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一
9月13日,多云。
这是一个雨后的星期六,暑气渐消,是个适合读书写字的日子,公立律师平冈修治却不辞辛劳来到市外偏僻一隅,寻找名为“东北之丘神社”的委托地址。午后时分,公交车窗外由市郊景色变成曲折萦绕的山路,无孔不入的智能机器广告消失无踪,修治也逐渐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树林郁郁葱葱,合拢在周围,铺天盖地,像一口昂贵又野蛮的焖锅。正当他沉浸在奇景中恍惚不已的时候,车子突然停了下来,路旁是建在弯道处的简易车站,引擎仍旧低鸣,车身轻微抖动,发生纤毫不断地挪移,修治想,如果再不下车的话,长长的车体恐怕会顺着弯道慢慢折断。于是他抓起驼色的帆布包,从前门跨步下去。车站四周人迹杳然,同下车的只有一位老妪,一架非自主型无人机悬停在车站上方,在对他进行无礼的扫描。修治听说,无人机可以通过扫描估算人们的寿命,为企业决策和投放广告提供参考,真是一个可怕的未来!不过,他作为一个愚钝的法律从业者,并不打算相信这些恐怖的流言。在林中空气潮湿体感阴冷的挟持下,平冈修治律师裹紧外套,开口向老妪打听目的地。
“东北之丘。”老妪慢慢重复这个名字,片刻,冲修治点点头,转身朝林间小路深处走去。修治无可奈何,只好在后紧紧跟随。两人经过几条岔路,面前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古坟群,墓碑有七八块,有的碑上青苔覆盖,有的四方棱角已被磨圆,不能辨识的古人旧姓隐没于树影间,寂灭无名。再往前走,神社便跃出树丛,挺立于几十级台阶之上。神社门前的鸟居红漆斑驳,蓝黑的顶部稍有褪色,两侧的柱子上刻有“奉纳”两个汉字,竟和老友阿茶的描述毫无二致。修治再回头时,老妪已转过身去,款款往山下行走了。
“万分感谢!”律师冲老妪的背影喊道。
至此,修治在他职业生涯最后一个案件开始前,终于找到了好友阿茶心心念念的由纪居住的地方。
二
修治与阿茶,是学生时代的一对好友,共同度过了中学六年苦行般的岁月。当年的阿茶是个白净懦弱的小孩,脑门突出,戴着方形眼镜,在课桌的桌洞里藏有全套“占领军拟定版”百科丛书。他的母亲早逝,妹妹在一个夏日溺死于郊外的鹤胜川,自此他只能与做官僚的父亲相依为命。十二岁那年,阿茶突然患上一种只要学习便会头痛的怪病,自此只读小说闲书,成绩勉强位于中游。而修治呢,是班级的文科大王,对数学却极不敏感,于是经常伙同阿茶逃离数学课堂,钻过食堂后面的阴暗“狗洞”,一边到校外木器厂捡拾木材废料,一边互诉少年内心的丝微凄哀。修治心里那种似有若无的哀伤感,大部分来自异性间朦胧的初萌情愫,最多掺杂一点对严厉师长的惧怕不满。但阿茶不太一样,修治能感觉到,他的苦闷是由内而外滋生的,似乎总活在束手就擒的境地里,就像一匹白马立于荆棘丛生的田野。它洁身自爱,不敢妄动,以防身体被割伤,因为白马一旦沾上血之后,便不再是白马了。修治内心为这种意象而震颤,从此便不能直视阿茶那低微谦抑的眼睛。“3·11”大地震后,大家每天穿着衣服睡觉,以便余震来时立刻逃跑。电视整天开着,播放最新的报道。一天,修治在直播里看到,有匹遍体鳞伤灰突突的马儿站在某町废墟深处,浸于摇摇欲坠的一片泽国中央,救援艇像鳄鱼般游过,却对它束手无策,只好执行安乐死亡。穿过荧幕的幻景,修治仿佛看到阿茶洁白的双手悬停在带刺的花朵旁,而身后是一支逼迫就范的冷枪。
中学毕业后,修治因英语优秀,出国交换读书一年,返岛后学习法律,而体弱多病的阿茶名落孙山,只好借助父亲关系到货轮公司当了行船秘书,不由让人为他的身体捏把冷汗。从此,两人各自漂泊,俗务缠身,只能偶尔保持联系。彼时远洋货轮网络昂贵,船长管理严格,天气不好时信号糟糕,阿茶只能简短地传来文字讯息。
有时写——
修治,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在这里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忙碌起来的时候,大家往往无视我,好像我是船长安置在这儿的装饰摆件。有一次遇到风暴,船舱进了些水,我去帮忙,大副一边抢险,一边粗暴地对我吼道,滚开!而我呢,我连水都比别人舀得慢……
有时写——
修治,朋友们在工作间隙一起探讨,大家说我的祖先肯定是写俳句的小林一茶。不过,他们说完之后就忘了,下次还是会排挤和嘲笑我。钱不是秘书发给我的,他们说,是我用黑色的肩膀赚来的。夜深人静时,我把一茶的句子偷偷刻在餐桌下面。“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或者写——
今日拿美元发工资。他们去找了女人,我也跟着去了,选了一个最漂亮的东南亚女子,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修治,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瞬间的欢愉,她体内是一片空洞,就连我的身体、那间阴暗的屋子、外面漆黑吓人的空间,事后都只剩一片空洞。我只看到了汗水和掉落的毛发。湿漉漉的,所有感情一下就褪去了。我要的不是这个,这不是爱。
或者只是空白或可怕的沉默。并且,随着一年年岁月的流逝,这种沉默的次数越来越多。修治应聘公办律师后,工作不是特别顺利,经常在深夜归家,整理案卷,撰写材料,长吁短叹,便不再对这些空白的讯息一一回复。后来,两人大概都已习惯对方的“不在场”,无论是在笔下,还是在曾渡过大海望眼欲穿的眼眸中。
只有轮船停靠母港的时候,大概一年两回,阿茶可以和修治见上一面。每回,阿茶都比前一次更加消瘦,也更加惨白。但他着实赚了不少钱。一次,他偶尔向修治展示手机中的存款余额,修治大吃一惊,他感觉自己下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阿茶把页面退出时,屏幕上显现一个女孩的照片,黄肤、短发、戴着红色的太阳眼镜。
“这是谁啊?”修治问。
“由纪。”阿茶放肆地笑了,嘴咧得很大,手放在耳垂边。
看到这个不知所谓的笑容,修治突然呆住了,随后醒觉,年轻的阿茶可能已渐渐离他远去。他了解好友,原来的阿茶只会以修治看得懂的方式微笑。他所有的笑容都透着一股苦味儿,当年他们在木器厂拿邊角料砸吉普车的柔软顶棚时,偶尔被罚蹲在垃圾桶旁边时,在妹妹的墓前浇水和讲笑话时,阿茶就是这么笑的。可这些年来,海洋已经夺走了他。或者说,是时间留下的疏离感夺去了他。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过成了片段,而他和阿茶这两个片段之间,已经间隔出太长的空白。
“由纪是谁?是你的女朋友吗?”修治压抑着内心的松动,不动声色地问。
“是机器人。”
“什么?”
“开玩笑的。”阿茶嬉笑着摆摆手,修治突然对他的笑颜产生了厌恶。
“她是机器人的朋友,机器人维权者。”阿茶说。
修治脑海里浮现出几张新闻图片。
“是为了机器法案,火烧议员家的人吗?”
“不是啦!由纪可不是激进分子。”阿茶打着哈哈。野草一旦在心里生根,便会疯长不停,修治对这种避重就轻、不以为然的态度更加讨厌起来。
“由纪可是温柔的少女,是我在南方群岛遇到的女神。”阿茶说。修治勉强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恨阿茶,还是在恨那个名叫由纪的女人;更拿不准,自己是因为什么在恨。
“停靠在某个港口时,大家百无聊赖,关系人介绍我们去新开的机器人风化店放松,于是我们在傍晚离开海岸,乘坐小船来到岛外连成一片的水上妓院。可是,由纪却在另一艘小艇上出现了,直接朝我们撞了过来。我们的船只急忙闪躲,船员都在叫骂,可她停了下来,站在风里,勇敢地拦在大副面前。啊,修治,我就在那一刻爱上了她。她远渡重洋,在地球上奔波,只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可怜机器……”阿茶开始侃侃而谈。修治却把头仰起来,半点都听不进去。
一年前,《有限自主机器人权利法案》在议会引发激烈辩论,法案要求赋予机器人包括生命权、健康权、劳动权、著作权在内的多项权利,并得到了一百三十万民众的签名支持。正在议会投票的关键时期,军方派遣有限自主机器人登上战场,展示技能,主动识别并击毙上百名恐怖分子。但是,机器军团犯下一个可怕的错误,一名蓬头垢面的记者作为人质同样成了枪下之鬼。看到机器军团的致命失误,舆论哗然。
“自主机器人,比核武器更加可怕!”一名黨魁在演讲中宣称,“它们不能被当作婴儿或者宠物对待,应该作为机器置于完备的管理之下。”
“人类也同样会犯错,不足为奇。”法案支持者说,“如果我们长了脑子的话,就会明白军方有人在故意暴露弱点,阻止法案通过。”
但不管如何,弱点就是弱点。法案最终在议会投票中流产,机器人仍然是可被随意毁坏的“物品”。随后,便发生了抗议人士焚烧议员豪宅的事件。
“……现在啊,旧船上终于覆盖了一级网络,修治,以后你可以常和我联系啦,不过要在同由纪聊天的间隙哟。”阿茶的谈话终于走到了完结,“而且,机器人马上要被派到船上,我们的活计轻快了许多。”
“嗯!”修治不耐烦地用力点头,他只盼着谈话快点结束。两人一碰杯,一饮而尽杯中冷酒,霓虹闪烁,夜深血红。
三
告别指路的老妪后,修治穿过神社鸟居,沿山路拾级而上,参道两旁除了树木,就只有几个稀疏的石灯笼。登到半山腰处,出现一块小小的平地,平地上建有神社本殿,却被奇怪的铁链封锁,另一侧是拜殿和神乐殿。两座巨大的动物石像倾斜着,遮挡着拜殿前的钱箱。这是一个几近荒废的神社,修治知道这儿没有神官,更没有巫女,只有一对看门人,即本次案件的委托方。于是他绕过那几间建筑,来到后边看门人的住处。这是三栋连在一起的房屋,格局意外的宏大,修治想,弄不好,这以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别院。
门前没有门铃,修治“咚咚咚”地敲门。出来迎接的是一位老先生,圆脑袋,戴着厚眼镜,愚讷的表情像是一尊木雕。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沉默无言。
“敝、敝姓平冈,请问,中原先生住在这儿吗?”
“您可是律师?”老者问。
“正是,抱歉!我是来代理……”
“进来吧。”老者不等他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把空间让给了错愕的律师。修治狐疑地待了几秒,斗胆走进去,门内是一块绘有深色花朵的屏风,将世界从视野中劈成两半,修治穿过明亮阳光下的一侧,进入阴冷令人生畏的黑暗中。
两人穿过连廊,走进第二间屋子。一个穿红衣的男人跪坐于地,背冲着这边。
“平冈律师,有失远迎了。”男人说,“请稍等,我正在给女儿梳发。”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声音仿佛来自遥远之地。修治低低答应一声,按老者指引,走进了会客室,也十分拘谨地正坐在席面上。这可不像看门人,他心里想。老者上了茶,不一会儿,男人也走了进来,肤色黝黑,面目修长,女儿跟在身后,穿着一身白衣,头上蒙着面纱,不得见真容。
父女两人慢慢坐下,与修治间隔了一张长桌子。修治动弹了一下腿脚,感觉骨酥筋麻,不由屏住呼吸。男人坐定后,开口说:“平冈律师,让您久等,鄙姓中原。小女的案件就拜托给您了。”
“哪里,哪里,”修治急忙答道,“我并非大人物,只是个公办律师,受到委派前来帮助,虽才疏学浅,一定尽绵薄之力。”
“公办律师胜诉率不高吧?”一旁的老者突然问。
修治诧异地转过头。男人立即喝止老者。
“种田!你这长舌的仆役,有插话的工夫,不如去清理卫生。”
老者点点头,身子却并未离席。
“中原先生,咱们的案子,和能否胜诉没有关系。”修治说,“我也不是来帮你们打官司的。现行法律规定,法院不接受刑事自诉,所有刑事案件都要由检察机关起诉。所以我们首先要向检察厅提出立案,并且在立案调查中,尽可能说服检察官起诉对方。之后的调查、出庭、质证,就都由检察官出马了。”
“那么,您有把握说服他吗?”中原说。
修治清了清喉咙。
“没有。”他说。
“什……什么?”种田拍了下桌子。
“没有。”修治再次重复。
“没有把握的案子……”中原先生沉吟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接下来?”
“我对案子本身没什么兴趣,对你们那些保护机器人的诉求也无动于衷。”修治说,“作为薪酬低廉的公办律师,我出现在此地,白白耗费口舌,只因为我朋友的一封信罢了。”
由纪那边突然发出了一种急迫的呜咽声。修治以为是幻听,就向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依旧正襟危坐,眉目隐藏在面纱之中。
“我明白了。”中原先生叹了口气,“想必您已经知道案情了吧。”
四
暑天正盛时,修治收到过阿茶寄来的一封信。他当时刚要外出办案,正歪在玄关换鞋,突然一阵窸窸窣窣,多日不用的邮筒发出低沉的噪音,一封信件从复古的滑道中掉了出来。咕啪!回声像微微的水波在屋子里滚动。修治把信捡起,看到上面贴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外国邮票。
这年月,谁还寄信呢?他想。随后便猛然醒悟,会不会是快要被他遗忘在遥远角落里的那个人呢!
阿茶,果然是他!
修治追出门去,只看到小小的非自主无人机在邻居家门口盘旋投递。对啊,阿茶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叹口气,回到屋里,打开信。一种古老熟悉、似有还无的阿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修治君,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我啊,现在仍在船上,远远地离开了陆地。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课本讲几亿年前,世界上只有一块大陆,叫作泛古陆,而如今的我,每次都连续半年待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洋上,就像泛古的海洋……在海洋之上什么都用不着想,仿佛是飘浮在无边的寂静宇宙里,身边只有熟悉的日常生活的咫尺空间,其余的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联系,都像星球与星球之间的距离。我没有再见到由纪,也没有见过你,只剩夙夜的孤独,孤独在我心中滋生了两种感情,一种是对由纪的思念,另一种是对你的愧疚。那天,我们在漆黑一片的酒吧门外分开,饮下烈酒的味道便一直在我的鼻腔里盘旋。我总能想起你失望的模样,你的凄凉、绝望、嫉妒的感情却使我一度感到狂喜,那既证明了我们之间曾存在铁石般的情感,又证明了我对由纪之爱的真实。因为那份爱,我们坚不可摧的关系竟为之动摇!从那天起,这份爱有了一个证人,就是修治你。不要恨我,修治,就我一生的体验来看,你就是内部的我,我亦是远游的你,由纪的存在,只是在我的“我”上面砸出了一条深深的裂缝,一道“天渊”。
“修治君,我与由纪只见过三次面。可是每见一次,她在我心里留下的灼痕就愈加刻骨,仿佛每天都有人把她的名字千百次地写在我的脑海里。我曾想把它擦除,但一切都白费工夫,这疯狂的感情像一个旋转的俄罗斯轮盘,我这个赌手永远无法击中正确的数字。我对由纪的记忆可能是真实的回想,也可能有捏造的成分,我每想念她一次,就有一出新的回忆出现在脑子里,无数次的回忆叠加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块复杂的立方体,一块再也分不出每粒渣滓的板砖,拖曳着我在黑暗的深渊中愈加沉沦。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岸上的小餐馆,她离开群岛前,计划要办一个宣传机器赋权的演讲会。我参加了活动,她假装不记得我,对我很冷漠,直到我讲了妹妹的事。我同大家说:“我的妹妹,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十岁的时候。她在那个阴郁的夏天走失了,我们找了她一整天,却发现她孤零零地躺在鹤胜川的溪流边,弯着脊背,纤细弱小,鼻子里涌出可怕的白色泡沫。我们想要救她,却发现那些泡泡已经随着她的生命一起干涸。那天,她穿着湿透的白色衣服,被花儿和群树环抱着,连数不尽的杂草也成了她的软床。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鹤胜川里有鹤,但是我从她小小的白色身体里看到了一抹生灵的影子,她大概已经成为鹤胜川的神灵了吧。如果机器人法案通过的话,”我说,“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的体态复活,以与人类近乎平等的权利复活。”我讲到这里,四下鸦雀无声。由纪落泪了,她说,她从没想过一个船员能够讲述这样的经历,讲述在繁复时光中让人难忘的“失去”。“由纪,”我大着胆子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的妹妹,看到了她长大后的样子。你的鼻梁,你的嘴角,生气时的眼睛……”
“不,我的生活是零,”由纪突然说,“我也不是你的妹妹,我只是一个为机器而生的幻影。我终有一天会完成我的使命。”
我点点头,想要再靠近她一步,可是她躲开了。
几天后,我跟随巨轮出海,与由纪偶尔通过简讯联系。当我再次归港的时候,我利用短暂的假期找到了由纪。我约她出来,她踌躇之后答应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变得很阴郁,不停喝酒,然后告诉我一個疯狂的计划。她说:“你听了之后,也无法阻止我,你要做的,就只是听着而已,就当是酒讲给你的吧。”
“你说吧!”我点点头。我想,她只是需要倾诉,她承受了太大的压力。
“我要被人侵犯了。”她说。
“要……被?”我张大嘴巴。
她并不看我,而是继续述说。原来,越前机器人公司生产了一种半自主型伴侣机器人,名为“爱子”,售价高昂,限量5000件,上市后被迅速抢购一空,于是公司决定加推第二批。在第一批产品里面,据说已经有数十件完全损毁,另外有超过百台机器人在直播、游戏、网络真人秀等节目中被肆意凌虐,或者成为变态者的私享工具。
“他们只是拿机器人泄欲而已。”由纪咬牙切齿,脸上肌肉紧绷,看起来竟有些可怕。
“机器人法案没有通过,他们不就仍是‘物品吗?”我说。
“一旦上升到立法的高度,他们离人就只剩下一层窗户纸了。”由纪说,“他们基本上已经算是弱小版人类,就像孩子一样,只差承认而已。”
“新闻讲,就算法案通过,他们也只享有生命权、健康权等几项权利。”我说。
“对,最重要的就是生命权。”由纪说,“他们是半自主型机器人,他们有情感,有记忆,甚至可能有对事物的独特看法,即使不是人,他们也是一种智能生命。我们要尊重这种生命,他们被我们创造,我们可是父母啊!”
“我们是父母”,我回味着这句话。我多么想和由纪成为真正的父母,我们的儿女会是什么样的呢……
“所以,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由纪说,“我需要整容成机器人的样子。”
“整……整容?”
“我会选一个恰当的时机,潜入越前企业社长常去的夜店,他是一个猥亵惯犯,凭借权势多次逃脱制裁。等到他嗑药或者喝酒后,迷迷糊糊、欲念勃发之时,我会替换掉他的伴侣机器人,他会把我当成机器进行侵犯。我会像发蒙的‘爱子一样激烈地反抗,让他不辨真伪。我研究过录像,并且经过了模拟演练,然后……”
“你要献出自己的身体!”我的酒已经醒了。“你竟然‘演练过?”
“最后,我会告他侵害罪,”她说,“他终究侵害的不是机器人,而是真正的人类。他会得到制裁。我会扳倒越前机器人公司,并且让全世界认清人类正在对机器伴侣‘侵犯这个事实。她们不是玩具,人们对待她们也不是玩弄,而是‘侵犯!”
“可我不确定能否……”
“你有个律师好朋友吧?”她说。
我点点头。我的确告诉过她咱们的事情,修治。
“我的船长,”由纪激动地站起来,“你要做的,是尽一切努力,把这件事情起诉到法庭上去!”
听到这里,我虽有心理准备,却依然陷入纠结。我没想到会把我自己,特别是你卷进这场愚蠢的事件中来,可看着狂热到眼睛发光的由纪,我的心又一下子软了。看到她的果决,我才想起我的懦弱,知道我多年来一直缺少,或未曾醒悟的东西。她爱着机器人,就像我爱着妹妹、我爱着你、我爱着她一样,这是痛彻骨髓、可以交换甚至牺牲一切的爱,这样的爱理应受到保护。
明白这点之后,我心中又燃起了对她疯狂支持的火花。我更加爱她的决绝,爱这崇高的牺牲。我恨不得赶快协助她完成这个使命。这就是爱的证明,就像我对你,修治。我已经向你坦白了她所有的事情,甚至留下了这封足以当作证据的实体信,这就是我对你信任和情感的证明啊。
修治,以你我多年情分之名,拜托了!我付得起所有的律师费用!中原由纪,她家庭的地址是——
五
日头正午,不知不觉间,修治与中原家的会谈趋近尾声。
“中原先生,诉求我基本了解了,经您复述,案情也已明了。”修治说,“能否请您再提供几件证据?”
“请讲。”
“首先是言辞上的肯定。比如,事发时,越前社长是否有威胁的言语或动作、是否有明知受害者是人类的可能性,以及中原小姐反抗的程度。此外,中原小姐身上的伤痕情况,是否为外力造成……”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问我的女儿呢?”中原先生看了看他身边的由纪。
是啊,为什么不直接问当事人呢。修治想。自从进入这座宅邸,他就没有同由纪说过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或者在害怕什么。没有,他没什么可害怕的,在这座诡暗的宅邸里,他作为一个外人,什么都不会失去。但是,只要往蒙着面纱的由纪那边看一眼,修治就感到一股凉意。他仿佛看到了阿茶的幻影在彼端坐着,空气中不停闪现遍体鳞伤却被困住的白色怪物。
“中……中原小姐,多有冒犯,还请您回答以上几点问题。”
“平冈先生。”是动听的女声,穿过薄薄的面纱传来,“社长从来不会说出威胁性的言语,他会直接开始侵害。那次侵犯开始时,越前社长不知道我是人类,可施虐到一半的时候,我确定,他分明听到了我痛苦的低吟,也感觉到了我的呼吸。”
“然后他停止侵害了吗?”
“没有。他没有作声,之后他变温柔了,我后来的伤口就变得很浅,但他的确没有停止侵犯。”
由纪声音微颤,但对答如流。她排演过这段独白,修治心想。
“我懂了。”修治说,然后转向下一个问题。
“中原小姐,您身上的伤痕能否确定是越前社长所为?”
“一切均有鉴定报告作证。”
“鉴定报告证明为外力所伤,但没有明确指向。而且,在身体上,未提取到除本人之外的DNA样本。”
“越前每次发泄完兽欲,都会把……‘玩具给清洗干净。他有这方面的洁癖。”
“或者是经验丰富。”种田插话道。
“那其他证据呢?”修治问。
“我们设置了两个摄像头,但全部被人破坏了。”中原先生说,“好在,由纪利用藏在耳朵里的小设备,录了音,就是有些模糊。”
修治沉吟片刻。
“我能见见被害人吗?毕竟要全面了解情况。”
“她就是被害人啊。”
“我是說……”修治用眼睛看看女人的面纱。
“好……由纪,摘下来吧。”中原先生说。
面纱滑落的时候,修治感觉有光刺入了眼睛。女子洁白无瑕的脸突然露了出来,鼻翼顺柔,明眸闪耀,嘴唇略翘,美得令人心惊。但是,修治曾见过这张脸,他在模模糊糊的无意识记忆里,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汪洋里,曾见过这么一张完美的脸。这是一张具有机器人的光滑质感和完美设计的面容。修治闭上眼睛,想象那个整容的场景,中原由纪带着俗世的烟火气和满身不舍走入房间,接受面部的改造。她一定看见刀剑狂舞,无毒的化学定色料被泵入她的皮肤,表皮被整体移除之后,昂贵的六层覆膜取代了她天然的柔美外表,并被精心雕刻出明暗不一的层次,她就像飘浮在一场设计感十足的梦里,越前企业广告里的美人儿从天上压下来,而她正变成那个无坚不摧的美女。
“平冈先生,我就是中原由纪。”美女说。
修治在炫目的光线中点点头,睁开双眼,回到世俗的房间。他觉得这三间华丽的大房子慢慢缩成了深山角落的一个黑洞,美女端坐于华榻之上,在她身边则堆满了臭虫。
“那么,我……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修治说,“请让我取一点血。”
“血?”
“对,取中原小姐的一点点血,扎手指就可以了。也是要……作为证据。”
“这算哪门子的证据?”种田问。
中原先生伸出手,阻止了老头子的质问。“请便,”他说,“一切听凭律师先生处理。”
修治躬身称谢,然后拿出了取血的小盒子。由纪把左手伸向他。
“不好意思,还是右手吧。”修治再次微微鞠躬说。
由纪毫不迟疑地把右手伸了出来。修治拿住她洁白的手。那肌肤触摸起来,竟出乎意料的冰凉。修治自己的手也开始不停颤抖。
小针扎进去,女子柳眉微蹙。红色的血液渗了出来。修治长舒一口气。
她是人,不是机器。
“交给我吧。”修治说,“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六
立案调查前夜,修治却一直在不安的睡梦中徘徊。梦里看到无胳膊无腿的黄色“人柱”,约有百十根,脸上全挂着谄笑,纷纷拥挤过来,把自己层层叠叠围在中间。
“你帮帮我们吧,平冈律师!”这些人柱边笑边嘶号道,“我们是半自主机器人,已经被人们弄成了残废!”
“法律修改了,可以向法院提起自诉。”修治说。
“休想骗我们!”人柱生起气来,“你明天不就得去检察厅为那女人诉苦,以求得公诉吗!”
说完,人柱横过来,用力把脑袋的部分甩向修治,就像长颈鹿甩着脖子打架那样……弄得修治嗓子很噎,仿佛被人柱给完全堵住……
“法案没有通过,你仍是白忙呀!”黄黄的柱子高声嘲笑道。
早上醒来,天气反常的炎热,修治觉得晕晕的,状态不佳。服药之后,他强打精神出门去,在电车上复习了两小本案卷内容。来到地方检察厅,立案调查室却没开门,女接待员告知他要等到九点。修治只好坐在冷气不足的大厅里等候,县警的宣传人偶又在偷懒,在墙角瘫坐成一团,该死的无人机一直在眼前打转。
“喂,快扫一扫,我能活到什么时候啊?”修治仰头问无人机。
非自主无人机立即在修治头顶停下,淡淡的白色灯光静静地扫射着他的脸。几秒钟后,无人机开口了。
“播报本周要闻。”它说,“新明党发言人称,拟于明年再次提出《有限自主机器人权利法案》;占领军司令部就加快鸟取、岛根等六县撤军与首相会谈;美国联合治疗公司、越前机器人公司合作研发的虚拟人业务完成首次测试,拟于圣诞节前试营上线。”
虚拟人业务?修治突然听到了这个词,那是什么意思?此时,等候室的自动门发出了呼呼嘎嘎的声音,繁杂的脚步声响起,当值检察官、检察助理、警员、行政秘书一股脑儿全拥了进来。
“坂……坂口检察官!”修治从椅子上站起来。
平素热情的坂口检察官这次却冷面相对。
“又是讨厌的自诉案件,麻烦的人,耗费整个上午的时间。”坂口小声说。修治全听进耳朵里,脖颈一阵赤红,脸上只好一直赔笑。
“那么,人呢?”坂口问。
“什、什么人?”行政秘书翻着日程册,迷茫地说。
“自诉人啊!”
“代理律师已经到场了,自诉人未必需要……”
“这可是性侵罪的自诉案件。自诉人不来,我们该询问谁?如何进行立案调查呢?”坂口检察官英俊的马脸拉了下来。
“行、行政!太死板了!快去联络!”一旁的助理检察官急忙喊道,“对、对不起,行政秘书是新人,第一次参加调查。”
“现在招录新人,都不需要面试吗?”坂口像闻到垃圾般摆摆手。
“坂口检察官,”修治斗胆插话,“我已通知过自诉人父女,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
坂口轉过头,冷冷地看了修治一眼。
“好的,那我们去调查室等吧。”他说。
修治跟着检方人员,走进刚扩建完的立案调查室。检察官和助理分别坐在长桌一端崭新的黑色皮椅上,修治孤零零地坐到写有“自诉方”的那侧,闻着真皮散发出的腥腥的味道,头脑更加昏沉起来。
“好,我们先走流程。”坂口检察官说,“现在进行的,是本厅今年第二十二号自诉调查,我是听取控诉的检察官坂口公房,自诉方是否申请回避?”
修治涨着脑袋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小小的意见。
“自诉调查需要三名持证检察官出席。”修治说,“但是,今天却……”
“有我、水上检察助理,还有……”检察官向一旁偏偏头。
“那个,津岛助理请了病假。”水上检察助理小声说。
“竟……算了。那么,你!”检察官指向坐在门边的行政秘书,“你有没有检察官资格?”
“有,我刚拿到半年……”行政秘书站起来说。
“那就戴上你的徽章,坐到这里来。”检察官说。
于是,行政秘书手忙脚乱地翻出秋霜夏日章,笨拙地往胸口上别,却掉在地上。
“徽章都不会别吗?”水上助理咕哝着抱怨,“你没有经过培训吗?”
“对……对不起。”
“怎么样,平冈老兄,让行政秘书一起参加吧。”坂口检察官嬉笑着朝修治问。
“好的。”修治无奈答道。
“你还用查验证件吗?”
修治笑着,摇摇头。
此刻,行政秘书在对面摇摇晃晃地坐下,额头上的冷汗慢慢收住。另一边,修治的汗也在越来越足的冷气中消了下去,面对难得认真起来的检察官,他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这场艰险的无把握之战,终于要打响了。
七
九时二十五分,自诉人中原由纪在父亲和“心理医师”种田先生的陪伴下,来到了检察厅立案调查室。
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由纪叙述了案情。
“三位检察官,我是自诉人中原由纪,现控诉越前机器人公司社长越前哲郎性侵罪。之前,越前机器人公司利用专利权,生产了几千台伴侣型半自主机器人爱子,并大量出售给虐待狂和性变态者使用。爱子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识,所以能感受得到痛苦,施虐人在爱子的痛苦呻吟和凄惨哭泣声中,得到了比虐待非自主机器人更大的快感,而越前社长自己,正是一个侵害惯犯。我作为机器人权利呼吁者,为了揭发越前的施虐行为,进行了痛苦的手术,整容成了爱子的相貌,并且潜入社长常去的高级夜店,装扮成他留作自用的伴侣机器人。在他喝醉的夜晚……”
“等等。”坂口打断了陈述,“你是什么时候潜入夜店的?”
“周二晚上。社长习惯在周二召开对策研究会,如果营业顺风顺水,他晚上就会去享受生活。”
“你还蛮了解他。”
“我视他为仇雠。”由纪平静地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的冷静克制令修治惊讶不已。
“这是你第一次潜入?”
“不,第一次扑了个空,这是第二次。”
“你是几点潜入的?”
“检察官,”修治开口道,“这与本案调查没有关系,被害人潜入的不是私人住宅,并非犯罪行为。”
“这可难说,这家可是顶级的私密夜店。”坂口检察官说。
“难道,你打算起诉我们入侵私宅?”种田突然说。
“不会。”坂口笑着说,“没这个必要。因为我猜想,这潜入行动和你们的诉求一样,是完全可以忽略的过家家游戏。”
检察官可以这样说话吗?修治想,他看了看头顶,无人机已经消失不见。种田老头子想要继续追问,被中原先生拦了下来。
“中原小姐,请接着说。”坂口摊摊手。
——越前社长进来的时候,我在L形沙发的最里边坐着,这L形沙发,就是为会员随时行苟且之事准备的。我将灯光调得很暗,社长进来后……
“等一下。”坂口问,“你把灯光调暗的目的是什么?”
“是害怕他仔细看我的面容。”由纪说。
“是吗?”坂口高兴地把脚从膝盖上跷起来,“故意让他无法区分真人和机器?”
“是因为我害怕。”由纪说,“我毕竟是一个女人,既怕他看我,更怕我看他。我害怕看清他的面孔,看到这个性侵犯油光水滑的可憎嘴脸,我会恐惧憎恨到生不如死。”
“或者是,害怕自己会放弃引诱?”水上检察助理追问。
“检察官,本陈述与自诉方的主张无矛盾。”修治起立说,“显而易见,越前社长的侵害意图,早已在进入房间、看到由纪小姐之前就已形成。被害人把灯光调暗,并非主动引诱社长犯罪,只是一种缓解恐惧的行为。就目前来看,越前社长是否采取了侵害行为,并且该行为是否导致了侵害结果,才是我们需要查明的事实。”
“嗯,姑且听听你的。”坂口饶有兴趣地把身子向前倾,“不过,由纪小姐,我在今日明晃晃的白昼之下,也不能分辨出你是真人还是机器人。”
由纪那像机器人般光滑的嘴角抽动一下,并没有接话,而是继续叙述下去。修治松了口气。中原先生也紧张地攥紧纸杯,将白水一饮而尽,辅助人员很快将纸杯拿走了,更换新的饮品。
“社长进来后,醉醺醺的,一言不发,竟直接扑了过来。我害怕他吐在我的身上,赶快退让,但他还是牢牢把我压在身下。我咒骂他,踢打他,问他是谁,甚至喊他社长,他全都没有反应,只是他全身发抖,发出兴奋的呜咽声……”
“兴奋的呜咽?”坂口问。
“对,就像他某次酗酒在马路裸舞,被警察扣下时那样。”修治开口说,“另一回,他在停车场与情妇缠绵时,都出现类似的声音。我可以提供这两段录像。”
坂口摆摆手,让由纪接着讲。
“挣扎到一半,我深浅不一、人类般的呼吸声被社长察觉了,但他却没有收手,直到整个侵害过程结束。最后,我周身疼痛,便大哭起来。不知为何,他似乎也很痛苦,低声号叫了几句,就走掉了。”
“整个过程中,社长说话了吗?”
“没有。”由纪说。“我录了音。在我问他、踢他,甚至哭喊时,他都没有说话。”
“这不就无法证明侵害人是越前社长吗?”
“不,这刚好能证明侵害人是社长。”修治将几张图片摊在桌上,“侵害前一天,越前社长自己在社交网络上称因压力过大而失声。”
“多完美的巧合。”坂口检察官说,“还应感谢无孔不入的网络。”
“另外,在反抗的时候,我揪下了社长衣物上的金色领带夹。这是我保存的唯一证物。”
“自诉方请求调取越前社长离开夜店后,直至回到住宅期间,无人机拍摄到的高清图像。”修治说,“通过与社长来夜店之前的图片作比对,就能知道社长是否是侵害犯了。”
“好吧!”坂口说,“水上,电话通知警务关系部,马上去办。”
“可是就因为这点事……”
“快联系!”坂口说,随后又耳语几句。水上助理立刻站起来,跑了出去。坂口检察官也慢慢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圈,活动活动了关节,又重新坐下。
“就算侵害者是社长,又怎样呢?”坂口说。
“那么,”修治挺起腰板,“我们就请求检方以性侵罪起诉此人。”
“证据仍然不足啊。”坂口说。
“自诉人势单力孤,所以掌握的证据有限,但足以引起检方重视了。”修治说,“所以,恳请检方以公权力搜集证据,调查起诉此案。”
“这件事情,即便证据齐全、侵犯事实成立,我们也没有起诉的理由。”坂口说。
“请您明示。”
“主观上,越前社长无侵犯人类的意图,他进屋之后,想要侵害的是伴侣机器人,并非被害人。按当时屋内的昏暗条件,他无法辨明等在那里的不是机器人。”
“检察官,性侵属于行为犯罪,只要行为人完成了侵犯行为,犯罪即成为既遂形态。他的确侵犯了由纪小姐的身体。”
“代理律师不要避重就轻。”坂口说,“所謂‘行为犯罪要以满足要件为前提,而构成性侵行为的前提是违背女性的自由意志。”
“是啊,面对由纪的抵抗,越前不是没有收手吗?”
“不。被害人明知越前要来侵害机器人,却伪装成机器人的样子等待侵犯,实际上构成了对侵犯行为的承诺,所以越前社长的行为不会构成犯罪。”
“侵犯开始的时候,的确如此。”修治说,“但当侵犯进行到一半时,越前社长已经察觉到他侵害的是个真正的人类,但仍没有停止侵害行为,直到完成了整个过程。”
“他处于醉酒状态,未必能认得出人类。”
“醉酒不作为免责理由。”修治说,“而且,检察厅就用‘未必这样模糊的词语来说话吗?不是应该首先立案,调查出真相,再向法院起诉,以维护公正吗!”
“可你记得吗,《刑法典》第二十二章规定……”
“我六法全书比您背得熟!”修治站了起来,“检察官先生!”
坂口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坂……坂口检察官,”修治自觉丢脸,赶快坐下,“对不起。”
“没关系,我现在不诘问你啦,平冈律师。”坂口转向一旁,“我要拜托中原小姐一件事。”
由纪飞快地把头抬起来,直视检察官。
“中原小姐,”坂口说,“我想请你再表演一次,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八
全场立刻寂静下来,检察官们看着中原由纪的方向。由纪面无表情,依然呆坐在椅子上。
“坂、坂口检察官,您是什么意思?”修治说。
“我的意思是,请被害人表演一下,可以被醉汉越前哲郎认出是人类的、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反对。”修治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表演出来被侵犯时的呼吸!”
“律师,你脑子坏了吗?”坂口说,“反对?反对什么?这又不是法庭。要求法官呵斥我吗?我只是出于检方的审慎,提出请求而已。”
“我无法表演,”由纪咬着嘴唇说,“我拒绝。”
“你当然有权利拒绝。”坂口说。他笑着把身子往后仰,靠在散发皮腥味儿的柔软椅背上。修治突然觉得有种诡谲的不安感升腾起来,他看看面色凝重的中原父女和种田,又看看检方的三人。
“那我提出全面检查身体的话,不知道你是否会拒绝呢?”坂口接着问。
“检察官,”修治说,“难道,您认为她……”
这时,检察助理推门冲进来,打断了修治的讲话。他径直附在坂口耳边,低语几句。坂口点点头。
修治顿觉可疑,急忙起立,大声提出要求。
“那么,检察官!”他说,“根据现有证据,能够同意由检方着手调查吗?我们只要求调查而已。”
“好啊!”坂口检察官也站起身来,如夜半的赌徒那般,向桌上重重甩出一沓照片——“但你先告诉我,这件事应该由谁来调查呢!”
修治俯身去看,却看到搜查照片上清晰地呈现出一具卡在窄窄电梯井中的尸体,是具男尸,头部变形,双腿被绳索捆绑。身边的中原先生一下把照片抢过去。
“这是……”
“这是凌虐机器人网站Motherless Robot的创始人,”坂口说,“中原先生想必不会陌生。”
“我怎么会认识……”中原开口辩解。
“发现尸体后,我们到被害人家中搜查。在密室里,我们找到了一小袋肉块,经调查,确信是中原由纪的……一部分。”
“什么!”修治像触电般蹦起来。
“由纪的……”中原先生慢慢站起来,手扶着桌面微微颤抖,“怪不得……”
“在电梯井男尸的身上,检验出了中原先生的指纹,此外,还有中原先生毛发的DNA。你以为我们刚才送检的,是所谓无人机录像吗?实际上,是刚刚从杯子上提取的,你的信息喔。我今天自始至终与你们对峙,一口气拖到现在,就是为了拿到你的信息,并等候最终的检验结果。”
“浑……浑蛋!怪不得……我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她。”
种田老头子在一旁叹了口气。修治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心中的震惊和狐疑使他摇摆不定,调查室的阳光仿佛变得暗淡,空调冷气从四周不停地灌进来。修治扭头,看看越发瘦小的中原先生。中原先生则攥紧拳头,目眦欲裂。大约一分钟后,他稍许平静,开口讲话。
“我承认。这……这是继越前社长之后,由纪自作主张做的第二单……可没想到,凶手的兴趣如此血腥残忍。这人渣直接杀掉了由纪,像对待机器人那样,凶杀,肢解,支离破碎。”
“所以,你便亲手报了仇?”检察官继续问。
“是的。人渣发现由纪并非机器人,却仍然害死她,所以我必定要复仇。但我……没能找到由纪的全部尸体。”中原先生猛地捶打桌面,骨头碰撞金属,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么,这就算是认罪了。”坂口说,“中原先生,你觉得你是合格的父亲吗?”
“我为女儿报仇,而不是让罪犯从你们这些肮脏的爪子里逃脱。”
“你由着女儿去被人侵犯!”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人拥有信念才能活着。你有你的信念,我和由纪,有我们的信念。”
“她为什么会做這些事?为什么会变成义无反顾的机器人权利者?”
“你知道曾被越前企业并购的公司——专门生产早期机器人的橘工业吗?”
坂口检察官想了想,点点头。
“我曾是那里的员工。由纪是我领养的孩子,她没有妈妈。小时候,我告诉她,她的妈妈……是机器人。她闹着要看妈妈的样子时,我……”中原先生闭上眼睛,“我便给她拿了一台,公司的试作机。”
“试作机?”
“内部实验用机器,并没有量产。”中原先生说,“由纪很喜欢它,每天和它说话。当年的机器人还很原始,都是非自主型号,只能简单地对对话、讲讲新闻、唱唱歌,驱动一些电器。但是由纪毫不嫌弃。‘她和妈妈长得一样吧,由纪常说。”
“日常保养全由你一个人完成?”
“这款机器人优化得不彻底,所以经常出现故障,需要更换部件。我便借职务之便拿回来零件更换。不过……”中原先生叹了口气,“橘工业被并购后,早期型号的机器全部停产,再也没有零件可换。她的妈妈……终于慢慢变成了废铁,再也不能开口讲话了。”
修治听到这里,突然感觉一阵刺痛。他一下想到了阿茶,阿茶同样承受了失去母亲、失去妹妹的痛楚。那年,阿茶在茫茫大海上见到由纪时,除疯狂的爱意之外,是不是一下子产生了共怜与共鸣呢?不同的是,阿茶将自己托于大海,托于出世的孤独,而由纪则把自己托于斗争,托于入世的困苦。这是两种选择,注定擦肩而过,又奔向同样的终点。修治把头转过去,看着依然决绝而茫然地坐在自诉席上的“中原由纪”。那已经不是阿茶的由纪,而是台完美的机器。不知道它能否理解今日在立案调查室内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在数据激烈碰撞快速运算着的钢铁心脏中、在颅内人造神经元秘密编织的纳米公路上、在这一切固件纵横交错形成的半自主的意识里,像一个真正人类那样,对往事留下一点悲伤而可怖的印痕。
这时,坂口向等在一旁的县警摆摆手,两名警员走上前来。
“等等。”中原先生举起手腕说,“人是我杀的,我会认罪服法。可是,今天的调查还没完。”
修治一下缓过神来。对,由纪死之前,被越前社长侵犯一事,尚未说服检方提起公诉。他立刻举手发言。“坂口检察官!”修治喊道。
“怎么了?你还要说什么?”坂口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不管这案子了吗?修治纳闷地想。突然,像脑中穿过一道电光,整个意识猛然通透。他愣在当地,随后,把手慢慢放了下来。
“平冈律师,快啊!攻击他!要求提起公诉!”中原催促道,“由纪虽然不在了,我们还要为她争个公平……”
“不,中原先生。”修治说,“我们……没必要再争讼了。”
“为什么?”
“我认为,由纪她……没有被任何人强暴。”
>> 九
“律……律师!”中原先生说,“你给我说清楚!”
“中原先生,没有人在经历痛苦的侵害之后,能够第二次投身于这种‘事业!”修治说,“并且,在由纪的伤情鉴定中,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即便社长做了清洗,也不可能这么彻底。我们手中,实际上……什么证据也没有。”
“那天晚上,”坂口检察官开口,“无人机在一家纪念影展上拍到了社长,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不!”中原先生怒吼道,猛然拍着桌子,“线人告诉我,那天晚上,社长的确进入了由纪的房间!”
“这么一来,”坂口说,“只能说明,进入房间的并非社长本人了。”
“那……那是谁?”
“实际上,我刚刚接到通知。越前哲郎社长提出要来检察厅,向自诉调查班尤其是向名为‘平冈修治的律师说明一切。”
“什……什么!”修治站了起来。
“我要见他。”中原先生说。
“但是,你们的控诉仍未撤回,只能向检察厅交涉,与被诉人见面不符合程序法规定。”
“那就算了……不见就不见!我还是要为由纪讨回公道。几周后,我照样会来提起自诉……”
“好吧。”修治说,“公办律师平冈修治,档案编号37-35-10,放弃辩护。”说完,修治从西装领口揪下了象征执业资格的葵花天秤徽章,拍在检察厅光滑发亮的桌面上。“我愿承担拒绝辩护的一切法律后果,并且,我本便不打算做律师了。”
“你……你这叛徒!”中原先生吼道。
“厅堂之上,以一册法案是否通过衡量权利,又有何益?人伦之中,以三寸之舌左右逢源模糊真相,又有何欢?十年沉浮,我做一个彻头彻尾的争讼工具人,又是何苦?”修治说完,举起手边的徽章,用力扔向调查室角落的水槽,那金色的小玩意儿沿着米色的陶瓷表面转了两圈,便滑进深不见底的缝隙里。
“平冈律师,补章费要一万元呢。”坂口检察官说。
“暂且退让吧!”种田老头子拍拍中原先生的肩头,低声说。
中原先生瞪大眼睛看着修治,张开嘴,像鲤鱼般直了直身子,最终却一下瘫坐在椅子里,再也没有了争辩的力气。
“好。请越前社长到检察厅来。”坂口对水上检查助理说。
“社……社长已经来了,正在调查室门外。”行政秘书说。
“谁让他进来的?”坂口皱眉问。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让警卫把他引进来了……”行政秘书低头道歉。
“你……等着受处分吧!”坂口恼怒地威胁道。今天怎么诸事不顺,他想。随后,他大声吩咐警员:“快让越前社长进来!”
十
越前哲郎走进来时,穿着白西装,戴着一副变光眼镜,脸像沙皮狗一样下垂,额头上有两大块暗淡的老年斑。这便是越前企业的控制人吗?修治想。看到社长进来,中原先生像狗一样猛地起身欲扑,却被种田死死按住。
动物,全都是动物而已。修治想着,习惯性摸了摸自己的徽章,却落个空,不由得讪笑一声。
越前先是深深地冲自诉席鞠了一躬。
“首先,向由我引起的误会说声抱歉。”
中原先生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起来。
“其次,也向平冈修治律师说声抱歉。谁是平冈律师?”
“我是。”修治举起了手,“为什么要道歉?”
“我是替您的朋友,石川茶一郎向您道歉。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心愿。”
“阿茶?”
“对,他是这么叫自己的。那么,石川茶一郎,或者说,数码意义上的茶一郎也来到了现场,他有个口信要留给你。”
“什么意思?阿茶他……”
越前社长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台小小的机器,摆放在桌面上。阿茶头部的全息投影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头发和脸庞。
“视觉技术所限,只能呈现绿色的影像。”越前说,“但我保证,在这后面,是真正的茶一郎。”
“这是……阿茶?”
此时,全息投影开口说话了。
“下面播报,阿茶致修治的口信。”
嘀的一声,口信开始了。
“修治,你曾说,我是一匹白马。当沾染上罪恶的时候,白马就会死掉,就会变异,就会瓦解。你只对我说过一次,但是,我终生铭记。即便你忘了这一切,忘了我们曾经的友谊,忘了一起度过的苦闷绝望的岁月,我也会记得你,会记得你曾把我形容成白马这种动人、美丽而短暂的生命。我即是白马。”
我怎么会忘。修治咬着牙想。
“想必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上一封信。在得知由纪牺牲身体的打算后,我彻夜不能安寝。我要拯救她,但又想不出好的办法,她绝对不会听我的劝告。毕竟我对于她而言,只是见过两三次面的普通朋友而已。于是我托父亲朋友的关系,找到了越前企业,向社长告了密。可是……”
说到这里,阿茶的影像眨眨眼睛,尝试看向社长的方向。
“继续说吧。”社长说。
“可越前社长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依然会这么干啊,因为我不知道她是真人呀!对簿公堂,我绝不会输。
“于是我跪下,苦苦哀求社长。我答应您的一切请求,我说,我的命就是您的。要么,让我替您去吧,区区一个女人,为此让您陷入麻烦之中,不值得,太不值得。
“社長想了想,答应了我的请求——你真的要把命给我吗?他说。
“是的。我说,事成之后,我随您发落。我可以刺腹而死,也可以请您随意摘取器官……
“不,我不会要你的命,越前社长说,我只是,要你换一种存在的形式,甚至,让你获得‘永生。
“我答应了这个条件。在线人来报的时候,我代替社长,在夜晚进入了由纪的房间。由纪抬起头,看到穿着社长衣服的人是我,惊恐不已。我向由纪说明了一切,她很愤怒,要我永远别出现在她眼前。我看着她极其麻烦地制造伤痕、伪造录音,但我没有碰她,由纪,是清白的。我必须向修治留下这条口信,以证明由纪是一个清白的女人,而越前社长,同样也没有犯罪……”
“清白……之身。”中原先生从鼻孔中喷出一股不屑的冷气来。
“什么叫换一种存在的形式?”修治问。
“你们现在看到的,其实是石川茶一郎的虚拟人。”越前社长说,“是本社与联合治疗公司合作研发的项目。它比永远无法取得突破的半自主机器人更加接近人类,因为,它就源自活生生的人。”
“我……听说过这玩意儿。”坂口检察官摸着下巴说,“新闻中的思维克隆技术?将人的记忆、行为方式、人格特征复制之后上传,成为数字的、虚拟的意识?”
“是的,我们突破了瓶颈,”社长说,“触摸到了苍穹。”
听到这里,阿茶的虚拟人,或者说思维克隆人,在检察厅闪着寒光的桌面上眨了眨眼睛。
“这就是,你和阿茶的交易吗?”修治说,“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言重了。我社与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签订了平等合约,他自愿参与试验。他的意识被复制后,上传到了我们的服务器,受到妥善的爱护和保存。甚至……有可能因此得到永生。”
“可他永远失去了肉体。”
“他没有放弃任何人身权利。”越前说,“生命权、健康权,以及谈恋爱的权利……”
“笑话!他不是完整的阿茶!”
“是绝大部分的阿茶,”越前说,“是阿茶的核心。”
“那真正的阿茶呢?”修治问,“阿茶在哪里?”
“修治,真正的我不存在了。”桌面上的阿茶突然说,“不可能存在两个我。这在伦理上是不能被容忍的。”
“那……他到哪里去了?”
“他遵守了合同的约定。”虚拟人说,“他……死了。”
修治感觉凉意从头顶渗入脚心,全身的骨头剧痛欲裂。
“越前哲郎,乘人之危者,伪君子。”修治说,“你只是需要一个实验品、牺牲品,正好阿茶送上门了。”
“这是他的选择。”越前社长说,“我不可能选用正常的人做实验,只能用求死之人。虚拟人诞生,原人必须死亡,虚拟人要得到身份,原人必须抛弃身份,一个人不可能拥有双份的生命,否则会产生人际、伦理、社会上的巨大问题。茶一郎对本项目,不,对人类的贡献,是无可比拟的……”
“我不承认这是他,我只承认真正的茶一郎。”
“如果你说阿茶的肉体。”虚拟人说,“他已经死了。我们共同存在了一段时间,经过了数周试验、磨合和调试,他终于完成了使命。而我,就是脱离了束缚的阿茶,是阿茶的魂灵。我们是同一个人,拥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情感、共同的回忆……”
“不。”
“你记得我们读书时候吗?有一年,名演员三国连太郎去世。我们连夜在学校操场用拖把写了大字,第二天被罚清洗整条跑道。你记得我们写了什么字吗?”
“不记得。”修治沮丧地说。
“永远的青年,三国连太郎。”虚拟人咧嘴笑着说,“另一次……”
“这些只是记忆而已,只是你僵化的记忆。你仍是机器,是自视甚高的可怕算法,是个数码世界的僵尸,没法发掘出任何新的东西。而那些真正的阿茶的做法、阿茶的情感……”
“不,我就是阿茶。我的意识复制、上传到了这里。”
“我收到了阿茶的两封信,不管是纸书,还是今天的口信。这两封信里,充满了对由纪炽热而蛮不讲理的情感,对妹妹充满痛苦的追忆,对朋友真诚不加掩饰的倾诉,对这个世界晦暗而不能改变的绝望。那是真正的阿茶,而不是只会狡辩的怪异机器。”
“可修治,这两封信……”虚拟人说,“都是我写的啊。是意识上传之后,新的我写出来的。与他无关啊。”
修治愣在那里,感到惊人的沉默覆盖了自己的心脏,又在巨大的空洞中层层衰减下去。他已经无法分辨出信的口气,无法得知真正的阿茶和虚拟人的区别。他无法挽回地动摇了,他知道,心中的一块坚硬的厚土正离他而去,它带着阿茶过去的美,带着往昔珍贵的记忆,带着那匹白马和叫作中原由纪的倔强女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名为新时代的走廊的尽头。
“好了!各位投资人、各位董事、各位专家,今日之测试目的已完美达成。”越前手扶左耳说,“经实地检测,我亦亲眼所见,即使是多年好友,也无法分辨思维克隆人与原人的不同之处。结论——完美复制。”
“你在和谁说话?”坂口检察官问。
“项目,成功!”越前哲郎摊开双手,似乎在舞蹈着奉献出这个绿色的宝贝。
“不行,由纪!越前!血债血偿!”中原先生突然暴起,冲向检察席,“那些遭虐待损毁的机器人怎么办!让商人在这里操纵司法,你们检察厅都是饭桶吗!”
“逮捕他。”坂口说。
屋内的三个警察全部扑向中原。此时,一旁的种田老头子却大叫一声,轰然摔倒在地,白目上翻,全身抽搐起来。正当人们手足无措之时,行政秘书站起身来,从西装怀内掏出手枪,冲越前社长连开三枪。大亨越前哲郎血溅当场。坂口回过神,一把抱住行政秘书,将他摔倒在地,警员和检察助理按住他的四肢,把枪夺下。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坂口怒喝道。
“种田十三。”行政秘书咧嘴笑着说,碎裂的玻璃在左眼珠上扎着,稠血如同岩浆般流下来,流进嘴里,染红了洁白的牙齿。“我就是烧掉议员宅邸的那个人呀。”
坂口抬头看过去,却发现种田老头子已趁乱消失不见,只剩被铐在地上挣扎的中原。四目相对,中原开始哈哈大笑,他的泪喷溅出来,落在伴侣机器人的脚边。此时,中原由纪的机器替身却站了起来,她身处这混乱的一幕中,第一次略微感受到电子神经元组成的稳定世界的崩塌。有人在喊话,有人在向外跑,没人顾及她。于是她摇摇摆摆地走到桌子旁边,仔细看着散乱的案卷材料最上面那张中原由纪的半身照片。漂亮的女人,旁边却是血腥难看的图片,一具尸体。这是从美到死的历程,人的腐烂,就像机器人作为物品的灭失。这就是死。她第一次有了生与死的概念。于是机器人抓起这几张照片,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修治瘫坐在地上,直直地盯着他的朋友,绿色的阿茶,唯一的阿茶。
“修治!”虚拟人说,“……的南方。”
“什……什么?”
“去,佐贺的南方。”
修治记住了这句话,愣愣地点点头。
“干得好,修治。”虛拟人说,“人们生活,虚度时日;人们死了,回到故乡。我的朋友,白马的骑士,平冈修治。我,永远的青年,石川茶一郎。”
>> 尾声
秋天的末尾,便是冬季的发尖儿。这个季节的旅人本应裹上厚厚的呢子外套,可佐贺地区没有这么寒冷,今年又是暖冬。修治沿着“有明海”的广阔海滩徒步旅行,竟觉得心旷神怡。
门扉敲响,风铃叮咚,这是修治在佐贺进入的第四十二家便利店,他依然在寻找朋友的踪影。便利店中的电视播送着新闻。越前哲郎本尊已死,但他的虚拟人正在辩论节目中指点江山,这位幻影大亨目前正致力于推动立法,“虚拟人权利限制法案”代替之前的机器人法案,被提交到议会讨论。各物种光怪陆离,各执一词,林林总总,全都使修治提不起兴趣来。
“请问,”修治举起手中的传单,“这个男人,您见过没有?白净、瘦瘦的,说话慢声细语。”
便利店的老店员抬起眼睛,对着照片仔细看了几秒钟。
“抱歉,没有。”他说,“这是您的什么人呀?兄弟吗?”
“不,是我的同乡。”修治说,“还是谢谢您。”
“不要担心。”老店员说,“无论漂泊多远,人总会回家。”
“是啊。”修治说,“但我也说不好,哪儿才是他的家。在记忆里有他的母亲,在溪边有他的妹妹,在学校有他的好友,在海上有他的爱人。”
“多么幸福的年轻人。”老店员说,“我啊,一辈子就没离开过故乡,从没离开这个海边的小地方。”
修治点点头。“不错,毕竟是小小的、美好的故乡呀!”
他把手插进风衣口袋,攥紧了阿茶的信。
——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