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振兴
经过几年的摸索,我认为学诗的过程与练武十分相似。想练好武功必须先练好扎马步,从一招一式开始学起。学诗也一样,你须先了解诗词格律的基本规则,然后再读诗、品诗,最后到写诗、改诗。到唐诗宋词,想必大家都熟悉。可是,知道《随园诗话》的人却不多。唐诗宋词多是大家之作,而《随园诗话》除了记录作者的观点之外,更多的是普通人的闲情逸致之作,这些诗句读起来也颇有一番韵味。这本书是清代文学家袁枚创作的诗歌美学和诗歌理论著作,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在当时的诗坛上很受重视,曾风靡一时。
袁枚可是一位才子,他是清朝的诗人、散文家。有趣的是,他刚好字子才。袁枚少年得志,晚年自号随园主人、随园老人。
我最早读《随园诗话》时,是被“性灵”二字吸引的,便想一探究竟。我原以为诗论会比较无趣,没想到这本诗论读起来不仅不枯燥,反而很有意思。书里记录的诗词风格迥异,令我眼界大开。
细读之后,我果然被袁枚的“性灵说”惊艳到了: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正如唐代诗人许浑所说:“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奠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只是这“趣”也“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这与我之前接触的观点大为不同。
现在有些诗人就是过于注重格律和形式了,有的人写出来的诗仅仅是符合格律要求而已,丝毫没有诗趣和内涵可言,是缺少灵魂的。袁枚毫不客气地称呼这些人为“土牛”。
我恍然大悟,只是遗憾没有早点读到这本书。过去写诗,我就常困圃在格律的条条框框之中,施展不开“拳脚”。我一直想寻求一种“不必刻意追求格律形式,又能胜在意境上”的平衡之感。但是很遗憾,我至今也未能找到。
袁枚谈到诗人门户之见时有这样一句话:“凡人各有得力处,各有乖谬处,总要平心静气,存其是而去其非。”当我读到这句话时,便不再强求自己了。因为有些东西不是我们刻意寻找就能寻见的,它需要时间的打磨,叉或者说缘分还未到。
我的脾气跟袁枚很相似,他作诗也不喜叠韵、和韵,认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他深感用韵一旦受约束,就不得不凑拍;一旦凑拍,就难免失了真性情。我写诗时经常为了凑韵或符合平仄要求而去改字,有时候这么一折腾,就难免词不达意、言不由衷了,对此我很是无奈。
经过几年的摸索,我认为学诗的过程与练武十分相似。想练好武功必须先练好扎马步,从一招一式开始学起。学诗也一样,你须先了解诗词格律的基本规则,然后再读诗、品诗,最后到写诗、改诗。
不过,当你修炼到一定的境界时,又要忘记那“一招一式”,把“功夫”练得出神入化,这样对手才摸不清你出招的套路,你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同样的道理,写诗若能达到这种境界,才能写出新意,达到“性灵”之境。
但是,想要做到真正的“忘韵”是非常难的。就像《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周伯通学会了《九阴真经》,又想要拼命忘掉一样。虽然书中说他最终忘掉了,但其实后来他跟杨过切磋的时候,无意间又使用了《九阴真经>里的功夫。
所以,忘掉不是办法,把它吸收之后再灵活运用才是正解。至于吸收过程的长短,就得看个人的悟性了。
袁枚还在书中说道:“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著手成春,故能取不尽而用不竭。”
以李峤的《风》为例: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这首诗除了标题之外,没有提到一个“风”字,却把“风”刻画得十分形象。诗人通过细致的观察,将风的特点通过外物的形变凸显出来,用平实的语言展现了风的千姿百态,使人真切地感受到风的力量。
另外,袁枚主张个性论,不提倡多用典故。他认为诗人不能总用老祖宗的那一套旧东西,而要写出自己独到的新思想和新意趣。在袁枚看来,艺术创作重在“意”,须有独创性,这一点和对文学创作的要求有些相似。
关于用典,袁枚在书中引用了一个笑话:“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见驴字。”讲的是一个博士打算买一头驴,需要写一份简单的凭据,结果这个博士写了三张纸,竟然没有一个“驴”字。这个笑话讽刺的就是有些人写文章或者诗词太过哕唆,废话连篇,却始终不得要领。
袁枚在作咏古诗、咏物诗之前,都会尽搜典籍,可是写诗的时候却一个典故也不用。他还把用典比作陈设古玩,要把它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再好的东西如果乱放的话,也不会呈现出好的效果。
总之,用典是为了锦上添花,最好用得不着痕迹,不可为了用典而用典,如果你的诗可言志,不用典也无妨。
除此之外,袁枚还有—套自己独有的“诗才论”:他对诗人的定义和传统意义上的不太一样。他认为“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诗人大部分都善体物情,广见博闻。他们也有良好的品质和信仰——即使贫穷,也不失赤子之心。
最有意思的是,袁枚觉得诗人都爱“管闲事”,越不要紧的越好,凡事总爱问个“为什么”。
大家可能会对这个观点有些疑惑,那么我们就以清代李葂的《过废园》为例,来说说什么叫作“管闲事”:
谁家庭院自成春,
窗有莓苔案有尘。
偏是关心临舍犬,
隔墙犹吠折花人。
这首诗讲的是诗人路过一个春意盎然的废园。为什么说是废园呢?因为窗子上不仅长满了青苔,还有很多灰尘。诗人看到园中的花朵如此美艳,刚忍不住想折取一枝,却被隔壁人家的狗发现了,在那里叫个不停。
如果说诗人只是—个游客,那么他更应该关心风景,可是这位诗人偏偏爱“管闲事”。所以他关心的东西就多了,除了花,还有青苔和灰尘,以及邻家的狗。不过这些反而成就了这首诗,诗中这种动静结合的描写,更能衬托出废园的荒芜和安静,也增加了诗的意境。
其實,爱“管闲事”说明诗人善于观察和发现,是一个懂生活、有感情、爱思考的人。另外,所谓的“闲事”其实一点也不“闲”,这些侧面的描写大多起着衬托中心思想的作用。
最让我感到震撼的是,袁枚还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他认为:“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我深感认同。真正的诗人不是贵在笔头功夫之深,而是看他有没有超脱的胸襟。袁枚的观点看似是把诗人的定义扩大到了不识字人群的范围,实际上却是抬高了诗人的标准。
袁枚认为诗是各适性情的产物,而性情不同的诗人,即便是大家,在作诗时仍有其所擅长之处及欠缺之处。所以袁枚从不盲目地推崇大诗人,他在选取诗材时,往往广取各家之诗,种类繁多,各有特色。
袁枚在书中说道:“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
最难得的是,《随园诗话》记录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不得志的普通人的诗作。他们虽然没有名气和地位,但他们的诗词却常有令人惊艳之处,有的还颇具禅意和哲理,比如:“有灯相对好吟诗,准拟今宵睡更迟。不道兴长油已没,从今打点未乾时。”“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又如这首:“鸿爪春泥迹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岂但同倾盖,知己从来胜感恩。”……这样的诗句读起来总让人倍感亲切,这些诗人虽然不是大家,但却是独具雅趣的平凡人。
由于《随园诗话》采用的是随笔式,内容虽全,但也比较杂散:从诗人的先天资质,到后天的品德修养、读书学习及社会实践;从写景、言情,到咏物、咏史;从辞采、韵律,到比兴、寄托、自然、空灵、曲折等各种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从诗的修改、鉴赏、编选,到诗话的撰写……凡是与诗相关的方方面面,《随园诗话》旨有所涉及。
如今,虽然随园主人已经不在了,历史上的随园也早已荒废,但《随园诗话》依然是当今广受诗词爱好者喜爱的诗论专著。每当我翻开这本书,总有常读常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