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文学男性出走问题研究

2023-10-21 21:02:08胡伟婧
西安航空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胡伟婧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自五四运动以来,“解放”激进的政治思潮携拥学术思想的觉醒探索,随之开启了全新一轮的理性席卷,构建而起的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历史新纪元。人作为文学的体验者与改造者,成为首要改造并疗救的启蒙主体。从社会的总体关注转而瞩目于国民个体,凸显理性的叙述代表——问题小说随即登上了文学舞台,它以剖析社会、思考人生为主题而开启了个性化文学创作,其背后支撑发展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便展露于学界面前。谈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就不得不提到《新青年》,而“易卜生专号”就是开启出走这一大主题的重要阵地。在第四卷第六号的刊载中,《玩偶之家》《国民之敌》等剧作被集中地介绍,社会问题剧与易卜生的反叛精神、高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也一并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而以“女性出走”为代表的出走母题,此时也乘借强劲有力的个性之风浮现于学界。然而五四时期兴盛的出走创作主题,直到80至90年代后才得以被研究者大量挖掘。即便经受长期漠然的学界态度,出走母题仍凭借其丰硕蕴义、共时与历时内涵等一众可研读性特质,一度成为学界炙手可热的研究问题。

出走母题作为五四文学中凸显个性解放的重要成果,创作与研究虽相隔近半个世纪,但均分别于学界掀起狂潮并持续兴盛。然而作为被二次忽视的男性出走者形象,尤以五四文学为关键创作板块,一直鲜有研究者开掘。与此同时,社会恶性事件的不断衍生与新闻媒体报道的重点化,使得当前面对男女问题的讨论逐步走向畸形和极端对立,仇视态度逐渐膨胀,进而影响到婚姻、生育等一系列社会性问题。所以,能在当今对立纷繁的研究界将研究中心得以转移,其中包含的理性男性关怀可见一斑。而对人类总体进行理性的共有关怀,促成和谐社会,才是作为研究者应当树立的最终研究目标。从这一点来看,研究男性出走、关怀男性问题,是重要而又必要的一步。

本研究试图关注一直被二次忽视、悬置于性别研究中的五四男性出走者形象。此处二次忽视则被以“二次遮蔽”的自主命名而赋予全新定义:在第一次采遗时,相对于社会,作为人的总体而被忽视的男性;与第二次采遗时,相对于女性,作为男性而被忽视的男性。前次“为人”的遮蔽与后次“为男性”的遮蔽共同建构成了所谓的五四男性出走的“二次遮蔽”。通过性别转向、综合划定、年份聚焦、大家小作、原地确定与视野革新六大方面进行创新性研究。从女性到男性,性别转向与对二次遮蔽下的探究,因其所关注的部分男性是所谓父权社会下强势一方的少数弱势群体,此时将性别矛盾更多聚焦于对传统礼教、个人情欲等方面的反抗;从独立性的政治身份到综合的性别划定,囊括知识分子、长子、父亲、丈夫等的男性总体对象定位;从五四到至今,年份聚焦,关注于五四文学,即1917—1927年的第一个十年的作品与形象;从大家(鲁、巴、老、曹为例)巨作到大家小作、早作、初作、以及期刊《新青年》《新潮》《小说月报》等一些非名家作品;从出走原点不定到原点确定,集中以家为原点,出走直至一个目的终点:公共场域;从宏观或微观视野到视野革新,以双线并行的时空概念为基准。在六度耙梳下,进入一个崭新的问题研究领域与体悟层次。

一、出走母题:铁屋中的枪响余烟

出走母题作为五四时期人性解放与个性张扬的一大分支成果,它的创作热潮与研究高峰相隔了近半个世纪。这场阐释与被阐释的长期陌化与深层积淀,加之出走母题本身所具有的共时性与历时性的丰盈内涵,以及叙事过程中生成耐人咀嚼的形象塑构与缘由挖掘,使得90年代后的出走研究持续兴盛。严格追溯,出走自古代中国便初见端倪。在排除古代父权制度下对女性话语的吞没的前提下,且将民俗体系下神话生成的规整合一性纳入考虑范围,同时抛开男性主体对女性礼教法规下侵入式扭曲书写,“嫦娥奔月”应被视为一种脱离传统男权家庭的独立女性形象审美。然而主导话语体系的长期压抑,使得这一主题在五四时期的大潮当中才被揭开封尘已久的面具。在西方观念的冲击下,出走这一主题常被误以为是“娜拉”引发的一场全新思想革命,殊不知早在数百年前的传统文学体系中,中国式的出走早已在强权遮蔽之下建构完成。转而言之,从具象的“嫦娥奔月”起始,“奔月”便逐步被尝试着定义进而被理解为一种以女性为主体的出走形式[1]。而到后来五四时期中随效西方大流中进入视野的易卜生《玩偶之家》女主角娜拉的出走,才是真正将内外掘、将外内化,并在当时铁屋子一般的社会中打响的振聋发聩的一枪。

出走是一种暗喻行为符号,是对身体动作的隐喻描写,是对程度不断加深的固式驯化的渐进性反抗。五四时期的外化行为是更侧重于家国思想勃发,进而又加赋在个人情感之上的一次出走。这种内在的觉醒和外在的现代性行径共同促成的特殊生命体验,带有雏形时代的幼稚,不免充斥着群体性的混乱与新鲜感的刺激,逐步演化为一股潮流动态与集体共识。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五四以后,出走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如同塞壬的歌声,蛊惑着、毁灭着一代人,让他们在幻灭感中走向死亡。这虽然引发了盲目性的昼风暴雨式的打倒冲破,但它蕴含的更深层次含义莫过于,这场风暴以狂飙突进的态势掀起了压制在中国男男女女脊梁之上的封建宗法的巨壳,让新时期的每一个人重新占据了为人于世的各项权利之主导,使其有机会灵活游走于家与社会公共场域之间。这样看来,出走就无疑是一个时代的复杂表征,拥有时代本身的特殊性与独有性。从社会意义转向人本身的思考,出走更是一种自爱修行的方式,是在绝望与黑暗里的自我厌离与主观解脱。

相较于女性行动,男性出走的换位更为复杂。女性作为性别伦理与心理的绝对弱势群体,因时代特质与现实环境难以贴近政治生活,使得其活动范围在出走之前更多圈限于家庭之内,但又同时被迫承受着来自社会层面的原有蔑视与弥漫于家庭氛围的两性漠视,最底层的定位注定了女性出走的呼声高昂却又极易失败,在新女性“娜拉”的文化感召中,一批又一批女性效仿“娜拉”前仆后继、共赴光明,但前程如何却未曾可知。而男性出走不单单是从幽闭自封到奋力解放,他们作为伦理关系的强势一族,同时作为政治运动与社会关系里的重要参与者与运行家,自然而然地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更高阶期望与更深厚寄予,却极易沦为介于顶端男性掌权者与底层女性受难者之间的中阶苦难承受者。与此同时,被压迫阶层的性别缺失,使他们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女性的苦难体验,现实性身份的主导为先更意味着所迎击压迫的弱化。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男性所承担的,除去父权统治下更权威男性给予他们的压制之外,其余更多是源于自我的内心挣扎。他们外披女性施害者的外衣,一次又一次的出走,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施加在女性身上的压迫,这种复杂的对立性伤痛转移,使得学界对于男性苦难与出走的态度始终难以明朗化,批判与同情的尺度难以清晰把握,故而男性出走主题的书写研究才一直搁置,直至当今的思想观念进步与思维方式的转变,才使得研究者能够全方位地对男性苦难承受者进行体悟和理解。

巴金在《随想录》中曾经提及过“奴身则可怜,奴心则可鄙”,出走的必要前提在于困顿后的觉醒,在外压之下的震惊与内化,就是这场文明与自我重新建构的开始,也是自我卑贱与身份认同的重度迷惘。“它显示了‘出走者’自我意识的觉醒,并用实际行动实现了自我意识的突围,以期在突围中发现并确证新的自我意识,找到另一个自我,开辟全新的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并由此推动文化和社会的车轮向前发展”[2]。然而在外界强力的震动中,在屋内一部分先行者的率先觉醒与呐喊下,觉醒似乎成为多重可能下的必然结果。觉醒之后能否有勇气出发,又要向何处出发,这条拥有思想层面的大方向、却需要个人挖掘个性化方向的前进道路,就显现得格外艰难,“醒死”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这条路的一个终点。“睡死或醒死,对应的是‘安乐死’或‘受难死’;如果结局是必死,何苦选择‘受难死’而不泰然接受‘安乐死’?这成为悬置的难题,横亘在推行启蒙的道路起点上”[3]。根据本文的叙述逻辑,将出走嵌套进入时空的概念,从时序维度上理解,“醒死”就是从困顿到觉醒的灵魂出走阶段,至此戛然而止。而真正冲破牢笼,就必须再次经历筹备,进而演化至行动的肉体出走阶段,最终终局获得结果,后延得以收关。串联在这六大阶段之上的是空间叙事的两点一线,从以家为代表的原点,经由路径,而最终到达公共场域为代表的目的终点。六段两点一线,才是真正在外压内抗之下冲破铁屋的强力呐喊与胜利抗争。而出走,才能切实成为铁屋中振聋发聩之枪响下的浓烈余烟。

二、空间叙事:出走与归来

(一)定位出走的符号化原点:家

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曾将“家”视为人归往与出走的原点。毫无疑问,从降临于世的那一刻起,人就被统一安置于家庭这一空间,并赋予伦理身份存活于世。之所以定位于这样一个原点,不仅因其是与生俱来的人的定式环境,更是由于它本质包含着丰富的家国关系,同时更是宗族与两性关系的杂糅之地。

从大家大国的总体困扰波及至小家的个人困惑,为男性出走的书写提供了一场由民族国家的救亡图存而无力抗争下弱小亡魂的悲情叙述。他们更多是以启蒙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意识的先进性与较早的觉醒使其能够充分满足精神与肉体出走的双重建设,然而,报国无门的彻底无望则是让这一批先锋者清醒却觅死的最后一根稻草。家这一原点,在他们的表述当中,更多是以国和家的变形形态所呈现的。相较于此,宗法关系下的角逐就更为贴切的以父权专制下的亲子两代关系展开。他们或涉及到自我的精神开掘,或涉及到自由的爱情追逐,此时的两性是以团结姿态共同对抗封建文化和纲常伦理的,这种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夹缝生活,伴随着他们意识憬悟程度的逐步成熟而愈发紧张化。家在这种关系下就从抚育成长的摇篮变为了桎梏与牵绊。曾经是心灵避难所的“家”,一旦成为束缚个性发展的枷锁,被打碎就成了必然。如若说宗法关系下的家庭,虽作为原点成为不愿回望的回忆,但也曾作为终点,在爱情的慰勉下演化成新的港湾。那么两性关系下的家庭,就纯粹地被作为了出发点而进行逃离。或许是碍于当时道德行径的规约与启蒙的初期表现,破坏原有婚姻而组建新式家庭的想法还未曾于文学作品中普及,五四时期中所叙述的更多是精神的出走和肉体的崩离。

《新潮》第一期中,傅斯年在作品《万恶之原》中发出利刃直指的高呼:“‘善’是一定跟着‘个性’来的,可以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就是万恶之原。然则什么是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我答道,中国的家庭”[4]。“家庭革命”这一概念之所以出现并发展就是因为晚晴时期西方文明的介入与个人意识的增强,“中国传统家庭在固守、封闭的社会里,可以依凭本身的惯性力来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一旦其外部条件发生变化,一旦其内部矛盾渐次明朗,它的惯性力就遭到抵制,传统家庭就将出现危机”[5]。而在男性出走的特殊语境中,在多重关系的共同建构下,家被加诸多层内涵,从简化的空间定位被解构成为以起点为主要身份、以终点为次要代表的新型关系节点。出走的起点定位确定了这一路程的首发方向,然而,走到哪里去?何处是归途?直到今天,仍然难以回答。

(二)路径的跨界与场域的终点

“出走话语表现的是出走者从一个环境向另一环境的转移”[6]。起点与终点即代表着这场转移的始终两端,而之间这条线的方向确定,即为出走的阶段性抉择,灵魂出走与肉体出走在此处划定了界线。通过走出家门、走离故乡、走远国门,进而走向社会、走至外乡、走进外国,完成两个场域之间的超脱和蜕变。

通过起点与路径的连接,最终指向一个目的终点,即为公共场域。完成两点一线的进展,即标志着其彻底进入了肉体出走的阶段。而在终点的探讨中,又因其能指性和所指性的区分可以解释为两大版块。其一是有所指性,但无能指性的区域划定;其二则是有所指性也有能指性的场域。前者并无具象化的确定位置,因而代表着漂泊式的居无定所,这一目的地选择,成为绝大多数出走青年的最终结果。其身后缘由除却出走者自身稚嫩的精神状态与不成熟的斗争苗头,以社会场域为代表的公共空间所赋于启蒙青年的原有抑遏更进化为了终极的外制形态。从另一层面来看,家作为束缚原点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抵御着外界的进攻而反向地成为幼鸟的保护伞,离家出走固然是主动剥离了自我管束,但同时被遗弃的毫无疑问附有正向保护,不顾一切从家出走后于社会环境下的彻底暴露,竟然会承受较“醒死于铁屋”里更为暴虐的风雨侵袭,沦落为飘摇在人间的一盏浮萍。虽然出走之后获得幸福的希望渺茫至极,但仍有一批充足预演而有备出发的青年,他们有幸在路径坎坷中到达了目的地。而在后者这类有具象化表征的场域划分当中,就有社会场所、外乡和外国等选择。他们或早已预备丰裕的出走经费,或兼具独立的坚定精神,又或是有志同道合伙伴的倾力相助,总而言之,能够真正完成肉体出走,并且行有定所、居而可安,在那个岌岌可危的年代,是弥足可贵的圆满收场。

“可以说,出走话语表现的就是‘均衡—失衡—再均衡’的过程,但这个过程不仅仅是地理空间意义上的,也不是仅仅靠着地理空间的迁移就能解决得了的”[6]。所以,单纯的肉体到达以及整个旅途的单纯完成是否意味着真正的胜利,在阶段性的启蒙时期似乎是过于超前的提问。然而在各部文学作品当中的详实征象与想象中的顺达相去甚远,新生活的开启之可能甚至聊胜于无,更多是在无奈和愧疚当中的回归与往返。

(三)回家:归来与回往

其实归来的意象,早已于《在酒楼上》便可窥见一定迹象。吕纬甫的酒后叹息,既寓意着势必的回望,又饱含颓败的无奈与自嘲:“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7]“又不料你也回来了”[7]。然而正当他自怨自艾之时,不料“我”也在这归来的人群之中顺流而返,或许自责的分量有减,但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的是“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7]的遗憾与惋惜。从看虫儿可笑到自嘲打趣,再到发现已形成回流而无力拯救,这悲嘲相加的无望,在发现所以为的有志之士的“我”也被迫而返到达了情绪的极致高潮,就连最后的期待也变为绵软的疑问符号,悬置在酒楼之上,显得愈发可怜又可笑。

“当离家的形而上冲动最终演化为形而下欲望,当出走的灵之苦旅最终蜕化为肉之狂欢时”[8],这里的归来,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两点一线之后最终的回环往复,体现着传统意义上的圆满本义,却也是现代性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悲凉咏叹。此时的回家从温情的期待和庇护的港湾,衍生而成天真任性的强行俯身,也是责任与爱的人性回应。因为在这场自我意识焕发新生的战役中,过分的个性一定程度上突出打破了整体的稳定与平衡,对于家国、宗法关系的对抗的确是积极主动的前进步履,然而在两性之间的纠缠与搏击,无疑是男性的成全和旧式女性的毁灭。所以这场回归不应被单单认作是自由号角的湮灭,也可以看成是理性与感性的双重感召。

三、时序维度:灵肉割裂的未知旅途

(一)灵之憬悟:困顿与觉醒

六阶演化的前两部分,即困顿与觉醒,是整个旅途进程的开端,属于灵魂出走部分。五四时期的男性,陷落于被社会主导的话语结构所注释,被引导机制下的群体性讲述者所书写,被后世的评论家迫而与整体阐释体系与接受者意愿结果混为一谈,更被剥离自我体验、赋予政治身份而强行与大方向的奋斗目标与唤醒意图所一体化,被再次整合以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社会层面,演绎着因大湮小的激进轶事。旅途之所以开启,昏酣中惊觉起因,莫过于一元二分、正侧对立的内外剖析,而这期间所杂糅存在的,不仅是历史性史料给予的文学性答复,更是集体层面、伦理层面与本我层面,或独立或混杂的多样关系。

着眼于外部分析,可以划定为,第一,以五四潮流为总纲基底的社会大背景与蕴含期间发挥叙事作用的家国关系;第二,囊括父(辈)与子(辈)关系与夫妻关系的综合家庭生活与个性化情况;第三,角色数量与质量层次上产生振幅,出现紧密牵制夫妻关系的全新主体与其干预行径。而从内部原因落脚解读,就更侧重于个人性格在反应机制下的激发与突变,即以个人关系为重点研究逻辑。而众多分解关系之余,综合关系也同样应运而生。

国家的衰败与国族的羸弱触发有识之士对双肩责任的领会,附加在中华民族整体脊骨上的屈辱分摊至渺小个人的肩膀上显得愈发滞重,迫使他们在时代希望的身份体认下会意了醒悟的须要。郁达夫的《沉沦》与冰心的《去国》都是以壮志难酬而空自怨为由,生发出离家离国的出走动因。曾经壮志豪情的革命党后代英士,原本微唱国歌、乘风破浪地驶向美国学习土木工程学,欲求回到“少年时代大有作为的中国”[9],迎合“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9]那两句话造出一番青春的天地,甚至亲切地唤着:“我何幸是一个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国,亲爱的父母姊妹。亲爱的祖国!”[9]令他未曾想到的是,那个“祖国庄严的梦”[9]却实实在在是一场梦。款项空虚、枪林弹雨、实际的事项被一再拖延,流水的应酬打破了政府事业进行的唯一可能。而英士的失望与悲观是曾经在同盟会中饱含斗志的父亲朱衡早已预料的结果,年少的热血回忆与热泪盈眶,换来的不过是所谓共和已成,实则“始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9]的虚空与悲愤。父亲那“我想他那雄心壮志,终久要受打击的”[9]的顾虑终究是有了回应,刚回国所闻所见的忧虑都被英士的坚韧转念而打破,闲谈与消磨背后也是股本难集的实质无奈与凄寂不堪,直至与“饭碗主义”的正面冲突才落下帷幕。“咳!我何不幸是一个中国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国……”[9],八年的初志与坚守终究被消磨殆尽,成了被祖国所弃绝的孤婴。

“中国社会文化结构规定着文化主体的行为模式,在社会文化由传统向现代的变迁过程中,子辈‘人’的意识觉醒,打破了以‘父子’关系为核心的传统家庭的平静,在两代之间、两性之间产生了冲突”[10]。家国关系的由大映小对比于传统专治的两方对立,敌对阶级的明朗化愈发刺激冲突的加剧,而其中的原因细化又可以划分为志向追求的阻碍与自由恋爱同传统婚约的抗争。前者以《斯人独憔悴》中的青年学生颖铭、颖石两兄弟为重点解读对象,位于二者敌对方的是其父化卿。“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的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是影响二颖积极入世的前提人格,然而这一切光明的爱国运动在封建代表的父权形象看来,不过是犯上作乱的“英雄行径”。观念的冲突无法辩驳,传统代理的父亲便以人伦道义进行侧面压制,暴力行径与威严扼制成为他唯一的砝码,面对青岛共理的情形,竟也已“仁至义尽”归纳日德“友国”的卑劣行径,而青年志者那流血牺牲的觉醒反抗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足以动摇当前屈辱和平,以怨报德、不顾大局的幼稚糟闹。旧式与现代扮相的变更,意味着不仅是此次父子对抗的提早示弱,更是那个年代精神不坚定与经济未独立下的失败典型。黑暗的中国下必然孕育无数个黑暗的家庭,不过是“空生我这个人”的激切与委屈[11]。后者以《命命鸟》中敏明与加陵为对象,他们的爱情在南洋风情的烘托下显得格外纯粹洁净,一套雀翎舞在加陵的巴打拉演奏中将二人的爱恋促上顶峰,互道曲意的深层意蕴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浓厚表白。情爱的单纯才会引发对传统的尊重,然而还未等他们履行征求父母同意的流程,敏明的父亲则以自身利益为由试图通过生肖相克与巫蛊之术拆散这对新人,这场由贴身领巾为专用符咒所操控的命运玩笑,终究是未承得彩云与塔光的庇佑,曾经的爱人加陵也沦为了熟悉的陌生人。碧玉牌楼、流水乐音、琉璃片墙的幕幕回忆,命命鸟的吟唱呼唤与男男女女誓言随意与啃噬怖景,让敏明深觉婚恋可怖、反复无常,两人的爱意也随之走向不可逃离的嫌隙境地,叙事的低谷也随即到来[12]。

两性关系是以家为出发点的重点话语体系,这场发生在夫妻双方的矛盾可以解读为男性良性觉醒下因自我追求而同时附加于女性的无情离弃。婚姻中教育层次的矛盾与社会本身的遏制成为一部分男性的逃离原因,《两个家庭》中陈华民对家庭与妻子的游离,除开教育水平与思维观念对双方交流的阻碍,家国的双重打击才无疑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阐述之余的理性态度不可遗失,纵使他抛妻弃子,却全无第三者的心变情移,不过是内外兼苦下男性脆弱无助的真实写照,可悲可叹。

困顿促发觉醒的逻辑不置可否,而觉醒后的解决足以缓解困顿,但无力解决则就会使困顿升级。书写当下的表征就如同铁屋子理论所言的那样:“可悲的不是在昏沉中死亡,可悲的是清醒后发现无路可走”,而更因纳入思考范围的,则是灵魂出走下进一步的肉体解脱,而前进的同时所面临更激烈的风暴,必然引发一系列个人悲剧,引出无尽的叹息。

(二)肉之诀离:筹备与行动

历经前期的困顿,进而触发觉醒,在灵之憬悟的灵魂出走部分成熟之后,再建构起筹备阶段的前提与基垫,方可进化至行动之下的肉体出走部分,至此才终能定义为动态路径的辞行。然而如若将是否能够最终迈入此进程作为评判阶段性胜利的尺度和标准,那么在那个出发部队人流熙攘的年代,胜利者绝属少数。究其缘由,看似轻易的跨出离家的切实一步,实则需要内心承担来自外界的现实性冲击与来源内心的达到“空空”的思想感念。纵观众多事实,精神层面的灵魂坚定与物质层面的经济独立是前期筹备的必然环节。周全平在《林中》所刻画的典型出走形象仙舟,在面对恋露萍人无奈另嫁他人的情形下,无力抗争的他毅然选择远走他乡、遁隐尘世。虽不排除其性格的阴郁缺陷所导致的赌气而离,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之所以能离家出走凭借的不仅仅是对爱纯粹的坚守,更有舍弃一切的无畏勇气。他以无声的行动诠释着那一代青年对伴侣的忠贞与对“社会底势力”与“家庭底权威”的桎梏冲击。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在一定程度上,这类理解只是停留于事件浅显层面的结论,倘若展开叙事而一一琢磨,男性未将出走作为选择而斟酌,也绝非摒弃了男子之魄力与决心,其中一大重要缘由莫过于他们仍然承担着或为丈夫、或为父亲的伦理责任,从心底不愿也深知不可舍弃。换而言之,抛开未曾组建家庭的意气青年,那些抛弃家庭、舍弃妻女的出走男性在遵循内心的同时,是否也泯灭了一份男子应负的担当与应尽之义务,不禁发人深思。

《一个问题》中的朱子平更能契合前者的推论,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发问“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的人,被这个问题所困顿至今。那个曾经“要算一个很有豪气的人”,自从为供养家庭奔波之后,非但未成为所谓“儿女满前的福人”,甚至沦落为了别人口中“潦倒狼狈的神经病老人”。因着“三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为顺遂先生同家母的好意与期待,经济未有彻底独立的朱子平在借款之下勉强结婚。然而,子女的添加、工作的坎坷、一家五口的开销、老妈子的雇佣、倔拗的秉性让曾经那“确有乐趣”的生活情绪全然殆尽。即便如此,他本质对家庭的担负与承诺维持着他一如既往的精神,然而现实的残酷终究难以想象。“我每天五点钟起来,——冬天六点半起来——午饭后靠着桌子偷睡半个钟头,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后。忙的是什么呢?我要吃饭,老婆要吃饭,还要喂小孩子吃饭——所忙的不过为了这一件事”,他也终是未能出走,在无奈回归中发出穿刺读者的质问:“像我这样养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吗?”[13]同他一般痛苦诘责的还有罗家伦在《是爱情还是苦痛》中塑造的角色程叔平,这个早已重构思想于家庭改革的新式知识分子,在面对情爱自由与人道主义时却难以兼顾,终于在“诗礼”的磨折与责任的承诺之下成了苍白模样。其实文化环境已经将爱情于婚姻乃至个人发展的积极意义塑成了话语体系,严复翻译的《群己权界论》中就有这样一句:“以伉俪而兼师友,于真理要道,有高识遐情,足以激发吾之志气”[14],然而,数百年建筑的观念高厦怎会简单受损,他与爱人素瑛的情谊不过被顽固礼教看做是轻薄风气的恶果,成了世家大族的场面陪葬。原来彼此真情、长久相处不但不是结为夫妻的前提,而是造就了世间最苦痛的“精神自由下的肉体束缚”。“精神方面的太平洋隔阂”与“死人造爱法”强制生爱的不奈之何,终于是慨叹中销声不言:“世间极苦痛的事就是强不爱以为爱”。当“我”为人类乐趣与活地狱式家庭而劝解叔平和离,整部作品的悲剧艺术才是真正到达究极的境地。“离…离婚……我何曾不知道。但是现在中国的顽固社会里面,还有谁娶再嫁的女子?岂不是置他于死地吗?我的精神虽然不能同他相合,凭空弄死一个人,我又何忍。我现在只是‘人道主义’罢了!唉!一生的幸福,前半是被家庭送掉的,后半是被‘人道主义’送掉的”[15]。精神的出走不过是肉体毁灭的催问号角,而这就是迫害人至死的中国的家庭。而在后者的概述下,不论是《伤逝》中涓生的绝情离婚以辞别,还是《茑萝行》中利用妻子善念而衍生的她者肉体出走,相较于前者多了一份自我的体恤,却少了几点他者的眷注。

出走前身心的筹备形态固然重要,但“寻路”与“去处”才是实际面临的更严峻的问题。觉醒后无法行动足以直接导致灵魂与肉体的逐步幻灭,然而可以行动则可以分为无终点空间与有终点空间两类情形。

其一,在无终点空间的叙事状态下,角色往往通过其他极端方式予以情感宣泄,如弑父、弑母、弑妻等触犯法律的行径,还存在窥私、嫖娼乃至同性与异性之间的精神出轨与肉体玷污等等。《沉沦》中的性苦闷引发的性放荡太过经典,自不必说,值得探讨的是王统照在其作品《遗音》之中所书写的那个经历一场由性本能的骚动所构思而来的回忆的青年。伴随着那张“硬纸红字的美丽信片”的出现,沉滞的内心开始泛起一丝情海的涟漪。两人关系的第三者出现,虽然仅是单方面的遗音遐想,并未发生任何实质性的背叛行径,但性欲诱发的精神越轨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二点钟三点钟四点钟也快过了,他坐在竹椅上,也不起立,也不动作,草稿上还只是有很草率而不清楚的两个‘性欲’的大字”[16]。儿时爱恋的回忆与遗憾如同泪水渗在信片的红钢笔字迹般如血鲜艳,妻女的迎接与孩子的呼唤才达成最终的回归。传统定亲与随性爱情所代表的婚姻与爱情——两个女人,如此相较,他还是希望如今这“伤心梦影”,能有醒来的一日[16]。

其二,则是在有终点空间的态势下才达成的肉体出走阶段,离家出走的具象化表征以漂泊、出国、负笈游学、自杀、再建新家庭等为典型代表。在《他的忏悔》中,周全平通过对父子关系与自我关系的结合,将整体基调立足于传统定亲对自由恋爱的压迫,然而综合多重关系的文学价值就在于其前半部以诉求社会大趋势的回应,后半部则通过对自由婚姻的书写与被抛弃演绎了一场对于人性无禁止满足的自我反思,在前后两段婚姻的对比中,完成对理想婚姻状态的思考。其中所提及到的多次精神与肉体出走,也伴随意义表述的分隔被划分两阶。前阶是以家为原点,以组建的新式家庭作为有终点空间的目的地,随即宣告自由的胜利与回归。然而,主角所谓的自由爱情不过是幼稚的泡影,新妇的蛮横让他开始怀念旧妻的温良,而后抛妻者终被妻抛弃,引出精神与肉体的二次出走,两次失败婚姻足以反映对于传统摒弃与自在追逐的深切反思与对旧式婚姻牺牲女性的无尽忏悔。而《命命鸟》中以地貌形态——湖为物理性终点时,投湖自尽即为最后线点的结局,二人共死以求轮回相见,在另一个世界以组建新的家庭的方式完成虚空的回归。《林中》的仙舟离家,以他乡与隐世为目的终点,充满典型的乡土色彩,而《去国》中的英士则是作为新时期知识分子,以阶层划分终点空间,负笈再游学即为其逃离动力,而国外即为他的去向地点。在这样的论证中,涂尔干在其论著《自杀论》中曾被民国学界认作是男权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倾向的论断“世界各国女性自杀问题的严重性不及男性”也有了一定的阐释空间[17]。

综上所述,可知四阶两段之后的出走男性由于身份阶级、人格秉性、家庭关系等原因,虽从同一起点——家,或行或停,然而路径与止境却相去甚远,而他们每一步的抉择与思考,都是灵与肉的全新纠葛与缠绕,最终如何收场,又如何继续,这是紧随其后应纳入思考的最终主题。

(三)灵肉的犹疑救赎:终局与后延

万事终了总应有尾音之声,二元的终局契合万物的规律与脉搏,这场灵肉的前继后往、醒悟重生,均逃不开成败二字的命定趋向。一则成功得以或精神或肉体、或二者兼具的自我永存。二则即为失败导致一系列的堕落、灵死、肉灭以及环型回归。即便这样的失败无疑是一场男性阉割,但为后续出走积累能量的意义却不可否认。

遗憾所铸造的悲剧往往是创作中的热点。颖铭、颖石兄弟的办事员职务被迫赋予代表着宗法父权下强制性的无奈回归,陈华民在国家颓败而拯救无门与家庭无言而交流困难的双重打击下萎靡不振,爱牟离妻精神出轨畅游性梦之时却被妻杀二儿的场景所破梦惊醒,朱子平担负巨大经济压力而苦苦思索为人之意义的崩溃颓丧,程叔平在人道主义代替爱情的新学说中怀念旧爱与断续呜咽,涓生在爱尽而逃离后因为子君的死亡要背负一生的良心谴责,“我”伴随吹到枕边的西风而梦母问情导致自我幻灭,凡此种种,均是精神死亡后的失败残局,他们虽未曾自杀而失去肉体感触与情绪体悟,而在一定意义上来讲,不死即永无解脱,他们飘渺于世,苟延残喘,不过是在有生之年里承受永无止境的灵魂拷问。相较于自尽而亡的出走男性,纵使来世的幸福也未可知,但短暂的痛苦有时也是一种自我谅解与仁慈。仔细斟酌,他们的失败都是以回归作为开端也作为结局,不论是因为强权的胁迫,还是人性的警醒,回往之后迎接他们的都是更为残酷的余生。

比拟前者,成功的案例少之又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无法谈及彻底,只是暂时的、建立于他人痛苦与自我意愿的软性胜利。郁达夫在《茑萝行》中,通过结合父子之间传统定亲对自由恋爱的遏制老调为前提,加之无休止对善良旧妻进行精神折磨的夫妻关系,演绎了一场精神离异与肉体出走,他以出国留学为由进行第一次逃脱,最终以留学结束回归而宣告失败。可悲的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所谓忏悔不过是怒气发泄后的伪善面孔,妻与子为夫与父的主动回乡成为以家为开端、以故乡为终点空间的二次出走,这场既是成功也算失败的战役,以留“我”一个人在上海继续忏悔为终画上句点。“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18]。全文以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共同叙述,感叹与絮语可谓凄切哀痛,然而字斟句酌,字里行间的呢喃背后不过是虚伪面具下男性自私本质的鲜明体现。这种胜利实则是以妻子、儿女为单位的家庭被迫出走,相对距离下男性的不动而动、不离则离。善解人意的爱人因对方所表现的苦痛不堪而心存不忍,潜在性的倒逼是他建立在妻儿思亲之上的虚假胜利,看似皆大欢喜,不过是女性求全的黯然神伤。

总体而言,无论结语激昂与否,男性出走的浪潮终将落下帷幕,在后延的犹疑中获得人生的救赎。

四、结语

出走进程的完结终是在少数欢喜与多种失意中进入尾声,出走的前因、后果以及深层感悟的探讨完毕,创作本身被创作主体的性别问题所牵制而产生参差的疑问也进入到了应被考虑的范畴,即两性经验的叙事差异对五四时期男性出走问题所带来的不同体认也是在阐述过程中被裹挟而出的关键议题。

从男性作家入手,不论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出离,还是性欲引发的爱与责任的冲突,亦或是典型道德绑架式的示弱形象,也或是以两段婚姻呈现的跨时代人生问题等等,均是以自述形式完成自传体书写,以苦痛叙事为中心,以求获取同情以开脱自我悲闷。更不消说,以鲁迅、郭沫若等为代表的男性作者本身就是出走又归来的实例。朱安的多年苦守与等待换来的不过是鲁迅与徐广平的自由恋情,张琼华的五天婚姻为其带来的只有未来六十八年的不离,随之踏入郭的牢笼的郭安娜才是为于立群的到来铺垫了前提。亦或是人生经历与思维观念的步调统一,在书写中能得以反省者寥寥无几,大多难以摆脱性别制衡,形成男性书写男性的样板作品。相较而言,女性作家更侧重于换位体验后,对于自身情绪的缜密思索与反映。她们基本会对婚姻中内部矛盾问题与家国双重的原因进行突出探讨,而对男性精神肉体的游离则是持埋怨远低于同情的态度。可见,女性作者在叙述同时,更情愿以爱与美感化拯救这些男性出走者,无论是起段还是结语,均以体恤为上,以关怀为先,以希望为重。

男女两性的共同叙述在强调了性别差异的同时,更综合了五四时代对出走母题的共有回答,为男性出走提供了近乎完满的时代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