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英雄》的时空体类型研究

2023-10-23 02:08郑素云
大众文艺 2023年17期
关键词:贝拉荒野时空

郑素云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

长篇小说《当代英雄》采用多样的叙事手法,为我们讲述了《贝拉》《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围绕主人公毕巧林展开的独立故事,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人心灵的历史”[1](112)。作者通过小说中看似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绝的时间和空间,折射出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俄国的社会现实,为当时的贵族青年画了一幅缺点群像。

对艺术现实的感知往往基于作品中时间和空间的互相作用,用巴赫金的术语讲就是基于“时空体”。每一部小说创作的都是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无论与现实世界怎样相似,也不能与其完全等同。莱蒙托夫基于自己对时间和空间的独特认识,在《当代英雄》中创造了独特的浪漫现实主义艺术模式。小说情节发展依托的各种时空关系,决定了人物认知世界和自身的方式,也间接决定了人物做出的各种选择和最终的命运结局。

一、时空体理论

关于文学中的时空体巴赫金给出的概念是:“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称之为时空体。”[2](274)“时空体”()是巴赫金在阐释自己的历史诗学时提出的新概念,这个术语源自相对论,巴赫金第一个将它引入了人文科学,以此强调文学作品中时间与空间不可分割的相互关系。

洛特曼在《19世纪俄罗斯长篇小说的情节空间》一文中指出:“由巴赫金引入的时空体的概念极大地推动了对长篇小说体裁类型的研究”。[3](60)时空体作为一个全新的研究角度,改变了传统文艺学把时间和空间淹没在对情节、人物、体裁的分门别类的研究中的情况,为我们准确地把握文学世界中时间、空间、人物以及其他要素之间的复杂关系指出了道路。巴赫金以从希腊小说到拉伯雷小说的欧洲小说为例,并综合研究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用大量的例子和令人信服的史料向我们佐证了时空体在体裁、情节布局、描绘等方面的重要意义。

二、《当代英雄》中的时空体类型

小说人物的品质特点总是与所在的时空世界有着强烈的统一性,高加索山野上纯朴野蛮的山民、塔曼海边木屋里居住的神秘走私者、五山城休闲疗养的贵族名流,无一不与所存在的时空体保持和谐一致。最典型的是,《当代英雄》里的道路空间总是展开于雄伟壮丽、严酷危险的高加索山区,莱蒙托夫试图以各种方式强调这一点。道路坎坷且充满凶险,道路上主人公毕巧林冷峻漠然,他的旅途甚至命运都沿着这一基调逐渐展开。《当代英雄》中使用了包括相会时空体、道路时空体、外省小城时空体以及门坎时空体等多个时空体。我们认为最能表现作品特色的,是莱蒙托夫作品中独有的“荒野时空体”。这是他几乎所有作品中都包含的一种比较抽象的时空体,准确地表现了作家作品最主要的时空特色。

1.道路时空体

《贝拉》的第一句作者以叙述者的口吻写道:“我乘车离开了梯弗里斯”[4](3)。可以说,荒野时空与现实时空之间的勾连,现实生活与种种奇遇之间的过渡,都通过道路时空体实现。毕巧林要去旅行,要奔赴自己的荒野,就必须出发上路,而所有奇遇都发生在主人公的旅途中(或短暂停留时)。道路时空体在《当代英雄》中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时空体,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小说的体裁形式、结构布局和叙述方式。如同乞乞科夫一样,主人公毕巧林在道路空间里的不断移动,将原本互不相关的人物和情节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围绕他本人的故事线。道路时空体常常包含人物命运、人生道路等隐喻含义。毕巧林一直在路上,他所作的停留都是在他人世界中的暂时闯入。他极具破坏性,凡是被他闯入的地方,都要遭到他的无情毁灭。这部小说围绕着道路时空体构建,高加索崎岖不平的山路,正如毕巧林的生活和内心,充满了危险波折。一路漂泊的毕巧林,也因为自己不安分的行为,最终死在了旅途奔波的路上。

2.相会时空体

与道路时空体相邻的,往往是相会时空体。相会时空体是小说中出现最广泛的情节,几乎没有一部作品缺少这一情节。相会时空体的感情和价值色彩强烈,往往起着结构布局和情节推进的重要作用。小说中的相会,往往设定发生在道路上。只有相会之后,才能有故事展开的可能,才会有情节展开的时间和空间。不管怎样的会见,都必须保证时间和空间的统一性,这也就使相会具有了时空体的性质。

《贝拉》为了使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给我们讲述毕巧林和贝拉的故事,就需要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和书中的叙述者“我”偶遇,需要提供一个合适的时间和空间让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与“我”相识、交谈。“我乘驿车进入科叔尔山谷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向白雪皑皑的山峦后面落了”[4](3),作者就用这一句话,交代清楚了故事展开的时间和空间,天已经快黑了,而“我”一行人还在高加索崎岖的山路上赶车。正是在赶路的荒野中,叙述者“我”和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产生了心理上的亲近感,于是结伴同行一起打发旅途中的无聊时光,闲聊中引出了小说主人公毕巧林的故事。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中叙述者“我”、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和毕巧林三人的前后相见。此处类似于希腊小说中的传奇故事,在这个时空体里,主动权和决定权只属于机遇,时间与空间的联系是机械的,充满了不确定性,情节的展开完全取决于偶然的同时性。为了使叙述者“我”以第一人称视角为读者描绘毕巧林的外貌和着装,作者需要让毕巧林与叙述者“我”遇见;为了刻画毕巧林本人的冷酷和乖僻,需要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对重逢的期待与毕巧林的冷漠形成对比;为了使叙述者“我”获得毕巧林的日记得以日后出版,需要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随身携带手稿和对毕巧林灰心失望,同时毕巧林拒绝收回日记,最终使日记顺理成章流入“我”手。在整个环节中,如果有任何一个机遇没有实现,故事便会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

《梅丽公爵小姐》的故事以相会时空体作为开端:毕巧林与格鲁什尼茨基、梅丽公爵小姐、薇拉、魏奈等人一一相见;结尾处以相逢情节的各种近似情节为故事画上了句号:毕巧林打死了格鲁什尼茨基(死别),薇拉不告而别离开了五山城(离别),毕巧林策马疾驰仍然没有追上薇拉(未寻获),毕巧林拒绝与梅丽公爵小姐成婚并告别离开(离别)。人物对于未来的期许并不总是实现且常常出现偏差,正是在期望落空的失望中也有可能实现作品的引人入胜。格鲁什尼茨基期盼能与梅丽公爵小姐结识,毕巧林对与薇拉不期而遇感到吃惊,薇拉却因早已知道毕巧林在五山城而显得十分镇静,薇拉的不告而别使毕巧林悲痛欲绝等等。正是人物之间对待同一相逢情节的不同评价,才形成了故事中一个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并最终将故事的发展推向高潮。

3.外省小城时空体

《贝拉》《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和《宿命论者》的故事情节展开在要塞时空体、海边小城时空体、疗养地时空体及哥萨克镇时空体,这四种时空体都可看作外省小城时空体的变体形式。外省小城时空体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时空体类型,起着最重要的描绘意义。这里的所有外省小城时空体,都是注定被打碎的时空体,区别在于被破坏的程度不一。这是一个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对于主人公毕巧林而言无疑是奇特的他人世界。在他人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毕巧林像一个天外来客突然出现,他的出现伴随的往往是他人的不幸。毕巧林旅途漂泊中的奇遇,大多发生在这个时空体内。外省小城时空体的主要特点是: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小城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是割裂的,人们在这个圈子里重复着日常的生活行为,没有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小说中富于活力的时间引入,通过主人公作为闯入者的活动和行为完成。

《贝拉》中彼得堡的花花公子和高加索山民之女的爱情,发生在捷列克河要塞这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空间。要塞的平静因毕巧林和贝拉的被动闯入而受到严重破坏,这里浓重粘滞的爬行时间变成了日常的生活时间、传记时间,这也是毕巧林和贝拉爱情从无到有再到无所需的现实时间。圆周式的时间流动被切断,会见时空体作为强势时空体参与进来,故事因此才得以发生、向前推进,最终实现每个人物的不同结局。

《塔曼》是以主人公日记形式讲述的故事,第一句叙述就引人入胜:“塔曼是俄罗斯滨海城市中最糟糕的一座小城。我在那儿差点儿饿死,而且还有人想把我淹死。”[4](53)看着这样的描述,读者会不由得对这个海边小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冒险故事产生好奇。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平常的海滨小城和神奇的他人世界只有一线之隔。平淡和传奇交织的空间,与其相匹配的是日常时间里的传奇时间。海边小木屋连同大海构成一个半开放的大范围空间,时间本身也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奇特了。作者通过安排不同寻常的人物(瞎眼男孩、水妖一样的女走私者)与主人公相遇,实现了现实世界与神秘世界的连接,也使得整个故事富有了民间传说所特有的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一夜的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所有的奇遇和故事都发生在一夜之内,甚至在经历完所有的奇遇后,主人公还来得及回房间睡觉。

《梅丽公爵小姐》的故事发生在疗养胜地五山城,是毕巧林和旧朋友、情人以及梅丽小姐相会的合理空间。五六月份正是高加索的好时节,很多彼得堡名流都前来此地疗养。疗养地时空体同样是一个封闭的小城,与其他同类时空体的区别在于:参与故事的人物均为疗养地时空体的外来者。地理空间上这里是他人世界,人与人构成的空间上,却似乎是毕巧林熟悉的彼得堡上流世界。这里的时间类似于传记时间,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可感的日常时间。故事以毕巧林的日记展开讲述,从毕巧林来到五山城开始,到毕巧林告别梅丽公爵小姐离开五山城结束。

《宿命论者》讲的是有关命运和定数的故事,发生在同样封闭的哥萨克小镇。毕巧林在叙述一开始就给我们交代了这里的生活:军官们轮流在各人的住处聚会,到晚上就打牌。[4](142)一个平常的夜晚,毕巧林预言了军官乌里奇的死。预言先是在极有可能应验的开枪打赌中未实现,就在读者揪着的心刚放下,这个军官被醉汉砍死的消息就出现在了读者面前。循环往复的圆周时间变成了脱离日常生活的传奇时间。整个故事发生在短短几小时内,更突出了所谓的“宿命论者”主题和事件的神秘色彩。

4.门坎时空体

在文学中,门坎时空体总是表现一种隐喻义和象征义,偶尔以公开的形式出之,但常见的是采用隐蔽的形式。[2](450)在《贝拉》的故事中,门坎时空体对情节的推动和主人公的命运起着极大的决定作用。故事叙述一开始,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就提到了寨墙外的危险,为贝拉走出寨墙被刺身亡的结局做出了合理说明。门坎时空体总是渗透着强烈的感情和价值意味,让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对门坎外的骤变或恐惧或期待。围墙内是平淡无奇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围墙外是充满凶险潜藏危机的命运骤变,贝拉跨出围墙的一瞬便是左右命运决定结局的瞬间。在要塞时空体的背景下,门坎时空体和相会时空体结合,一起决定了贝拉生活的急剧转折和最终的悲剧命运。

5.荒野时空体

当代的俄罗斯学者对莱蒙托夫诗歌和散文中的时空特点意见不一:有人认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宇宙诗人”,他笔下的空间是广袤的宇宙空间,意图于消除边界存在于无边无际之中;有人认为他是毫无争议的“荒野诗人”,荒野是比宇宙更广阔的空间,是无人居住的可以无限延展的寂寥空间。[5](216)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莱蒙托夫是“荒野诗人”,他与他的主人公们一起追求永恒,想要拥抱无限,他们在荒野行走,他们的心也如同荒野一般,不愿有人靠近。莱蒙托夫的创作眼光追求永恒和无限,他笔下的空间是无法捉摸和测量的广大。与这样的空间相适应,他笔下的时间是失去计量意义的“超现实时间”,这里是人物是永远孤独和漂泊无依的叛逆流浪者。

莱蒙托夫独有的“荒野时空体”为小说奠定了整体基调,故事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主人公毕巧林孤独阴郁、冷血叛逆,他的欲望是无限的,什么都不能使他满足,也没有人能够踏入他的荒野,爱上她的女人都没有好结果,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灼伤。他自己不幸福,也无法带给任何人幸福,贝拉不可避免的死去,梅丽公爵小姐心灰意冷,薇拉痛苦不堪。无论是爱情、友情,都不能使他满足,他到达哪里就毁灭哪里,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而后继续踏上荒野。“只是千万别去欧洲!—我要去美洲、去阿拉伯、去印度…”[4](31),他内心向往的地方是异域下充满危险的他人世界。无论是毕巧林的肉体还是心灵,都摇荡在漫无边际的荒野。无限广阔的荒野空间需要的是一种抽象的永恒时间,在这里一瞬间可以被无限拉长,很多年也可以浓缩成一瞬。重要的不是时间的现实长度,而是永不停歇的漂泊状态。

结语

时空体理论从一开始就具有开放性的特点,它的外延十分广泛。从巴赫金时空体角度看《当代英雄》,为研究小说的结构布局和时空艺术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和方法,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小说各部分采用的体裁形式和布局意义。在这部小说中,五个独立故事的时空体各不相同,但又由统一的道路时空体将其串联成了一部完整的小说。也正是在道路时空体的整体背景下,展现出了毕巧林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他者形象。在毕巧林私人生活的漂泊旋涡中,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统一性和完整性。与此同时,每一个故事都有头有尾、情节完整,在各自的体系里自给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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