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探

2023-10-20 22:18王元
科幻立方 2023年5期
关键词:永德欧阳杰克

王元

天凉了,

寒虫叫的声音发了萎。

——王毓宝《秋景》

第一回   无人知所去

方向盘猛打,黑色警车扎猛子般窜入法管界21号路。

坐在后排的周麒被惯性甩在门上,哎哟喂,叫痛不绝。副驾驶上的欧阳杰克纹丝不动,他的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胳膊粗的牛皮筋勒缚,他称之为“安全绳”。欧阳杰克微微一笑,欣欣然于自己的发明,同时为周麒的遭遇感到遗憾。

周麒不习惯21号路的洋名,按照老例,称其为梨栈大街,劝业场则简化为劝场。所以当欧阳杰克向周麒汇报,“法管界21号路的劝业场发生盗窃案,小偷已经被商场安保控制”,周麒有两秒钟断档,转不过弯。周麒询问小偷相貌,得知是个瘌痢头,周麒便猜到案犯是小木木,劝业场正是他的作业范围。周麒脑子转不过弯,一是因为梨栈大街和劝场的称谓,二是因为小木木,他想不通,向来机警的小木木怎会落网?

周麒坐直后向司机抱怨道:“老弗啊老弗,我说您了着嘛急,人不都逮住了吗?”老弗全名弗朗西斯·尤根·维多克,法国昂热人,以刻板与教条著称,丝毫没有法兰西的浪漫之情。周麒习惯喊他老弗,尽管老弗本尊并不喜欢别人這么称呼他。这不,这家伙头也不扭地回复道:“我怕又有人从中作坏。”“那叫从中作梗。”周麒纠正老弗,刚说完就回过味来,“不是,你说的‘有人是针对我吗?”老弗道:“你觉得呢?”

周麒嘴里嘟囔了几句虚词,欲言又止。

老弗一心盯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不时按几声喇叭。恰逢礼拜天,又临饭点,21号路车水马龙,汽车根本拱不动,还不如自行车来得风驰电掣。出门前,老弗就建议骑车,是周麒死乞白赖非要开车,而且自告奋勇去点火,鼓捣半天才出门,出门了又赛(天津话,和“似”一个意思)蜗牛般爬行,老弗实在看不过,才强行跟他调换位置,猛轰油门,恨不能立马飞到案发现场。周麒不像老弗那么慌张和焦灼,悠闲得不像出警,倒似出游。

欧阳杰克道:“‘鬼手终于莅临我们法管界了呀。”欧阳杰克有些兴奋,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神态。满打满算,他当巡捕才半年,正义感和责任感还没有消耗殆尽。周麒道:“你这心态不对啊,就像大夫盼着人生病赛的。”欧阳杰克道:“这是我第一次办大案,心情难免雀跃,那可是‘鬼手啊。”周麒打消了欧阳杰克的猜测和期待,道:“‘鬼手一直在电影院流窜作案,过去两个多月‘鬼手作案十几起,多少探员和探长都束手无策,怎么可能折到商场保安人员手中。他们逮住的小偷肯定不会是‘鬼手。”欧阳杰克侃侃而谈,道:“说不定呢,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嘛,‘阴沟里翻船。说不定他觉得没人能抓住他,就大意了。‘大意失荆州,这么说合适吗?”周麒打趣道:“你这个中外混合的品种还不如老弗这个纯老外呢,老弗的成语词汇量都赶上教书先生了。”

老弗自顾自开车,不与周麒和欧阳杰克搭话,就跟老话说的“食不言、寝不语”一样,老弗不管做什么都专心致志,开车如是,查案亦如是。

欧阳杰克打开了话匣子,不住拧着身子跟周麒攀谈:“说到小偷,我妹妹她们学校最近也有一个,不少住校生都反应丢了内衣、衬裤和袜子。你们说,会不会也是‘鬼手所为?”周麒不明白他怎么得出这个推测,问道:“何出此言?”欧阳杰克道:“‘鬼手不是什么都偷吗?你想,谁会偷学生的内衣裤,又不值个钱,但是跟‘鬼手的作案风格雷同。”周麒道:“此言差矣。”

周麒向欧阳杰克解释,近半年来,天津卫多家电影院遭窃,观众看完电影,身上钱物不翼而飞。但刚开始,人们总能在影厅门口发现摆放整齐的失物。这说明,小偷得手后,又把赃物完璧归赵。所以人们对这个小偷的感情比较复杂,不是一味地憎恨,尤其是看热闹的旁观者,更是觉得这个小偷不一般。不过最近几次失窃,那完璧归赵的小偷并没有如数归还,而是据为己有。小偷手法高明,不管人们怎么防范,还是着了道,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民间称这个影院盗贼为“鬼手”。目前为止,“鬼手”只偷电影院,因此周麒认为,不管是欧阳杰克妹妹学校的小偷,还是他们即将面对的劝业场小偷都不是“鬼手”,尤其是后者,小偷为小木木无疑。有一点欧阳杰克说对了,“鬼手”的确什么都偷,金银珠宝和瓜子花生概莫能外。所以“鬼”还有一层捉摸不透的含义。关于“鬼手”青睐的作案地点,周麒也做过一番研究,电影院自建立之初就是小偷们最喜欢作业的场所之一,一则,电影放映时灯光晦暗;二则,人们看电影时情绪投入;三则,看电影的观众多是有钱人。

欧阳杰克挠挠脑袋,道:“神不知,鬼不觉。那为什么不叫‘神手?”周麒道:“不管怎么神,毕竟是个小偷,基本立场不能倒戈。亏你还是个巡捕,咋对小偷这么钦佩?”欧阳杰克道:“‘鬼手是神偷,我喜欢有浪漫色彩的故事和人物,就像《西游记》。”周麒对《西游记》太熟了,小时候经常去“三不管”听《西游记》的评书,最近几年又迷上陈俊卿排连台本戏《西游记》,从不觉得《西游记》有什么浪漫。

法管界巡捕房位于老西开教堂斜对面,平时到劝业场也就半小时车程,那天加上周麒磨蹭和交通阻塞,他们赶到劝业场时,差不多花了一个钟头。老弗潦草地把车泊在路边,雷厉风行地往商场走,周麒不慌不忙地跟上来,两人就像搭配不当的偏正短语,比如坚硬的微风,悭吝的湖泊,欧阳杰克则是那个助词“的”。说起来,这也是一个奇妙的组合,周麒是华探,老弗是西探,欧阳杰克则人如其名,是一名混血儿。

三人来到商场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负责安保的果子张,而是一个铁皮人——以铁桶为躯干,焊接了四根铁棍作为胳膊和腿,脑袋则是一枚足球大小的铁球;铁球上安装着一只望远镜式样的眼睛,再无其他五官。走近了,周麒能感受到一股潮润的暖意,那是铁皮人体内的蒸汽机做功时散发的湿热。

欧阳杰克道:“这是最新款的机械人啊。”欧阳杰克双眼放光。铁皮人突然发声,道:“我的名字叫卫阳。周麒巡长、弗朗西斯·尤根·维多克巡长、欧阳杰克巡捕,请随我来。”周麒吓了一跳,盯着铁皮人(卫阳)浑身上下看了一遍,也没发现发声装置。

三人随卫阳来到保卫室,椅子上绑着的却是果子张,嘴里塞了一块散发着馊味的抹布。

周麒连忙把抹布抠出来问话:“恁么回事?”果子张一边狂吐唾沫,一边道:“小偷让人劫走了。”老弗掏出一本黑皮手册,准备记录,问道:“让谁接走了?”周麒提醒老弗,道:“劫走,抢劫的劫,不是接走。”果子张恶狠狠地起誓,咬牙切齿道:“来人蒙着脸,我也不知道是谁。小心别让老子逮住,非挖个坑把蛋子儿给埋了。”

周麒让果子张别光想着报复,复述一下经过。果子张接杯水漱了漱口,缓缓道来。自从上个礼拜劝业场引进一批铁皮人作为安保,他的工作就清闲不少,只需偶尔巡个逻。今天,他正在保卫室喝茶,卫阳扭送进来一个小偷。卫阳体内有自动报警系统,不用他吩咐,就可以直接联系巡捕房。果子张把小偷绑椅子上,就在刚才,闯入一个不速之客,袭击了他,将小偷救走,逃之夭夭。他猜测是小偷的同伙。小偷一般团体作案,行窃时同伙暗中接应,踩雷了同伙及时搭救。

本来可以兵不血刃逮捕一个小偷,结果扑了个空,周麒他们算是白跑一遭。老弗唉声叹气,周麒骂了两句街,只有欧阳杰克兴趣不减地盯着铁皮人,恨不能把它拆解了,一窥究竟。

老弗问果子张:“失主还在吗?”果子张伸手一指铁皮人,道:“我都沒看见失主,是它把小偷押解进来的。”老弗转而问卫阳:“失主是谁,被偷了什么,你知道吗?”卫阳一丝不苟地回答了老弗的问题:“我不认识失主,他丢失了一个水晶吊坠。”

周麒劝老弗不必过分认真,道:“人都跑了,你问这些还有嘛用?”老弗道:“正是因为嫌犯跑了才更要问清楚。”老弗坚持向铁皮人发问,后者来来回回只是重复刚才的结论。

欧阳杰克道:“它们的思维是线性的,不会拐弯,再问多少遍,也是同样的答案。”欧阳杰克替铁皮人解了围,他向来喜欢研究和发明各式各样的机械,“安全绳”“读报机”“解放伞”“喷气车”等都是他引以为豪的杰作。

老弗终于作罢,鸣金收兵,要乘车回巡捕房,欧阳杰克申请留下来给铁皮人录笔录,周麒说正好过来了,给相好的买了一盒雪花膏。老弗不跟他俩客气,径直开车离去。周麒跟欧阳杰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转身离开,但他没去劝业场的柜台,径直奔后门,转了一条胡同,见燕三儿坐在自行车后座和小木木有说有笑地抽烟。燕三儿是周麒的跟班和跑腿,就宿在他家偏房。

小木木见周麒过来,连忙给他敬烟,拱手道:“多谢周二爷出手相救,赶明儿天一坊,我请您跟三哥喝一壶。”周麒看见三炮台的烟盒,打趣道:“三炮台,都抽上洋烟了,最近油水不错啊。”小木木擦了一根火柴,为周麒点上,道:“多亏周二爷帮衬。”周麒道:“甭价,我是兵,你是匪,谈不上帮衬。”周麒拂去了小木木的恭维,让他该干吗干吗去,之后便让燕三儿骑车载他回家。

燕三儿骑术了得,像条鱼赛的快速而灵活地穿行在廿三年的梨栈大街,不时从背后传来两声叫卖与叫骂,都被轮胎剪辑成了余音。

第二回   恐惊天上人

隔天晌午,天一坊。

天津的饭馆大致分为三档,第一档是以“八大成”①为代表的高级饭庄,专营高档宴席,寻常不接散客,顾主多为达官显贵、社会名流;第二档是略降一格的“二荤馆”,既包办酒席又伺候散座,掌灶师傅多是“八大成”学徒期满出师的中青年厨师,早年间以天一坊、什锦斋、慧罗春为代表,又涌出燕春坊、四海居、中和楼等后起之秀;第三档就是星罗棋布的小饭店,单卖早点、卤味或者捞面。天一坊虽说是“二荤馆”,丝毫不亚于“八大成”,招牌菜罾蹦鲤鱼更是津门一绝,在这儿摆一席,请客的人与被请的人都有面子。

周麒搛了一筷子罾蹦鲤鱼,炸酥炸脆的鱼鳞嘎嘣作响,满口留香,坐在他对面的小木木笑着跟周麒作揖,感谢昨日的搭救。劝业场跟巡捕房打完报警电话,周麒就吩咐燕三儿骑车先行,确保在他跟老弗和欧阳杰克到达之前金蝉脱壳。果子张也不是被人袭击,而是配合燕三儿演了一出双簧,果子张在劝业场干了几年,知道小木木的背景,轻易不会刁难他,是那个铁面无私的铁皮人坏了规矩。

小木木本名叫什么几乎没人知道,也没人打听,周麒只知他本家姓林。小木木是青帮的人,早就上上下下打点好巡捕房和劝业场的高层,默许他行窃。像他们这种小偷算是“在编”,有固定的地盘,轻易不会跨区,巡捕房和警察局的人都不会为难,但所有赃物必须在手里捂三天,若是他们眼拙得罪了高人,高人便会跟巡捕房或者道上的朋友打招呼,只要在三天之内,东西便可完璧归赵,三天之后,窃贼方能去鬼市或者当铺销赃。老弗不理解中国的官道与江湖,认为他们沆瀣一气——之前周麒就背着老弗把一个劫道的匪徒放走,被他逮了个正着,才有了前文的一幕——甚至视之为中国法度亟须健全的佐证。老弗的原话是,“当一个国家不遵守制度,而是讲究道义,就离灭亡不远矣”。这话搁在十年前还可以说,但如今,目视着国富民强、工业发达、军事强盛,已是世界公认的超级大国,只是政治跟不上经济的突飞猛进,管理与经营模式仍然保守。按理说,国家富强了,应该收回租界,但鉴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关系,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厘清,不过,现在已经不叫租界,改为更加中立的“管界”,法租界就是法管界,英租界就是英管界;以前的租界之所以叫租界,是因为租界具备行政自治权和领事裁判权,后者说白了就是治外法权①,在中国犯了事,需要交给本国处置。改为管界后,各国管界保留了行政自治权,但领事裁判权予以没收,即是说,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只要犯了罪,一视同仁。除此之外,各国管界的政府机关和单位都需要派驻一位华人督察,一方面稳定民情,另一方面,也能分解管界的权利。

周麒吃了一口鲤鱼,闭上眼睛,捕捉牙齿与鱼鳞撞击的回声,中国菜钻研和标榜色香味,周麒认为还得添一个“声”字。油热后,菜品入锅时的刺啦声,出锅后浇淋沸油的刺啦声,当然还有咀嚼时的咔嚓声,罾蹦鲤鱼可谓这些拟声词的集大成者。周麒道:“要说还是天一坊的罾蹦鲤鱼正宗啊。”小木木道:“三哥恁么没来?”周麒道:“今儿不是十五嘛,他吃素,在家念经呢。”小木木以掌根敲击额头,道:“瞧我这记性,恁么把这茬忘了。早知道就改日了,回头我再摆一桌。”周麒又搛了一块蹄筋,嚼劲十足、弹牙,边吃边道:“甭麻烦了。”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周麒一边剔牙,一边盯着小木木道:“你小木木不是号称天津卫排名第一的妙手空空儿②吗,恁么栽了?”小木木叹口气,道:“嘿,甭提了,这事忒邪门。”小木木心有余悸赛的,频频摇头,勾起了周麒的兴趣,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小木木又说了一遍“邪门”才娓娓道来:“昨儿个我跟往常一样在劝业场‘进货,盯上一对男女,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女人长得那叫一个标致,一身红旗袍,戴着一条鸭梨赛的水晶吊坠,太招摇了。你说我不得好好得楞得楞③她?我随他们来到二楼,抓个空当把她的吊坠摘了。摘完我就撤呗,心想今儿个发了大财,我先去华清池搓个澡,再去天宝班好好崩一锅儿。您猜恁么着,我遇见鬼打墙了。”周麒停下动作,仔细聆听,附和道:“鬼打墙?你拿我寻开心呢?”小木木道:“二爷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啊。您听我往下讲,我下了一楼,走到商场门口,三步并两步,眼看就跑出去了,却恁么也迈不动脚,眼前就像有一堵透明的墙赛的。就这样,那对男女带着铁皮人过来把我逮住了。有了铁皮人,果子张也不敢做主,只能把我绑了。昨儿个夜里我躺床上一直想,这姐姐绝对是妖怪,她会法术啊。那个爷们儿白白净净,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有学识有涵养的高才生。自古以来的女妖怪跟读书人最相配。我早起就去天后宫拜了拜,担心触犯上仙。”

周麒不以为意,道:“你《聊斋志异》看多了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神鬼,只有装神弄鬼。照我说,你也甭瞎琢磨了,找个大夫瞧瞧吧,病得不轻。”话虽如此,周麒却是一名道教子弟,家里正厅供奉着三清,“不说这个了,我跟你打听个事,你知道‘鬼手吧?”小木木道:“那自然,我们是同行哪。”周麒道:“那你知道他是谁吗?”小木木摇摇头,道:“还真不知道。但有一点清楚,他指定不是道上的人,天津卫的小绺我门儿清,就没他这号人物。我估摸着,这货是个外来的草窃,流窜作案,不趴窝。”周麒道:“你帮我扫听着点,但凡有嘛动静跟我吱一声。”小木木道:“得嘞,二爷吩咐的事,我往心里去了。现在不仅是你们找他,我们也在找他,这小子坏了规矩,净在别人的地盘下手。”小木木说完,眼睛滴溜滴溜转了两圈,试探道:“我也有个小事,您能不能帮忙打声招呼?”

周麒让小木木直言。

小木木道:“现今许多商场、茶馆都有了铁皮人,这些吃煤的家伙可不近人情哪,搞得我们都不能正常“捋叶子”了。长此以往,可不是个事啊。”周麒道:“这是大势所趋,别说你们的买卖不好干,指不定我们哪天都得被这些铁皮人取而代之,谁帮我打声招呼?”

周麒当差快十年了,深知要想在天津卫扎稳脚跟必须跟黑道、白道都打通关系,一般人求他办事,只要力所能及,他很少不管,但关于此事,周麒爱莫能助,他能耐再大,想要抵抗时代潮流无异于螳臂当车。

旧的王朝虽然亡了,可是西学东用却轰轰烈烈延续至今,中国工业迅速发展,制造业、建筑业、生化科技业等方面迅速发展,更不必说依托工业基础的军事领域,助推中国成为超级大国。西学东用全国开花,曾大人创办的安庆内军械所、李大人创办的江南制造总局、左大人创办的兰州织呢局、张大人创办的汉阳铁厂合称为“中华四大厂”,天津卫作为西学东用的北方中心,虽然没有建立“四大厂”那种规模企业,却雨后春笋般涌出数之不清的工厂,像天津机器局、大沽船坞和电报电話局等不一而足,欧阳杰克的父亲欧阳聿就是早年间被政府派出旅欧的青年,他去了比利时、荷兰、葡萄牙和英国,最后娶了个英国媳妇,在英国生下欧阳杰克,归国后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欧阳诺玛。欧阳聿回到天津后,就加入了天津机器局①。天津人一般管机器局叫西局子,占的是海光寺的地界。旧庚子年,清军在海光寺架野战炮袭击租界,威胁纺织厂联军司令部高塔信号台。联军调来大炮还击,海光寺炸成一片废墟,西局子名存实亡,政府缓过劲儿后,在海光寺废址对面重建西局子。周麒跟欧阳聿有交情,后者回国后,二人经常在西局子宿舍饮酒,因为这层关系,欧阳聿把儿子送到巡捕房,让周麒帮忙管教和敲打。

周麒对科技的态度比较中庸,不像欧阳杰克那么追捧和推崇,也不像小木木那么鄙夷与抗拒,如果非要跟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死磕,那就是不觉闷②和自讨苦吃。

周麒一抹嘴,站起身道:“行了,今儿个先到这儿吧,我还得去给我相好的送雪花膏呢。”小木木立马献殷勤,道:“需要我给您跑腿吗?”周麒笑道:“光是跑腿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别的事你可没法代劳。”小木木跟着笑道:“小的懂了。二爷嘛时候把嫂子带出来,让我们也小刀剌屁股——开开眼啊。”

周麒突然变脸,狠狠瞪了小木木一眼,道:“这话我恁么那么不耐(爱)听呢?”小木木连忙抽自己一个响亮的大嘴巴,道:“我多嘴。”见周麒不解气,小木木左右开弓往脸上招呼。周麒咧嘴笑了,道:“嘿,你介(这)是做嘛啊,糟践自己?”小木木道:“二爷开心我就乐意。”小木木通红、肿胀的脸上硬挤出一个寒碜的笑容,自知刚才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该跟周麒提他相好的,这是周麒众所周知的禁忌,没人见过周麒口中那个相好的,好似她是一位不经意间下凡的仙女。

第三回   水深行人没

天空瓢泼红雨,把海河都漂成了赤色。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马路上独行,他没有撑伞,任由雨水冲刷,远远望去就像浑身都在流血,怪吓人的。孩子走得很慢,没有明确的目的和方向,只要这条街道足够长,他就可以一直走下去。雨越下越大,转眼间淹没他的小腿,紧接着升到他肚子的高度,眼看就要把他吞没。红色的雨水变成了红色的洪水,把六年①的天津卫里里外外洗刷了个干净。一个红色的浪头拍过来,男孩被卷入水中,他奋力挣扎,伸出水面的胳膊却无可奈何地沉没。他在水中睁开眼,看见远处有一抹闪光的白点,很快,白点乍变白线,那是一条朝他游来的白龙,按照这个游速判断,起码得有五十节②。那瞬间,他将死的心又是庆幸又是绝望,他不确定白龙是来拯救自己还是准备把他当成晚餐。白龙游到他面前后急停,身体并没有随着惯性摇摆和颤抖,而是稳稳地钉住。白龙的身形可以称得上恢宏,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真正的庞然大物。“有生以来”就这样蹦进他的脑海中,也许只有“以来”,没有“以后”了。白龙的胡须在水中漂动,根部几乎比他家门口的大槐树还要粗,那棵树他跟父亲两人合抱都揽不住啊,想到父亲,他忍不住要哭;白龙的眼睛足足有他家后院的磨盘大小,磨眼则是白龙的瞳仁。男孩此刻出奇的平静,抑或是感知紧张与恐惧的神经都失去了主张。白龙张开了气吞山河的大口,却发出并不匹配的声音。

“二哥,二哥。”

周麒从梦中惊醒,听到燕三儿叫他。周麒不住地喘着粗气,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眼角溅出几滴清泪。周麒搓了搓脸,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刚晚上十点,睡了不到半个小时。他披了件汗衫,打开门,问燕三儿恁么了。燕三儿说,巡捕房刚刚打来电话,让他去劝业场,又发生盗窃案了。

周麒随口道:“小木木这囊货真不让人省心。”燕三儿道:“不是小木木。听杰克的意思,是‘鬼手。”周麒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听谁的意思?”燕三儿道:“杰克,欧阳杰克。他让我这么叫他。”周麒道:“‘鬼手?还真是禁不起念叨,欧阳杰克前两天还提到他,今天就在法管界犯案了。通知老弗了吗?”燕三儿道:“弗先生已经到达现场。”周麒下了床,趿拉着单梁布鞋,道:“你赶紧把喷气车推出来,我洗把脸就出去。”

周麒彻底醒了,顾不得回想那个总是困扰自己的噩梦,迅速收拾立整,推门出来,燕三儿已经在给喷气车点火。喷气车是欧阳杰克的手笔,他来到巡捕房后,不热衷探案,反倒上心改良各种设备,喷气车是在自行车两边加装了一组喷气筒,点燃之后会产生助力,解放双脚。欧阳杰克鼓捣出许多言过其实的发明,常常让人哭笑不得,唯独这款喷气车深得周麒喜爱,喷气耗尽之后,还可恢复脚蹬助力。

一路风驰电掣,周麒驾驶喷气车到达劝业场,远远地看见门口立着两部最近上映的电影的海报,分别是斩获国际大奖的《渔光曲》以及他心心念念的《香雪海》,捎带提一嘴,周麒是阮玲玉的拥趸。

第四回   飘拂升天行

周麒停稳喷气车,首先看见影院门口空地上的耍猴表演,里里外外扎了几层行人,不时拍手叫好。耍猴人是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目测不超过一米五,另有两只猴子和一只哈巴狗。周麒着急往里走,只是远远瞟了一眼,其中一只戴着猪八戒面具的猴子正在表演抛三球,另一只猴子反拿铜锣向围观者乞钱。猴子戴面具不新鲜,戴猪八戒的面具还挺古灵精怪。

欧阳杰克在门口迎到周麒,两人结伴去了保卫室,进门后,周麒看见老弗正与果子张和铁皮人交谈,或者说问话。除了他們几个,还有一位学生打扮的女孩,她穿着天蓝色七分袖盘扣短衫、黑色过膝半裙,留着齐耳短发。老弗已在笔记本上写了半页笔记,写的是法文。老弗说话用汉语,写字用母语。周麒一直好奇,他是如何做到两种语言切换自如?有段时间,周麒跟老弗学习法语,半拉月就学会“笨猪(你好)”“奥喝袜喝(再见)”,便萎了兴致。见周麒过来,老弗合上本,担心他偷看似的。

周麒问:“恁么回事啊老弗?”周麒问得含糊,既可以理解为“恁么回事啊,你自己来了也不叫我?”也可以搂得浅一点,就字面意思的“恁么回事”。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可不是法语能媲美的。每每想到这点,周麒便更加没有兴趣学习外语,大致是一种已经有了美娇娘何故还要找“破鞋”的心态。

老弗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周麒又望向欧阳杰克,他的目光都黏在女孩身上,周麒喊了他两声都没反应,比上次观摩铁皮人还起劲和入定,丝毫没有中国人的内敛与含蓄。周麒转而问果子张:“前脚不是刚来过吗,又有嘛事了?”果子张道:“电影院招贼了。”

果子张说的电影院是天宫电影院,位于劝业场三楼。劝业场的生意经分为两部分,除了贩卖商品,另有“八大天”①作为休闲娱乐之所,涵盖了京剧、评剧、曲艺、电影、文明戏、台球、保龄球等众多娱乐项目。天津人对“八”的执着从“八大成”和“八大天”可窥一斑。

今天晚上天宫电影院放映阮玲玉主演的《香雪海》,演到一半,有顾客失声大叫,声称坐在她前排的女士凭空消失,以为见鬼,加之她形容那位不翼而飞的女士一袭红衣,想当然以为她是一只阴魂不散的厉鬼。人们以为她瞎胡闹,喊保安(铁皮人出场)把她弄了出去。就在这时,有几位影迷高喊财物失窃,他们纷纷怀疑之前扰乱观影的女孩是个托儿,目的是分散人们注意力,好让同伙下手。他们要求把女孩移送到巡捕房。铁皮人报了警,老弗和欧阳杰克出警,女孩被他们控制在保卫室,影厅里面还有一群观众,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抓住小偷之前,谁也不许出门,他们一致认为小偷隐匿在人群之中,谁要喊着离开,就是小偷或者同党无疑。即是说,周麒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审问女孩,还有更加混乱的现场等着他们去坐镇指挥。

女孩叫佘桂珍,就读于圣功学堂,趁周末没课,来劝业场看电影。欧阳杰克听到佘桂珍自报家门,马上来了精神,跟她攀近乎,说他妹妹也在圣功学堂。佘桂珍问他妹妹叫什么。欧阳杰克说,叫欧阳诺玛。佘桂珍摇摇头,表示没有听过。圣功女学分为小学部和中学部,其中中学部又分为高中和初中,高中为双轨制,初中为三轨制,合计学生约一千余人,不认识很正常。圣功学堂招生政策非常优越,提供免费的宿舍,一时间报名人数远远大于预期,校舍拥挤已经成为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校长和校董会多方募捐,用来租用新宿舍。周麒记得欧阳杰克说过此事,他们家还捐了一百块大洋。

老弗又翻开黑皮手册,问道:“请问您是一个人吗?”周麒远远看了一眼,上面写满法文,间杂着几幅简笔画。佘桂珍道:“是的。”老弗追问道:“一个人来看电影?”佘桂珍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道:“不可以吗,有规定说不允许一个人观影吗?”欧阳杰克听佘桂珍说一个人看电影,神色为之一振,道:“就是,一个人看电影很正常啊,我就经常一个人看电影。”老弗轻轻呵斥欧阳杰克两句,让他不要插话,转而对佘桂珍道:“当然没有这种奇怪的规定,不过一个人看电影也有些奇怪吧?”佘桂珍道:“有嘛奇怪的?我看你还奇怪呢,明明是黄头发、蓝眼睛,却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周麒终于看不下去,道:“小姐不要见怪,他就是这样,看谁都像嫌疑犯。”周麒从中周旋,从老弗手中夺走佘桂珍,并向前者保证由他问话,会更快厘清来龙去脉,老弗的“逼问式”谈话更像问讯,佘桂珍这样追求开化与进步的女学生总是喜欢顶撞权威。他经常跟人打交道,太懂见人下菜碟,见佘桂珍脸上有所缓和,问道:“你之前说看见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凭空消失,具体是恁么回事?”佘桂珍道:“我是阮玲玉女士的影迷,早就等着《香雪海》定档,一上映就来支持。”周麒道:“太巧了,我也是。”

周麒伸出右手与佘桂珍拉了拉,如果不是老弗在场,他肯定会抛出“你最喜欢她哪部作品”这种与案情毫无关系的问题。他接着道:“还是请你继续。”佘桂珍道:“我们学校在法管界义庆里(今和平区),距离最近的就是劝业场的天宫电影院。下午没有课,我早早来到影院,买票时就遇见那位红衣女子。我不能不看她,她长得跟阮玲玉很像,乍一看还以为她本人从银幕下凡。因此,我多看了她两眼。检完票坐定,我才发现她恰好在我右手边,印象也加深了几分。电影开演后,我总是忍不住用余光寻找她的侧脸。”

老弗再次打断问话,道:“请等一下。你说你是阮玲玉女士的影迷,对这部新电影更是满怀期待,我想请问一下,这部电影好看吗?”佘桂珍道:“你怎么总是提这种奇怪的问题,电影当然好看了,深得我心。”老弗以手托腮,偏着脑袋盯着佘桂珍,另一只手推了推眼镜,道:“既然电影深得你心,怎么还心不在焉盯着旁边的观众呢?”佘桂珍道:“我刚才说过了,因为这位女士长得很像阮玲玉,我才多看了几眼。”老弗道:“正主就在你面前不是吗,为何还要朝旁边看?”老弗的声音不高,但攻击性明显比刚才更强。佘桂珍道:“试问,照片里一盆艳丽的玫瑰,与案头上一朵娇嫩的雏菊,哪个味道更香?”佘桂珍的反应非常冷静,与老道的老弗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周麒只好再次介入,道:“我说老弗啊,都说了我来问,你就别跟着捣乱了。不然这样,我俩分头行动,我和三儿留下来跟这位女学生了解情况,你先带欧阳、果子张去影厅维持一下秩序。”老弗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妥协,招呼欧阳杰克一起离开。欧阳杰克不愿走,坚持留下来帮周麒。周麒见状,知道欧阳杰克对佘桂珍一见倾心,头脑已经不清醒,根本帮不上忙,帮也是帮倒忙,催老弗把他带走。欧阳杰克十分不情愿,最后还是服从安排。周麒指着铁皮人道:“等等,把它也带走。”

待他们离开,周麒又向佘桂珍赔了个不是,请她接着刚才的讲述往下说。

佘桂珍先跟周麒抱怨几句,因为老弗得罪了她,就把所有外国人一竿子全给囫囵了,道:“还是跟我们中国人讲话自在,这些洋鬼子也真够赖的,租界都变成管界了,还跟狗皮膏药赛的黏在我们国家不走。”周麒顺着她的意思道:“这是历史遗留问题,解决起来比较麻烦,但管界已不是洋人一家独大,有嘛事都得跟我们商量着来,我们巡捕房以前华人只能做到巡长,现在巡官、副督察员、督察员都有华人。你看,他们都走了,我也不打岔,你就一股脑儿把话说完。”几句话鼓捣半天还没理顺,周麒也有些耐不住了,言语间满是敦促的意思。佘桂珍道:“好的。电影演到北伐时,我用余光看见右手边的红衣女子突然不见了,就像大变活人的魔术。虽然不是眼睁睁看着她消失的吧,也足以让我目瞪口呆。我确信她不是提前离场,我看见她好像是困了,斜靠着椅背打盹儿。我吓得大叫了几声,有人问我发生什么,我就如实相告,接着就有人说自己丢了东西。结果我就被你们,哦,是被他们抓到这里,冤枉我是什么‘鬼手。”

佘桂珍一股脑儿说清了来龙去脉。

听上去还算完整,但周麒总觉得不对劲,如同他相信鬼神一般,也接受这世界上有大变活人的魔法,他自己也在梦中不断与一条白龙邂逅,不过他相信是一回事,听佘桂珍讲述是另一回事。按照佘桂珍的意思,那个红衣女子要么是鬼要么是神,如同《西游记》里的妖精或仙家,念一句咒语,冒一股白烟,就能腾云驾雾而去。非要让他二选一的话,周麒宁愿相信佘桂珍在说谎。可是她为何说谎,给自己找麻烦?思来想去,周麒发现了佘桂珍的问题,问题就在于她是一名女学生,周麒无法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能把一名女学生迷得神魂颠倒,即使对方长得像阮玲玉,但假如佘桂珍是男学生,这一番言论就非常成立,毕竟,“十四啊五、十五六七儿、十七八九、二十啷当岁儿”①的男孩特容易鬼迷心窍。就像小木木所言,自古以来,艳鬼与书生都是小说家们作文的标配。可她偏偏是位女学生,恋慕的对象也不是美男子,而是一位同性,听上去就有些不可信。

见周麒迟迟不讲话,佘桂珍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该回学校了,再晚的话舍监就不让进门了。”周麒道:“这事我得跟我的搭档商量商量。”佘桂珍道:“刚不还说洋人在管界不能再只手遮天吗,到我这儿怎么就不适用了?”周麒道:“他们的确不能只手遮天,我也说了商量着来是吧,我要是前脚就这么让你走了,后半夜他就能去學校把你逮回来,对你来说更麻烦。”周麒让燕三儿去叫老弗,很快,燕三儿回来复信,老弗正在影厅忙得热火朝天,分身乏术,通知周麒先把佘桂珍带回巡捕房,明天他还要再细细地过一遍。

佘桂珍听闻后立马抗议:“不行,我明天上午还要参加矫正体操班呢。”周麒道:“行不行,咱商量着来,三儿,你留下来陪着佘小姐,我去找老弗划拉划拉这事。”周麒说着就要走。佘桂珍要求道:“我也要去。我可以证明所言不虚,我注意到消失的女人不是一个人,我见到她与旁边的男士手挽手,女人不见了,他肯定知情。”周麒道:“你刚才恁么不说?”佘桂珍道:“我刚刚想到。还有,我能先打电话请个假吗?万一我明天去不了,也好有个交代。我们的体态老师非常严格,无故旷课的话就会取消年末竞选最佳姿势小姐的资格。”周麒道:“这事咱们晚点再说,如果你今天回不去,明天我亲自去你们学校给你请假。”周麒跟佘桂珍做出保证,这才带着燕三儿和佘桂珍匆匆赶到三楼。还没进门,周麒就听见一阵嘈杂,里面还夹着几句天津本土的咒骂:“充什么大尾(发“已”音)巴鹰呢?”“你个鬊鸟!”“瞅你那倒霉德性!”

第五回   哀怨起骚人

“恁么回事啊?”周麒、燕三儿带着佘桂珍走进影厅,看见不少观众都站起来,情绪比较激动,跟影院的安保人员和巡捕对着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造反。周麒凑到果子张身边问了前面的问题。果子张无奈道:“还不是你们那位祖宗搞的麻烦事。他拿着黑本本挨个问问题,有人就不干了,把我骂了一顿。”

周麒能理解那些“不干了”的人的心情,本来高高兴兴过来看场电影,遇见小偷已经够背兴了,电影也没看完更背兴,假如再丢了东西就更背兴,即使万幸没有被偷,让老弗按住用问题勒掯也是一种背兴。

正说着话,一个身穿长衫、戴着黑色费多拉帽和金丝眼镜、拄着文明棍的男人趁机往外走,被佘桂珍看见,大喊,就是这个男人!果子张等人不明就里,以为佘桂珍供出同伙——“鬼手”就是这个男人,上去便把他扑倒。周麒出面调停,他知道与消失的红衣女子结伴而来的就是这个男人。

周麒道:“先生您好,有几个问题想跟您确认一下。”周麒这套官腔打得并不熟练,他习惯居高臨下地跟嫌疑人对话,直截了当地向他们索取线索和证据,但近年来巡捕房大搞政务风气,要求他们使用礼貌用语并和颜悦色,要给民众一种如沐春风和宾至如归的体验。男人遥遥指了指正在一一盘问的老弗,道:“刚才那位探长已经问过我了。”周麒反应迅速,道:“哦,我需要做个补充。”男人有些警惕,道:“是我的证词有什么问题吗?”周麒道:“请别介意,就是一个固有的流程而已。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麒,是法管界巡捕房的华人巡长,请问阁下恁么称呼?”他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和发声不那么地域,可是到了一些关键词上还是流露出浓浓的天津风味。男人道:“祖永德。”周麒道:“祖先生,请问今天与你一起前来观影的女士是你什么人?”祖永德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一个人来的。”

祖永德的话与佘桂珍的词对不上,两个人中肯定有一个在撒谎,而谎言背后往往是一个想要掩饰的真相。周麒盯着祖永德,试图刺穿他的防备。周麒道:“一个人来看电影?”祖永德毫不示弱地盯着周麒,道:“不可以吗?”也就是这两年的社会舆论作祟,一些读书人敢于理直气壮地跟巡捕们对峙,换以前,谁要敢跟周麒炸刺儿,他早就一巴掌糊到对方脸上,不抽他个天旋地转,对方不知道嘛叫天高地厚。周麒忍住往昔的暴力与脾气,虚伪地挤出一个笑容,道:“当然可以。”周麒把佘桂珍轻轻往前推了一把,道:“请问你认识这位学生娃吗?”祖永德潦草瞥了一眼道:“不认识。”周麒道:“那你是否记得电影是恁么中断的?”

祖永德重新打量佘桂珍,道:“我想起来了,刚才是她大喊大叫,人们才发现丢了东西。你们把她抓起来就对了,与我无关。”祖永德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看上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像在躲避什么。

周麒道:“你丢了嘛玩意儿没有?”周麒的语气和体态有些趋同老弗,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否则会被自己的装腔作势劝退。祖永德斩钉截铁道:“没有。”

周麒转向佘桂珍,道:“那么,是你在说谎了。”佘桂珍毫不退却地道:“我没有说谎,检票的时候我就站在你们身后,我明明看见她挎着你的胳膊。对了,探长可以搜他的身,看看到底有几张电影票?”

祖永德厉声抗拒,眉宇间已经泄出几丝紧张与不安,道:“没有相关文件,你无权侵犯我的隐私。”周麒指派燕三儿去搜男人的身,并抖搂掉刚才端着的姿态,道:“三儿,动手,有嘛事我担着。我最烦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要求这个权,那个权,列强霸占我们领土主权的时候恁么没瞧见你们往前冲啊?”

燕三儿跟祖永德的纠缠引来了老弗,他义正词严地要求周麒和燕三儿停止对民众的骚扰,一切按章程办。燕三儿却从祖永德上衣口袋摸到两张电影票票根,交给周麒。周麒一手捏着票根,在另一手的掌心不断甩响,不啻打老弗和祖永德的脸。

证据带来了好心情,好心情让周麒又恢复了蹩脚又政治的口吻,道:“请您解释解释吧?”

不明就里的老弗终于回过味来,道:“这是怎么回事?”周麒跳过老弗,直指祖永德,道:“先让他说。”祖永德临危不乱,道:“没错,我是带着一位女士来看电影,但她中途离开了,就这么简单。”佘桂珍听了,道:“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她就在影院里面(佘桂珍寻摸了一下措辞)羽化了。”祖永德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道:“诸位信吗?都已经廿三年了,还有人信得道升仙那套吗?”

周麒明白,现在的重点不是羽化成仙,而是祖永德与佘桂珍两人说法不一,周麒指着手中的两张电影票道:“升不升仙我们会调查清楚,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说谎吧?”祖永德道:“好吧,事已至此,我只好说实话,那位红衣女士是我的情人,我们都是有家室之人,今晚看电影是偷偷约会,进电影院之前她说看见了熟人,担心被撞见。我劝她没事,把电影看完分开走,但她始终坐立不安,提前离去。就是这么回事。”老弗问道:“她叫什么?”祖永德一愣,随即道:“有必要吗?”老弗再问道:“她叫什么?”祖永德不耐烦地道:“艾米丽。”老弗继续挖掘,道:“哦,看来您的情人还是洋人。请问,她住在哪里?”祖永德道:“没必要吧?”老弗提高声调,道:“她住在哪里?”祖永德身体因为激动而轻微颤抖,恳求道:“我请求你们不要打扰她的生活,否则可能会导致两个家庭的破裂。”老弗毫不客气道:“如果破裂,也是你们咎由自取。”

祖永德双手捂住脑袋,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周麒再次将老弗支走,道:“还跟刚才一样,老弗,你继续做你的工作,这里交给我。”老弗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回到人群中。他一走,欧阳杰克便独木难支。

祖永德开始沉默,任由周麒威逼利诱就是不松口。越是这样,周麒越觉得祖永德有问题,说不准“消失”的女伴正是“鬼手”,他则是掩护。这并非突发奇想,自从“鬼手”的名号流传起来,周麒就开始思索这个问题。“鬼手”认准电影院来行窃,观影的人大都是有些闲钱、打扮得比较时髦,如果扒手想要混迹其中,也要打扮入流,当“鬼手”恶名远扬之后,看电影的人势必会对陌生人有所戒备,而女性通常来说会让人降低警惕。不管怎么说,佘桂珍和祖永德今晚都要在巡捕房过夜了,希望他们能有宾至如归的感受。见再不能从祖永德嘴里榨出有用的信息,周麒掏出一副手铐,把祖永德和佘桂珍铐在一起,让燕三儿盯住了,他去帮老弗和欧阳杰克。

周麒提议,影厅里面一共六七十号人,挨个问话也不现实,可以让没丢东西的观众先行离场,也好集中精力跟真正的受害者交涉。老弗当即回绝了周麒,小偷很有可能就混迹在观众中,按照周麒的办法,小偷肯定会趁机溜走。

周麒道:“那你说恁么办?”老弗道:“你要真想帮我就帮我把大门看好,没我的同意,一个人也不许离开。红衣女人的事情问清楚了?”周麒道:“这要看你相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或者有神。”老弗道:“你知道我向来不相信你们中国装神弄鬼这一套,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老弗说得慷慨激昂。周麒反驳道:“但你相信被钉死的人三天后复活,相信能分开大海,相信在一条大鱼肚子内三天三夜人能毫发无损。”周麒有个远房表哥,在老西开教堂,每次碰见周麒都不厌其烦地灌输给他这些。老弗道:“那是信仰。”周麒道:“哦,对你就是信仰,对我就是迷信?老弗,我对你太失望了,我在外人面前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你就这么想我?亏不亏心啊?”周麒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老弗没有互文周麒的表情,道:“不亏心,东西方文化本来就是两个体系。”周麒道:“嘿,你个洋玩意儿,蹬鼻子上脸了。我要不出手,看你恁么收场。”老弗拿眼神指了指佘桂珍和祖永德,道:“你看好他们两个就行。我刚才听从了你的指挥,希望你也能尊重我的意见。”

周麒本想告诉老弗的最新进展被后者的傲慢摒开了,他决定自己调查,并憋了一口气要给自以为是的老弗一个惊喜。哦不,考虑到周麒当时飙升的怒气,应该是“一记重拳”。他果断拒绝了老弗安排给他的差事,这不是置气,更不是对老弗大材小用的抗议,单纯是因为他们两人平级,谁也没有向对方下发指令的权力,更何况周麒还有他的办案思路和需求。

与老弗搭档数年,周麒深知老弗的脾气秉性,对他是又爱又恨。爱吧,毕竟是同事,老弗对待工作的认真与拼命让他自愧弗如,最关键的是他没有坏心眼,只是有一副臭脾气;恨吧,就是因为这副臭脾气,没有一丁点的活泛,周麒查案那套理念和方法到老弗这边完全不适用,跟他一起办案,常常搞得周麒寸步难行,比如今天这档子事。按照老弗问询的速度和调性,第二天天明也问不完。知道的,老弗在抓小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绑匪。在他看来,每个人都可能是“鬼手”。周麒可以理解老弗,他向来疾恶如仇,整个天津卫最想将“鬼手”绳之以法的人,他绝对可以排到前三。有些观众不理解老弗的一刀切,尤其是西装革履的绅士和盛装打扮的女士,虽说“人人平等   世界大同”的口号喊了二十多年,但阶层永远无法抹平。他们向老弗投诉,说他无权扣押众人,其中还有人声称要见老弗的顶头上司,言语间透露出他们之间有不错的私交。如果始作俑者是周麒,他们搞人情社会这套管用,老弗油盐不进,换句话说,正因为起头是老弗,才会出现这一幕。

周麒四下打量影厅,除了作为出入口的门,只有一面高墙上有几只排风口,但排风口的直径不过一尺,成年男性几乎不可能穿过,除非“鬼手”是个六七岁的小孩。

半晌过去,老弗还在与众人周旋。周麒本来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终于还是不忍心,他琢磨出一个办法,让所有人登记个人信息,回头一一登门查实和问话,这样既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又方便展开日后的调查。有些事啊,急不得。周麒正准备走向老弗,门开了,涌入一群巡捕,队伍里还有几位作为书记员的女性。周麒打眼数了数,差不多是把整个法管界巡捕房当差的小兵全使唤来了。周麒查了十几年案子,还没见识过这么大的阵仗。

老弗站在第一排座位前面,对众人道:“请大家安静。只要你们配合,我保证很快就会结束,越是阻挠,拖得时间越久。”周麒凑到老弗身后问道:“你到底想干吗啊?”老弗道:“查案啊。我已经做过统计,一共有七名观众表示丢了东西,赃物和嫌犯都在影厅,搜出来就能物归原主,同时锁定小偷。这不是很简单、很正常的思路吗?”老弗平静作答,好像周麒问了一个愚蠢或者幼稚的问题。老弗继续对观众喊道:“请大家按照性别排成两队,谁先验完,谁就可以离开。”

此言一出,喧嚣的人群逐渐安静,开始还有几个人炸刺儿,仍然是说老弗无权搜身,侵犯人权之类,但掣肘于老弗铿锵终于湮灭。

两列队伍差不多是匀速前进,两个多小时之后,影厅只剩下巡捕房的工作人员和两男一女三位观众,所有观众都被过滤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和收获。工作人员统计出失主及失物的信息,周麒和老弗各得一份。周麒把纸折起来,放进口袋。

仅留的三位观众中有一对情侣,男士在劝业场二楼的隆昌祥珠宝号定制了一条翡翠项链,翡翠的背面刻有一个“鄭”字,是女方的姓氏。两位留下来是恳请巡捕房查案时费心留意一下失物。听他们的称呼,女士管男士叫“家宝”,男士称女士为“阿秀”。另外一位先生是他们的朋友,自称周熙礼,是上权仙电影院的经理。他表现得非常愤慨,听他的意思,生气的对象倒不是“鬼手”,而是他不该对远道而来的贵客动手。周熙礼告诉周麒和老弗,这两位是从北京来天津省亲的大作家情侣。

周麒听说过,还知他是一位戏剧表演家,也是阮玲玉的影迷,在《益世报》上写过不少阮玲玉主演电影的评论,多是赞美与褒奖。因后一层关系,周麒对家宝平添了一丝亲切,大有同道中人的感慨。家宝的态度非常诚恳,看得出来,他应该很喜欢自己的女友,希望周麒和老弗能够追回信物。周麒当即拍着胸脯打包票,包在他身上。周麒虽是没正经受过教育的大老粗,生平却最喜欢文化人,有心效仿李金鏊与小杨月楼义结金兰的故事。按照本土的规矩,小偷偷了东西后不能立马出手,必须得捂三天。假如小偷不慎偷了不该偷的人或者东西,失主会通过关系,找到当地帮派,让他们取回失物;三天之后,概不负责。三天,对周麒来说足够了。见阿秀女士欲言又止,周麒以为她对自己的保证不满意,便多添了几句请她放心的承诺。

老弗的兴趣却在周熙礼身上,对他道:“您刚才说您是上权仙电影院的经理?那我有一事不明白,您为何来劝业场看电影?”周熙礼道:“我今日是陪家宝先生和阿秀女士在劝业场游玩,看电影是临时起意。”家宝也道:“是我看到《香雪海》的海报,把他生拉硬拽进来的。上权仙电影院这个月上映的都是《渔光曲》。”家宝替周熙礼解了围。周熙礼扁了扁嘴,一副无辜模样。

这个说法成立。老弗不甚满意,但也挑不出毛病。

家宝跟周麒道:“没事的话,我们先走了。”周麒道:“没事。您了在天津待几天?有没有演出,我相好的可耐(爱)看您演的文明戏。”家宝道:“可惜了,这次回来没有登台的安排,就是访一访旧居,会一会老友。我最近自己写了一出剧目,准备找孤松剧团的朋友私下里对一对戏文。先生如果有意,可以带着女友一起参加。”周麒道:“我们就不跟着丢人现眼了。我送您几位出去。”

走到门口,周麒跟周熙禮开玩笑,道:“你们的上权仙电影院还没有招过‘鬼手吧?”

周熙礼放了一句狠话:“哼,他要是敢来,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眼看着周熙礼把车开过来,阿秀却说要回去一趟,有件事得跟那个外国人说说。周麒说,他俩是搭档,跟他说也一样。阿秀涨红了脸,说还是跟外国人说吧,对中国人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周麒说有嘛不好意思的,他们天津人向来热情好客,豪爽仗义,不就是项链的事吗,他既然答应了,就会管到底。

阿秀摇摇头,直言不是项链的事,这个小偷不仅仅是个小偷。

周麒一听来了兴致,追着她问除了是小偷,还是什么。这或许是破案的关键。阿秀却不接周麒的茬,扭头看了看家宝,后者点点头,阿秀一溜烟跑了回去。周麒大为光火和不解,几乎是质问家宝,道:“到底嘛事啊?我可是跟您打包票了。”言外之意,他已经答应帮助家宝寻回失物,不能还把他当外人防范。家宝脸上一红,低头道:“您了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不好意思说。”

周麒心里有点失落,好像跟老弗比他更值得信赖,他恶狠狠地以为,这位刚刚失窃的女士还没有从崇洋媚外的顽疾中康复。

没一会儿,阿秀红着脸出来,和家宝上了汽车。

周麒目送他们远去才回来。周麒问老弗那位女士到底说了什么,老弗倒没有端着,道:“那位女士说,小偷还是一个采花贼,她在看电影时被人摸了一把,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男友调情,后来才知道有人偷腥。”周麒明白了阿秀的羞赧,中国人在这方面的确没有西方人开化,所以她跟周麒张不开嘴,却能向老弗吐露真情,周麒道:“之前没听说过‘鬼手还好这一口啊。偷东西时还有闲情逸致揩油,看来是游刃有余啊。”老弗道:“那位女士告诉我,刚开始她以为是先生搞怪,后来感觉到这只手的轮廓太小了,稍一动身,这只手就抽走了,跟先生验证,才知道是被人占了便宜,细想起来,摸她的手不大。”周麒摸着下巴道:“手不大?这倒是一个重大发现,‘鬼手拥有一双小手。”老弗道:“不一定是‘鬼手所为。至少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鬼手摸了她。”周麒道:“还能有谁?”老弗道:“我不知道。”周麒拉来欧阳杰克为自己助威,道:“欧阳,你听听,他这不是抬杠嘛。”欧阳杰克眼光去找佘桂珍,心不在焉道:“说不准,你们刚才不是提到小手吗,也许是小孩闹着玩呢。”

周麒指责欧阳杰克:“我看你才是小孩,孰近孰远都分不清。”转而讽刺老弗:“今天白费工夫了,不仅白费工夫,还辛苦这么多兄弟姐妹大半夜跑一趟。我看是你自己瞎忙,也不让别人休息。我就说‘鬼手没那么容易被逮住,更不会以这种粗犷的方式落网。我们还没出警,他肯定就走了。”说到“粗犷”时,周麒张开双臂,向上一涌。老弗并不觉得自己兴师动众和一无所获,他记下了最后一条线索,合上笔记本,道:“你的结论是在我的实践上得出的,至少我们对今天观影的所有观众建了一个档,假如‘鬼手就在里面,我们就能有迹可循。我想我们可以离开电影院了,需要我把你们送回去吗?”周麒道:“用不着,我有喷气车。”

欧阳杰克伸手拦住他们,道:“还有个事没有解决,佘桂珍和那个老师怎么办?”老弗道:“先带回巡捕房,我明天再去问话。”欧阳杰克替佘桂珍求情,道:“我看是不是能把她放走?”老弗道:“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欧阳杰克看了看周麒。周麒还在记恨欧阳杰克刚才胳膊肘往外拐,考虑到老弗本就是外国人,这里的“外”就有些一语双关。周麒故意挤对欧阳杰克,说他也同意把人带回巡捕房。

老弗道:“我开车把他们带回去,路上还可以跟他们了解一下情况。”欧阳杰克十分不满,却又无从发泄,只能请缨帮助老弗一起押解佘桂珍和祖永德。

周麒把手铐的钥匙丢给燕三儿,让他把佘桂珍和祖永德交给老弗。燕三儿不清楚来龙去脉,还以为老弗使用某种不正当手段把证人撬走,一直拿眼神跟周麒示意,只要周麒一声令下,他就能把人留下。周麒道:“你看我干吗,交接啊。”燕三儿依言把佘桂珍和祖永德交给老弗。等他俩离开后,燕三儿跟周麒发牢骚:“凭嘛让他把人带走?去影厅摸查也是他,合着我们都是给他打下手?”周麒道:“他多干活儿,我也不会少拿钱,犯不着置气,就让他按自己的方法来吧,到时候碰了壁就知道回头了。”燕三儿道:“我们还抓不抓‘鬼手?”周麒道:“抓啊,我是巡捕,他是小偷,警察抓贼天经地义。”燕三儿道:“那我们接下来恁么办?”周麒道:“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呗。你去通知小木木,明天晚上天华景,我请他听《西游记》。”燕三儿挠挠脑袋,道:“找小木木跟抓‘鬼手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同行不假,可小木木常年在法管界活动,‘鬼手则流窜作案,天津卫十几个电影院都中招了,他们俩能有嘛交集?”周麒从口袋拿出写有失物的折纸,道:“你说的没错,我之前跟小木木打听过‘鬼手,他的确不认识。现在咱有了这个。‘鬼手也许不是本地小偷,但犯了这么多案子,总得在本地销赃吧。”

老弗笔记做得详尽,上面不仅列明失物,还写了失主和几句简明的介绍,其中一位是《益世报》的记者,看《香雪海》是为了给副刊写影评,他丢了一支钢笔,一旁配了钢笔的简笔画,就连钢笔的特点也备注出来:写之前需要甩一甩才能出水。第二位失主是一名女士,丢的是一只螺纹针织线包,里面有手帕、镜子、一管丹祺点唇膏、一盒无敌牌擦面牙粉,还有一只荷包,不过里面只装了些零钱。第三位失主比较搞笑,丢的是一袋糖炒板栗,他开始以为被别人拿错吃了,也不以为意,后来听人说有小偷,便马上做了个报备。这个小偷饥不择食。考虑到他的确盗走一袋炒栗,“饥不择食”就有了更加明确的指向。另外还有家宝和阿秀丢失的翡翠项链。

周麒端详着失物清单,道:“这个‘鬼手还真是嘛都偷!”燕三儿好奇道:“丢嘛了?”周麒道:“糖炒栗子。”燕三儿道:“嗐,之前还有丢花生和苹果的。依我看,这个‘鬼手是个吃嘴货,跟小孩赛的。”

“小孩?”周麒陷入沉思。

第六回   且尽手中杯

没几天,民间流传出天宫电影院盗窃案的各个版本,关于那位红衣女子的说法更是众说纷纭,似乎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对偶作祟,称其为“神女”,与“鬼手”相呼应。有的说,“神女”就是“鬼手”,她偷了东西,眼看被巡捕逮住,突然使了一个戲法,念了一句咒语,化作一团白烟飘去;还有的说,“鬼手”是鼓上蚤时迁,他死后位列仙班,在天庭耐不住寂寞,下凡游玩,偷的东西之所以还回去,是因为凡间的玩意儿带不回天上,所以除了金银财宝,他还偷了一些瓜果,“神女”则是时迁的老婆鲍雪新,只因丈夫贪玩儿,被玉皇大帝派至下界来拿他。老百姓们对这些带有奇异色彩的传言喜闻乐见,也愿意去神化和传播神化的故事,或许是通过天马行空的神话调节平淡无奇的日子,或许是给自己制造一个念想,只要存在神仙,他们的祷祝就有可能被神仙听到,并实现改命的夙愿。这大概就是中国存在众多神仙体系的缘故之一吧。

街坊四邻知道周麒在法管界巡捕房当值,跟他打听内幕消息,周麒只说案子还在查,不跟他们缠磨,只跟一个在天华景卖票的邻居透露了一句模棱两可的线索:“鬼手”不一定是男的。跟这个邻居说不是因为他们关系瓷实,而是为了利益往来,找他弄了两张戏票。

三十年代天津卫,最热闹的地界当属南市和“三不管”,另外就数着日管界和法管界,法管界最热闹的就是劝业场,劝业场最热闹的就是“八大天”,“八大天”最热闹的就是天华景戏院。天华景共计一千一百多个座位,场场爆满,尤其是稽古社子弟班的连台本戏《西游记》更是一票难求。当时天津卫流传着一句歇后语:“不看天华景的《西游记》——白活”。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可见该戏曲的受欢迎程度。

饶是在自己的辖区,周麒也花费了一些口舌、人情以及情报,才搞到两张戏票,还是最后几排。前两年,周麒凭着巡捕的身份和这张黑白通吃的脸就能进去听戏,最近行不通了,华区和管界都在推行政法改革,大力整顿政府基层人员吃拿卡要的行径,从前习以为常的“孝敬”,如今成了明令禁止的盘剥。周麒对这些改革的态度很是模糊和摇摆,一方面,他欢迎新世界的昌明、纪律,另一方面,他对传统江湖的流失感到可惜和不适;一方面,他积极拥抱改变,另一方面,他恪守道上的交情和规矩,请人办事就要有请人办事的姿态。

连台本戏《西游记》共排了二十四本,包含《石猴出世》《刀劈混世魔王》《水帘洞闹地府》《智激美猴王》《通天河》《火焰山》《盘丝洞》等,今晚的剧目是《刀劈混世魔王》。开锣之后,小木木才慌里慌张赶到,忙不迭向周麒道歉。周麒让他先看戏,之后再谈正经事。剧终了,两人离开劝业場,就近找了一间尚在营业的茶馆泡进去。

喝完两盏香酽的高碎,周麒才把天宫电影院的事情说了,撇去女学生和红衣女子的浮沫,专挑失窃那一章细讲。

小木木连忙自证清白,道:“前两天在劝业场栽了之后,我还没开过张,您了知道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信心,我被抓了个现行,需要时间恢复信心。”周麒知他误会,但没有立马挑明,道:“众所周知,劝业场是你的地盘,没你点头,道上的兄弟谁敢过去打秋风?这要是被我们逮住没什么,吃几顿牢饭就放出来了,要是被你们抓了,不断一只手都交代不过去。”小木木更紧张了,道:“皇天在上,真不是我干的。”周麒这才安抚小木木,道:“我知不是你干的,是‘鬼手,这蛋子儿终于对法管界下手了。”小木木恶狠狠道:“这是砸我的招牌啊,让我抓住,少不了大卸八块。”周麒道:“得了吧,我们都抓不住,你能抓住?我今天找你有别的事。说是别的事,也跟这事有关系。摸包儿的行当你熟悉,打听事比我方便。我寻思‘鬼手既然偷了东西,肯定需要销赃。当然,如果他本是富家子弟,只是偷着玩的,那就另当别论。”联系“鬼手”前几次得手后把失物放回影院门口的举动,不排除他有玩票的可能。小木木道:“我方便打听打听丢了嘛东西吗?”

周麒把写有失物信息的纸张放在桌子上,小木木拿起来,喷出一口浓茶。幸亏周麒躲得快,不然全啐他脸上。

周麒道:“二爷,您没开玩笑吧,这恁么还有瓜子花生和苹果香蕉啊,我听说‘鬼手嘛都偷,咋也没想到连零嘴都不放过啊,敢情‘鬼手还是个吃嘴的孩子啊。”周麒突然警惕,道:“你说嘛?”吓得小木木打起哆嗦,赶紧澄清,道:“我嘛也没说啊。”

周麒想到,或许“鬼手”真的是个小孩,也只有孩子才能从排风口爬出去,他们身形瘦小,完全可以躲在座椅下面行窃,再结合阿秀提供的“手不大”,更加印证了小偷是小孩的推论。如果“鬼手”是个小孩,那这孩子一定是个天才,非但偷盗的手法炉火纯青,更兼有飞檐走壁的本领。

周麒问小木木道:“你们这行有不少小孩吧?”小木木道:“没错,还有专门训练小孩的组织和机构,他们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石头和‘叶子①,或想方设法弄成残废,跟路人乞钱,或调教成小偷,在街上夹钱包。二爷的意思是,‘鬼手是个孩子?”周麒反问道:“你觉得呢?”小木木道:“我哪知道啊?这事我记下了,赶明儿就去四处问问。”说是“问问”,但既然应了这个事,就说明有一定的把握。周麒看着桌子上的白纸写着的翡翠项链,道:“问问吧,还有个事也得问问。帮我找找这条翡翠项链,背面刻有一个‘鄭字。这是我一朋友丢的东西。你千万用心。”周麒倒满茶杯,又道:“以茶代酒。”小木木一饮而尽,一拍胸脯,正色道:“您了瞧好吧。”

第七回   人心本无隔

自成为法管界巡捕房的巡捕,周麒已经在这个行当混了十多年,从探员一路升到三等巡捕、二等巡捕、一等巡捕、三等巡长、二等巡长,如今二等巡长也有五六年了,要不是当年他一意孤行替人出头,得罪了工部局的人,他现在早当上巡官了,每天坐在独立的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所谓的工作就是跟副督察员和其他巡官们开开例会,用不着风里来雨里去地出外勤。但他并不后悔赌上自己的前程,假如时光倒流,再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仍然会挺身而出。换句话说,不是我们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这些选择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是经历那件事之后,周麒跟原先的搭档分道扬镳,换成了老弗。两个人都十分典型,周麒是传统华巡捕的缩影,身子在白道,影子在黑道,跟青帮、洪帮、丐帮和脚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老弗则是出了名的现代派和理论派,一切讲究逻辑,通过不断地问询抽丝剥茧,让嫌疑人自乱阵脚和露出马脚。

周麒坚信每个人都逃不出社会关系网,不管“鬼手”还是“神女”,只要活在世上,就脱离不了这张网。每个人都是织网的蜘蛛,又是落网的猎物。

这边安排小木木去打探消息,那厢回到巡捕房上班,周麒寻思再去找佘桂珍和祖永德问问,毕竟“神女”的消息他俩是源头。周麒上班后,老弗还没来,办公室只有几位书记员和欧阳杰克,按理说,欧阳杰克作为三等巡捕在办公室没有工位,是周麒为他争取了一个见习助理的岗位,让他在巡长办公室有了一席之地。欧阳杰克正在研究他的读报机,因为不同的报纸尺寸和厚度各异,导致滚轮经常卡顿。周麒问欧阳杰克,有没有见到老弗。欧阳杰克环顾四周,道:“刚才还在这儿呢,可能去接咖啡了。”巡捕房在上个月配备了一台自助咖啡机,老弗每天都要过去接几杯。果不其然,老弗端着一次性纸杯回到办公室,周麒主动跟他打招呼:“您了喝着呢?”老弗道:“有事吗?”周麒道:“那个有点二的女学生有没有交代什么?”老弗中文说得很溜,但只限于正儿八经的文本,尚未掌握土话和俚语,疑惑道:“什么叫‘二?”

周麒懒得跟老弗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他一直以为“二”是“二百五”的简化版,后来听一位老学究讲,“二”与佛教的二谛有关。二谛即真谛和俗谛。真谛为空,空乃真空;俗谛为有,有乃假有。真谛为第一谛,俗谛为第二谛,信佛教的人将追逐“有”的常人视为“奉二”的人,后来“二”便演变出犯傻、执拗、虚假、糊涂等贬义的寓意。周麒自己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没法向老弗传道授业。

周麒道:“二就是二呗。你甭管二不二了,就说她。”老弗道:“她说的跟那晚在电影院大同小异,不过有概率证词引起我的注意,她说从耳朵眼胡同買了几块炸糕,准备看电影的时候吃,当时陶醉于那位红衣女子的美貌,忘了吃,事后才发现炸糕不翼而飞。我后来再向其他证人提问时特意问了一嘴,不少人反应自己带的零嘴丢了。”周麒道:“嘿,他还磕上炸糕了,这儿哪是行窃,分明是做客啊,我还没见过这么惬意的贼人。”关于“鬼手”偷盗食物的事情再次得到证实,周麒越发觉得“鬼手”可能是个小孩,即使在偷东西时,也不忘口腹之欲。但就像小木木所言,一般的年幼小偷都是在街市上活动,以偷荷包为主,很少进行室内活动。老弗道:“我也想早日揭开他的庐山真面目。话说到这儿,为什么叫‘庐山真面目,有什么典故吗?”周麒道:“可能是庐山多雾吧。你现在有空吗?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两个人。”老弗道:“去哪儿会?”周麒道:“他们不是在巡捕房吗,还能去哪儿?”老弗道:“两人都放走了。”

周麒腾地一下就来气了,生气不是说把嫌疑犯放走,而是老弗自作主张,就算不与他商量,起码也得知会一声,双手叉腰,道:“您恁么回事,私自把人放了?”老弗波澜不惊,道:“我已经去过圣功学堂,跟佘桂珍的同学和老师了解过,佘桂珍品学兼优,只是性格有些孤僻,平时也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同学们都觉得她孤傲,听她室友说,佘桂珍经常一个人看电影。她没什么疑点,所以我就把人放走了,根据去年颁布的法则,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能无故羁押市民二十四个小时。”

周麒不理他那一套,抓住老弗的独断专行不放,埋怨老弗向自己隐瞒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又让他执行不明就里的行动,道:“咱俩可是搭档,你要做嘛是不是得提前跟我打声招呼?你掌握了嘛线索也要与我互通有无。这样咱俩办案才能事半功倍。我可从来没拿你当外人和外国人看,你这么做太让我心寒了。”老弗冷冷地摆明立场,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案。”周麒道:“所以咱俩是一条心,你不能处处防着我啊。我跟你说的话连绵不绝,你却对我滴水不漏。”老弗从写字桌的书立上抽出一本上海新鲁书店印发的《成语手册》(上卷),道:“你是在考验我的成语水平吗?我们不是一条心,而是殊途同归的两条路,我走的是康庄大道,你走的是歪门邪道。”笼络老弗未果,周麒干脆反戈一击,道:“这书还是我送给你的!一看你就没学到家,还康庄大道,我看就是胡说八道。我把话撂在这儿,你要是能破案,我跟你姓弗。”老弗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跟铁皮人赛的,道:“我姓维多克,谢谢。”周麒道:“那就姓维,我改叫维麒(围棋),正好契合你非黑即白的气质。”

老弗不理周麒,又出去接了一杯咖啡。周麒惦记着另外一位嫌疑人,跟在老弗屁股后面,追问道:“祖永德呢?你也去过他的学校了吗?”老弗道:“还没有。祖永德是工部局下来的人把他捞走了。”

巡捕房隶属于工部局。工部局曾是各租界的最高行政机构,完全由本国人组成,不属于中国政府管辖。自从租界改为管界,政府宣布工部局仍为管界最高行政机构,但属于中国政府管辖,并派驻了华人执政官进入工部局。对周麒这样的角色来说,工部局就相当于半个朝廷,是巡捕房的天。

周麒讥讽道:“你不是向来秉公执法吗,恁么还让人走了后门?”老弗道:“工部局直接跟监督员对接,不经我们。”监督员是巡捕房的一把手,老弗的确不好主张什么。周麒道:“看来这个祖永德来头不小啊。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老弗戴上礼帽,道:“他们只说把人放走,没说不让去找他。我准备去找祖永德,他在电影院的供词有不少疑点。你要不要一起?”周麒道:“我当然要。”

周麒找到欧阳杰克,要带他一起去,欧阳杰克说他今天还有点私事,已经跟老弗请假了,他报名当了志愿者,去帮圣功学堂收拾新校舍,过几天,就有一批学生搬过去。周麒道:“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欧阳杰克道:“我又不喝酒。”周麒没有继续调侃欧阳杰克,坐上老弗开的警车,这次有了经验,老老实实用“安全绳”把自己捆住,想起了《西游记》里金角大王、银角大王那一段的捆仙绳。

祖永德就职于河北省立工业学院,是一名物理教师。周麒和老弗在他的办公室见到祖永德,后者为他们冲了两杯咖啡。周麒一直喝不惯咖啡,出于礼貌,浅浅沾湿了嘴唇,吞了一口,又回流到杯里。前后不过两天,跟上次见面相比,祖永德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袋深邃,像是连续熬了两个大夜。祖永德不住地喝咖啡,见周麒不怎么动,问他咖啡还喝吗。周麒以为他要给自己续杯,连忙摇手,不承想祖永德端起他的杯子一饮而尽。祖永德看上去是个讲究人,不承想如此不讲究,或者说,祖永德的注意力侧重在其他地方,无暇萦怀日常琐事。

周麒连忙叫停,道:“那个——”祖永德喝光了咖啡,道:“怎么了?”周麒道:“没事了。”他没事了,祖永德却有脾气,把咖啡杯重重磕在桌子上,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以偷情的罪名把我下狱吗?”周麒道:“那倒不至于,我自己也有个情人,但我还没结婚,她也是单身,只是我们的恋情尚未公开。当然,就算是婚外情也无妨。男女之事,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今天来找您是想——想干吗来着?”周麒转头望向老弗。老弗文质彬彬地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黑皮手册,悠然道:“想见见您的妻子。”

“什么?”祖永德一脸疑惑,似乎从老弗嘴里说出的不是中国话,而是一串鸟语。

“嘛?”四舍五入,周麒与祖永德异口同声了。

老弗板着嗓音道:“我想我说清楚,而你听明白了。”祖永德道:“你们这是在戏弄我吗?我警告二位,我是教育部从国外引进的重点人才,受到国家的保护。我所从事的研究关乎物理学的走向。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物理学就是一个国家的未来。换句话说,我就是国家的未来。应该已经有人跟你们打过招呼了吧?”祖永德这番话说得居高临下和慷慨激昂,作为听众的周麒听得却模棱两可,突然从个人扯到国家未免有些宏大,况且,他对物理学一窍不通,可惜欧阳杰克不在场,他或许还能理解和想象祖永德说的“未来”。

老弗道:“我只知道国家设置和颁布的法规法则的时候,所有子民一视同仁,不管华人还是洋人,官差还是平民。”老弗把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不光是祖永德,就连周麒也听得心服口服,但还是有些别扭,毕竟老弗是法国人。周麒從中周旋,道:“我们只是找贵夫人核实一些情况,问几个问题而已。”

祖永德握紧双拳,复又松开,终于服软,道:“恐怕不行,她现在不在天津。”老弗乘胜追击,道:“方便透露她的工作和去哪儿了吗?”祖永德道:“这些跟破案有关吗?”老弗道:“我就随便问问,您不方便说就算了。”祖永德几乎是轻吼出来,道:“没什么不方便,她跟我一样是一名大学老师,应邀去北京大学做学术交流,需要我提供交流的内容吗?”老弗道:“那倒不必。”

周麒能理解他的委屈和埋怨,被巡捕当成嫌犯起底个人隐私换谁都会抗拒。周麒不像老弗那么着急,他自有一套破案的底层逻辑,跟老弗所推崇的痕迹学、心理学、解剖学等学科截然不同,周麒笃信老一辈的道理与文化,以人情社会为基础建设他的生活和工作哲学。

祖永德下了逐客令,道:“我马上要做实验了,请两位回避。这关系到国家机密,闲杂人等不能窥视。”老弗并不介意被祖永德称为闲杂人等,继续刨根问底,道:“哦,请问祖先生做什么实验?”祖永德彻底崩溃了,道:“请问这跟影院失窃案有关系吗?如果你们怀疑我是小偷,就请拿出证据,不要再搞这些虚伪而试探的问话。我跟你们一样希望凶手尽早归案,但你们在我这里胡闹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和我的妻子都不是梁上君子,你也看到了,我们都是公立大学的老师,我们有高额的收入和优秀的品德。”老弗心平气和道:“我之前办过一个案子,多起公共建筑遭到损毁,有人用毛笔在上面涂鸦,写的内容不堪入目。谁也没想到,案犯竟然是一位德高望重、家缠万贯的企业家,他的动机更是离奇,只是因为人们都夸赞他,反而要做出一点出格和流氓的举动。另外,据我所知,许多有偷盗癖的人都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他们只是热衷于盗窃本身,对赃物没有任何需求,到手后可能就扔了。”祖永德道:“你什么意思?政府把我们从丹麦接回来,不是为了受你们这些宵小非议的!我要告你们诽谤!”

对话到这里已经变了味,再说下去只能是无关紧要的争论,周麒及时介入,道:“我的同事不是那个意思。”老弗却不理周麒的助攻,继续向祖永德发难:“等等,你刚才说,你和你的妻子都不是小偷。”周麒道:“有嘛问题啊?我看他们也不是小偷,老师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咱甭问了,赶紧撤吧。”老弗敏锐地指出祖永德的破绽,道:“不应该是你和你的情人吗?毕竟,案发时在电影院的是你和你的情人。说到这里,既然见不到您的夫人,能不能带我们见见您的情人呢?”祖永德指着门吼道,“荒唐!请你们出去!”见老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祖永德威胁道:“你们再不走,我就给工部局打电话了。”

周麒好说歹说终于把老弗弄走,老弗认为祖永德可疑,他的证词已经自相矛盾了。这就是老弗的方法,他会通过大量而连续的问题轰炸,真金自然不怕火炼,但说谎的人迟早会在一轮又一轮的盘问下露出马脚。周麒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案发当天,祖永德说自己带情人看电影,情人中途离去,但他后来问过电影院的工作人员,电影开演后,只有几位进去的观众,并没有人出来。所以,祖永德在说谎。那么就从侧面印证了佘桂珍的话,祖永德的情人凭空消失了。从刚才的对话来看,祖永德一直提及的都是他未曾露面的妻子,让人起疑。周麒跟老弗不同的是,工部局打过招呼,他便不会去为难祖永德,老弗却置若罔闻,依然按照自己的方法查案。

两个人回到车里,老弗还在责怪周麒,说他很快就能问出个所以然,为什么要袒护祖永德。周麒知道跟他解释不清楚,或者说,知道解释了也没有用,干脆不说,只告诉老弗跟祖永德当面对质没用,应该先摸一摸他的底。

周麒让老弗换个思路,道:“稍微用点手段,不就知道他老婆和情人是谁了吗?你跟他在这儿喊半天有嘛用?他拿工部局压我们,我们就得知难而退,退而求其次。”老弗难能可贵地没有跟周麒对着干,道:“好吧,这次听你的。我负责调查祖永德的背景。”周麒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我跟你一起,打听人这种事我在行。”老弗道:“我需要你去‘鬼手犯案的电影院走访摸排,之后再碰头。”周麒道:“对,这样多好啊,咱们都商量着来,发挥各自的优势。不对,(周麒一拍脑袋)除了天宫电影院,其他案发地点都不在法管界,不用都跑一遭吧?”老弗坚定道:“用。”周麒道:“有这个必要吗?”老弗道:“有。你刚才也说了,打听人这种事你比较在行,那就能者多劳吧。”周麒跟老弗较上劲了,道:“行,我就让你看看我在天津卫的关系网。”

两天后,法管界巡捕房。周麒也拿了一个跟老弗差不多的手册,只不过外皮是棕色。欧阳杰克见了忍不住上手去摸,被周麒拍落,说是他相好的送的礼物,严禁其他男人触碰。欧阳杰克不以为意,说他正在发明一款便携式的打字机,随时随地都可以用来记载文档,以后定会取代传统的纸笔。欧阳杰克畅想这种打字机非常小巧,甚至可以单手操作,所以就叫“手机”。在此之前,欧阳杰克已经鼓捣出许多有趣又无用的小玩意儿,其中最为他本人津津乐道的是读报机。顾名思义,读报机就是将报纸放入机器,便可以朗诵纸上的内容,不过目前还在测试阶段,因为读报机总是读串行,常常从国内娱乐新闻拐到国际冲突热点,比如上次读《益世报》,正说着天津大戏院开始筹建,市长张学铭出席奠基仪式,结果读出来却是天津大戏院开始筹建,市长张学铭出席在意大利罗马举办的第二届世界杯。

老弗拿着自己的黑皮手册,向周麒公布战果,他查到,祖永德妻子名为朱红,确是河北省立工业学院的老师。两人之前曾去丹麦留学,在哥本哈根物理研究所任职,归国后又双双来到工业学院物理系任教,加之两人郎才女貌,一时被传为佳话,经常有其他院系,甚至其他学校的学生慕名旁听。不过,祖永德并没有一个叫艾米丽的情人,当然,也可以说他保密工作做得比较到位,无人知晓,不过巧合的是,朱红在丹麦留学时,用的英文名就是艾米丽。另外有一个让人称奇的发现,朱红有些飘忽不定。

周麒和欧阳杰克两人满脸疑惑,纷纷问老弗,什么叫飘忽不定,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这个成语似乎不适合搭配人类。老弗解释道,根据他得到的消息,朱红经常旷工,还不是迟到早退那种,而是整天整天的不知所踪,除了祖永德,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谓飘忽不定。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两人都是载誉而归的留学生,搞一点特权可以理解,但有一次,祖永德慌慌张张找到学校后勤部,让他们打开后院一座仓库。那里常年堆放着一些废旧教具,很少有人去那里,因此常年挂锁。因为长时间没开锁,锁眼有些生锈,他们鼓捣半天,最终往锁眼里撒了一些铅笔末才成功捅开,出乎意料的是,祖永德之妻恰在里面。据知情人讲,这扇门是唯一的出入口。“飘忽不定”就不是一个虚词,而是实打实的情况。

周麒脱口而出:“莫非她就是‘鬼手?”老弗道:“看来是这样,朱红似乎拥有瞬间消失和穿墙入室的本领。”欧阳杰克突然跳起来道:“我就说佘桂珍没有撒谎!”周麒被他吓了一跳,道:“你那么兴奋做嘛?”欧阳杰克道:“没有,我只是庆幸没有冤枉好人。”周麒对老弗道:“所以说,祖永德那天说谎了,他根本没有跟情人看电影,而是跟他妻子。假如她就是‘鬼手,得手后,大可以利用消失术逃离现场。但你们相信法术吗?”老弗道:“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必然是真相!”欧阳杰克道:“福尔摩斯,《四签名》。”老弗坦然道:“哦,是吗?我没看过原著,只是听人说起过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就记下了。”老弗说完转向周麒,道:“现在轮到你了。”

周麒早有准备,翻开他的棕色手册,上面记载着与几位失窃人员详细而密实的问话,周麒总结出如下线索:

一、近日几起失窃案均与电影院有关,或者说,案发现场均在电影院。

二、走访了几家电影院,发现失窃物品并非只有钱财、饰品,还有一些小偷平时很少光顾的东西,比如帽子、手套,另外,还有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像咬过两口的苹果、瓜子、花生等食物也了。(此事之前已经得到多方验证。)

三、有人在电影院见到一个瘦小的黑影,像三四岁大的孩子,但是上蹿下跳,身形矫健。

四、有人摸到过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跳,以为是只大老鼠。

欧阳杰克听完后问道:“老鼠?电影院怎么会有老鼠?”老弗以一副见怪不怪的口吻向欧阳杰克科普:“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啮齿类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类强多了,轮船、火车和飞机上也有不少老鼠。周麒的信息有多處与我刚才的推测相矛盾,首先,朱红不是一只老鼠,也不会只有三四岁孩子的体形,而且,就算她有偷窃癖,也没必要顺手牵羊吃过的苹果。”欧阳杰克摸着下巴,道:“有没有可能,‘鬼手其实是一只老鼠精,这样一来,所有情节和线索全都严丝合缝了。”周麒批判欧阳杰克的封建迷信,道:“《西游记》看多了吧。你爸让你来巡捕房锻炼时,我以为只是让你接触社会,增长见识,现在看来,他是想让我帮你去除一下满脑子的糟粕,亏你还在英国长大呢,咋比我还迷信?”欧阳杰克据理力争,道:“《西游记》可不是糟粕。”周麒重申他的观点,道:“反正我是不信。‘鬼手还真是鬼了?”老弗道:“往下查就知道了。我还要继续深挖祖永德,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实验。我有种预感,他的实验可能是关键。另外,我还要找到他飘忽不定的妻子。”周麒道:“我提醒你一句,督察员已经发话了,让我们别碰祖永德,你小心点。”

周麒自己也有些模糊了,这句“小心点”是单纯的提醒,抑或敲打,还是关心?虽说他俩一天到晚相互讽刺,但老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是周麒所不愿看见的。再一个,他相信鬼神存在,但不相信与他有交集,就像他知道每天都会有车祸发生,但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每期也都有人中彩票,但他从不凑以小博大的热闹,飞来横财和飞来横祸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事。

老弗不以为然,道:“越是有人阻挠,就越说明祖永德有问题。”周麒道:“有问题的是你。我个人再提醒你一句,适可而止,别到时候‘鬼手没有抓到,把自己变成了鬼。”

周麒现在可以确定,他就是在关心老弗。

老弗不是油盐不进的主儿,自然能理解周麒是为他着想,他走到窗前,望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有中国人,有外国人,有做事的,有闲逛的,有拉车的,有坐车的,有达官,有平民,有乞丐,有妓女,每个人都忙着钻营自己的生活。老弗自问自答道:“你知道比悬案更让人难受的是什么吗?是你明明知道凶手就在那里,却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周麒听人讲起过,老弗在法国遇到的一些棘手的事情,具体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跟案子有关。来中国之前,老弗还去过日本。周麒猜测,他勇往直前的查案属性和适才的感慨都跟法国往事有关。周麒自知无法阻止老弗,但他不准备束手就擒,他要以自己的方法查案,并且赶在老弗之前找到真相,那个排除了所有不可能、难以置信的真相!他必须得抓紧(行动)了。

第八回   于此学飞术

上午艳阳高照,后晌却下起雨来。

周麒背着一把伞走在街上,即使行人都忙着赶路或者躲雨,也不免被周麒的造型所吸引。此装置名为“解放伞”,又名“背伞”,“背”发去声,为后背之意,区别于作为动词的“背”(平声)。背伞是欧阳杰克的发明,将雨伞绑在后背上,按动胸口的机扩,便可展开雨伞,如此便可避免长时间举伞的劳累,也能让使用者解放双手。周麒走到一家捞面馆,按下另外一个机扩,伞骨随即收拢,他正准备进去,却被门框挡在外面。周麒忽略了伞身的高度。他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解下背带,只好弓着腰,像一只龙虾似的游入面馆。

小木木见状,想笑又不敢笑,以手捂嘴。

周麒命令道:“把手拿开。”

小木木放下手,两片薄薄的嘴唇拼命紧闭,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周麒任由小木木笑完,才催他进入正题。小木木招呼店小二上面,先码了四个菜碟,分别是炒合菜、香干肉丝、黄瓜虾仁和糖醋面筋,之后再上菜码,黄瓜丝、豆芽菜、菠菜、青萝卜丝、胡萝卜丝、青豆和黄豆,还有一小碗肉丁炸酱,最后再上了两海碗手擀面。周麒拌得了面,拿筷子挑起来,塞了满口,用力一嘬,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小木木剥了一瓣蒜递给周麒,道:“您让我打听的事情有着落了,昨晚上有人在鬼市收了一条印有‘鄭字的翡翠项链。”周麒接过蒜,道:“看清卖主长嘛模样了吗?”小木木道:“鬼市灯光太暗,根本看不清长相,而且那人戴着一张面具。”周麒抬起头,道:“面具?什么面具?”小木木道:“也没看太清。”

周麒这么问是出于对小木木的了解,以他的精明,一定不会只带来这一个没有后续的半截消息。周麒道:“知道他在哪儿落脚吗?”小木木边吃面边道:“还真不知道。我也是跟人打听的,如果当时我在现场,肯定尾随到他的老窝。”周麒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小木木立马停止咀嚼,周麒道:“那不等于白说。”小木木终究没有辜负周麒的信任,道:“还有一个发现。我打听到这个戴面具的卖主这两天几乎每天都来鬼市,我们可以去蹲守。”周麒拿到了想要的消息,抹了把嘴,道:“行,辛苦你了,这顿捞面记我账上。”小木木恭维道:“二爷找我帮忙是瞧得起我,孝敬二爷一碗面是我的福分。”周麒道:“我找你办事,就得请你,这是规矩。”小木木不再跟周麒客气,道:“全听二爷的。”周麒道:“对了,我再拜托你一件事,把翡翠项链买回来,多少钱算我的。”小木木道:“得嘞。二爷今晚就去鬼市吗?我跟您一起去吧,有什么事有个照应。”周麒道:“能有什么事?我跟三儿去就行了。”小木木再次毛遂自荐,眼神之中透露着难得一见的真诚,道:“天宝路那片我熟,找个人,问个话也方便。”

周麒最终还是拂了小木木的好意。在这件事上,周麒觉得小木木“请战”的态度和目的都有些失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恰好小木木的职业就是个小偷。小偷算职业吗?老弗在场的话肯定会站在对立面跟他据理力争,小偷是吸食社会鲜血的蜱虫。在周麒看来,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在九河下梢的天津卫,小偷、乞丐,还有一些普遍被人们瞧不起的臭狗食儿和白吃饱儿,都是编织社会网格不可或缺的一道线。

周麒出门时,背上的伞再次打到门框,出来后,伞却打不开了,只能狼狈淋雨。回到家,周麒唤燕三儿去熬了一碗红糖姜丝水。

当天晚上,周麒早早睡下。

下半夜,燕三儿过来敲门,叫了半天才把周麒从睡梦中拽出来。

俩人骑一辆喷气车去了南开区。天宝路的鬼市正在此地。

鬼市一般从凌晨三四点多开始,到日出结束,最晚不超过辰时。《朱子家训》开篇即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黎明多指凌晨四点,此时起床顺应天意,四肢百骸比赖床更舒适,但大部分人坚持不下来,尤其是像周麒这种夜猫子,每天不到日上三竿,不可能睁眼。所以他提前把燕三儿设成闹钟。

鬼市如其名,不管是摆摊的,还是捡漏的都不出声,交易都靠手语。黑黢黢的一条路,只有手电筒的点点光亮忽明忽灭,如同磷火一般,把鬼市闪烁得更加迷蒙。鬼市上以两种货源为主,一是见不得光的赃物,比如窃取的物品和墓葬品,一是见不得光的人物出的私藏,比如家道中落和急需周转的家主,怕让人看见、知道了丢分。另外还有一层心知肚明和约定俗成的原因,鬼市上的东西多有瑕疵,甚至是赝品,买定之后概不退换,黑灯瞎火是为了掩盖商品的瑕疵。在鬼市上行走,全凭眼力。

周麒跟燕三儿在鬼市上寻找嫌犯,鬼市最忌讳用灯光照人脸,不过嫌犯用来掩盖真实身份的面具此刻却成了一个破绽。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们果然发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个头不高,很敦实。周麒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他戴了一副猪八戒的面具。周麒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周麒跟燕三儿一左一右,悄悄靠近,眼看就要逮住那人,周麒不小心踢翻一只青铜摆件,发出一声闷响,那人见势不妙,侧身跳到摊儿上。周麒欺近一步,只听凌空中炸出一声响雷,朝着他脑袋劈下来一条黑影。周麒下意识侧身,堪堪闪避了黑影的偷袭,右边脸颊还是被擦到,火辣辣的尖疼。周麒刚正过身,响声与黑影再次结伴而来。周麒有了防备,躲过之后,随即伸手一抄,抓住黑影,触感粗拉,是一条麻绳编就的鞭子。周麒用力一扽,夺下绳鞭,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用绳鞭抽向对方,将他的面具打掉。对方弯腰抄起一只香炉朝周麒丢来。周麒轻松躲过一击,不料香炉里存有香灰,不偏不倚糊在燕三儿眼睛里,后者呼号一声,什么都看不清了,暂时失去战斗力。周麒只得扶着燕三儿蹲下,他自己蹬车去追嫌犯。亏着有月光,周麒能看见一个仓皇失措的模糊轮廓,他奋力骑行,眼看就要得手,斜刺里冲出一辆黑色轿车。周麒躲闪不及,没想到忌讳的车祸会在此时此地降临。说时迟,那时快,从旁边逸出一条人影,将周麒从自行车上撞下来,救了他一命,却也压在他身上,让面具人获得逃走的机会。周麒推开来人,借着微弱的灯光认出是小木木。

周麒道:“你咋来了?”周麒说不出是感谢,还是質问。小木木道:“我的地盘只有我能偷东西,其他人都不能碰,‘鬼手也不例外。”小木木说得慷慨激昂。

身为巡捕的周麒看着一个小偷伸张正义,总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也印证了他之前对小木木以及各行各业人士的判断:他们可能从事不甚光彩的勾当,但严格遵守行业法则,说得再宏观一点,就是规矩。天津卫历来就是讲规矩的地界,黑道白道、三教九流,一层一层剥开,最里面的骨架就是规矩。

周麒返回鬼市,驮燕三儿回家,拿香油帮他洗去香灰。燕三儿骂骂咧咧:“逮住那蛋子儿,非得一拳崩掉他俩大门牙。”

第二天到了巡捕房,周麒把鞭子和面具放到办公桌上,有点琢磨不透,都这年景了,怎么还有人使用软兵器?老弗发现周麒愁眉不展,问他怎么回事,周麒想了想,把昨天晚上的遭遇简明扼要地告诉老弗,他已经想好怎么解释为什么没有喊老弗一起行动——鬼市禁止洋鬼子入内,老弗要是较真,就他这个刨根问底的性格一定会较真,问起来为什么不准外国人逛鬼市,他就说鬼市并没有鬼,洋鬼子一来就是真有鬼了——老弗倒没有针对这个人种歧视的民俗,集中火力指责周麒独断,他不应该一个人冒险(老弗忘了因眼睛受伤请假的燕三儿),而且,如果他开车出警,兴许能追上销赃之人,案子说不定就破了。周麒昨天晚上没睡多久,当时不觉得困,缓了半天倦意反而深沉绵密,象征性地跟老弗拌了两句嘴,老弗跟往常一样不依不饶,周麒便转移话题,说他虽然一个人行动,但至少也是行动了,老弗什么都没干。

老弗道:“我正要跟你说,我也有一个重大发现。我跟踪祖永德到了他的实验室,看见他,看见他——”老弗欲言又止,周麒很少看见他如此情绪化,一直以来,周麒印象中的老弗都是制式的代表,是比铁皮人更加冰冷和机械的存在。周麒接道:“消失了?”老弗附和一遍,并坐实了周麒的疑问句,道:“消失了。难以置信,但眼见为实。不管祖永德的妻子是不是‘鬼手,他都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祖永德。”周麒道:“恁么找?按你说的,这家伙都已经羽化成仙了,恁么找?”老弗目光坚定,道:“不管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他揪出来。”周麒道:“这话我也会说,但你给我上个天入个地看看,人家可是真的上天入地了。照我说,先按我的方向往下走一走,找到这个面具人。你想啊,面具人就算不是‘鬼手,也是同谋,找到他,可能就会找到祖永德夫妇。但是督导员那边也得打声招呼,不然他还以为我们跟他过不去,说了不让找祖永德麻烦,咱们俩却盯着人家不放。我也纳闷了,一个留学生有嘛背景啊,能惊动工部局?”老弗跟往常一样墨守成规,道:“我不管他什么背景,只要有作案的嫌疑,我就要拿他归案。”周麒道:“该管还是得管,该抓也得去抓,这里面的平衡,你得学着把握。”

周麒知道说不通老弗,但还是忍不住唠叨几句常谈,周麒说着话,手里把玩着猪八戒面具,随意扣在脸上,学了一句《西游记》连台本戏《智激美猴王》里的念白:“师父嘴一撇,像个瓢;眼哭的,像个桃儿。”那是孙悟空被唐僧逐走后,猪八戒去花果山请他,说到师父想念大师兄的一段词。老弗盯着周麒,道:“这就是他昨晚戴的面具?这是天宫电影院案发当天,劝业场门口的猴子戴的面具。”老弗说着拿出自己的黑皮手册,翻了几页,叫周麒来看,上面画着一只与该面具大差不差的简笔画,经老弗提醒,周麒也想起来面具眼熟。周麒看着老弗的黑皮手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信息,穿插着不少栩栩如生的图画。知道的,这是笔记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环画。

两人一合计,都觉得耍猴人最可疑,只是不清楚耍猴人如何实施盗窃,或者说,他有同伙,耍猴人在影院门口与“鬼手”里应外合。相比老弗,周麒还有另外一层证据,耍猴人往往是从外地过来讨生活,不了解本地的势力范围,跨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

周麒连忙回家找燕三儿,他的眼睛还有些不舒服,但不碍事,周麒让他去扫听扫听,当前天津地界上的耍猴人,着重关注有没有在电影院门口摆摊的。燕三儿答应一声,推自行车出去了。当天晚些时候,燕三儿回来汇报,他找了丐帮的兄弟们,他们消息最灵通,得知天津现在有三个耍猴人,两个是河南新乡人,一个是福建人,其中一个河南人在“三不管”,另外一个在南市,福建人在鸟市。在南市的耍猴人最近两天在上权仙影院出摊。

周麒连忙跟老弗和欧阳杰克打电话,在巡捕房碰头,三人开车去了南市。

第九回   但见泪痕湿

上权仙影院的前身是权仙电戏院,是我国第一家正式的电影院。之所以说“正式”,是因为之前的电影院多是茶园的变种,或者说就是在茶园里播放电影,电影是为招徕茶客。权仙电戏院的前身就是权仙茶园,位于法管界葛公使路与巴黎路交口,后改为权仙电戏院,然后迁址南市东兴大街,改为上权仙影院。这么掰扯下来,上权仙影院与法管界还有些前世今生的缘分。

距离上权仙影院还有一个街口,周麒就让老弗停车,三人步行过去。影院门口的空地上围了一群人在观看耍猴。通过耍猴人的身形,周麒估摸着他就是那天晚上在鬼市交手的戴面具之人。周麒等人站在人群后面观看,只有一只猴子和一只哈巴狗,另外一只不知所踪。周麒当下没有声张,叮嘱欧阳杰克和燕三儿盯住了耍猴人,他跟老弗一起进了影院里面,准备来个人赃并获。

周麒跟服务生亮明身份,很快,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过来接待了他们。来人正是周熙礼,周麒和老弗曾在天宫电影院跟他打过交道,他当时跟家宝先生与阿秀女士在一起。一回生,两回熟,此刻再见竟有些老友的况味,周麒非常热忱地跟周熙礼打招呼。同姓就是本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特别看重这些模棱两可的血亲关系,方便套近乎和套话。

周熙礼却不像周麒那样自来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两位长官有何事?”不等周麒寒暄,老弗上来就跟他挑明了:“我们怀疑影厅有小偷。”周熙礼道:“怎么可能?”周麒解释道:“‘鬼手来了。”周熙礼道:“不管鬼手神手,如果影院走了贼,我们会向辖区的警察厅汇报。我没记错的话,两位应该在法管界巡捕房当差吧。冒昧问一句,现在管界的警员也负责华界了吗?这算是越权吗?”老弗显然不满意周熙礼的态度,厉声道:“我们是来抓贼!”周熙礼道:“贼在哪儿?莫不是贼喊抓贼。”

周麒让老弗少安毋躁,把他推到一边,转身跟周熙礼行走人际关系。周麒先告诉周熙礼,他已经发现家宝先生失窃的翡翠项链,正在全力寻回,保证物归原主。周熙礼听周麒这么说,已卸下了五分戒备。周麒接着把耍猴人和“鬼手”的联系和原委简明扼要地告诉周熙礼,略去了祖永德的部分。他们已经派人盯着门口的耍猴人,現在是要去影厅内,他们赌“鬼手”正在作案,所以要来个出其不意。听到这里,周熙礼又卸下五分防备,问他需要配合什么。周麒吩咐他几句,周熙礼点头说没问题。

周麒和老弗随周熙礼一起走进影厅。周熙礼拧开电灯开关,影厅骤然亮起来,同时涌出一阵抱怨和咒骂。周熙礼走到幕布前,跟观众解释,刚才有位影迷报警,说丢了东西,小偷就在影厅,希望大家配合。周熙礼说完,就有人叫道,他的围巾不见了,来时还戴着,影院里比较热,摘下来放扶手上。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说丢了东西,其中不乏零嘴。不用周麒和老弗再去维持纪律,人们都乖乖不动接受调查,希望尽快从中揪出始作俑者。

周麒和老弗兵分两路,一前一后向中间汇集。周麒刚查看了两排,就听见有个女人尖叫。周麒忙过去问询,女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指着座位说下面有东西。周麒抽出手电筒,趴在地上,往里一照,竟是一只猴子,身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口袋,嘴里还叼着半拉苹果。周麒吓了一跳,猴子比他更加受惊,立马跑开。成年人的身体根本钻不到椅子下面,猴子跑得又快,周麒很快便跟丢了猴子,再次看到时猴子已经跑到门口。周麒大喊,让老弗堵住。猴子跑到老弗面前时突然放倒,要从后者裤裆之间滑出去。老弗弯腰去抓,堪堪将口袋克扣下来,围巾、钱包、麻花、瓜子等物散落一地。眼看猴子就要跑出去,影厅的大门轰然关上,周熙礼眼疾手快地截住猴子的去路。周麒便知道,这个看起来文弱书生似的影院经理身上有功夫,他当时说让“鬼手”有来无回并非一句声张虚势的空话。猴子疾停,拧转身子,爬到墙上,一溜烟的工夫,便钻进排风口。

周麒等人连忙出去,撞见燕三儿正在跟耍猴人扭打在一起,还有一只猴子助阵,骑着燕三儿的脖子,用爪子抠他的双眼。欧阳杰克在旁干着急,插不上手。燕三儿只得撇开耍猴人,与猴子缠斗。老弗跑过去帮忙,用白布口袋套住猴子,右手紧紧攥住袋口。周麒则与耍猴人再次交手。两人一照面,来不及交代,直接用拳脚说话。耍猴人照旧使用绳鞭当兵器,舞得虎虎生风,罩住自己,将敌人隔离在两步开外。周麒当巡捕之前,在中华武士会学过两年形意拳,拜在马玉堂门下。马玉堂是李存义的嫡传弟子,是河北形意根基最盛、开枝最广的一脉,周麒跟着师父,学到了真功夫。只是当上巡捕后,练功有些荒废,平时也多是对拳碰脚,很少动兵器,一时近不了耍猴人的身。

这时,周麒听到一声枪响,老弗把白布口袋交给燕三儿后,走到周麒身侧,鸣枪示意。耍猴人见到火器也不甘示弱,手腕一抖,长鞭呼啦啦叫着,朝老弗的手腕袭来,来势之快,犹如一道闪电。周麒毕竟与习武之人打过交道,见耍猴人手动,就预料到后续,连忙推了老弗一把,鞭子这才没有打中老弗,堪堪抽飞了手枪。

经老弗提醒,周麒才想起用枪,掏出配枪对准耍猴人,后者见周麒举枪,不敢再像刚才那么桀骜。另外一只骑独轮车的猴子跳下车,迅速爬到耍猴人身上,两臂环扣在他脖子上,把身子挂在耍猴人胸前,似乎是要为他挡子弹。耍猴人举起双手,鞭子从手中滑落,祈求周麒不要伤害猴子。

周麒道:“走吧,横不能在这儿站着,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周麒给耍猴人戴上手铐,燕三儿冲过来朝耍猴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两只猴子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周麒吓唬猴子,道:“不老实把你这个从犯也铐上。”耍猴人道:“别伤害我的孩子。你们赶紧跑啊。”两只猴子愣了一下,蹿到房顶,朝耍猴人作了个揖,扭头不见了。

周麒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才知道,耍猴人的确是将“猴子”说成了“孩子”,他的两只猴子是母子关系,母亲叫大孩,儿子叫小孩,之所以喊猴子为孩子,并不涉及伦理纲常,纯粹是因为耍猴人把猴子当孩子养,晚上睡觉钻一个被窝,平时吃饭也是他吃什么,猴子吃什么,有时候得了些好吃的,还要留给猴子。他们把耍猴人带进警车,押解回巡捕房。

耍猴人交了底,他从河南来天津,只有两只猴子、一只狗做伴儿,根本没有人类朋友,“小孩”偷东西不是他教的,有一次他正在法管界出摊,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小偷,他便提醒了一句,当时想的是不能让自己的客人受到侵犯,可能猴子看见了,便有样学样,刚开始,“小孩”只是偷一些零嘴,他也没有太在意,后来带回的东西什么都有,有金银首饰,也有瓜子花生,他刚开始还把值钱的东西放到影院门口,后来急于挣钱为老婆看病,昧着良心私藏了值钱的物件,拿到鬼市变卖。

“小孩”有偷东西的坏习惯,或者说,就像一种病,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天不偷东西就浑身难受,生不如死。起初,“小孩”只是偷一些瓜果,后来不知怎的也会带回来一些钱包和珠宝,修炼成一名职业扒手。至于他选址到电影院,并不是为“小孩”创造便利条件,纯粹是因为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客流量大。

老弗问道:“那你怎么不报警?”“啊?”耍猴人和周麒异口同声,老弗的问题让人哭笑不得,耍猴人难道报警抓猴子不成?

老弗也意识到自己吹毛求疵了,道:“我换个说法,猴子偷来的东西都给你了吧,你完全可以把赃物还给失主,反正他们就坐在电影院。”耍猴人道:“不可能,我要是去了,他们非但不会领情,还会把我当成小偷,我就会被抓走,就像现在这样。我不能蹲监狱。我女人生病了,干不了重活儿,底下还有三个张嘴吃饭的孩子,我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我要是被抓起来,家就会塌。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把“小孩”偷来的物件拿到鬼市销赃,筹钱为我女人治病。”耍猴人說着话就泪眼汪汪,打开了眼睛里的水龙头。

周麒理解耍猴人,老弗却不依不饶,秉公执法,只是对于猴子的盗窃行为,也没有什么可以参照的法律规定。此是后话。

周麒问他:“为什么只偷电影院呢?”耍猴人道:“这我也不知道,都是猴子干的,我猜想,可能是猴子被电影院的声光吸引,进去后发现了一番天地。刚开始,我特意在离电影院远点的地方出摊,后来就专门在电影院门口了,原因跟刚才说的一样。”老弗突然来了一句,“你认识祖永德吗?”。耍猴人道:“谁?没听过啊。”周麒道:“给你提个醒,天宫电影院。”耍猴人一脸苦相,道:“我真不知道这个人,我在天津没交下朋友。您说天宫电影院,我倒想起一个事。就前不久,我在劝业场门口出摊,猴子又去了电影院,偷来不少东西,其中包括那条翡翠项链,另外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吊坠。”周麒一惊,道:“水晶吊坠?”

周麒一把抓住耍猴人的衣襟。他早该想到,之前小木木跟他说过,小木木曾从一个女人身上偷过一条水晶吊坠,女人身穿红衣,另有一位文质彬彬的男伴,戴着金丝眼镜,可不就是祖永德夫妇吗?

耍猴人道:“您怎么知道?是您丢的东西吗?”周麒放开耍猴人,道:“这你就甭打听了。我就问一句,东西还在吗?”耍猴人说得模棱两可,道:“在,也不在。”周麒吼了他一句,让他老老实实答话,别耍滑头,道:“什么叫在也不在?有还是没有?”耍猴人给出跟刚才一样的答复,道:“有,也没有。”周麒有些急了,道:“信不信我拿鞭子抽你?”

老弗也挤进对话,道:“什么水晶吊坠?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周麒让老弗别打岔,敦促耍猴人交代。耍猴人这才说,那天晚上,猴子在天宫电影院偷盗,偷出来不少好东西,其中最值钱的是翡翠项链和水晶吊坠。当晚,他回到住处,把东西藏好,准备后半夜去鬼市销赃,结果却发生了怪事。

耍猴人道:“说出来您几位可能不信,但我一句假话也没有,我带着东西去鬼市,走出去两分钟,却怎么也不能动弹。”周麒道:“就像撞上一堵透明的墙?”耍猴人道:“没错,就像撞上一堵透明的墙,怎么也走不出去,只能往回走。我不信邪,换条路继续,走了不远又遇见这堵墙。我吓坏了,以为遇见鬼怪,匆匆跑回住处,不敢再出去。回去之后,我却遇见更加恐怖的事情。像我这种从外地来讨生活的耍猴人一般不住客栈,一是嫌花钱,一是人家也不允许我们住店,毕竟带着牲畜。我们通常会找个桥洞,或者破庙凑合。我就是在海光寺落脚。”周麒道:“海光寺不是早没了吗?”

当年庚子事变,海光寺作为天津机器局所在地,遭到八国联军炮火的破坏,早已夷为平地。周麒怀疑耍猴人是河南人,错把其他地方当成海光寺。

耍猴人道:“海光寺是被毁了,但还有几堵危墙,我就依墙搭了个棚子,能遮风避雨就够了。我住的地方还有一口刻着字的大钟。”

既然耍猴人提到海光寺大钟,那看来的确是海光寺遗址了。作为土生土长的天津人,对颇具传奇色彩的海光寺大钟再熟悉不过,天津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口钟的,甚至一说起大钟,就特指海光寺大钟。

耍猴人接着道:“我在这里住了个把月,一直没事,自从小猴在天宫电影院偷盗之后,这口大钟竟然活了。”老弗和周麒异口同声道:“钟怎么可能活了?”一直没有发言的欧阳杰克给出一个贴近现实的分析:“啊,我知道了,您指的是座钟吧,活了就是打鸣?”周麒道:“妈耶,看来是‘钟妖作祟。”

先是“鬼手”,后有“神女”,现在又冒出一只“钟妖”,案子越来越离奇。

周麒告诉老弗和欧阳杰克,海光寺大钟铸于德国,重达一万三千余斤,光绪七年(1881年)五月运抵天津并送给中国政府,作为德国政府与中国友好的象征。清政府把这座钟安放在适当的处所。由于乾隆皇帝曾经驾临海光寺,总督李大人决定把这口钟悬挂在寺内。李大人将大铜钟安置到海光寺后,又命令机器局派七名技师将成本的《金刚经》刻于钟上。但是,这七名技师在刻完佛经后一百天内相继死去,死者皆双眼圆睁,口吐绿沫,乡间传言他们是被佛煞所杀。

周麒小时候就住在海光寺附近,对这段历史非常熟悉,当时人们都说德国送钟送得奇怪,送得无缘无故,有人说是送给李大人,但送钟之际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李大人也没有过大寿。后来出现技师死亡案,人们便猜测德国不是给某个人送钟,而是给我们送钟。送钟谐音送终,大不祥之意,德国人就算不知道汉语,但翻译不可能不懂,他们这么做就是明目张胆地诅咒,联系到后来的庚子事变,人们更加坚信鬼佬的恶意,认为这口钟是个妖怪,所以才有了钟妖的说法,加上后来在钟上刻经的技师离奇死亡,钟妖更深入人心。古往今来,中国鬼神文化中只有人、动物、植物等生命体才能修炼成仙家或者妖怪,但也有西方雷音寺佛殿的灯芯修炼成华光菩萨的个例。

庚子年间,日本轰炸海光寺后,把这口钟转送给英租界工部局,作为消防警钟悬于维多利亚花园。南开大学八里台新址落成后,海光寺大钟又被送到南开大学,从此成为南开大学校钟,不知怎的又出现在了海光寺遗址上。莫不是真如耍猴人所说,大钟活了,自己走到海光寺,重回故里?

周麒问耍猴人:“你说说,那口钟是怎么活过来的?”耍猴人战战兢兢道:“那口钟,那口钟说话了。”老弗问道:“它说了什么?”耍猴人道:“饿,它说饿,让我给它送吃的喝的。我开始以为跑不远是因为这口钟,便对它言听计从,后来我把偷来的东西都掏出来供奉给大钟,结果就能离开了。”老弗问道:“那你怎么没走呢?你刚才说无法离开,但可以离开之后,你却没走,而且还把偷来的东西供奉给它。听起来不是很合理啊。”耍猴人道:“我是要走来着,但想着钟显灵了,或许可以求它保佑,救我老婆的命。其实我知道,这是老天对我纵容小猴偷盗的惩罚,所以当我把偷来的东西供奉给铜钟,我就能自由行动。可我真的需要钱。我真的需要钱……”耍猴人一遍又一遍重复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非常诚恳,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滴答滴答地落下。

老弗向来不信神仙鬼怪,当即要求带耍猴人去海光寺验证真伪。周麒和欧阳杰克也表示支持。老弗驾车,一行四人大半夜杀到海光寺。

海光寺最初由天津镇总兵蓝理在距天津老城南门三里的官道东侧修建而成。后英法联军进犯天津,胁迫清政府在海光寺正殿签订《天津条约》。因此,老百姓又叫海光寺为签约寺和汉奸寺。往后,海光寺毁于八国联军的炮火之下,随后日本侵略军占领并在废墟上建造兵营,后作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日军天津宪兵队也在此驻扎。如今,政府宣布收回所有租界的豁免权,并改租界为管界,由中国与该管界的国家共同管理,同时,要求国外所有兵营全部撤回本国,仅留巡捕房作为外国在华的执法机构,从巡长往上每个职位皆由华人与西人共同担任。海光寺位于日管界,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和宪兵队撤离后,军营也被拆除了,海光寺再次荒废。

官路通到海光寺附近,再往里走就是一片废墟,汽车开不进去,他们下了车,在耍猴人的带领下走到一片还算开阔的空地。月光照耀着断壁残垣,间或飞出一声不知什么动物的戾叫,更显得清幽。欧阳杰克吓了一跳,搂住周麒胳膊。周麒仔细辨认,确定没有什么异样,刚放下心,就看见两条黑影从半堵墙后面跳出来,宛如两只鬼魅。周麒心里咯噔一下,还来不及掏出手枪,黑影已经突到他身边,他下意识伸手去拦,黑影却俯身,像一阵黑风从他胯下刮过去。周麒转过身,这才看清是两只猴子。猴子冲到耍猴人身边,向着周麒等人龇牙咧嘴,明显在护主。周麒长出一口气。耍猴人胳膊被手铐反剪着,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猴子爬到他肩膀上,他用脸蹭了蹭猴子的脸,画面竟有些感人。耍猴人道:“让你俩跑走,咋不听话呢?”

老弗催他快走,周麒则说,给他们一点耳鬓厮磨的时间吧。考虑到耍猴人和猴子的亲密举动,这是名副其实的耳鬓厮磨。

周麒想起阿秀说过看电影《香雪海》时,被人摸过屁股,特意提到摸她的那只手有些小,周麒联想到猴子与耍猴人的亲密,问他养的猴子色不色。耍猴人没听懂。周麒解释一番,耍猴人却极力否认,说它的猴子绝对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或者可以说得更加彻底一点,他的猴子只跟他亲近,除了他,任何人都近不了猴子们的身,连他老婆和三个孩子也不例外。

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猴子作祟,还会是谁在电影院揩油?

当下来不及多想这些,周麒着耍猴人带他们去寻海光寺大钟。耍猴人將他们带到一处窝棚,周麒瞧见旁边的大钟,走近了,侧耳谛听,并没有声音,周麒壮着胆子把耳朵贴在钟身上,却听见从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男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啊!”

周麒等人转过身,说话的却是祖永德。

第十回   此情不可道

祖永德说完,周麒等人更是愣在当地,一个个石化般。救人,人在哪儿?祖永德大踏步冲过来,不慎被砖木绊倒,立马挣扎起来,顾不得脸上磕破的伤口,一边徒手去搬大钟,一边再次对众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啊!”见他们还是没有反应,又加了一句“我爱人在里面”。对周麒等人说完,祖永德又对大钟喊道:“朱红,我来了,我马上救你出去。”

周麒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此刻也意识到情况紧迫,招呼老弗、欧阳杰克和耍猴人一起帮忙,就连那两只猴子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出力。祖永德脸上青筋暴起,嘴巴张得极大,上下颌似乎都要分家赛的,不断发出悠长而中气十足的“啊”声。周麒等人受到鼓舞,和着祖永德的号子用劲儿。海光寺大钟太重,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大钟自岿然不动。欧阳杰克率先缴械,接着是老弗,周麒很快也声嘶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只剩祖永德和耍猴人还在勉力维持。不过,少了三个生力军,祖永德和耍猴人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大钟分毫。

周麒道:“别费劲了,这钟太重了,根本搬不动。”周麒说完,耍猴人也放弃了,坐在地上,祖永德还僵持在那里,像一尊雕塑。这样下去,除了把自己的体能榨干,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老弗道:“我们可以动动脑筋,想想办法,蛮力不可取。”周麒道:“对,我去叫人。”老弗建言:“叫多少人才够?我倒有个想法,可以把汽车开过来,找一条结实的绳子,一端系在钟衡上,一端系在汽车保险杠上,利用汽车的拉力,将大钟拽翻。”祖永德立马否定了老弗,道:“不行,太危险了,汽车掌握不好力道,如果铜钟倒得太快,会伤到我爱人。”老弗还在为这个办法寻找可行性,道:“不一定非要拽翻,只要闪出一个可供人进去和出来的余量就行。”周麒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道:“荒郊野外的,去哪儿找绳子?而且,汽车也开不进来啊。”欧阳杰克道:“我知道了,可以利用杠杆原理。”祖永德道:“我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祖永德说完看着周麒他们)愣着干什么,找杠杆啊。”

海光寺的废墟上,倒是不缺椽子和檩子,他们找了一根粗细得当的木棍,又在铜钟旁摞了几块砖,用作支点,把木棍一头塞进铜钟下面,另一头则交给他们几个大男人,形成了一个不甚协调的跷跷板。周麒不懂杠杆原理,但生活经验告诉他此法可行。五个人、两只猴,并排坐在木棍上,利用自身的体重和力矩,将铜钟翘翻。失去了铜钟的博弈,他们差点摔下来。祖永德慌不迭跑过去。周麒也在站稳后望过去,看见月光下,一位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躺在废墟上,她的脖子上戴着水晶吊坠,两枚。

祖永德抱起妻子,道:“你好傻啊,为什么不摘掉吊坠?”朱红道:“我怕你找不到我。”朱红说完便晕了过去。祖永德朝周围等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开车啊!”

老弗车技最佳,自告奋勇担任司机,祖永德坐在后排,一旁的妻子躺在他腿上,周麒去了副驾驶。车子只能盛下这么多人,周麒命欧阳杰克带耍猴人回巡捕房,说完给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欧阳杰克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离开海光寺,老弗径直开往二十六号路。这条路原先叫葛工使路,一半属于法管界,一半属于日管界,路两边医疗机构众多,因此有“大夫一条街”的称号,又因为不少广东人在此经商和定居,得了一个“广东路”的绰号。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法管界向今大沽北路以西扩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葛公使路向西南延筑,称福煦将军路,又名二十六号路。

老弗把车开到同仁诊所门口,下车拍门,不一会儿大夫出来。周麒认得此人,他叫訾伯谦①,周麒之前有滴漏的毛病,中药怎么补都没疗效,是老弗推荐他找訾伯谦看了泌尿科,没想到药到病除。老弗来中国之前,在日本待过两年,与訾伯谦有交情,后来也是在訾伯谦的建议下来到中国。

老弗跟訾伯谦简明扼要交代一番,后者招呼祖永德把病人抱进屋内。

訾伯谦大夫救治祖永德妻子的时候,老弗掏出黑皮手册,准备向祖永德问话,祖永德表示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等他妻子脱离危险再说。周麒也让老弗少安毋躁,人都在这儿,还能跑了怎么着。老弗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口子可会法术。”祖永德道:“你放心吧。我们哪儿也不会去。”

周麒跟着进去了,发现里面有七八个人,看样子是在排练节目。没想到其中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家宝先生和阿秀女士。

家宝看见周麒,跟他打招呼。周麒道:“您丢的翡翠项链我已经派人找到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家宝非常高兴,道:“多谢您操心。”周麒打量众人,道:“你们这是?”家宝道:“哦,我们在排我刚写的话剧。”家宝解释,他跟阿秀今天找孤松剧团的朋友吃饭,在饭桌上聊到自己刚刚写完的话剧,几人非常感兴趣,迫不及待要找地方演一演,过过瘾,恰好酒店距离同仁诊所不远,就来他这儿了。其中一位演员是訾伯谦的岳母①。

周麒道:“原来如此。”家宝道:“你们这是?”周麒道:“哦,我们查案,嫌疑人受伤,送她过来救治。”

家宝等人见訾伯谦忙着救人,也就散了,留下周麒、老弗和祖永德。

差不多半个时辰,訾伯谦出来,告诉祖永德,他妻子其实没有大碍,就是身子骨有些虚弱,又着了寒凉,才惊厥过去。祖永德听完,长出一口气,说他以为妻子这些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周麒告诉他,祖永德妻子被关在海光寺大钟之后,耍猴人拿她当神仙供奉,用猴子从影院偷来的瓜果作为供品。祖永德一个劲儿感谢并不在场的耍猴人。

老弗再次掏出黑皮手册,道:“现在可以跟我们说说了吧,在天宮电影院,你妻子是怎么凭空消失,又出现在了海光寺大钟里面?还有你,我看到你在实验室也消失了,怎么来到海光寺?”祖永德道:“这些事情都与我们老师的研究有关。”

祖永德娓娓道来,在哥本哈根,他和妻子朱红都师从玻尔。玻尔最为人知的却是他跟爱因斯坦关于量子力学的论战,他与海森堡一起提出哥本哈根诠释,为了验证该理论的完备性,玻尔制造出可以将物体量子化的机器,刚开始用非生命体做实验,被量子化的物体瞬间消失。按照玻尔的猜想,实验物品可能去往宇宙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其他宇宙,如果有其他宇宙的话。如果想要进一步验证,就需要使用拥有自主思考和表述能力的生命体,具体到这两个必要条件基本可以锁定为人类了。玻尔想要以身试法,将自己量子化,但考虑到他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这么做有些不负责任。其实,对一个纯粹的科学家来说,他最大的责任就是为了真理献身,以这种方式结束人生也是最幸福的,可以说可遇而不可求。最后是朱红自告奋勇,以中国人胸怀天下的品德说服玻尔,她说验证这个理论不需要玻尔那么丰富的物理知识,她的储备足够了。实验成功当然皆大欢喜,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对玻尔来说,损失的是自己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损失的是一位师长,对物理学来说,损失的是一种可能,一种未来的可能。玻尔经常在课堂上提起,物理学就是未来。玻尔最终被朱红说动,同意让她进行实验。这一切都是瞒着祖永德进行的,等他知道的时候,朱红已经成为量子态。

玻尔的实验不能算失败,也不能说成功,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弱观察者。这是一个未能提前假如实验的参数和变量,因为弱观察者的存在,量子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随着朱红几次量子化与坍缩,他们总结出以下规律:实现对象(朱红)同时满足睡着和无人观察两个必要条件,才会变成量子态,睡着后她就不再是自己的观察者。一旦朱红变成量子态,就有可能出现在世界,乃至宇宙各个角落。玻尔制作了两条水晶吊坠项链,两个吊坠里面有一对相互纠缠的量子,可以保证,在朱红量子化时,不会飘得太远。这么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祖永德跟他们解释,量子态的朱红仍然可能出现在宇宙任何一个角落,但是因为两个吊坠的作用,可以将朱红坍缩范围约束在一个相对稳定的范围。两个吊坠的直线距离不能超过一千米,即是说,可以保证量子态的朱红在一千米之内坍缩。另外,由于某些量子力学的原因,朱红在坍缩时容易出现在相对封闭的环境,或者说,只有她这个弱观察者在场时,更容易坍縮,这就解释了朱红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的仓库和海光寺大钟之内。

周麒听完就明白了,小木木那天偷的是朱红的吊坠,所以怎么也跑不出劝业场。猴子偷的是祖永德的吊坠,耍猴人把吊坠带回海光寺后,朱红就在海光寺大钟里面坍缩了。她知道贸然发声可能会吓跑其他人,只能装神弄鬼,哄骗耍猴人上供。后来。耍猴人也遇见鬼打墙,把吊坠拿下来就没事了。按照祖永德所说,朱红出现在海光寺大钟后,只要摘下吊坠,就可以逃离大钟的束缚,出现在任何地方,虽然有一定危险,但起码能够逃生,朱红没有这么做,是应了她昏迷前说的那句话:“我怕你找不到我。”

老弗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你是如何消失的?”祖永德道:“我把自己也量子化了。”几天没找到朱红,他太担心了,害怕朱红遭遇不测,拖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拖一夜,就有一夜的不确定。他思来想去,只能将自己量子化。得知老弗那天就在实验室外偷偷观察,祖永德才恍然大悟,他一开始总是不成功,原来是老弗作为观察者一直盯着他。不过人总有眨眼睛的时候,趁这个眨巴眼的工夫,祖永德消失不见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眨巴眼的工夫。

老弗接着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把自己变没了,就能找到你妻子?这二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周麒还是挺佩服老弗,他听到这里已经完全跟不上,某种意义上,祖永德讲的话已经算是天书了。祖永德手里捧着那两个水晶吊坠道:“没有联系,我找到她并不是一个必然结果。我量子化之后,翻遍了天津卫。之后,我会把水晶吊坠里的量子对植入到我们体内,这样,我们俩就永远纠缠在一起,从时空上永远无法分开。”周麒道:“我也有一个问题,你跟工部局有嘛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捞你?”祖永德突然严肃起来,道:“此乃国家机密。”

>> 尾声   扪心空叹息

难得没有出外勤的任务,周麒在巡捕房坐了一天班,喝着欧阳杰克用牛奶和红茶搭配的热饮。周麒问他这叫嘛。欧阳杰克说,既有牛奶又有茶,就叫“奶茶”。周麒边喝奶茶,边悠闲地听着读报机播送近日的新闻:

天津青年十七人组成西北考察旅行团,主要考察几省省情等项,并绘画、拍摄电影;天宫电影院即将引进王人美、韩兰根、袁丛美等主演的剧情电影《渔光曲》;地质学家高振西教授发现并建立“蓟县地层剖面”;德国社会民主党击溃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吉鸿昌将军在天津法管界国民饭店被捕……

周麒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如今,吃尽了西学东用的福利的中国,工业与军事水平挤入世界第一梯队,获得空前的强大,但为了巩固政权,当局使用各种歹毒和阴暗的手段打压民主人士,害怕他们在公选中获胜。所以,太平之下并不太平,现如今,上峰借口已经完成“攘外”大业,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展开“安内”政策。这是周麒不愿看到,也无可奈何的时局。周麒在法管界当值,巡捕房隶属于工部局,与军统有业务往来,抓捕吉鸿昌将军的事肯定是军统所为。

……中国农业协会在津成立,宗旨为“开展研究,指导农民改良种植”;家宝先生在利顺德向阿秀女士求婚……

周麒叫停读报机,起身看了一眼报纸,上面刊登着家宝与阿秀在利顺德饭店门口的合影,阿秀胸前佩戴着那条翡翠项链。这其中有周麒的功劳,是他托小木木找到买家,又花大价钱赎回。周麒把项链物归原主之时,家宝执意要补足差价,说什么也不让周麒破费。周麒说无妨,他认朋友不认钱。家宝不再坚持,只说,何时有需要他的时候,尽管开口。周麒说,现在就能用上。他相好的最喜欢看现代戏,是家宝的拥趸,当即向他索要一个签名留念。家宝唤阿秀取来一本小册子,在扉页上写下: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①

——周麒兄惠存。

小石赠

周麒接过书,封面上写着的题目是《雷雨》。

“读报机用着还行吧?”说话的是欧阳杰克。那晚上,周麒、老弗带祖永德去给朱红看病,欧阳杰克一个人押耍猴人回巡捕房,临走时,周麒给他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偷偷把耍猴人放走,结果欧阳杰克却会错意,以为是叮嘱他完成任务。为这事,周麒没少敲打欧阳杰克,并责令他管养那两只猴子。周麒问道:“你不是去帮你妹妹搬宿舍了吗?”欧阳杰克道:“对啊,刚搬完,累死我了。见我来了,我妹妹指使我帮她的舍友干活儿,来来回回上下楼几十趟,我的腿都快抬不起来了。不过我受了启发,准备研发一个短途负重运输机,可以爬楼梯那种。对了,你还记得佘桂珍吧。”周麒道:“怎么,你在学校遇见她了?不请人家看场电影吗?”欧阳杰克道:“不请了,我们俩肯定没戏。搬宿舍的时候,有人在她床垫下面发现很多内衣裤。圣功学堂没有招贼,是她监守自盗。她承认自己有问题,除了偷窃同学的内衣裤,她还经常去电影院摸女观众。学生们都在闹意见,要求她退学,就我妹妹这个傻闺女为她摇旗呐喊,说什么喜欢谁是一个人的自由,不管那个谁富有或贫穷、美貌或丑陋,不管他是华人还是洋人,男人还是女人。”

周麒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是佘桂珍碰了阿秀的屁股。周麒听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事情,理论上,他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可指摘的,但伦理上,似乎还冲不破中华五千年的道德樊笼。所以,佘桂珍只能压抑自己的需求,因此,周边的同学都视之为怪物。如今,经济、科学、文化都在发展和革新,也许未来某一天,人们就能像欧阳杰克的妹妹一样接受佘桂珍的畸形取向,到那时,畸形也不再是畸形了。

跟欧阳杰克闲聊两句,他问老弗去哪儿了,周麒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去哪儿也不跟周麒请示。在外人看来,他们俩虽然总是拌嘴,却是亲密无间的搭档,像是磁铁的两极,互相矛盾,又两心一体。

此时,广播里流淌出圣桑的《天鹅》。自前年开始,法管界的政府机构统一使用这首钢琴曲用作下班铃声。因为听到这首曲子就意味着收工,向来没有什么音乐细胞的周麒对这位法国老乡满怀敬意。

一天当中,周麒最惬意的时段当属黄昏,天色将晚,似暗未暗,他骑着欧阳杰克改装的喷气车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穿行,从法管界到日管界,从南市到鸟市,看着不同肤色的人们忙碌生活。世界多美好啊,当战争的獠牙不再锋利,当各国的利益不再针对,兑换来空前的统一与繁华。他觉得这是一天当中最富有生机、最温馨的时刻,三五好友相聚在酒楼,抖落一日工作的疲惫,推杯换盏,畅聊人生,或者回到家中,与妻儿其乐融融地欢聚。但周麒知道,大环境的和平并没有根除人性中的芜杂,社会上仍然活跃着各种各样的臭狗食、混混儿、小偷、大盗与江湖骗子。越是富庶和发达的地区,形形色色的罪恶越是起劲儿。

周麒从小在天津摸爬滚打,福也享过,罪也受过,甜也尝过,苦也吃过,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熬到今天不容易,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天津,有时候却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天下之大,哪里又不是是非之地呢?

①    “八大成 ”是聚庆成 、聚和成 、聚乐成 、义和成 ,义升成 、福聚成 、聚升成 、聚源成八个饭庄的统称。

①  治外法权是免除本地法律司法权的情形 ,通常是外交谈判的结果 ,只有外国国家元首 、政府首脑 、外交代表等才能享有 ,历史上真实的租界时期 ,本国居民都享有治外法权 ,外国人在中国犯罪 , 中国政府却无权审判 。

②  古代小偷分为城里和城外 ,城里的叫  “市偷”,城外的叫  “草窃”,技艺精滤的市偷称为  “妙手空空儿”。 ③  天津话 ,指收拾 、教训。

①  1867 年年初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选址海光寺 ,拨银八万两 ,请英国人从香港 、上海等地代购机器 ,觅雇工匠 ,先在 佛殿东跨院成立枪炮厂 ,造出 450 磅重的銅炮 ;后在附近空地上建造厂房 ,购置蒸汽机 、化铁炉 、车床等设备 ,组织安 装 、制造枪炮 、弹药 。东院门楣悬挂有  “善其事   利其器 ”横匾 ,定名天津机器局 ,俗称  “西局子”。

②  天津话 ,指没有自知之明。

①  历史上的 1917 年 7 月 ,天津海河流域遭遇了一场特大洪水 。天津地区连下暴雨 ,并伴随着暴雨引发山洪暴发 ,河堤 决口 。 《申报》 记载:  “天津灾情之重为历来所未有 ,就全境而论 ,被灾者约占五分之四 ,灾民约有八十余万人。”

②  节是船速的单位 , 1 节等于每小时 1 海里 ,也就是每小时行驶 1.852 千米。

①   “八大天 ”分别是天华景戏院 、天乐戏院 、天宫电影院 、天会轩戏院 、天露茶社 、天纬台球社 、天纬地球 (即保龄 球) 社 、天外天屋顶夜花园。

①  摘自爱莲君 《蜜蜂记.有小红细细留神》 唱词。

①  石头和叶子是男孩和女孩的黑话称呼 ,拐男孩叫搬石头 ,拐女孩叫摘叶子。

①  告伯谦 (1910— 1979),号长修 。祖籍山东 ,生于天津 。沈阳南满医科大学毕业 ,接着留学日本 , 回天津后在法管界 二十六号路开办同仁诊所 (今滨江商厦址 ,拆除前为滨江道 235 号),是著名皮肤科和泌尿科专家。

①  告伯谦岳母为杨酒康 ,毕业于天津市立师范学校 ,是孤松剧团重要成员 ,为 《雷雨》 在国内首次公演时四凤的扮演者。

①  摘自中唐诗人飽溶的 《杂曲歌辞.壮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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