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萤亮
我是一个阅世不深的人。
回望我的生命历程,仿佛是北方荒原上缓缓流过的长河,而我的阅读和创作,就像在河床中偶然出现的小小洲渚,开着野花,栖息着白鸟,一闪而逝,仿佛是这荒凉河流的梦境,仿佛这无尽的长河,都是为了向它聚拢,把它托起。
童年的阅读生活
童年的天空,似乎总是铅灰色的。也许因为北方的冬天漫长而阴霾,也许因为我总是独自待在家里看书,而整栋灰色的楼都是那么沉寂。在阅读里,我过完了整个童年。
我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对我的阅读所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什么也没有做。他们没有说我“应该看什么书”或“不应该看什么书”,也没有说我“应该怎样看”或“看多久”。
那时候,父亲在自学函授中文的课程,买书如山倒,也大量订阅《小说月报》这一类文学月刊。母亲虽然连小学都没上完,却也非常爱看书。她喜欢那些明快、曲折、丰富、生动的故事,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也喜欢那位号称“全世界最会讲故事的人”的西德尼·谢尔顿老先生。在她看来,只有写出这样的小说,才称得上是“作家”。《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史》这样的书,我是当作课外读物,跟《西游记》《柳树风声》《大侦探小卡莱》混杂在一起看的。
受他俩的影响,我认为,阅读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按照自己的天性和兴趣,随心所欲地看书。连环画、世界各地的童话、民间故事、中国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各式各样的报纸杂志……只要是出现在家里的书,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看。
一开始时,我总是选择儿童读物。我喜欢的作家很多,最心爱的是安徒生、阿·林格伦和写《借东西的地下小人》的玛丽·诺顿。随着阅读视野的拓展,我开始自发地转向其他书籍。30年前的出版物,大多严肃而优美,只要翻开,总是会有收获。金庸的武侠小说、国内外的科幻作品、书橱里的纯文学经典……一本书,就是一只纸船,载我离开灰色的楼房和灰色的天空,开始一段不可思议的航程。
随着阅读的难度不断增加,我的航线也不断拉长。河上的地平线变得更加辽远,我看见了苍凉世界上的雨雪风霜。眼前的一切,无穷无尽地伸展开来,我发现了更深邃、更高远的天地。
创作之初,我选择的体裁是旧体诗写作,并为此付出了大量心力。21世纪初,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代,有各种各样的论坛,“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一起,依托着旧体诗,写作、交流、探讨。那是一种真正的同气相求的状态,也是一段没有罗盘、没有星图,没有目的地的奇幻漂流。正因为不报任何期待,我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丽岛屿。那是一个由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组成的赛博空间,也是一个“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的异次元。
如今想来,这一段经历培养和强化了我对于文字的敏感性,对我的世界观、我对于文学审美的偏好,也有着反向铸造的作用。如果写作是一件冷兵器,比如一根长矛,那么,我是用了很多年去打磨矛尖的部分,在反复地锻造和淬炼对于文字的感觉。负面的影响是在思维方面,旧体诗的整体性和现代文学作品的整体性不同,我曾用了一段时间去克服。
写作童年:我的自觉选择
在26岁那一年开始,我开始提笔创作,这也是一件跟阅读一样,十分自然的事。那个时候,安房直子的作品刚被译介到国内。在安房直子的故事里,无论是构筑幻想世界的方式,还是那种温柔叙说的口吻,都让我有了被接纳、被允许的感觉。从安房直子开始,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在灰色的天宇下,我的船舶经过了一片幻想的黑森林,那里容留着不善与世相处的人物,这也是我所要创造的世界。
我的第一篇作品叫《狐狸的故事》,是一篇幻想故事,发表在《儿童文学》杂志上。我在刚刚转向儿童文学写作的时候,除了风格上受安房直子的影响,在内容上面,表现成长和告别、表现时间的流逝和转变、表现万物的生长和凋零比较多,比较偏重于自我和这个世界的共振,有一点日本文学“物哀”的特点。这样两三年之后,我有意识地开始拓宽写作题材,转变写作风格。
我的创作是以幻想为主,间或也有童话。以我来说,“童话”和“幻想”这两种文体的区别,就犹如“儿童”和“少年”的区别。虽然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同,但界限却又不是那般清晰。在我看来,最好的作品,是能够自由穿行于这两者之间,同时归属于这两个国度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形式虽是童话,背景却比大多数幻想作品更为严峻凝重,其笔触之简练、情感之沉痛,也更加惊心动魄。东方的《西游记》或西方的《哈利·波特》则以现实主义的严谨精神,专心营造作者專属的幻想宇宙,这种横绝万物的气概,也体现了“童话”的精神。而这,也许就是我作为普通作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方向。
2010年,我写了一个短篇作品《天国烟花》。创作的起源是一个梦境,同时也源于少年时代的心路历程。在写这篇作品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可爱的骨头》。至今,一提到这部小说,我就会回忆起那明快的叙事风格和顆粒感极强的文字。才华横溢的艾丽斯·西博德,用明亮的笔触写出了一个本应血痕斑斑、创伤累累的故事。在写作自己的故事时,我也很希望能写出艾丽斯那哀而不伤的节奏。
《天国烟花》写了一个轻生的少女,从幽灵的角度回望世界,回望自己短短的一生,她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她发现生命不仅是宝贵、不可复来的,而且是可以调整的。就是说,我们的困境可能是真实的,但是它来源于我们的信念和认知,这些都是可塑的,是可变的。这是我的作品里比较特殊的一篇,引起了一些反响。直到今天,经常会有长大了的小读者来告诉我,在最低谷的时候,因为看到了这篇作品,决定要再等待一下,决定要穿越这个时刻、穿越现在,到未来去看看。这个是我作为作者,非常感动,体会到了自我价值感的时刻。
在《天国烟花》之后,我的写作全面停止了,7年中,我什么也没有写。这7年里,我的阅读依然是缺乏系统,杂乱无章的,纯文学作品、科幻作品、心理学书籍……这7年,就像一次漫长的心灵冒险,也像一次沿河而下的随波逐流,让我初步地窥探到了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什么。
在阅读里得到的一切虽然宝贵,但终究不能代替真实的生命。作为成年人的我,仍然像个少年一样,心中怀着许多迷惘,漂流在这茫茫的世界上。2018年,在创作中断7年之后,我又开始写作。重新提笔的第一篇作品是《百万个明天》,是一个少儿科幻中篇。能够写出这个作品,是因为我一直是科幻小说和电影的爱好者。克拉克、阿西莫夫、刘慈欣……都是我热爱的科幻作家。尽管由于知识结构的限制,我的科幻还是停留在“幻想”的层面上的,但对我来说,在披上科幻外衣的时候,可以更加尽情和深入地去探讨“爱”“生死”“命运”“时间”“意义”这样的问题。
在科幻设定上,《百万个明天》是属于“近未来”的,和我们所生活的时代相隔不远。我设想,这个时代比我们身处的时代更敏锐、更具有沉思的气质。新事物像潮水一样推移,而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朦胧意识到未来已来。由于这是短篇小说,不需要做大的设定,只需写出一些生动的细节。立体拼图、数学森林、虚拟朋友……都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只要在现有的基础上进行生动有趣的描述就行。难的是要栩栩如生地想象出在我们的世界中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存在的东西。
寻找爱中步入写作的河流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那些难以得到的爱,驱动着我们去改变这个世界、去寻找内心失落的碎片。如果爱和创造力,是人类与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那么,“爱”能够被模拟和运算吗?能够被定义成千百种语言和行为吗?
这就是我创作这个故事的动机。此外,与父亲的关系,是我生命当中留有遗憾的部分,也是我常常书写的主题。如今,他永远离开我已经有16年了。创作,就好像在原有的世界上延伸出的一条时间线,在这里,我注视着千百万种可能。
7年之后重新提笔,这篇故事,跟我过去的作品风格已经有所不同,整体上明亮一些,开阔一些,另外,有了一点点力量。我的写作也从这时候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我开始尝试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我意识到,每个人在成为今天的自己之前,都曾经走过一条漫长之路。在这一个时期,我作品中的主题,除了成长,还有许多对于生命意义的探寻和哲学思考的部分,如《莫比乌斯少女》《精灵图书馆》《山海谣·人鱼之歌》等。
在日复一日的阅读和写作之间,生命的河流缓缓向前。不知不觉中,那些喧笑激荡的河段已成过往,忘记了是从哪一个转弯开始,水面吹来的风变冷了。两岸头白如雪的蒹葭,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摇曳,而暮色,也已在天边初初染成。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个真正的中年人了。在此之前,对于“时间”,我一直是缺乏感知的;对于本应肩负起来的责任,承担得也很少很少。这些年来,我依然漫无目的地漂流在时间的长河里,既没有想过将要抵达什么地方,也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曾经我以为,生命不过就是这样沿河而下,而河流,总是无穷无尽地伸向远方。岂知世间并没有这样的河流。我所经历过的事情,都在提示着时间的有限和生命的短暫。亲人老去,自己步入中年,对于时间的有限和生命的短暂有了真切的体会,这是一次迟来的觉察。
在这个时期,我的创作主题常常围绕着“死亡”与“离别”来展开。2020年获得小十月文学奖的《雪之国》,同年获周庄杯一等奖的《礼物》,2022年获周庄杯特等奖的《春水煎茶》等都是这个主题,或者说,它们都兼有“死亡”和“成長”两个主题。
我们每一个个体都会经历自身的生老病死。死亡是跟活着一样重要的话题。它和生命是一体两面,对于死亡的认识和学习,也是生命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这个理念在小学、初中的课堂上已经有了鲜明的体现。但我作为儿童文学作者,还想以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小读者认识生命。
在真正的生与死之间,有无数次预演和无数次的学习,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在其中起到缓冲的作用。只有正视“我们每个人都会死亡”的事实,承认这个必然到来的结局,我们才能从更高远的层面去探索生命的意义。
长河仍在缓缓向前。回顾那片灰色的天空,我惊觉,我已经在这世界上航行了那么远。而阅读与写作,最初载我漂流的这只纸船,已经织入了生命的经纬,变为风雨拍打过的船与帆。我仍然想知道,一个人所能到达的远方究竟有多远。尽管作为作者的个体是渺小的,但我仍想寻求比自己更大的东西,我仍想去往长河的尽头。
选自《博览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