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霞
暮春到初夏,蚱蜢们连片地从草坡上飞起来,绿的,灰的,红的。绿色的小蚱蜢最多见,尖头尖尾,短须长腿,停在草丛里看不出来,一走过去,它就嘟地飞起,跳到另一丛草叶里。这种蚱蜢的样子像极两头尖尖的小窄船,旧话喊“舴艋”的小舟,名字便从它而来。我们乡下讲一个人瘦小,常说“蚱蜢似的”,也是指的这种蚱蜢。拿手掌罩住了它,捏起来,它就从嘴里吐出褐绿的汁液。它的身体是碧绿的,拉开绿色的覆翅,才露出节肢腹背上的一长抹紫红,覆翅下面的后翅根也晕着淡淡的粉紫,蛮好看的。但这种蚱蜢太多,太细,我们不屑去捉它。另有一种绿蚱蜢,比这种个头大,也神气得多,宽额头,大眼睛,两个钢锯似的后腿耸立身体两侧,一副随时准备起跳的势头。人去抓它,它只轻轻一弹,就蹦到老远的地方。有时给捉住了,它也不服输,把带锯的后腿灵活地掉转过来,狠狠给你一击。人吃痛,一放手,它就又跑了。捉住了这种蚱蜢,小孩子会拿根细绳吊住它的一条腿,看它扑腾着玩。常常跳着跳着,它就甩脱了绑着的这条腿,只带着另一条腿跑掉了。
力气大的是一种大蝗虫,个头端方,骨架坚牢,身上的绿色也要老硬一些,绿褐色的覆翅,摸上去仿佛会铮铮响似的。它的节肢的肚腹格外厚实,甲壳一般,两个带锯齿的后腿往人手上一蹬,能割出血珠子。往往我们看见它立坐在草茎上,瞪着眼,刀具似的口器翕动着,也不大敢上去捉拿。老人们讲,这种蝗虫多的时候,黑压压地飞过来,只几分钟,就把一片绿地啃干净了。我们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想想也咋舌。
螳螂比不得蚱蜢这样多,长身细腰,举着绿色的大刀,偶尔从草丛里轻捷地赶过,便给我们逮住。它全身的碧色是嫩且透亮的,像它的肚腹一样柔软。但它的折叠式大刀上面满是锋利的小刺。如果捉住了它,定要小心地捏着它细细的背脊,不让那两柄挥舞的大刀反砍过来。当然很难。它的身段太灵活了,明明给捏着,只一个侧身,前臂的大刀就喀一下递了过来。你只能赶紧放手。小伙伴们窃窃地互相告诉,听说母螳螂要吃公螳螂的。
夏收时节的傍晚,从田头割回来打下的稻穗堆,泛着浓郁的清香。纺织娘也随稻穗一起被带到谷场上。它的覆翅像两片大叶子,薄纱似的,带着浅浅的绿意。头上两根触须颤颤地伸长开去,好看得很。纺织娘的长腿上没有那样尖的锯齿,我们可以放心地拿手掌拢着它,好好地玩一阵。谷堆间,各样的虫子兴奋地蹦来蹦去。再晚些时候,点灯了。硬背壳的甲虫带着马达似的嗡嗡声,冲向有光亮的屋子。有的撞到窗玻璃,咚一声,坠落地面,又快速地直升起来,继续冲刺。第二天,地上总会留下几只甲虫的尸体。夜里的甲虫我们不爱去捉,总有一股子古怪的气味。到了白天,我们到楝树上去找另一种甲虫,它的个头不大,甲壳是乌红发亮的,六个胸足紧扒着树干,得很用力地把它提起来。这甲虫有些呆呆的,捉了下来,把它放到地上,不走也不飞,碰它两下,才慢腾腾地左右挪动。于是不去管它,过一会儿,它又嘟一下升空飞起,回到树上。
捉甲虫的时候,要当心臭屁虫。这种虫子灰不溜秋,扁若叶片,趴在树上很难注意到。等到一不小心握住了它,赶紧撒开手,已经晚了,手上已留下一股奇怪的臭味。这臭味叫人难以忍受,我们都伸着手,去找汁液肥厚的叶子,要把这气味揉掉,总是要揉很久。运气好的话,没有臭屁虫,却会遇着一只漂亮的天牛。它的黑色甲壳上散着星星似的白点,两根长长的黑白相间的触须在头顶威武地晃动,尖角似的一对大颚张合着。天牛甲壳光滑,力气也大,拿两个手指头紧捏着它,它会缓慢地扭动着,最后从你手里滑脱出去。都说天牛有多少岁,触须就有多少节。我们就摸着它的触须,一节节地数下来。真是奇怪,所有的天牛差不多都十岁。后来才知道那是游戏罢了。
夜里,人声渐息,卧在草丛里的虫子们㘗㘗地唱起来,里头大概有蟋蟀吧。人走过去,它倏地停了,一走开,复又响起。这声音轻幽细淡,听得久了,不觉得是虫子在叫,倒像是草叶摩挲的回响。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便睡去了。清晨若醒得早,会听见它们还在鸣叫。黑黢黢的蟋蟀,有时会跑进人家屋子里。到了夜晚,它就在哪扇门背后拉起琴来。这时悄悄地走过去,拉开门,琴声骤然停了,门角落头蹲着一个小小的虫子,两根触须紧张地伸来伸去。
夏天的虫子里头,发起声来大概没有比知了更响亮的了。一片树上的知了连绵叫起来,人和屋子都仿佛浮在了叫声上面,忽然都静下来,人啊屋子啊又都落回地面。河边大柳树的树干上粘着空的知了壳,有人把壳采去,卖给收中药材的。我们在树下仰着头找知了,总是找不着,又分明听见它在这棵树上鸣叫。有在行的拿根竹竿,往枝条上只一抹,几个知了便飞起来,总有一两个正好撞进竹竿顶上的网兜里,就给套住了。可惜我从没有学会这个法子。有一天夜里,看见卧室的纱窗外面停住了一个黑知了,漆亮的头甲,薄纱似的蝉翼,就那么静静地悬在窗纱上,精灵似的。它忽地鸣叫起来,高响声破开夜色。鸣声未止,它已振翼起飞,不知回去了哪棵树上。
拉封丹那首著名的寓言诗里,鸣蝉去向蚂蚁讨要冬天的食物。蚂蚁问它,夏天你做什么去了?它老老实实地回答,夏天我要唱歌,太忙了。蚂蚁不借给它粮,讥笑它:夏天唱歌,冬天不如去跳舞吧。虽说鸣蝉不见得占理,却也不大有人喜欢蚂蚁的嘴脸吧。其实夏虫大多活不到冬天,但拉封丹为它们说了公道话。你如果听过夏天的虫鸣,冬天也不该把它们全忘掉。
爸爸从地里回来,竹挑担里留着几株打蔫的南瓜小苗。他说是地里今早种剩下的,没有什么用,扔掉算了。
我和弟弟赶紧把小苗要过来。我们正在侍弄后院里的一小块泥地。后院不大,家里日常当天井用,地面铺的大青石板,单留下了这块泥地。它窄窄一溜,背靠着猪圈,光秃秃的,也没派上什么用场。我们把土翻了,往地里施了灰仓里烧下的稻草灰,种下去各式各样的小植物。两条从外公老屋剪来的玫瑰小枝,刚扦插不久,已经发出嫩苞。一捧菊花苗,长得跟蒿菜差不多,是从同学家花圃讨来的,听说秋天会开大捧的金色花朵。一枝米兰,肥绿的叶子挺刮地伸展开。还有一棵今年从山上挖来的野杜鹃,植株不大,根却壮实,挖它费了我们好大的力气。
四株南瓜苗就种在这些植物的间隙间。种下去时,叶子和茎都是蔫软的,到了第二天就精精神神地挺直起来。才几天,从两片子叶之间就长出来小巴掌似的南瓜叶。风一吹,雨一浇,它们成了这块地里长得最快的植物,刷刷地抽茎发叶,叶子也刷刷地往大里长。爸爸说,南瓜就是这样,要么不种,一种就收不住。
为了不让它们匍匐蔓延,占去整个地块,我们拿四根毛竹竿,给它们搭了四个支架。支架都斜靠着猪圈的墙壁,这样它们可以缘着架子往上爬。南瓜藤们伸着颤颤的茎须,一个个爬上支架,开始了飞快的攀援。架子上阳光充沛,它们长出了一片片大得惊人的叶子。
很快,它们就爬上了猪圈的屋顶,竹竿也差不多到头了。它们顺势又跃上屋顶。我们站在地上,看不见它们在上面的长势。初夏的一天,妈妈上楼,偶尔打开西向的木头小窗查看。这是二楼极小的一扇边窗,用一个小小的木头移门盖着,往常很少去开它。有一年,一群黄蜂在这里做起一个蜂巢,更吓得妈妈不敢靠近。蜂巢除去后,她有时会开开小窗,确认那里没有再住下危险的“邻居”。猪圈原本是贴着西墙的便利建起的一个小棚屋,从这扇小窗望下去,正好看见整个猪圈的屋顶。那里原来是一面屋瓦,现在都密布着厚实的南瓜叶子。
那一年的猪圈因此而格外凉爽。我们家的猪躺在南瓜藤的阴凉下,快活地哼哼,吃得多,睡得多,长得也快。爸爸原本想把南瓜藤扯去,怕它们攀来攀去,把猪圈攀倒。妈妈拦下了。她为了猪着想,让爸爸等夏天过了再处理这些藤叶。那些天的傍晚,妈妈在猪食桶里拌好掺了米糠的泔水,拎进猪圈。圈里阴凉,夏天的酷热没有影响猪的食欲,它早已饿得不耐烦,在栏杆里面撞来撞去。一桶泔水倒下去,只听见叭嗒叭嗒的掠食声。
这一切,妈妈高兴地说给我们听。
说到底,这也是我和弟弟种南瓜的功劳。
猪圈顶上开起花,结起了南瓜。还是妈妈开窗看见后告诉我们的。爸爸没有搭梯子爬上去摘南瓜。他怕把猪圈上的瓦片踩碎了。瓦片踩碎了要修,几个南瓜不值什么。他种在地里的那些南瓜,这会儿正是结瓜的时候,一天一两个南瓜拎回家,还有多的分给邻居,自然不稀罕。我们呢,当初种南瓜,为的是一时的兴致。瓜秧种了,活了,长了,至于结不结南瓜,倒也不怎么相干。
于是就由着它去。菜地里,多余的南瓜花要摘掉,南瓜才结得大。爬在猪圈上的这些南瓜,有瓜无瓜都无妨,花也就尽着它开。
大暑过后,南瓜叶褪去又大又重的碧色,渐渐萧条。叶子垂落下来,绑在竹竿子上的藤茎愈显出枯老。爸爸从地里带回来的南瓜也由绿而黄,越来越老。青南瓜炒着吃鲜嫩,老南瓜却要煮着吃,配一把老豇豆,在煤炉子上炖得软糯甜烂,午后舀一碗当点心,最好吃。
那天,妈妈照例推开边窗向下张望,哟,屋顶上枝叶披离,露出来好几个老南瓜,又长又大,比爸爸菜地里收的面相更佳。
爸爸听到动静,难得地也过来观望。他哼了一声,不太相信他在地里弄的南瓜竟不如这自己长的。这些长脖子长肚的黄色大瓜,聪明地躺在屋顶凹下去的瓦楞之间,既不会随便滚落下去,又不容易把瓦片压碎。它们在叶子底下一定已经默默地长了许久,而且还在长。每隔几天,我们推开西边的小窗,都看见它们又变大变长几分。在菜地里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长而胖的南瓜,比弟弟的身量还大。它们似乎鼓足了劲只是长,浑身披着霜也似的一层白晕。妈妈说那是南瓜甜度高的标记。
终于,爸爸在猪圈边架起木梯子,爬上屋顶,把老熟的南瓜一个个摘下来。这些瓜是那么重,放在门背后阴凉的地面,我都抱不动。切断的瓜柄木头般坚硬,从上面沁出了浓稠的汁液。妈妈切下半个瓜肚子,蒸熟了给我们尝。呀,太甜了!
陆陆续续地,猪圈顶的南瓜也都收尽了。我们每吃一餐南瓜,都要赞叹一遍。吃剩的南瓜皮喂给猪,猪也吃得摇头晃脑。爸爸把南瓜肚里的籽挑着收起来,留到明年做种子。他一直纳闷的是,同样的一茬南瓜苗,怎么圈在后院的反而好过了地里吃风吃雨的?
我和弟弟都不响。我们暗暗觉得,这是因为南瓜秧受我们种下和照料的缘故。这世上的有些事,神秘莫测,没法说清。你先前不是要把它们都丢了吗?它们偏偏得了缘分,活下来,结最大最甜的瓜给你看。
第二年,爸爸把留种的南瓜籽孵出小秧,种到地里。可是到了夏天,收回来还是跟去年菜地里一样大小和味道的瓜,真是奇怪。不过他也没有纳闷多久,乡下南瓜太多,事情也太多,这点念头费不上细细琢磨。我和弟弟呢,兴头已转到了别的物什上,那块地重又变得秃秃的。偶尔,我们去那里掘地蚕钓鱼,听见隔壁的猪大声哼唧。没有南瓜藤遮阴,猪也感到了不够舒坦?
那年冬天,卖掉了猪,爸爸把猪圈里积下的猪粪都铲出来,摇着大船运到田头去发酵。马上就是种油菜的季节,猪粪是不可少的肥料。幽暗的猪圈里,粪肥一层又一层地给铲起。爸爸一边处理肥料,一边给我讲施肥的道理。
是在哪一刻,我猛地想到,我和弟弟的南瓜之所以结得这么大,一定是因为粪肥的缘故。我们当初的那块小地和这些猪粪只有一墙之隔,它们的根须往下伸一伸,就能伸到猪圈下面。
但是爸爸说猪圈墙根底下还有石头垒的地基,南瓜的根须可能伸不过去。当然,肥料会渗进泥土里,给旁边的南瓜根吃到了,也说不定。
说是这么说,我们都没想到在一墙之隔的泥地里再种一回南瓜。夏天的南瓜,说到底太不起眼了,大与不大,甜与不甜,又有什么要紧。
只有那一年偶得的瓜,那么大,那么甜,那么长久地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