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卓雅 黄华 左翰嫡等
医药领域腐败现象被诟病已久,但一笔笔医药腐败交易是如何完成的,却又难以清晰描绘。让我们从其涉及的多方面来进行分析和揭秘。
“定制式”招投标,是指利用医学专业性强的壁垒,在医药用品、医疗仪器等招投标上,巧设“技术参数”“药效参数”等特定条件,打着“科技”“药效”幌子,加码“定制”招投标筛选规则,变相达到与指定医药公司长期合作的目的。
“一台数字减影血管造影机,代理商从生产商那里拿到的价格是579 万元,却以1170 万元的价格卖给医院,价格整整翻了一倍。”云南省纪委监委办案人员曾透露昆明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原党委副书记、院长马林昆进行“定制式”招投标的“猫腻”。
在“定制式”招投标时,为掩人耳目,马林昆特意找来中间人与设备供应商接触。在设备招投标之前,他通过中间人将需要采购的设备的参数、价格以及型号、品牌等信息提供给供应商,并利用自己的职权在内部协调关系,确保指定的供应商中标。
在金钱的诱惑下,马林昆先后促成多个指定供应商中标。从血管造影设备、核磁共振设备,到CT 设备、呼吸机、腹腔镜等,他先后收受30 多个商人的财物,共计3000 多万元。
设备、耗材等历来是医院招标采购的重中之重,为抑制权力寻租空间,医院往往被要求进行公开招标采购。有办案人员指出,尽管采购超过一定金额的医疗设备需要走招投标程序,但医院和使用科室对于该设备的配置和参数有决定权,这为“定向招标”提供了空间。
为挤进医院,设备供应商便把目光聚焦到一些医疗机构的关键人物身上,使其按照自己提供的仪器参数来设置采购标准,让表面上的公开招投标变成“明招暗定”。一个行贿人在相关案件中说:“一般只要院长肯帮忙,我们基本都能顺利中标。中标后,给院长送好处费是‘约定俗成’的事。”
相关办案人员认为,正是医院负责人和科室领导的自主选择权较大,权力又缺乏有效监督,才为“定制式”招投标行为提供了滋生腐败的土壤。从业务部门到综合部门,这种腐败案件一经发现,大多为窝案串案,往往“查处一个带出一串”。
为维持长期业务关系,在医疗设备采购中标后,代理商还要一一打点相关岗位的医疗人员,否则医院可能会少用甚至不用这一设备,后续订单就难以延续。
在很多行业,销售都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而销售本身也会产生成本。但很少有行业能够像医药企业一样,有如此高昂的销售费用。
徐骏/新华社
尽管销售费用与医药领域腐败并不能直接划上等号,但也引发一个疑问——为何大部分医药企业都把重心放在销售而非研发上?
产品同质化带来的激烈竞争,是一些医药企业销售费用居高不下的原因。在药品领域,由于一些药企长期主打仿制药,导致产品同质化的现象非常严重,如降糖药二甲双胍就是典型的例子。
若是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网站搜索“盐酸二甲双胍片”,有120 多个国药准字号。这一数据可以简单理解为,若是得了糖尿病,医生建议服用盐酸二甲双胍片,病人可能有120 多种选择。
但是,盐酸二甲双胍片不是二甲双胍类药物的唯一剂型。若是再检索“盐酸二甲双胍缓释片”,则有71 个国药准字号。与普通剂型相比,缓释片能更缓慢地释放药效,促使病情被控制得更平稳。如此一来,患者服用二甲双胍的选择已将近200 种。
降糖药领域绝不是唯一一个拥有几百个批准文号的领域,这一现象在抗生素领域也同样存在。仅仅是注射类的头孢药物中,目前国内就有超过300 条注射用头孢呋辛的批准文号。
由此,患者究竟用哪一家药厂的哪一款药,在客观上依赖医生处方。而医药代表的工作之一就是要争取医生的处方。
在这种背景下,国内大多数成熟药企不仅在业务上严重倾向于以销售为主,也越来越依赖营销、轻视研发。
若不是一个行贿人揭开“盖子”,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呼中区人民医院干部职工很难想到,院长贺宪伟——那个平日里穿戴普通、开二手车、生活节俭的人,竟会在上任不久便大肆收受药品回扣。
2014 年6 月,任院长才半年多时间的贺宪伟,主动联系黑龙江省某医药公司董事长何某某,约定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见面。贺宪伟以“不给回扣不用药”相要挟,最终商定何某某自当年8 月起,按医院在该公司采购药品总额的15%给贺宪伟回扣。
何某某事后回忆:“我当时一想,如不答应他,他有可能就不从我们这里进药了,于是一狠心便同意了,如果全从我们这里进药,他可以有15%的回扣。后来贺宪伟又附加了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是现金;第二,必须保密,否则就不再合作。”
“回扣成了医药企业进入医院的敲门砖。”某药企从业人员透露,以往药品和耗材的“生杀大权”全由医院工作人员掌控,而给予回扣,正是在激烈竞争中“拔得头筹”的秘诀。
2019 年,随着国家药品采购管理制度的完善,“集采”后供药商的药品利润空间变小,给贺宪伟15%的回扣后,供药商几乎无利润可言。何某某一直想与贺宪伟商谈降低回扣比例,但每次见面贺宪伟都不说话,收钱后立马离去。
专案组介绍,贺宪伟医疗腐败案涉案金额大、持续时间长,涵盖药品和医疗器械两大领域,涉及全国十几家医药、医疗器械公司。由于受贿行贿双方均有较强防范意识,犯罪行为隐蔽性强,增加了查处难度。然而,2021 年7 月,当地纪委监委在查办另一起案件时,一个行贿人主动交代了向贺宪伟行贿的问题线索,其精心编织的受贿网络被捅破。
经查,贺宪伟在任医院院长期间,私自决定供药商,收受药品回扣款308 万余元;违规干预医院改扩建工程等项目,收受好处费67 万余元,共计收受钱款375 万余元。贺宪伟被“双开”,其涉嫌犯罪问题被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
医学界的大大小小会议不少,按照主办方来区分,可以分为医院自办会议、企业自办会议、基金会举办的会议和行业协会举办的会议。
某药企医学部人士透露,假如药企赞助了会议40 万元,那这个拉赞助的医生需要在医院给患者开出200 万元的药,药企才能回本。这就是药企想要的产出。
另一个药企人士称,药企组织召开会议的目的包括维护企业与医生的关系、改变专家处方观念和处方习惯等,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提升药品销量。
有业内人士表示,花费几十万元级别的会议涉及的合规风险较小,一旦涉及上百万元的会议就需要动用外部的基金会。药企通过赞助基金会组织召开会议,借由基金会给这笔钱做一个“合规的套子”。
想要把钱给到医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基金会以劳务费的名义直接支付给医生;另一种则将费用统一给到执行公司,再由执行公司支付给医生。
药企赞助行业协会或者学会也是一样的套路。如果出于合规的原因,有一笔钱实在无法支付给医院或者专家,药企就会找到协会包装一个项目,协会会收取整个项目资金的10%到20%作为管理费,剩下的项目资金就以项目名义给到医院或专家。
尽管医学学术会议牵涉多方利益,成为行贿受贿的重灾区,但并不能因学术会议由企业赞助,就将其与腐败划上等号。
在反腐重压之下,不少业内人士担心学术交流会大大减少。虽然行业内确实存在不少收受贿赂的行为,但是学术会议如果回归本心,关注学术交流本身,对于行业发展大有裨益。
不久前,江西省赣州市兴国县纪委监委驻县卫生健康委纪检监察组接到审计部门移交的兴江乡卫生院相关问题线索。在针对兴江乡卫生院近两年就诊记录的初核过程中,一连串的胸部CR检查记录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
系统显示,在2021 年3 月至2021 年8 月期间,有两个患者连续进行胸部CR 检查,一个22次,一个12 次,共34 次。为此,工作人员找到为患者开单的医生陈某某。
“你能解释一下这两个患者为什么在6 个月时间里做了34 次胸部CR 检查吗?”工作人员问。
“嗯,这是病情需要。”陈某某说。
“腰椎间盘突出和牙龈炎需要做胸部CR 检查吗?”工作人员追问,陈某某不说话。
“作为医生,你难道不知道这样频繁检查对患者身体有害吗?”
面对一系列证据,陈某某坦白了实情。原来,为增加收入,该卫生院形成了一个“潜规则”,通过虚报诊疗项目、虚构住院记录套取医保基金和救助补助资金。
事实查清后,县纪委监委给予该卫生院原院长谢某某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给予陈某某等人诫勉谈话处理,责成县卫生健康委对其余涉事医生予以扣除绩效及作出书面检查处理,对违规收取的费用予以收缴。
据了解,套取医保基金主要有病历造假、过度治疗、冒名顶替、违规用药等手段,不少案例与党员领导干部腐败和作风问题相关。
2022 年4 月20 日,国家医保局通报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存在串换、虚记骨科高值医用耗材问题,骗取医保基金2334万元。
一名骨科医生表示,由于骨科使用的耗材多为高值医用耗材,人均手术费用可达10 万元以上,有的医院就在耗材上动了歪心思,明明给病人用的是较便宜的、未纳入医保的耗材,却按照较贵的、纳入医保的耗材计费。
“医疗行业具有较强专业性,患者与医生间的信息高度不对称,加之治疗结果的不确定性,增加了医保部门的监管难度。医生有没有提供昂贵而不必要的医疗服务,甚至以多种方式套取医保资金,监管人员和患者较难判断。”医保部门相关工作人员表示,医保部门虽然一直在开展打击欺诈骗保行动,但一些医疗机构受利益驱使,骗取、套取医保基金的违法违规问题仍较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