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历史概念

2023-10-24 13:26裴韧
新楚文化 2023年14期
关键词:齐泽克卢卡奇

裴韧

【摘要】齐泽克以“行动的艺术”强调偶然性对历史必然性的打破。通过对“行动的艺术”的考察和历史主体嬗变的分析,齐泽克指出卢卡奇是列宁主义的继承者。纯粹从主体性角度出发,齐泽克忽略了卢卡奇历史概念的独特建构;另一方面,将行动和革命作为卢卡奇历史概念的唯一内涵,致其误读了卢卡奇历史概念的内涵。齐泽克卢卡奇历史概念进行重解的本意是提醒当代西方左翼勿忘革命,当代西方左翼面临的问题是如何重建历史与革命的中介。

【关键词】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齐泽克;列宁主义;当代西方左翼

【中图分类号】B5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4-0068-04

一、引言

历史概念作为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以下简称《历史》)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是卢卡奇对历史唯物主义独特理解的切入点。一直以来,学界较普遍的观点是卢卡奇对历史的理解依然囿于黑格尔式的历史,只是将历史的主体或动力从绝对精神转向了阶级意识。1929年在《尾巴主义与辩证法》中,卢卡奇对《历史》的两位主要批评者鲁达斯和德波林进行回应,指出布尔什维克主义的革命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的唯一的可能结果。由于政治因素,该文被秘密保存了70多年,在20世纪末才得以重现。英文版的《尾巴主义与辩证法》还收录了齐泽克的“作为列宁主义哲学家的卢卡奇”。齐泽克认为《历史》中卢卡奇所强调的是列宁主义的道路,但由于后续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其误读,使之偏离了列宁主义到卢卡奇的道路延续[1]152。

那么,齐泽克对卢卡奇的历史概念作何理解?卢卡奇从何种意义上可被理解为列宁主义的哲学家?其解读如何与当代西方左翼①构建联系?

解决这些问题,需从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历史概念的建构出发,围绕文本对卢卡奇的历史概念展开重思。本文第一部分探讨了齐泽克对卢卡奇历史概念的独特理解;第二部分从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历史概念的建构出发,评析齐泽克对卢卡奇历史概念的解读;第三部分以马克思对历史的理解为切入点,对两者展开评析,重思卢卡奇的历史概念,展望当代西方左翼的潜在可能性和未来。

二、齐泽克对卢卡奇历史概念的解读

(一)偶然性与必然性:行动对线性历史的打破

齐泽克认为人类历史是必然性和偶然性之间的矛盾,历史的内涵在于行动的偶然性对必然性的打破,这是列宁主义的真正核心。卢卡奇从十月革命出发,强调历史的必然性进程需要由主体力量的介入和推动,由此和列宁主义直接建立了联系。

齐泽克认为斯大林主义和列宁主义间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对历史发展阶段的理解。斯大林主义对历史的理解本质上是一种“客观主义”,革命活动是基于普遍辩证法主导的本体论过程,其中一切偶然性的因素和主体都被排除[1]160。孟什维克的历史宿命论同样如此,两者本质同一。列宁主义的立场则完全不同:采取跳跃的方式,抓住机会介入历史发展进程。“没有客观逻辑的必然的发展进程,因为‘复杂源于具体情况的复杂情况,同时,主观干预带来的意外结果也总是破坏历史现实的直线发展。”[1]162十月革命则是这一倾向的集中表达。

齐泽克进而指出卢卡奇对历史的理解接续列宁主义。卢卡奇对1919年匈牙利委员会失败原因的列举最终都落实于匈牙利共产党与1917年十月革命中布尔什维克党从不同角度出发做出的决策,两者均强调主体对时刻的把握:“在特定的时刻,拥有席卷全球的力量,它是全球革命的内涵,如果我们无条件地把握住它,那么现存结构就会发生变革。”[1]164从十月革命中,卢卡奇看到了主体本身蕴含的巨大力量:“卢卡奇对列宁的敬佩和其对十月革命的崇敬最终落实于“切断所有特定雪球的颠覆性边缘。”[1]164

齐泽克由此得出判断,并不是“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而是“伪列宁主义(考茨基主义)——斯大林主义”“列宁主义——卢卡奇”。

(二)政党、历史与无产阶级:历史主体嬗变与关系调谐

通过对斯大林主义出现逻辑的政党、阶级和历史三段论关系的考察,齐泽克指出三者的关系调谐是卢卡奇历史概念的内涵以及接续列宁主义的核心。

首先,考茨基主义(齐泽克看来是伪列宁主义)到斯大林主义转换的本质是政党、历史和无产阶级内在关系的嬗变。斯大林主义不仅是政治导向的产物,也是伪列宁主义理论的必然逻辑。普遍的、特殊的和单一的调节术语关系的不同分别对应历史(世界历史)、无产阶级(与普遍性相联系的特殊阶级)及共产党(单一代理人)[1]158。

马克思主义中“党在历史和无产阶级之间进行调解:它通过行动使工人阶级意识到其社会地位和历史使命,并采取相应的行动”[1]158。政党在促使无产阶级认识历史的作用和地位上,更多扮演外在的角色,负责帮助形成无产阶级“自发的”革命立场。第二种形式——伪列宁主义中,“党作为‘集体知识分子对历史过程具有有效知识的概念”[1]158。这使党在无产阶级和历史进程的连接点上获取了更大的特權。这种特权或前提被政治化,便过渡到第三种形式——斯大林主义,这种形式的党直接掌管“历史进步的必然性的特权”。

历史变革由政党、阶级和历史间的关系调节决定,伪列宁主义到斯大林主义不仅是术语的转换,也是历史主体的嬗变。

伪列宁主义弱化政党在无产阶级向普遍历史过渡中的作用,不利于无产阶级意识形成并在此基础上形成“行动”。斯大林主义将“历史作为历史的工具”,也是对三者关系的失败调节。列宁主义“体现了未受过教育的工人阶级的非参与的‘客观知识”[1]170。其与工人阶级的分裂是完全主观的,这种关系可以说是一种辩证调和:政党的介入必要的,要把历史认知引入其中,必须要有“独立知识分子获得一个特定的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客观必要性的科学洞察,然后把这些知识引入经验主义的工人阶级,‘教育他们关于赋予他们客观社会地位的使命。”[1]166这个任务需要由无产阶级政党进行,同时无产阶级政党也要注意不能取代无产阶级本身的普遍性。齐泽克认为卢卡奇不仅反对“自发主义”的意识形态,也不赞同通过外部压力的方式强行实现。

在卢卡奇那里,“工人阶级有内在的潜力来达到足够的革命阶级意识”[1]167。这和真正的列宁主义对三者关系的调节如出一辙:将政党置于工人阶级和历史调谐的平衡点上,其所要做的只是“帮助”工人阶级形成“无产阶级意识”。

齐泽克对卢卡奇历史概念的解读是富有创见的。对阶级意识和行动的强调蕴含着卢卡奇对历史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独到理解,但问题在于,卢卡奇并未从实践角度探索进一步的通路。从卢卡奇在《历史》中对历史概念的解读出发,可更清晰地看到齐泽克对其历史概念的误读。

三、齐泽克对卢卡奇历史概念的误读

(一)曲解了卢卡奇历史概念的本质

历史对卢卡奇来说具有本体论意义,是弥合主客体二分的实体。卢卡奇将主体透过辩证法认识社会历史现实的过程看作是主客统一的过程,以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作为主体和历史交互的中介,将历史作为主客统一的中介。在将历史与辩证法紧密相连的基础上,唯物主义辩证法被理解为一种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其任务是“戳穿社会假象”,因此,对历史(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矛盾)的认知,在卢卡奇看来始终是一种“认识论问题”,而不是“实践问题”。这里的关键在于“历史的认知方法”,而不是“历史的变革路径”。

其次,要明确区分理论目的和理论内涵。卢卡奇虽最终以革命为理论指向,要解决的也是中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问题,其理论架构却是思辨性的。阶级意识觉醒被其放在突出地位,但在革命主体的建构上依然沿思辨路径:从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到阶级意识觉醒再到革命。齐泽克在这里偷换了考察主体,以历史概念建构的最终目的(指向实践)去框限历史概念建构路径(理论构建)。

卢卡奇首先将历史作为真正本体,是一切人和自然的内容所在,历史从本质上来说是“社会历史”,历史问题本质是认识论问题。齐泽克忽略历史概念在卢卡奇整体建构中主客体交互的本体性地位,仅将卢卡奇的历史界定为“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矛盾”,模糊了卢卡奇历史概念的核心内涵。其次,“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直接从理论的导向展开分析,齐泽克犯了以理论目的界定理论内涵的错误。

(二)误读了卢卡奇历史概念的内涵

对卢卡奇历史概念进行解读的过程中,齐泽克一直强调阶级、政党和历史间的关系调节。问题在于,阶级、政党和历史三者的关系上,卢卡奇确如齐泽克所说那样对三者进行调节吗?问题在于,在阶级、政党和历史间的关系上,卢卡奇确实如齐泽克所说的那样对三者进行调节吗?其次,将卢卡奇对历史概念的建构的落脚点界定为“革命”是从理论指向还是卢卡奇对历史概念本身的建构出发?

首先,卢卡奇将阶级意识置于三者中的统摄地位。物化意识对阶级意识的压抑带来了工人阶级对自身存在的“无意识”,阻碍主客同一。阶级意识为打破物化困境带来希望,阶级意识的觉醒本质上即主体对社会历史现实的认识。“对无产阶级来说,它的‘意识形态不是一面扛着去进行战斗的旗帜,不是真正目标的外衣,而就是目标和武器本身。”[2]134这里卢卡奇实际上是将“阶级意识觉醒”上升至本体论高度,取代了阶级本身。

对于政党,卢卡奇也始终将其置于从属位置。卢卡奇认为导致中西欧革命失败的原因在于无产阶级意识的未成熟。无产阶级作为革命性主体已然存在,问题在于如何对其进行引导推动革命进程,问题不在政党而在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未形成。《关于组织问题的方法论》中卢卡奇给予无产阶级政党更多的重要性:政党即阶级意识的集中表现和代表,承担教育无产阶级形成阶级意识的重任。但对于政党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成过程中究竟起什么作用,卢卡奇并未详细展开。最后,对于历史,卢卡奇将其作为主客体统一的中介和主客关系的本体,另一方面将其囿于社会历史领域,作为主体透过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可达到的社会现实。(见上文)三者具体关系上,卢卡奇所构建的调节可总结为:政党辅助下,主体(阶级)通过总体性的历史辩证法达成对历史的透视(阶级意识觉醒)。本质上是以阶级意识的觉醒和形成为核心构建起三者的关系,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无产阶级意识的形成”。政党和无产阶级本身仅作为逻辑的链条补充其中,是阶级意识形成的工具,阶级意识始终统摄其中。

其次,应明确区分理论目的和理论内涵。上文提到,卢卡奇虽最终以革命为理论指向,卢卡奇所要解决的也正是中西欧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问题,但其理论架构却是唯心思辨的。总体上,齐泽克是以卢卡奇历史概念建构的最终理论目的(指向实践)去框限卢卡奇历史概念本身(理论构建)。如果不明晰这一点,那么后续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变革持有悲观态度的法兰克福学派、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等(齐泽克认为其背叛了革命道路)是否都可以被界定为以“革命”导向的哲学家?齐泽克所犯的错误在于用理论目的来界定理论内涵,两者应明确区分。

在阶级、政党和历史之间关系的调节上,卢卡奇将阶级意识觉醒放在突出地位,以阶级意识统摄三者。齐泽克对这三者关系的分析以政党为主,以普遍性阶级的形成作为弥合点,在三者的关系建构上齐泽克有所误读。

四、结语:卢卡奇历史概念的重解

与当代西方左翼

在齐泽克看来,“卢卡奇更接近今天阿兰·巴迪欧试图描述的事件:一种不能用其先前存在的客观条件来解释的干预”[1]164。时值《历史与阶级意识》出版100周年,展望当代西方左翼面临的困局和未来可能,齐泽克透过对《历史》历史概念的解读对当代西方左翼的批判是富有创见的。在齐泽克看来,资产阶级民主本身作为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霸权斗争,其本身却从未受到合法性质疑。左翼学者普遍缺少的是对民主政治这一前提的质疑,仅仅将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作为本体论意义的“最终标准”加以固守并展开单纯的理论批判,革命解放的潜能和时机和行动的艺术只能沦为无力呻吟,这也是当代西方左翼面临的最大困境,齐泽克从“行动的艺术”和“革命”视角出发对卢卡奇历史概念的解读为之敲响了警钟。

但卢卡奇对革命的强调本质上是从思辨出发最终落脚于思辨的阶级意识,“当卢卡奇对于现代政治和市民社会都采取了彻底批判的立场之后,他很难再在现代世界的范围内看到新的中介。在这个意义上,无产阶级的立场依然是一种缺乏中介的抽象的立场。”[3]对当代西方左翼来说,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正是在于如何重建历史与革命的中介。

注释:

①此处“当代西方左翼”所指范围相对宽泛。按齐泽克在文中的划定界定:既包括20世纪30-60年代经典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如法兰克福学派、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等,也包括20世纪70年代以后以英美为重镇的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同时也包括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倾向对资本主义展开批判的左翼思想家,如高兹、普兰查斯等。

参考文献:

[1]Georg Lukacs. Tailism and the Dialectic-A Defence of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M].London, New York:Verso, 2000.

[2]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张双利.重解历史的必然性——论齐泽克对《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重新解读[J].哲学研究,2013(03):3-10+127.

[4]单传友.当代激进政治哲学视域中的《历史与阶级意识》[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41(04):450-455.

[5]刘文豪.卢卡奇的现代性批判理论路径探寻——基于《历史与阶级意识》[J].今古文创,2022(40): 68-71.

作者简介:

裴韌(1999-),男,安徽淮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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