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毓佳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宁波 315300)
列夫•托尔斯泰是19世纪中期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从真实客观地人物描写入手,运用细致入微的人物表现,描写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和人物自身的多面性。1877年他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1]出版,该小说讲述了主人翁安娜•卡列尼娜渴望爱情和幸福,却又无法抵御当时上流社会无情的压迫,最后她通过卧轨自杀来结束自我的生命,肯定了对幸福的追求,对自由的向往,同时也赞美了伟大的人格尊严。
张爱玲是海派小说家,她的创作巅峰在20世纪40年代。她处于巨大变革的年代,却破除了作品当时以批判男权为主的文学锁链,将丰富的女性形象诉诸文学,描绘了形形色色的,或矛盾,或自我冲突的女性形象。爱玲曾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小说《金锁记》[2]是她决然掀起这袭华美的长袍,袒露人生的千疮百孔,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让人痛恨又深为怜悯的女“疯子”曹七巧形象,揭示了人性的阴暗和残酷。
安娜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她的形象在小说中摆脱了天使与恶魔两极分化的特点,是独立的,是热烈且性格丰富的,同时她也是勇敢且善良的。就是如此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形象在欧洲女性运动的发展历程中,更像是那个时代女性群体的缩影。安娜第一次在小说中出现,是一位迷人的女性,文中写道,她端丽、优雅。当她钟情于沃伦斯基后,直言不讳地对丈夫卡列宁说:“我爱他,我忍受不了你。”在上流社会人物都会当场的剧院里,她盛装出席,向虚伪的上流社会宣示,她拥有主动去爱、追求自由的权利。最终爱情落空后,她果断通过卧轨自杀来自我解脱,可见其果敢和抗争精神。
曹七巧是《金锁记》中的人物,她性情直爽,是街上麻油店的巧姐儿,年少便在家中的麻油店帮工,成年后的七巧被利欲熏心的兄长嫁给了在当地有钱有势的姜家一个患有骨痨的二公子。嫁进姜家后,姜家视她草芥,对她处处鄙夷。由于生活环境的快速改变和对于生活期望的落空,曹七巧的性格逐渐被扭曲,她从受封建礼教压迫到用封建礼教去压迫别人。
这两个女人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有着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性格。安娜出身于贵族家庭,是名副其实的贵妇人;七巧出身贫寒,生于普通百姓家庭,家里开麻油店,从小她便在家帮工,大家爱叫她巧姐儿,每天接触不同的人,起初性格是简朴、外向、直率、单纯。她们有着不同的追求,安娜一直渴望有一个精神上的知己,理解她、平等对待她的知心人;七巧嫁到姜家后,在压抑绝望的环境里扭曲了人格,她戕害儿媳、断送女儿的婚姻,乖戾又刻薄残忍,变得显然是一个恶毒妇人;她们也有着不同对抗世界的方式,安娜像是一个精神斗争者,而曹七巧更像是一个施害者。
她们都是在伦理道德的束缚下,因为包办婚姻的枷锁嫁给了不爱的人。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庸俗古板、虚伪麻木,丝毫没有生活情趣。在安娜眼里,卡列宁是一架官僚机器,“沽名钓誉,飞黄腾达——这就是他灵魂里全部的‘货色’,他不理解安娜,他不懂生活,更不懂什么是爱情;曹七巧所嫁的姜家二少爷是个残疾人,几乎终生躺在床上,不能自理。七巧曾与姜季泽言:“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姑娘一嫁进姜家就几乎在守活寡,服侍着骨痨患者,还受尽冷眼。两个年轻貌美的女性,安娜成了男人的附属品,七巧成了丈夫的奴隶。在窒息的环境中,在精神的地狱里,两个女子不断压抑自我,饱受寂寞和痛苦。因此在令人绝望的婚姻生活的阴影下,两个女子向伦理道德和封建势力开炮。
在上流社会的晚宴中,安娜公开表明自己有爱的权利的时候,她成了整个上流社会所攻击的对象,当她作为有妇之夫与沃伦斯基私奔同居,完全触犯了统治阶级的法律和宗教教义,因此她将势必被道德的舆论所吞噬。诚如文中列文所说的:“一切都是混乱的,一切都正在建立”当时正值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在19世纪后半期,整个社会处于由古老、守旧的封建社会向新兴的资本主义社会急剧转变。人性在这个时期觉醒,人们开始追求解放、自由和平等,与此同时,封建守旧的传统观念仍在人们脑海里根深蒂固。
曹七巧可以说是一位恶妇人,她被金钱和欲望折磨几近成魔,但曹七巧也终究是当时封建宗法制度下的牺牲品,她的环境是不由自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那宗法制父权社会导致了女性在语言、文化、社会和经济领域中遭受被压抑被扼制和被剥削的命运。[3]
两个典型形象的生活环境的实质十分类似,而这种封建父权体制的意识形态也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断紧缩女性的生存空间,影响女性的生活以及心理和人格的形成和发展。她们不得不在道德禁律、礼教操控和经济牵制下艰难生存。
1.安娜“疯狂的爱”
安娜的丈夫卡列宁不懂情趣且古板。长时间的对于爱情的压抑使得安娜对于爱情的向往日益增加,当她遇到年轻有才且灵魂契合的沃伦斯基时,她再一次明白她是有爱的权利的。在安娜和沃伦斯基见面的那短短一瞥中,那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安娜的整个身心,她对于沃伦斯基一见钟情,这种爱是无关家庭,无关年龄,无关金钱的爱。在安娜选择与沃伦斯基相爱后,她忽略一切世俗的眼光和外界的干扰,毅然决然与沃伦斯基私奔。安娜与她的丈夫卡列宁一起参加彼得堡的向上流社会开放的马会,当沃伦斯基从马上摔下来后,安娜不顾一切喊出他的名字。从这件事中,我们能看到安娜的无畏和她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爱,这个爱是极具生命力的,是要正大光明、公之于众的。同样,沃伦斯基爱好画画,安娜就夸赞其画得好,沃伦斯基想要建设医院,安娜便阅读此类书籍帮助他,确认沃伦斯基对她的爱也便成了安娜的全部。当安娜在与沃伦斯基在一起后,感受到沃伦斯基逐渐对她不耐烦,同时变得不爱回家后,安娜就开始疑神疑鬼,这是她不正常的占有欲的体现。安娜抛夫弃子,放弃了一切勇敢奔赴沃伦斯基,而沃伦斯基变淡的爱也成了压垮安娜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开始精神失常,最后在多重痛苦之下,卧轨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安娜的爱情观里,她认为爱情是至高无上的,是自由意志的体现,她可以为了爱情放弃所有,同时因为追求平等,她也希望对方可以将爱情放在最高位。这种爱的方式是自由意志的体现,但绝不是独立意志的体现,它是自私的,疯狂的,也是无法自救的。
2.曹七巧“孤傲的爱”
曹七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不得不放弃爱情,因为生存而选择了当地富商的大少爷,一个身患骨痨的男人,她对于爱情的向往被这段无良的金钱婚姻彻底葬送了。当她遇到姜季泽的时候,内心深处的爱意被唤醒了,这种对于爱的渴望是七巧作为一个鲜活的人的体现,她甚至主动与姜季泽表达爱意,她搭着季泽椅子的一角,并将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而后,当姜季泽走后,她依旧有些神志不清的感觉,都可见,此时她已经忘却自己是季泽的二婶,仅仅是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子。面对丈夫无力患有骨痨的身躯,她希望可以堂堂正正享受一次爱情,哪怕这次是违背道德伦理,而当姜季泽对她表达爱意的时候,七巧有着沐浴在光辉里的细细的喜悦。七巧明白,当人陷入爱情的时候,决不能盲从。季泽与七巧交谈时,深情款款,当七巧正要陷进爱情的时候,她冷静下来——他想她的钱,她将手里的扇子向他砸过去,酸梅汤杯碎了,汤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也象征七巧爱情的结束。她心里非常明白,他们的爱结束了。所以七巧的爱是孤傲的,也是决绝的,是没有半点儿拖泥带水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出自汉代卓文君的《白头吟》,安娜和曹七巧的爱情观里均有对于爱情的期望,只是两者的爱的性质不同,安娜追求自我意志的体现,她的爱情是高于一切的,由此衍生出安娜的疯狂的爱;而曹七巧她在生活的重压下,爱情远不及人的生存本能来得重要,所以曹七巧的爱情充满了权衡、孤傲和决绝。如果是列夫托尔斯泰在表现安娜的爱情观是高举爱情自由的神圣旗帜来探索女性在精神领域的需求的话,那么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则是强调了人对本能生存的需求。
1.安娜“抛夫弃子”
在安娜离开她与卡列宁的家,与沃伦斯基私奔的时候,她没有为自己的儿子真正考虑过。文中有一个场景是安娜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出来迎接她的是她的儿子,但是安娜却是认为儿子的出现和丈夫一样使得她引起一种扫兴的感觉,当爱情与母爱两者发生冲突时,安娜选择了前者。安娜离开卡列宁的家,离开儿子后,她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得简直不可饶恕,这是一种浑身充满的欢乐。此外,当安娜在生下与沃伦斯基的女儿之后,就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甚至还拿女儿作幌子让沃伦斯基回家,只是在与沃伦斯基在一起时,才给予女儿关心。在其中,确实可以体会安娜对儿女们的抛弃。但是之后,安娜想要弥补给儿子造成的心理伤害,在谢辽查生日的时候,请求卡列宁见自己的儿子,甚至偷偷去见儿子一面,并给他带去生日礼物,在她和谢辽查见面的时候,抱住他。安娜说:“我吗?我不哭了…我是高兴得哭了。我那么久没有看见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文中的这个片段充满了母爱的温馨。安娜抛夫弃子是对于她自我内心自由的追求,是自爱的表现,但是却并未泯灭她自身的母爱。
2.曹七巧“毫无母性”
波伏娃曾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4],女人的母亲角色会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而改变。曹七巧她首先是“恋子”,对于儿子长白,七巧用尽手段控制他,譬如,七巧为了留长白在家,哄骗他吃鸦片;为了不让他回房,经常七巧让长白替她彻夜点烟,讲一些亲密的话。其次是“妒女”,对待女儿长安,七巧便是更残忍地展露出了她“丑陋的母亲”的形象。当长安十三四岁并未裹脚时,七巧不顾周围的阻拦,给长安裹脚;当长安生了痢疾时,七巧不让她服药,就让她抽鸦片,导致长安上了瘾,婚事也受到了影响;当长安和童世舫两情相悦,七巧轻描淡写地诉说了女儿吸食鸦片的事情,毫无退路地断送了长安的爱情。她残忍地将这么多年的委屈投掷给自己的亲身儿女,她在儿女身上泄愤,这是最极致的残忍与恶毒。
由此可以看出,安娜和曹七巧虽然均为不称职的母亲,但不同的是,从母亲角色的出发点来看,安娜是爱儿女的,她只是在爱情与儿女之间优先选择爱情,但并未完全抛弃儿女,而曹七巧却不然,她全然是一个“恶母”的形象,将人性的冷漠塑造得淋漓尽致;从母亲角色的反思来看,安娜离开儿子之后,在儿子生日时乞求卡列宁让他们见面,并且在生日当天偷偷去见儿子,可见安娜是有在反思母亲角色的,而曹七巧泯灭了内心所有的母爱,对于她来说,“母亲角色”是传统的宗法人伦赋予的女性家长的权威,这种“物化者”以及“压迫者”的角色让她对自己的儿女进行施压。
1.安娜“自残”
当安娜离开卡列宁和沃伦斯基私奔,她哭着对沃伦斯基表达,她除了沃伦斯基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而当安娜发觉沃伦斯基对她的精神生活还没有完全明白之后,她便不断地向沃伦斯基表达她的内心,并请求他了解她,而后当她发觉沃伦斯基对她的爱的火焰减弱,冷落疏远她时,她感到无比悲伤。她不记仇于任何一个人,也没有采用伤害他人的手段,她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温柔。但是她追求的自我意志告诉她,绝不做男人的附属品,所以在沃伦斯基身上感受不到爱的生机之后,便通过卧轨自杀自我了结,这是安娜自由意志的最后体现,难以压抑的悲痛让她批判这个全是虚伪、欺骗和罪恶的社会。她深刻明白现实的冷酷、上流社会的虚伪和道德伦理的死板,她绝望、悲愤却无奈。就是如此矛盾的生活环境,使得她不得不用卧轨自杀来对抗。从她寻求反抗的方式来看,她是一个从未让停止的精神斗争者,即便受到包办婚姻和生活环境的打压,但她仍然保持内心的纯洁、自由和独立自主。用自杀的方式来寻求自我解脱,象征着安娜用“自残”方式展现自己不屈的灵魂,她并不仇恨某个人,亦无害于任何其他人。
2.曹七巧“他残”
当曹七巧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时,她把儿女变成了自己的影子,把所有的不甘都强加在自己的儿女身上。她戕害儿媳,使得儿子长白变成了烟鬼和她的傀儡;她亲手迫害女儿,让长安抽鸦片、裹小脚,并赶走女婿,断送女儿长安的婚姻。曹七巧她深受残酷社会和封建礼教的毒害,而后又将这种痛苦转移到他人身上,正像故事的结尾说的那样:“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透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曹七巧的反抗具有自我的疯狂性、猛烈性以及对于周围生活环境的破坏性,她将自己极致的痛苦转移为了对他人极致的迫害,拉着她周围人为她陪葬。
张爱玲在《烬余录》[5]中表述:“我们每人都是孤独。”在这个时代里,旧的东西在崩溃塌陷,新的东西尚未聚集成行。尽管社会开始注意到女性,但是滞后的男权社会社会观念存在且处于主导地位,这种社会导致的女性精神上的孤立无援,而孤独性由此体现。无论是安娜还是曹七巧她们都无法在这个传统观念占主导的社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和解放,她们都体现了所处时代女性所面临的荒诞的状态,由此能看到作品中的荒谬和孤独之感。
通过安娜•卡列尼娜和曹七巧女性人物形象比较,我们发现这两个女性典型在不同的时空,由于文化和传统的不同,有着不同的人物形象,相似的命运悲剧性以及不同的反抗社会的方式。她们不幸的经历值得我们同情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