扫了一遍,又是筛又是扬,个个搞得灰头土脸。”
母亲含泪道谢。待粮库的同志离开后,母亲把祖父祖母和小爷请到堂屋,郑重其事地说:“这粮连着一条人命,我们一粒都不能动。恳求爹作主,还是换成路费,去山东把人接回来吧。”
对于母亲的恳求,祖父当即同意。
峄县现在是山东省枣庄市的峄城区,从我们家到山东枣庄,公路距离250 公里左右,当年路况不好,加之那年发水,湖满河溢,路途艰难,可想而知。
小爷年轻,祖父又让一位我们叫他“三爷”的远房伯父同行,两人花了四五天时间才到达峄县。找到县政府,接待他们的是一名年轻同志,人很热情,但他说,淮海战役,我们部队牺牲多少人哪!但凡把命丢在我们峄县的,我们就要世代供奉。县委已决定要筹建烈士陵园,因此,你们不能搬迁。
小爷急得不行,同去的三爷经事多,把我们家的情况说了一通,再三恳求。负责接待的同志面有难色,但也同情,说了一句“这是大事,需要请示。你们明天再来”。
次日,小爷他们早早就到县政府的门口等着。时间不长,那名接待的同志也就到了,他说:“领导同意了!具体两条:一是立即派人协助寻找烈士掩埋地点;二是选派两个身强力壮的民工,把烈士送回江苏老家。”
寻找墓地并不容易,因为大战以后,双方战死者数以万计,掩埋的坟堆散于遍野。幸亏县里派的那名向导有经验,找人打听到当年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的野战医院就在枣庄附近,墓地据说在枣庄南边。
他们出了枣庄,再走不远,就见土坡上有一片菜园,园里有两间草屋。他们刚走进园内,屋里便出来一个30 岁左右的农家妇女。山东的向导连忙上前打听:
“嫂子,附近可有我们部队同志的墓地?”
“你们打探这个干啥?”大嫂反问道。
“烈士老家来人了,墓需要搬迁回去。”向导边解释,边指了指小爷和三爷。
“那俺问你们,死的人叫啥名字?做啥事情?多大年纪?老家在哪里?人是咋死的?”大嫂甚是警觉,连连发问。
“孙玉美,部队上的医生,26 岁,江苏泗阳人,被敌人打了黑枪。”三爷凑上前去,一一作了回答。
大嫂扯起衣袖,揩了揩眼睛,说,“走,俺领你们去。”
途中,大嫂解释道:“大兄弟,别怪俺啰唆。部队上嘱咐过,孙医生的墓,托付给俺好生照应着点。”
到了墓地,不大的一个土堆,前面立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桩,书写着“孙玉美烈士之墓”以及籍贯、生卒年月等。小爷一见,扑倒墓前,喊一声:“哥啊!”便泣不成声。
四
回程还算顺利。农村的丧事繁琐而讲究,规矩甚多。父亲是烈士,加之祖父行医从教多年,来吊丧的,探望的,人员众多,身份各异。别人主事,母亲放心不下,虽然如雷击顶,五内俱焚,还是勉力支撑,事必躬亲,里外张罗。
丧事完毕的当天晚上,母亲对祖母说:“妈,你把两个孩子带开,我心里憋得慌,想哭一场,别吓着孩子。”祖母明白,只是说一声“乖儿,心放宽”,就把我和姐姐往外带。
我们没走多远,只听“哇”的一声,惊天动地。母亲把自己关在房内,号啕大哭。
奶奶紧紧地搂着我和姐姐,泪如雨下。不知过了多久,房内哭声渐渐地缓了下来,奶奶才把我们送了回去。
母亲将我和姐姐搂在怀里说:“爸爸走了,今后的日子会艰难些,别怕,有妈呢!你们还小,一天一天便会长大。你们要听妈妈的话,和妈妈一起,挺起腰杆往前走。吃苦不叫苦,轻易不求人!”说实话,当时懵懂,不甚了了,随着年龄增长,我才渐渐明白。
当年,提出为父亲迁墓时,母亲曾说过,今生艰难,总该有个诉说的地方。但在我的记忆中,几十年来,含辛茹苦,艰辛备尝,母亲不曾有一次去父亲墓前哭诉过,连当众落泪都很少见。有时,我夜里醒来,会见她一边缝补衣裳,一边暗自落泪,第二天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该干什么,就又干什么去了。
父亲安葬后不久,镇上的领导又来看望。同行的还有那位粮库的主任,这次给我们带来两袋优质的小麦。而镇长带来的是最为激动人心的消息:10 月1 日,新中国成立了,她的名字叫——中华人民共和国。
1940 年,父亲与母亲结婚,那一年,父亲17岁,母亲18 岁。
1942 年,父亲参加了新四军。母亲说,就是这一年,她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刘英,是父亲给她起的。
母亲于2018 年2 月9 日去世,享年96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