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睿旋
神话原型批评是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批评流派。其创始人是加拿大的弗莱。弗莱认为神话是文学作品的始祖,一切伟大的作品都存有神话寓言、原始仪式的因素。文学创作进入新时期后,视野愈加开阔,创作手法也更加多元,但是神话原型模式却从未消失,继而积淀为文学作品的原始基因密码。在所有文学作品类型中,现代动物小说与神话原型批评的关系最为紧密。原始的渔猎时代,人类与动物共享生存环境,由于狩猎工具的落后,人们经常受到凶猛动物的突袭,甚至有死亡的危险。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让先民对动物抱着既恐惧又崇敬的态度,从而转化为最初的动物崇拜;到了距今一万至八千年的农耕时代,中国已经形成了北粟南稻的基本农业格局,人类对自然的了解增多,他们通过砍伐树木,耕种土地,驯化动物,极大地改变了自己的生产方式,自我意识开始形成,面对动物也不再束手无策,而是有意识地在动物造型上加入人为的主观意愿,形成了“半人半兽”的神话寓言与传说,寄托了自己对生活的美好憧憬。
动物小说经历了前两个阶段漫长的衍生过程,进入当代后依旧保留着人类原始生活经验和艺术惯例,展示了传统神话中的原型模式。同时随着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日益紧密以及审美意识的提高,原始神话中动物的象征性就成为现代动物小说中具有独立审美意义的意象。如杰克·伦敦的动物小说《荒野的呼唤》中,布克由弱到强的性格转变也折射出社会“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再如赫尔曼·梅尔维尔以海洋生物为题材的小说《白鲸》中,船长与白鲸之间的相互较量与最终的两败俱伤警示人类关注自然,敬畏自然。
在中国的动物小说中,有着原始图腾文化和自然崇拜的蒙古族动物小说更能体现神话原型的神秘感和宿命意识。原始时期巨大的生存压力以及对自然的恐惧,使蒙古族渴求借助某种力量或幻想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而距离他们最近的“野生动物”便成了“具体形象”的意义指涉,开始承担了象征与隐喻的功能[1]。“一直向北,更北的地方,是呼伦贝尔无边的草原和大兴安岭广袤的丛林。草原上的毡包,山上的驯鹿营地里,都有朋友在等待着我的到来。那里是我的荒野,我的最后的古代。”[2]这是蒙古族动物小说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笔下的草原和他的动物朋友们。他的动物小说“狼谷三部曲”(包括《狼谷的孩子》《从狼谷来》《狼谷炊烟》)以其饱含深情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神秘的草原和世代守卫草原的动物精灵们。在黑鹤营造的荒野中,人不是万物的主宰,所有生命都平等地分享着这个世界。这些保卫荒野的精灵们,虽然有着动物外形,但也被作者赋予了部分弱化的人格。这些传奇性的动物意像,在外形上是写实的,但是在动物人格的塑造上,却又被赋予了人的特征,表现出人的智慧与胆识。实现了人与动物的互相渗透,是人类寄托美好愿望的载体。
任何作品都饱含着作家深刻的思想感情。当我们从情感角度来分析动物意象时,就会发现无论是古代神话还是现代小说,作者对动物的情感都是延续和一致的。这就是原型情感中的动物崇拜,它作为人类在长期实践中建立起的一种情感模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蒙古族作为有着悠久历史的游牧民族,长期的游牧与打猎生活让他们远离群居日常,而天生属于草原的牧羊犬不仅仅是他们工作中的好帮手,还是生活中的好伙伴。狗的忠贞不渝及超强的行动力让生产力低下,生存环境恶劣的牧人们产生了原始崇拜。就像在蒙古族的文学传统中,经常用狗来比喻英雄一样,在黑鹤的“狼谷三部曲”中,牧羊犬这一形象也作为一种动物崇拜的情感模式反复出现。在小说中,它们是所有草原动物中唯一可以拥有人类名字的牲畜,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外形上,庞大的身躯,厚重的毛发让它们有着结实的体格来抵御一切进攻。在性格上,牧羊犬喜欢安静,擅长观察周围的一切,不害怕危险,在主人需要帮助时临危受难,用生命来履行自己的责任。《狼谷的孩子》中牧羊犬巴努盖为了在寒冷的冬夜保护被狼群偷袭的绵羊,与因为饥饿而愈加凶残的公狼誓死搏斗,在眼球被整个挖下来后,它仍然没有松懈,像一个战士一样将野狼压倒,咬破了它的喉咙。《狼谷炊烟》中,用尽一生,守护草原的老牧羊犬巴努盖选择去草坡的最顶端,用最有尊严的方式告别主人。具有强悍外表与柔软内心的牧羊犬成为小说中少年的精神寄托与坚强依靠,是牧人获取情感慰藉、寻求原型护佑的依托对象。
可以说,黑鹤“狼谷三部曲”中牧羊犬救人这一反复出现的故事情节,是作家潜意识中原始情感的现实反映。黑鹤从四岁时就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童年陪伴他的除了祖母就是两只牧羊犬。少年时期的影响让他对草原上的犬产生天然的亲近感。这种情感有意或者无意地引导着黑鹤在创作时主动建立犬与人之间的关系,将自己潜藏的原始情感转化为艺术符号,赋予牧羊犬特殊的象征意义。也因此,“狼谷三部曲”中的犬,从不以单独的动物形象出现,它们是作者对自己的参照,凝固了黑鹤心目中对草原英雄的期待。人类的价值在于物的承载,就像《狼谷炊烟》题记中所说“随着巴努盖的渐渐老去,我们真正进入了最后的古代。”作品中营造的古代,是一个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共生的草原。在这里,牧羊犬这一意象象征着草原民族的精魂,是在无数同类经验基础上形成的种族心理上的沉淀物,是持久影响蒙古族人民的集体无意识。黑鹤借助牧羊犬巴努盖的成长历程,探究了“最后的古代”消逝的真正原因。
草原环境被破坏,人类与动物关系愈加紧张。这是黑鹤对游牧文明受到现代商业文化冲击,冰冷坚硬的工业产物撞击着诗意草原的回顾与反思。正如自然文学《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所说,“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在草原文化日渐衰落的今天,我们的目光应该从关注人与人、人与社会上转移到人与自然、人与动物身上来,树立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动物—生态道德”的观念。黑鹤塑造了牧羊犬这一意象,与渔猎时代出现的动物崇拜遥相呼应,也隐含着自己对于未来草原发展的期待。他提醒我们摒弃利己观念,将人类也当作草原的一部分,承认尊重其他荒野生物生存的权利。从狂热征服自然,滥杀动物以获取利益的局面回归到现代与原始共栖,人与生物和谐共处上。要在荒野中找回蒙古族失落已久的精神,从草原上真正的英雄牧羊犬身上汲取力量,让草原民族精神重焕生机。
在蒙古神话中,图腾神话和自然神话是原始动物神话的两大形态,相比于寄托最初朦胧自我意识的图腾神话,自然神话是人类在经历了与动物漫长亲密的接触之后,产生的对动物感情的投射。原始时期,人们面对一次次自然灾害的袭击却束手无策,现实逼迫他们急于了解、改造自然。于是一种朴素的愿望观便在原始人脑海中形成,他们将自己认识自然的愿望寄托在天上盘旋的苍鹰,地上矫健的野马,拥有强大力量的野兽身上。这些自然神灵,或完全兽形,或人兽共体,但都饱含着原始人的朴素希冀。作为“马背上民族”的后代,蒙古族对蒙古马有着特殊的情感。
在黑鹤的“狼谷三部曲”中,马这一形象虽然不占大量篇幅,作者也没有对其外貌进行过分渲染,但是每当发生紧急情况时,马儿总能像有神力一样立即出现。《从狼谷来》中,当对草原不怀好意的河北老赖用车撞倒那日苏的院门时,载着少年的蒙古马从静止立马进入到奔驰状态。它在崎岖的道路上追着卡车,一直跑到肚里的油化了,肺部跑炸了都没有停下,死时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狼谷炊烟》中,蒙古马载着那日苏追赶黄羊,在主人的挥鞭抽打下,他们负痛长嘶,在天生的长跑选手后拼命追赶。虽然前路颠簸,但是没有主人的命令,就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它们是集兽性、人性、神性为一体的精灵。“狼谷三部曲”中蒙古马这一形象,渗透着人与动物相互交涉的情感认识,是蒙古族人民长期以来获取精神慰藉、心理庇护的主要依托对象。同时,蒙古马身上所承担的隐喻功能,是蒙古族长久以来自我意识的外化,它们身上的特质是人类对自然伟力与草原文化精神的赞誉,象征着善良勇敢的人性内涵与蒙古族对自身的道德化理想[3]。
图腾是文化人类学范畴的“虚构概念”,是“部族”或“族群”这一群体的物化象征,它起源于人类原始蒙昧时期,就像弗泽在《金枝》中直言“原始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神”[4]。他们将图腾物作为自己的祖先或者保护神[5]。原始的图腾文化饱含着愚昧时期人类的动物崇拜情结。他们不断将动物图腾加工,或刻在岩石上,或绘制在衣服上,以此来确保人与动物之间神秘的亲缘关系。长久以来,动物图腾就被外化为具有神性特质的审美符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民族文化与精神。对于有着悠久进化史的蒙古族来说,狼图腾的崇拜现象几乎为每一个草原先民所共有。《蒙古秘史》详细记载了蒙古族种族起源问题,秘史开篇写道“成吉思可汗的根源,是奉天之命而生的苍色狼和他的妻房惨白色鹿,渡过腾汲思水,产生了孛儿帖赤那。[6]”根据史料可知,蒙古族认为狼是自己的先父,与狼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在原始社会,生产力低下的游牧民族在草原生态体系中处于劣势地位,原始本能让他们对最强大的力量产生崇拜。凶猛而富有灵性的狼,让蒙古族人既恐惧又崇敬,从而把它们视为祖先,并用图腾的方式记录下来,以此来团结族群内部成员,保护民族长久安全。因此,狼图腾作为蒙古族童年幻梦时代的普遍文化心理现象沉淀下来,成为深层次的集体无意识。
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蒙古族对狼图腾的崇拜逐渐减弱甚至消失。在现实草原生活中,狼和人类由于各自身份的差异,实际是敌对关系。正如黑鹤“狼谷三部曲”中将狼与人类的关系设置为对立的两方一样,狼们不可能像牧羊犬、蒙古马一样与人类朝夕和平相处。但是它们身上始终沉淀着草原文化因素和充满血性执着的特质。《从狼谷来》中第一次描述了狼的出现。寒冷的隆冬天气,有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寒冷,从蒙古国家边境过来的狼,为了填饱自己干瘪的肚子,不惜打破与草原牧民恒久的约定,开始侵犯羊圈。从中可见,共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类与狼群,双方是有着契约的。他们平等享受草原资源,狼群不得进入人类领地,也不能将家养羊作为目标。但内蒙古东部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让野外觅食变得格外困难,狼群尤其是承担着哺乳任务的母狼为了后代的生存进入人类的生活圈,冒着生命危险只为得到一些食物。《狼谷炊烟》中,少年那日苏带着牧羊犬杀死了闯进羊圈的母狼。失去爱人的公狼像发了疯一样冲进营地,当它闻到挂在墙上狼皮的味道时,无所畏惧地向两头比自己强壮的牧羊犬发起进攻。长期处于饥饿状态并且单枪匹马的它抵挡不住来自对手持续的冲击,在那日苏向它狠狠地插了一刀后,这只公狼就像关了开关的玩具,瘫倒在地上,任由牧羊犬撕咬。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和利益,人类不惜牺牲弱小孤立无援的草原生物,在这里,黑鹤深刻地批判了在物质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面对自然生物时人类所暴露出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小说中,黑鹤发现了物质文明的繁荣与发达并没有带来人性相应的精神转变。反而使人类与自然关系愈加恶化,让原本可以和谐相处的人与狼变成了敌人。书中,牧民只看到了狼群在冬天会捕食家羊,千方百计地设下圈套将他们赶尽杀绝,却忘记了狼几千年来恪守的草原准则和日益恶劣的生存环境。商人只关注着上等狼皮能卖出的好价钱,残忍地将饥肠辘辘的小狼活剥,却忽视了狼群数量的减少会给草原生态平衡带来致命的打击。现在,草原狼面对人类无辜的滥杀以及越发恶劣的草原环境,仅剩的狼群只能被迫迁移。
黑鹤通过自己饱含深情的笔触描述一个“正在消逝的古代”,告诉人们狼的形象曾作为一种文化象征源远流长,狼身上有世代保卫草原生态的执著,有面对困难不屈不挠的勇气,还有对同伴一片赤诚的血性。“狼谷三部曲”中狼这一意象象征着几千年来草原人民血性与执著的精神,它们是草原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牧民与狼的关系绝对不是对立的,我们应把狼当作自然生态中的一环,尊重它们生存的权利。在今天,图腾文化虽然已经减弱了它保护庇佑的象征功能,但是我们也不应该摒弃狼所蕴藏的精神力量。在狼数量锐减,草原生态被破坏的境遇下,人类要借助狼的野性唤醒我们缺失的精神力量,构建一个和谐稳定的草原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