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琳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诗人并称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常见现象,一般是为研究学习的需要,人们把生活年代相同、创作风格近似、艺术趣尚相仿的诗人并称,这样的例子文学史上比比皆是,明人胡震亨论唐代文坛时曰:“唐人一时齐名者,如富吴、苏李……皆以文笔为称。其专以诗称,有沈宋、钱郎,又有钱郎、刘李、……咸通十哲等目。至李杜、……韦柳诸合称,则出自后人,非当日所定”[1]。胡氏归纳的两种“一时齐名者”两类和“出自后人”者涵盖了古人并称的三种基本类型。
在上述“出自后人,非当日所定”这一并称类型中,中晚唐之际的姚合与贾岛是一对引人注目的组合。他们生前是交往密切的朋友,尽管身份地位有所差距,但二人不论离合都保持着如前辈“元白”“刘柳”那样真挚的情谊,相聚时“公堂朝共到,私第夜相留”[2](《酬姚合校书》),离别后“半夜出门重立望,月明先自下高台”[3](《夜期友生不至》)。由于文学创作有诸多相似,身后又以“姚贾”并称于世,以至于有论者将二人的文学创作归纳为“贾姚体”[4]予以整体接受。但和其他诗人并称一样,姚、贾也存在着“优劣论”的争议,因为归纳诗人并称的目的在于更加直观地展示某时期或者某文学团体总的艺术面貌,同时,并称还可以凸显出诗人之间的共性与个性。随之而来便是并称诗人之间孰优孰劣,也即优劣论的问题。有些争议发生在成员之间,比如“初唐四杰”之杨炯,“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炯闻之,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5]。杨炯一愧一耻之中包含的便是自己优于王勃、差于卢照邻的自我认知。“四杰”尚且如此,其他两两并称的诗人更是无法回避优劣论的问题。
为便于展开对“姚贾优劣论”的讨论,首先以最具争议性的“李杜优劣论”为例来阐述诗人优劣论的两个重要问题。
一是“优劣论”的基础。“李杜优劣论”争议之所以旷日持久的原因在于,“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6]。正因为李杜诗作在风格上差别如此之大,且他们在各自擅长的诗歌美学上均登峰造极,所以个人好恶才如此明显地影响“李杜优劣论”的判断,当个人喜好成为判断标准的最大影响因素时,即使试图用可量化标准去评判李杜优劣的尝试也难以服众①。其问题在于共性是可比性的前提,“李杜优劣”缺少此前提,所以严羽才说“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6],这启示我们在评判诗人优劣时必须注意诗人自身的突出特质,当他们具备较充分的共同特质即“优劣论”的基础时,“优劣论”才有价值。
二是“优劣论”的标准。“李杜优劣论”经过千年的论争,大致出现“扬李抑杜”“扬杜抑李”“李杜并重”三种论断,每种论断盛行的时期各不相同,但都与各自所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其中包括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时代审美风气等各种因素。换言之,个人好恶、学术趣尚和社会风习等因素都可能影响优劣论的最终论断。因此,论者所持评判标准是影响优劣论判断的最重要方面。争议持续的同时,“扬杜抑李”逐渐占据上风,魏庆之《诗人玉屑》有云:“(杜甫)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然自号一家,赫世烜俗。”[7]蒋寅先生也说:“李白……不过是秉承了六朝到唐初诗歌美学的主流传统”[8],而“杜诗开辟了中国诗歌美学的 ‘老’境”[8]。上引论者均注目于杜甫其诗对后代文学发展的开辟和拓新,所谓“开辟”正是指诗人的文学史贡献。因此,文学史贡献成为诗人优劣论的必备尺度。
如上所述,诗人优劣的比较,必须从“优劣论”的基础和文学史贡献两个角度切入。
贾岛生于代宗大历十四年(779),卒于武宗会昌三年(843)[2];姚合约生于德宗建中元年(780),卒于大中十三年(859)[9]。贾岛早年为僧,后经韩愈赏识,受教为文应举,并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艺趣向;姚合早年行踪多不可考,但他于元和十一年及第,据张震英先生考证,“姚贾相识于元和五年贾岛入洛游赵期间,这一年,姚合约30岁,贾岛32岁。此后,贾岛入京洛以及返幽州的途中在姚合宅亦屡有停泊。”[10]则姚贾相识于布衣时。在此之后,两人经常一起诗酒唱和,姚合写赠贾岛的诗歌总计14首,贾岛写寄姚合的诗歌总计12首,在各自的交游对象诗歌创作中均属最多②。
实际上,姚合于元和十一年(816)进士及第,而贾岛直到开成二年(837)才因“坐飞谤”责授长江主簿。贾诗有“百篇见删罢,一命嗟未及”[2](《重酬姚少府》),“枯槁彰清镜,孱愚友道书”[2](《酬姚少府》),“数宵曾梦见,几处得书披”[2](《寄武功姚主簿》)等。对于贾岛而言,姚合已经不止于一位能够为自己生计提供帮助的官员,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文学创作上的志同道合。对于姚合而言亦是如此,“秋风千里去,谁与我相亲”[3](《别贾岛》),“新诗有几首,旋被世人传”[3](《寄贾岛》),这种欣赏的态度和惺惺相惜的真情更加体现出二人的相互认同。他们的文学创作实践至少表现出三方面的共性,即体裁尚五律,诗法尚苦吟,风格均清奇。
贾、姚均喜五律,这从他们现存的诗集中一览便知。齐文榜《贾岛集校注》收诗395首,其中五律和五排的数量为240首左右,占到诗集总量一半以上。贾岛在文学史上获得声誉的正是他五律的创作,薛能《嘉陵驿见贾岛旧题》诗云:“嘉陵四十字,一一是天资”[11],以“天资”称赞贾岛的五律;方回在贾岛《赠僧》诗后评曰:“贾浪仙五言诗律高古。平生用力之至者,七言律诗不逮也”[12]。“高古”之评可谓无以复加。除此之外,贾岛世所传诵的诗句也多来自于其五律,比如“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2](《题长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2](《题李凝幽居》)、“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2](《暮过山村》)。吴河清《姚少监诗集校注》集内收诗510首,其中五律和五排的数量接近350首。相较于贾岛,姚合五律最大特点是五律组诗的创作,代表作《武功县作三十首》均为五言律诗,此外,还有《闲居遣怀十首》《游春十二首》等均是五律体组诗。至于为何贾、姚如此热衷于创作五律,闻一多先生指出,“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贴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13]。此结论对于贾岛来说尚且适用,对于姚合便显得牵强,姚合元和十一年及第之后,先后授校书郎、武功主簿、万年县尉、监察御史、杭州刺史等职,其代表作《武功县作三十首》正是作于任武功县尉之时,不能说他是为着“做功课”的目的。叶汝骏认为,“五律一体的美学特质是沉静内敛、不激不厉,适合于表现内容适中的题材、抒发受到节制的情感,尤其长于写景、造境,以实词构成为主的特点也使该体特别注重炼字炼句”[14]。加之贾、姚等人的苦吟作风,五律便成为代表时代风气的体裁。
“苦吟”是一种对待诗歌创作的态度,其“本质上是诗人对美的创造”[15]。由于现实生活遭遇挫折、困顿,无可奈何,于是诗人将生活重心置于文学创作之中,正是对于诗歌、对于文学孜孜不倦的态度,才会选择“苦吟”。这种对文学极认真的态度,在中晚唐时期,造就了以贾、姚为代表的一大批苦吟诗人。贾岛算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苦吟诗人,“推敲”的故事成为论者们津津乐道的范例,“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2]是诗人对自己艰辛创造的深情剖白。在寄赠友人的诗中,“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2](《三月晦日赠刘评事》),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之意,褒之者曰:“用意良苦,笔亦刻挚”[16];贬之者曰:“岛亦自知吟苦,盖才涩故也”[2]。“才涩”非人所能免,但这种对“美的创造”的执着追求又怎能非议呢?
姚合诗歌创作与“苦吟”也密不可分。“苦吟诗人运用反语和过头话外现他们的特殊内心活动和思维方式”[17],姚合即喜用“反语和过头话”体现其内心的不平之气,“耳目甚短狭,背面若聋盲”[3](《寄杨茂卿校书》)。同时,他对作诗之苦也有真切体会,所谓“欲识为诗苦,秋霜若在心”[3](《心怀霜》),“负石听苦吟,虽贫亦来过”[3](《买太湖石》)。姚合虽然及第较早,但诗中却不乏贫病之辞,叹穷悲衰在诗集中也是常调,“渐老病难理,久贫吟益空”[3](《寄贾岛》),“今生多病恼,自晓至黄昏”[3](《赠僧绍明》),“朝朝眉不展,多病怕逢迎”[3](《武功县作三十首其十六》)。
此外,姚合对文学“苦吟”执着追求也表现在,他经常自吟诗歌,发现诗病并修改,“朗吟销白日,沉醉度青春”[3](《闲居遣怀》其七),“诗标八病外,心落百忧中”[3](《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三十),“展书寻古事,翻卷改新诗”[3](《闲居遣怀》其三)。有时还帮别人改诗,“百篇见删罢,一命嗟未及”[2](贾岛《重酬姚少府》)。他还苦吟炼字,“选字诗中老,看山屋外眠”[3](《闲居晚夏》),“性癖艺亦独,十年作诗章”[3](《从军行》),“藓庭公事暇,应只独吟行”[3](《送洛阳张员外》)。对于姚合而言,诗歌仿佛不仅是艺术创作,更是生活本身,以至于“热时吟一句,凉冷胜秋分”[3](《赠供奉僧次融》),吟诗甚至有消暑的奇效。正是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姚合对“美的创造”的执着追求。
有关贾、姚的诗歌风格,晚唐人张为撰《诗人主客图》,列李益为“清奇雅正主”,姚合为上入室十人之一,贾岛为升堂七人之一。尽管上入室和升堂存在亲疏远近的差异,但是张为将贾岛与姚合的诗歌风格在“清奇雅正”这一维度上进行确认,则是有益的归纳。晚唐诗论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清奇》一则(按:上世纪末关于《二十四诗品》的作者真伪问题,学界进行过大讨论,论争未定,所以暂列司空图名下),其辞曰: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18]
“群松”“漪流”“晴雪”“渔舟”四种意象所表现出的“清”,显然代表着高洁、一尘不染的境界;“寻幽”“古异”代表的是一种独特的、非比寻常的意域。正如孙奎联先生所说,“清,对浊俗言。奇,对平庸言”[18]。这样的阐释明显又分为两层,“清”指的是一种境界和一种审美理想,这样的“清”境在贾、姚诗中俯拾即是,“松阴连竹影,中有芜苔井”[2](贾岛《刘景阳东斋》),“阶前春藓遍,衣上落花飘”[3](姚合《寒食二首其二》),诗中的景物都营造出“清”的境界。而“奇”则是形容构思遣词层面的独到与奇特,为了达到“奇”的境界,因而“苦吟”,贾岛著名诗例“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2](《送无可上人》)历来受到论者们的首肯,内容上无非是写自己为僧时日常参禅打坐,而“潭底影”和“树边身”的表达却平中见奇,也即张震英先生所归纳的“化常为奇”[19]。这两个方面可以解释贾、姚在诗歌创作中所追求的风格特征。
文学史对贾、姚二人之接受从他们的前辈诗人开始,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中说贾岛“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20]就包含着贾岛诗风“奇”和“清”这两个方面;张籍《赠姚合少府》“诗成添旧卷,酒尽卧空瓶”[21]是说他洒脱自适的诗歌创作,《赠姚合》“丹凤城门向晓开,千官相次入朝来。唯君独走冲尘土,下马桥边报直回”[21]是说他不拘的性格。张籍也与贾岛有过交往,其《与贾岛闲游》诗云:“城中车马应无数,解得闲行有几人”[21],颇有相投之意。
二人相继谢世以后,姚贾优劣论的历史命题从二人并称逐渐发展。晚唐诗人齐己《还黄平素秀才卷》诗云:“冷淡闻姚监,精奇见浪仙”[11],首次将贾、姚二人对举,分别以“冷淡”和“精奇”标举出二人的风格特征。齐己生活在姚、贾身后不久的时代,他的看法可以代表那个离姚贾最近的时代。显然,齐己将姚合与贾岛对举并不具有对二人相似性的指认,反倒是作为两种似乎相反的艺术特征的代表,“可见这时候的姚贾并举,还停留在个案性的阶段,尚未达到大众化的普遍认识”[22]。
此后,宋初的“晚唐体”诗人们将贾姚作为相类的整体加以接受,其代表诗人有九僧、魏野和林逋等,“九僧诸作,多在晚唐贯休、齐己上,恵崇尤杰出……佳句不可胜数,几欲与贾岛、周贺争衡。魏野、林逋亦姚合流亚也”[23]。胡应麟指出“晚唐体”诗人诗歌创作实绩的同时,更指明其渊源关系。晚唐体诗人的师法对象远不止贾姚二人,而是“以姚贾五律诗风为代表的晚唐诗风”[24]。这样的认识有一个前提,即晚唐广大中下层诗人以贾姚为主要学习对象,这也间接说明闻一多先生称晚唐为“贾岛时代”论断的深刻性。
经过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努力,宋诗的特有品格逐渐建立起来,区别于唐诗学的“气格”“气韵”“余味”“奇趣”[25]的宋诗审美成为诗坛的主流,贾姚的影响也暂时销声匿迹。到了南宋末期,“四灵”和江湖诗派又重新标举“贾姚”的大旗,严羽《沧浪诗话》云:“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6]。《二妙集》《众妙集》的编选成为标志性的文献,《二妙集》收贾岛诗82首,姚合诗130首,数量上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四灵”喜姚诗有甚于贾。
方回最先明确提出“贾姚优劣”的命题,其大型律诗选本《瀛奎律髓》专选唐、宋五七言律诗,又侧重于宋代律诗,全面体现“江西诗派”的诗学观点,正如李庆甲所说,其选诗评诗的根本宗旨在于“重振‘江西’旗鼓,纠正其阙失,维护、发扬其创作主张和美学准则,以改革‘四灵派’‘江湖派’所造成的颓俗卑弱的诗风”[12]。正是在此宗旨指导下,方回对贾姚的诗歌创作显示出“优劣论”的倾向,方回在姚合《闲居晚夏》诗后评云:“姚合学贾岛为诗,虽贾之终穷,不及姚之终达,然姚之诗小巧而近乎弱,不能如贾之瘦劲高古也。当以此二公之诗细味观之,又于其集中深考,斯可矣”[12]。又在姚合《闲居》(不自识疏鄙)诗后评曰:“中四句皆佳。‘四灵派’亦学到此地,但却学贾岛。未升其堂,况入其室乎?”[12]不否认姚诗确有“小巧而近乎弱”的一面,贾诗有“瘦劲高古”的一面,但凭此得出“姚合学贾岛为诗”的论点似有待商榷。对此,张震英先生《姚贾优劣论——兼谈方回“姚合学贾岛为诗”说》一文有详细的论述。为方便讨论,现将张先生所论方回之立论依据迻录于下:
方回作为宋代江西诗派的理论总结者,对以姚贾为诗法对象的四灵、江湖诸人颇多攻诘,在《瀛奎律髓》中评论姚贾时亦往往含沙射影地指责四灵江湖诸人,门户之见极深。方回从维护江西诗派的立场出发,为了达到从根本上诋毁四灵江湖的目的,于是选择作为四灵江湖诗人主要师法对象姚合贾岛入手,采取掘其祖坟的办法,转而对贾岛和姚合肆意进行攻击。但方回在攻击作为四灵、江湖诗人的师法对象的姚合、贾岛时却出现了一些不同。那就是在整体攻击姚合、贾岛的前提下,以贬损姚合为目的,甚至不惜杜撰出姚合学贾岛为诗的论断。[26]
方回“对贾岛和姚合肆意进行攻击”,“整体攻击姚合、贾岛的前提下,以贬损姚合为目的”的论点似有待商榷。《瀛奎律髓》是将贾岛作为杜甫的追随者和继承者进行立论,杜甫作为江西诗派之“一祖”,方回有何理由诋毁贾岛呢?事实也是如此,方回在书中对贾诗评价甚高,称赏其“格高”“瘦劲高古”。因此,张震英先生论述方回之“姚贾优劣”的部分似乎言过其实。
蒋寅先生在《李杜优劣论背后的学理问题》一文中说:“杜甫的诗歌史意义超过李白的理由在于杜诗创造了一种与古典审美理想相联系的有关‘老’境的诗歌美学”[8]。换言之,杜甫的诗歌史意义大于李白。蒋先生在《百代之中——中唐的诗歌史意义》一书中详细表达:“文学史上无论多么具有创新色彩的作家,创作中也一定保留着通行的范式,甚至于他经常都是按常规写作的,只是在一部分作品中,有意识地背弃或偏离了常规。如果这完全属于他个人化的表现,那么他就为文学史增添了新的色彩;如果这种变异正顺应了一股潮流,那么他就成为文学变革的参与者和推动者,通常我们都是由这两点来确认作家的文学史意义的”[27]。这里的“文学史意义”当等同于前引“诗歌史意义”,简言之,作家的文学史意义在于他“背离常规”的文艺创作为文学史增添了什么,顺应了怎样的历史潮流,推动了怎样的历史变革。
同样,贾、姚的文学创作为文学史增添了什么新的色彩?顺应了怎样的文学潮流?这是解决“姚贾优劣论”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换言之,只要藉此确定贾姚的文学史意义(或曰“文学史贡献”),也就解决了“姚贾优劣论”的问题。
中唐是唐代文学乃至中国古代文学变革与开拓的重要时期,“诗歌在这一时期发生的变化尤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以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切法门都由此开启,而古典诗歌基本主题、体式和表现方式的成熟和定型也都在这个时期完成”[27]。纵向看,韩孟诗派“求奇复古”的诗歌创作方式深刻地影响了贾、姚的创作,贾姚诗歌创作作为韩孟诗派的后劲出现在诗坛;横向看,中晚唐的社会现实,贾岛早期的蒲团生涯和后期的屡试不第,姚合的懒散性格和追求“吏隐”的生活方式,使得“(贾姚)最终一方面采取摒拒现实社会的态度,形成一种逆反心态,另一方面又着意于寒狭空间寻求艺术天地与审美韵味,形成一种调适心态”[28],它们一并成为贾姚诗歌创作的社会心理基础,从而形成如前所述贾姚多方面的共同点。
论及贾岛的诗歌史地位时,胡中行先生用“特立中唐”“(元和诗坛的)第三种力量”[29]来概括,对他“幽僻清奇”的诗歌风格和“苦吟”的创作态度给予很高的评价。李知文的文章稍后于胡文,认为贾岛在韩孟、元白之间“异军突起”,乃是“开创一派、独擅晚唐”[30]的关键人物。胡、李二位先生的文章均从唐代诗歌发展史上寻找贾岛的定位,对认识贾岛的诗歌史地位具有启发意义。
宋人蔡启论及“晚唐诗格”时说:“唐末五代流俗以诗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大抵皆宗贾岛辈,谓之‘贾岛格’”[31]。“贾岛格”在总结唐末诗坛上追随贾岛的一部分诗人的同时,也鲜明地概括了贾岛的创作特点。其一,创作方法尚苦吟,主要表现在炼字和炼句两方面,且取得较好的效果;其二,内容上多写生活日常事物,但注重在诗中营造意境,体现出“意象化”的特点。“塔院关松雪,经房锁隙尘”[2](《哭柏岩禅师》)、“空巢霜叶落,疏牖水萤穿”[2](《旅游》)等,与盛唐式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11](《使至塞上》)、“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11](《凉州词二首其一》)等相对比之下虽有题材狭窄之感,但就反映现实的深刻性和艺术性来说,这些句例的题材则不能一概斥之为“狭窄”。同时,这些写景诗句,境界清幽净爽,意象和意境的搭配渲染出浓郁的诗韵,区别于王维的佛禅诗境,这种整体感觉清奇又带有佛禅底色的境界可看做是贾岛的独创,这也从一个侧面突出其诗风“清奇”的特点。五律体裁与“清奇”风格的结合在贾岛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贾岛最擅五律,原以清隽为体势,而贾岛则变格入僻,专从苦思巉刻,意象深曲发展,……字练句斟,而迥深挺特,这种清奇的诗句在大历 十才子的作品中很难见到,却是贾岛的主要特色”[32]。关于贾岛的诗歌史意义,李知文先生认为,“晚唐就必然是一个近体诗的时代。而它能够从元和直接继承的,则只能是贾岛的五言律诗。因为元和时代的几位大家除了白居易都不擅长近体,而白居易的近体又嫌轻浅圆熟,成就不如他的乐府古诗。与此相反,贾岛的五律能于陈、杜、沈、宋的典丽精工和王、孟、储、韦的清绮雅逸之外别开生面,这就给当时的诗坛提供了别有风味的新东西”[30]。
关于姚合的诗歌创作成就,《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一曰:“开成末,终于秘书少监。然诗家皆谓之姚武功,其诗派亦称武功体。以其早作《武功县诗》三十首,为世传诵,故相习而不能改也”[33]。又卷一百六十五:“四灵名为晚唐,其所宗实止姚合一家,所谓‘武功体’者是也。其法以新切为宗,而写景细琐,边幅太狭,遂为宋末江湖之滥觞”[33]。“武功体”是姚合在文学史上的代名词,得名于姚合任武功主簿时所作《武功县作三十首》。不过在后来的接受史上其范围有所扩大,用以指代姚合的整个县居诗和郡斋诗的创作。姚合通过对县衙生活事物的描写,突出一种闲散、无为的隐逸情怀。“醉卧慵开眼,闲行懒系腰”[3](《其四》)、“听琴知道性,寻药得诗题”[3](《其十八》),“闲人”“微官”和“懒吏”是姚合在这组诗中自我造像的特征。这是“武功体”题材上的特点,而其最为人所重视的是在主题上的贡献,“他的名作《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丰富了‘吏隐’主题的蕴涵,发展了它的表现手法,从而使士大夫诗歌的这一基本主题得到了深化”[34]。从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始之宣城郡》等作到白居易的《中隐》,再到姚合以组诗的形式集中地表现,“吏隐”成为古代文人士大夫面临挫折和时代之问作出的回应,成为一组线性的发展链条。正是在此意义上,《武功县作三十首》显示出独特的诗史意义,“它不仅囊括前作,而且极大地影响了后世的诗歌创作,以至于形成‘衙斋诗’的系谱”[34]。
“贾岛格”和“武功体”分别代表了贾岛和姚合文学创作的突出特色,也成为贾姚二人文学史地位的确认标志。
“贾岛格”诗人们普遍继承贾岛诗歌创作的苦吟精神,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苦吟是文学发展的必然,唐代宏大的精神文化在转向宋代的务实理趣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思想文化层面的细微化、具体化的方法论的转变,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便是“咬文嚼字”,便是“苦吟”。苦吟作为一种工具性的方法,在这个意义上,不仅要实现“对美的创造”[18],更要实现对美的超越。盛唐已经攀登到诗歌艺术的顶峰,面对这座顶峰,面对前辈们留下的文学遗产,有志之士必然不能望而却步,而是迎难而上,不断开拓文学新境界。所以,苦吟绝非贬义,并不是位卑才贫的不得已之举,苦吟的内核是一种精益求精、积极探索的进取文化精神。相对而言,“武功体”所代表的“吏隐”则是面对无可扭转的现实处境所采取的一种逃避的手段,这是社会衰微、士人们无可奈何的表现,但在性质上是内敛的、冷漠的。因此,在精神文化内核的属性上,本文认为贾岛所代表的是一种积极地、进取的思想文化精神,在这个层面上优于姚合。
不可否认,姚合在姚贾诗派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曾发挥了无可替代的领袖作用[35],但文学史评价的生成是一个多维立体的过程,不同的维度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当作为诗人的姚合和贾岛相比较,以各自诗歌在文学史上的创新意义来讲,如前所述,贾岛是更胜一筹的。
注释:
①蒋寅先生在《李杜优劣论背后的学理问题》(文学遗产,2022(1):28-37)中“按体裁来计算单项分”,“这样合计下来,李白总分起码高出杜甫五十分。虽然有点像是戏说,倒也是所谓虽不中亦不远矣,相信大体不悖于诗家定论。”案,“按体裁”计分的策略本无可厚非,但问题有二,一是此体裁得高分是否可以弥补彼体裁之低分从而影响整体评价;二是分值上限为一百,二者在某体裁上的分数差距有无更加细化的评定标准。无法解决这两个问题的话,倒真不免“戏说”之嫌。
②此数据各家统计稍有出入,张震英先生在《姚贾优劣论——兼谈方回“姚合学贾岛为诗”说》(学术论坛,2012年第3期)一文中说:“姚合写与贾岛的诗 作共计14首,贾岛写与姚合的诗作12首”,马承五先生在《中唐苦吟诗人综论》(文学遗产,1988年第2期)一文中据《全唐诗》存诗(包括悼诗)统计姚合与贾岛赠对方的诗篇数分别为13和12,二先生差异估计是因为姚合《吊贾岛二首》诗一题两首,此处取其诗题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