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龙
当前我国推进城市化进程中,农村青年群体是劳动力队伍的主力军。在城乡社会变迁的复杂图景下,他们的生存就业状况关系到众多农村家庭的生计和未来。其中,受城镇化征地拆迁影响,成长于城乡边缘地带的失地青年面临着突出的问题和挑战。以往一些新闻报道曾将处于城郊经济富足地区的失地青年描绘为“啃老族”“躺赢一代”,认为他们在获得补偿之后不思进取、精神颓废。这种单一刻板的贴标签行为不免引发对该群体的污名化责难,容易忽视相关社会结构和文化影响,轻视行为背后的结构性成因。
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风险社会框架指出“个体直观的感受反映着社会变动”(贝克,2004)。伴随城市化、现代化的高速发展,社会风险的加剧成为必然的衍生品之一。除了客观存在的经济社会发展困境,风险内化至群体心理层面,成为社会情绪紧张和焦虑的源泉(顾柏等,2010)。反映在失地青年身上的问题和矛盾,不仅是微观角度的情感波动,也与宏观层面社会风险的加剧密不可分。乔纳森·特纳有关人类情感的社会学理论阐释道,“对社会结构和文化的承诺、愤怒或疏离等产生于特定的条件之下,并且这些情感对社会结构和文化具有影响力”(特纳,2009)。由此可见,从情感结构角度进行分析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市民化转型中社会风险的影响。因此本文将通过探索该群体在就业问题上的情绪感受,挖掘社会风险在情感结构维度内化的表现及影响,进一步厘清失地青年发展困境的症结。
面对上文提及的“颓废”形象,一些研究通过分析调查数据做了部分验证,表明失地青年精神上困顿迷茫与拆迁后获得富足赔偿有关。青年个体文化教育水平有限、家庭教育缺失、社会资本薄弱、缺乏可持续的就业配套政策,也都是问题的来源(芮正云等,2017;江维国等,2019)。还有研究从能动性角度分析青年的迷失,提出“被围困”的群体特征,认为在物质、社会、家庭、精神等多方面表现出弱能动性的状况(钱全,2019)。这些研究细化了青年特征和困境解释,但还未跳出媒体传递的负面印象。为扭转静态负面视角,有研究从转型适应的角度认识失地青年,利用再社会化概念分析,认为存在阶段性适应过程中经济社会适应不平衡的问题(周晓春等,2016),还有研究从社会转型和生命历程的视角理解失地青年的处境,认为城镇化发展使得失地青年在发展要求面前形成或“超前”或“滞后”的“偏离性”特点(李斌等,2017),也引发他们的内在紧张和压力(曾冬霞等,2017)。这些研究将青年发展与社会转型特征加以联系,为寻找问题形成的结构性因素带来新的视角。
过往有关农民市民化的讨论涉及对失地青年转型问题的分析,对他们的处境表现出相对积极乐观的态度。有研究从身份认同角度对比不同代际失地农民的城市化水平,发现青年在劳动方式、文化观念、人际互动等方面表现出更强的城市特征,认为这受到其对土地的依赖水平、生命历程阶段等因素的影响(文军,2004;毛丹,2009;汪小红等,2014)。吴莹等(2017)对回迁社区的调研则发现,仍然以农为生的上楼农民对村民身份认同更强,市民化转型更慢,并且没有年龄群体的差异。由此可见,在顺利实现市民化转型的问题上,失地青年较其他代际群体更具优势,但也受到例如土地、家庭关系、就业市场等传统力量和新秩序的叠加冲击。那么如何解释这些因素与失地青年就业转型的联系,以及它们在风险内化问题上有什么作用及关联?
贝克(2004)在论述西方风险社会的后果时,认为社会成员将经历个体化浪潮,在社会分化过程中,逐渐降低对集体生活的依赖程度,将自己作为生活规划的重心,成为以市场为中介的自身生计的能动者。这种个体化模式由解放、去魅和重新整合这三重标准构成,具体是指个体逐渐从传统语境下的社会形式和义务中脱离,失去传统安全感的保护,重新整合到由教育体系、职业生活和社会保障体系等新的社会规则塑造当中。在经历这一模式转型之后,个体将越发依赖于来自制度的标准化控制。由此,有关劳动、教育、社会保障的制度建构深度影响着西方个体化的变迁。
然而与西方高度现代化的社会状况不同,有学者认为我国社会存在贝克所言的“解放”和“去魅”现象,但还未出现“重新植入”的控制或社会整合,这是因为我国的现代化进程是传统、现代和后现代的压缩,尚不具备西方发达工业国家受福利国家保护的劳动力市场社会(王春光,2013)。同时中国的个体化主要在国家推进的社会改造中产生,并在市场经济改革下、国家撤出时,迫使个人自我依赖、积极竞争(阎云翔,2009)。因而在福利体制欠发达的条件下,我国个体化进程仍与传统的集体力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个人也会“面临不可靠的自由与不确定性导致的风险内化或心理化”(阎云翔,2012)。由此可见,在现代风险对个体的要求越来越高,强调个体独自面对和承担转型生活时,社会层面的问题越来越容易被视为心理层面的问题。在失地青年就业转型的过程中,经历征地拆迁的环境变迁,同时面临复杂的现代劳动力就业市场,他们的情感状况不仅是个体的主观反映,也是风险内化的展示,受到外在压力的影响。
目前,国内有学者将个体化模式的三重标准建构成解释我国农业转移人口转型的“脱嵌—再嵌入”框架(郭戈,2016;张方旭、文军,2016;李斌、汤秋芬,2018),这一框架系统地分析了该群体从农村向城市转移过程中,传统力量与现代制度对其的影响。具体地,“脱嵌”指的是个体从外在的社会约束中脱离出来,主要指传统的家庭关系、社会网络、土地资源等传统集体力量的约束;“再嵌入”则指个体重新整合进入新的社会制度当中,参与城市劳动力市场,嵌入现代福利制度体系的过程。然而,在我国压缩现代性的社会背景下,这一过程始终面临不完善的局面,存在嵌入困难、迷茫性脱嵌等问题。既往有关情感体验的理论阐释认为,情感的动力机制蕴含于生物基础、同时也蕴含于社会结构和文化之中。一定的社会文化条件会产生某种情感,同时情感也会对社会文化条件具有一定效应(特纳,2009)。在失地青年的情绪感受问题上,本文认为这是具有能动性的个人参与社会竞争的结果,受到社会风险的结构性约束,反映了现有城市化风险对微观情感的形塑。
综上,针对被动卷入城市化进程的失地青年,本文将在“脱嵌—再嵌入”分析框架基础上,进一步探索他们在求职就业过程中的情感体验和风险内化的表现,提出以下三个问题并试图进行回答:(1)在试图争取更好的就业机会、参与城市劳动力市场竞争时,为何不能顺利地“再嵌入”?(2)试图从传统力量(例如家庭、集体和土地)的束缚中抽离时,是什么原因导致难以彻底“脱嵌”?(3)不彻底的脱嵌和再嵌入不顺两重机制促使失地青年生成怎样的情绪感受,对他们的发展带来怎样的影响?
早年有关失地青年研究多集中在东部沿海经济富庶地区,研究者多关注经济富足后其他社会性发展的需求(秦均平等,2011;赵庆,2012),相比而言对西部地区土地征收后青年群体的发展关注较少。近年来西部地区城镇化发展呈现追赶型特征,2000—2010 年城市开发中一些规划不足、盲目扩张、补偿落后的遗留问题在近十年来已有所呈现,不同年龄阶段农民群体的社会适应问题也亟待关注。
H 社区位于西部某中等城市郊区,最初建设目的是安置城区和城郊农村的拆迁居民。2005 年,Q 村居民陆续搬入这里,成为最早的一批居民。该村原村庄区位状况较好,位于交通主干道附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该市重要的蔬菜种植基地,后在城市开发过程中土地逐渐被征收,村民于2005 年左右集体上楼,分散居住在H 社区。在此之前,大多数村民家庭主要依赖蔬菜种植和房租收益,上楼之后,这些经济来源被迫中止,大多数中老年居民赋闲在家,少数人通过“4050”人员就业安置政策从事保洁、保安等工作。H 社区附近的服务业和新兴的建筑工地上创造了大量的工作机会,35 岁以下的青年人大多会在家附近打零工谋生,工资水平普遍在每月3000—5000 元。他们普遍表示虽然对自己的现状不是很满意,但也缺乏对生活的长远规划,多数人将问题归因于Q 村当年的安置补偿政策①Q 村补偿安置方案,按家庭户在册人口每人获得25 平方米的免费补偿,置换房屋余下的面积以每平方米725 元到760 元不等的价格出售。基本上每家拆迁所获补偿款都用在补贴余下面积上,平均每家获赔1—2 套房产。,认为补偿水平太低导致家庭整体生活水平下降,也影响了个人发展。针对Q 村失地青年流露出的情绪和感受,本研究选取六位Q 村青年的典型案例进行分析(见表1),结合对青年个人的访谈及其家庭成员的调查与观察,描述青年受访者就业转型中的态度行为,从具体的访谈资料中提炼出“抱憾”“无奈”“留恋”等概念描述青年复杂交织的情感结构,讨论他们在参与城市劳动力市场竞争时的机会与不足,理解他们自身条件和社会结构限制之间的张力。
表1 受访者基本资料
失地青年求职就业过程中,经常抱怨工作机会不够好,“赚得不多,也提不上串串②关中方言,指工作不体面,档次不够。。”本文认为造成再嵌入城市劳动力市场困境的成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受教育经历在失地青年求职就业时带来的双重作用,二是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父辈亲友缺乏优质的社会资源,客观上造成失地青年与理想工作之间的强分隔。两方面因素共同导致青年在面对市场竞争时困难重重,容易引发“无奈”情绪。
伴随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普及,于20 世纪80 年代后出生的Q 村青年普遍能够在儿童和青少年期接受正式的学校教育。从教育内容对个体的影响来看,标准化的教学方式和统一的书本知识建构了他们相对同质的文化知识,并通过偏向于脱农的教育内容形塑了青年从小对现代生活的认知,贴近乡土和生活的地方性知识更多被普遍化的学习和教育模式所取代(熊春文,2009),努力上进等竞争意识的宣传也带动着青年向上流动的期望。
WY 在受访过程中不断提及自己失败的求学经历,认为是文化水平低导致的自己就业状况差。
“我觉得我这个人只有上学一条路,当时我觉得我上学挺好的,自从考大学失败以后,我就觉得没有信心了。”
“我想找个稳定点的工作,但是人家不要我,现在都要大学生。”(WY20150602)
对于WY 来说,高中时期的求学经历和所获成绩使其坚信读书的重要价值,并认可上大学才能改变个体命运的观点。这一方面导致他难以降低期望去从事低层次的职业,另一方面也使其难以适应城市劳动力市场的要求。1999年我国高等教育扩招,大学本科毕业人数大幅提高,这无疑增加了高中文凭毕业生的就业难度(吴愈晓,2013)。对于很多青年学子来说,只有通过不断提升文凭才能获取更大竞争力。从市场雇主的角度来看,在“文凭社会”的整体影响下对求职者的基本学历要求一般都在大专及以上,而要获取一份相对稳定和需要技术的工作,其基本的学历要求都在本科及以上。对于Q 村失地青年来说,普遍持有的初中或高职学历使他们在劳动力市场的竞争规则面前缺乏找到优势就业岗位的竞争力,也容易在竞争中进一步挫败向上流动的积极性。从职业选择来看,他们往往只能从事建筑业、服务业等劳动岗位,无法在职业化专业化岗位上积累经验,也很难获取更进一步的晋升途径。
由此可见,教育经历和“文凭社会”的影响,虽然提升了失地青年在求职就业时的期望,带动了他们进城融城的意愿,但是在现有教育结构和劳动力市场规则的制约下,他们的就业面狭窄,职业选择也更为低端,发展的机会容易受到限制,这也容易引发他们在竞争对比下的挫败感。
以往研究表明,除了人力资本是影响失地农民就业的关键因素外,社会资本也有很重要的作用(李飞等,2010)。一些研究发现,在再就业的过程中,失地农民往往通过亲缘和地缘关系获取就业信息,例如自己的亲戚、朋友或乡邻等(沈关宝等,2010)。对于人力资本欠缺的失地青年,他们普遍需要从社会网络中获取有用的资源,依赖父辈亲友为自己寻找就业机会,也常常通过同辈的同学同事朋友等关系获取就业信息。然而,依据林南的社会资源理论观点,社会资源的获取嵌入在社会网络结构中(林南,2005)。鉴于自身及所属群体社会经济地位的相对弱势,他们的社会资源质量普遍不高,能够获得的机会与理想中的工作岗位相去甚远。
在失地青年就业过程中,父辈亲友能够提供的支持往往涉及经济和社会资源两方面。鉴于征地赔款多以现金方式补偿,因而所能提供的资源也多是纯货币的形式。然而,在应对现代劳动力市场风险时,除了资金之外,信息和社会关系网络也很重要。在参与市场竞争过程中,由于信息滞后、关系匮乏等问题,容易导致竞争失利,挫伤失地青年的就业积极性。例如,在调查中问及征地赔偿款的分配使用时,Q 村许多老人都表示自己会将一部分钱用于帮子女找工作、做生意上。
“我现在已经把手头的钱都给二儿子补窟窿了,以后他弟弟结婚的聘礼就让他哥哥准备。他之前开了一个修车行,当时就赔钱了。后来他又想让我帮他投资买拉土车,说回头赚下的钱跟我平分。现在市场不稳定,而且他平时赚下钱也都是给媳妇家了,所以这次我就没答应他。”(LFS20150603)
除了经济支持外,失地青年的父辈们自身处于较低的职业地位,很少有人能从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中争取到更优质的社会资源,在满足青年较高就业期望方面表现得微不足道。并且一旦难以满足期望,青年往往会对来自父辈的支持产生心理上的排斥,转而主动寻求自身社会资源的支持,例如同辈群体或工友等。
“我有的朋友在山东,有的朋友在广东。原来还想过出去打工,在外头可以闯荡闯荡,在D 市这边还是没有发展前途。如果我再年轻点,有可能会在外头。现在这个工作是我爸托人给找的,一天12 小时,操作机器,也没有假期。我想等拿到驾照,换个工作。干这个还是有点太劳人了。”(LXM20150603)
此外,基于社会资源水平的限制,失地青年就业还形成了职业层次上的强分隔状态。在缺乏推动向上流动的人力资本的情况下,大多数失地青年只能在社会资源的弱支持下选择就近从事缺乏保障和职业化程度低的“活儿。”“我这就是干活,都不是上班,正经人家上班起码单位还交个社保,我们老板也不给我们交”(ZL20150608)。受访者将从事的职业性质定义为“干活”,这与他们理想中在体制内的“上班”有很大的区别。在Q 村,只有极少数获得大学文凭、通过公务员招考进入体制内的青年,大多数失地青年还是被阻隔在体制之外,很少能够获得稳定理想的工作。因而,在高期望和低成就之间,该群体在求职就业的过程中会产生更为强烈的挫败感,引发他们对自身状态的“无奈”感受。
上文论述了失地青年在就业转型过程中,教育和社会资源两大因素所引发的“无奈”情绪在形塑“抱憾”情感上的作用;除了再嵌入的阶段之外,失地青年还不断经历着从传统力量当中抽离脱嵌的过程,尤其是从传统的血缘地缘关系当中抽离。下文将具体从土地和家庭两方面讨论失地青年所抱有的“留恋”情绪,从另一个侧面反映“抱憾”情感。
伴随着城市开发,Q 村的土地面积和生产方式逐渐发生了变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是当地重要的蔬菜种植区和粮棉生产区,老一辈村民普遍骄傲地认为他们对当地农业生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此外,借助毗邻河道和交通要道的优势,自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起,不少Q 村村民就开始利用自家的房屋办旅馆、做买卖,形成了商铺经济,为许多家庭打下了经济基础。2000—2005 年,在征迁消息逐渐传播开后,他们又迅速地加盖房屋以期从补偿中争取更大的利益。从土地与Q 村村民家庭经济生产生活的密切联系来看,纵使现如今它已经失去了物质形式,但无论是在工具意义上还是情感联结上,土地都还在不断影响着村民的生活。对于该村的青年人来说,土地虽不再扮演如往日那样重要的角色,却在“消逝”之后转化为一股拉力,引发青年人对故土的留恋。受访者MZQ 在谈论到与土地的关系时说道,
“我小时候也不种地,只是帮家里干点农活……说起来没有土地之后,日子还是过得不如从前了。那会儿我家有菜地,还有门面,吃穿也不愁。现在我给别人打工,赚得没有花得多,要是地还在,压力不会这么大。”(MZQ20150702)
相比于父辈们,失地青年与土地的依附关系并不强,童年时期往往农耕经验极少,青少年期又适逢村庄土地大规模征收阶段,并没有直接参与例如征地核算、征收签约以及后期的集体抗争等事件环节中。然而鉴于其父辈家庭早年从土地中获取的经济收益,当失地青年遭遇城市就业市场的竞争压力时,更容易因为失去这本应顺理成章“继承”的财产收益而引发失落情绪和逃避心理。区别于父辈更具传统意义的农民对土地的特殊情感,失地青年对土地的态度更多是土地工具性价值缺失后带来的失落与怀恋。在自主非农化过程中,土地曾一度成为父辈农民摒弃的“负担”,也一度作为谋取利益的工具。但是对于青年人而言,在被动城市化中,他们失去了面对土地做自主选择的机会,不得不面对更多土地失去后的城市社会风险。并且在Q 村的征地安置补偿政策中,也缺乏针对该年龄群体的就业职业帮扶措施①在Q 村,40—50 岁人员普遍通过再就业上岗的方式去周边街道做保洁工作,并能获得土地换保障的失地农民保险。。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只能以弱势的竞争资源去应对城市就业竞争和压力。这都引发了失地青年在打零工、“干活”等主体实践中愈发强烈的相对剥夺感,导致在生计压力下形成对消逝土地的“留恋”情绪。
除了对消逝的土地怀有“留恋”,失地青年的“抱憾”情感还常常源于与父辈家庭之间密切交往的牵绊。有研究者认为在中国当前的社会情境下,“家庭中的个人还未从前现代的孝道传统束缚中彻底解放出来,就又在后现代式的风险压力下更深地嵌入在代际关系之中”(刘汶蓉,2016)。Q 村失地青年的处境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一说法。面对城市化变革带来的巨大冲击,青年们并没有从父母家庭中完全独立出来,而是与父母在就业机会、生活开支、照料支持等方面形成紧密的联系,共筑出别样的代际互动关系。来自父母家庭的庇护使他们不必独自承担城市化风险,反而进一步塑造出与传统血缘亲缘关系之间难以割舍的依恋。
以往研究强调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代际关系失衡的普遍现象(郑丹丹,2018),我们会看到学者在田野研究中观察到年轻人无视亲代利益,向亲代无节制索取的现象(阎云翔,2009)。在Q 村农民家庭经历拆迁失地的社会背景下,由于压缩的居住空间和抬高的生活成本,子女通过与父母同住的形式实践了照顾责任,从结果上迎合了农民家庭传统的孝道期待,同时也因更深层的利益捆绑营造出互利共存的局面。
具体来说,由于拆迁补偿政策的影响②失地上楼的Q 村村民家庭所拥有的住房面积远低于搬迁前居村时的住房面积,粗略计算,人均所占面积比为5:1(即居住新房每人拥有1 平方米时在老房每人拥有5 平方米)。,对比居村时的居住面积,Q 村人均居住面积大大缩减,造成居住空间的挤压。除了外嫁的女儿,大部分失地青年都住在父母身边,有的同住一个屋檐下,有的则住在同一小区或附近。“以前我们住在自己家,不需要花钱,把房子租出去,每年还有三四千的收入。现在是人养房子,天天啥也不干就要交水电费,所以我们全家把两套房子腾出一套用来出租,虽然住的挤一点,但每个月起码还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DXP20150608)在生活成本被动抬高的状况下,失地青年与其父母通过重新分配住房的策略一起补给家庭开支。
除了节约生活成本之外,同住也解决了部分老年人的养老需求。从失地对不同代际群体产生的影响来看,老年人会长期身处不适应的状态(汪小红等,2014)。在同住的居住方式影响下,父辈对青年人的依赖强化了青年人作为成年子女的角色认同,认可并履行作为农家子弟应有的孝道责任,带有浓厚的传统文化色彩。
“我嫁过来就一直和公公婆婆住,那会儿住村上还没觉得不方便,后来住在楼上就感觉有些别扭。不过对我们年轻人来说住楼房基本都还好,不习惯的主要还是老人。平时上楼下楼都不方便,有些住得比较高平时都不出门。而且他们现在没有地了,没事干了,一天也不知道做啥,我妈还帮我看看孩子,我爸现在就出门在外面看人下棋,最近他又在一楼弄了块地种菜。他们这一代不像城里人有退休金,没了地,很多人日子都过得不如以前。”(ZL20150621)
同住强化了作为子女的义务,也增强了两代人之间的利益联系。父母辈帮子女带孩子,或是通过提供资金帮子女做生意也成为子女回报孝顺父母的理由。“我妈年轻时很能干,攒了一些钱。现在她帮我开了个店,修摩托车,平时还帮我照顾孩子。但是她因为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和我们住不到一起。她就自己搬到我哥那个空房住了。我平时吃完饭就带着娃去看看她。前一阵子她高血压犯了,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我送她到诊所打了一晚上吊瓶。”(MXL20150625)
在集伦理、情感与利益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深嵌父辈家庭的代际互动进一步建构了失地青年的“留恋”情绪。在再嵌入城市社会的过程中,家庭对个体的影响本应逐渐下降,而在失地青年面对就业困境和其他风险时,由于缺乏充分竞争优势和制度保障,他们更多选择回到父辈家庭的庇护伞下,与父母形成紧密的共同体。在社会结构压力之下,争取更大的个体自由还是流连于和父辈家庭间的资源与情感交换,对他们来说也是引发矛盾情感结构的问题。
面对整村征迁、集体上楼的生活方式转型,Q 村失地青年在参与城市劳动力市场中伴随着传统力量与现代制度的共同影响,使其情感呈现复杂交织的体验。首先,总体上呈现出“抱憾”的情感结构,其本质是现代风险内化于心而生成的矛盾结果,也是一种由乡土向城市转移时不适应所产生的情感投射。从结构性因素来看,失地是导致抱憾形成的最直接因素。尽管该群体已不同于父辈对土地的强烈依赖,但由于缺乏竞争能力,又失去拥有土地时自主选择的机会,明显的心理落差和相对剥夺感导致无奈与留恋并存。
其次,“抱憾”情感并不是单一的情感结构,在传统力量和现代制度交织影响下由不同机制引发的情感混合而来。特纳认为从人类进化的观点来看,我们具有联合基本情感的能力(特纳,2009)。他强调通过复合这一过程,基本情感能够混合生成新的情感。在失地青年“再嵌入不顺”和“不彻底脱嵌”的双重机制下,“无奈”和“留恋”作为相对基本的情感构成“抱憾”情感的底色。在再嵌入城市就业市场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高期望与低成就引发的挫败感,带来对个体无力应对困境的“无奈”,对现代规则的不适应促使他们在传统关系中寻找归宿,从而“留恋”情绪增强,怀恋旧有资源,依赖家庭关系的庇护。在西部城郊拆迁安置的社会情境下,这种“无奈”与“留恋”交织复合形成新的情感结构,成为由乡土向城市转移时的风险内化的投射。
最后,在缺乏政策干预和保障机制提升的社会条件下,“抱憾”情感结构成为西部城郊失地青年进一步感知风险、做出生活选择的推动力。这一代失地青年成长的社会条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和所有经历时代变迁的人们一样,“卷入了由市场经济和全球资本主义带来的流动的劳动力市场、灵活的就业机会、个体的风险增加,自我表达和张扬的文化,对个体性和自我依赖越来越多”的社会(赵爽,2011)。社会的个体化趋势影响失地青年对自我的认同和期望,但结构性转变的风险也内化于他们的情感结构中。“抱憾”的情感结构反映出他们在自我意识方面仍有很多困惑,同时也驱使他们的进城融城过程容易发生偏离和质变。那么他们是如何做出选择,定位自己的人生呢?
在西方学者的研究中发现,在社会条件越发要求个人做出选择时,青年群体往往会形成突破,接受挑战和风险。对比代际群体的差异,20 世纪70 年代以后,年轻人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准入和流动更多有赖于个人的选择和决定,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只为了家庭和金钱而甘愿做个“求稳者”(safe-players)。在变动不居、充满不确定性的市场环境下,其机会和选择更为多样化,个体化苗头凸显。身上勇于主动谋划的“计划者”(planner)色彩和无根漂泊的“冲浪者”(surfer)角色更为明显(Predelli &Cebulla, 2011)。然而在我国西部快速城镇化的变迁中,Q 村的失地青年却缺少这种激流勇进、强调自我的个体化抉择,在就业类型、就业所在地、结婚时点等方面表现出较为强烈的求稳意识,更多扮演了类似于西方父辈们的“求稳者”角色。
首先,他们向往稳定的工作机会,但囿于市场供给的限制,只能保守选择层次较低但离家近的工作。如前文所述,大多数失地青年在就业过程中更多依赖父母亲属朋友提供的资金和信息,然而这些社会资源产生的更多是“弱支持”和“强分隔”的结果。随着城市的开发,所能提供的就业机会也相对有限,对于人力资本水平不高的青年而言并无选择优势。“现在周围有很多高新科技园区,但是我们实际上在那里找不到工作,人家招的都是大学生。不过我爸妈可以在里面工作,打扫卫生啥的,但是你让我干这些,我觉得是不是有点掉价了。”(WY20150602)如李斌等人发现城市就业岗位分布结构与调研社区居民主观愿望之间存在“间隔”(李斌,2018),Q 村青年也很难在城市就业竞争中获得理想的工作机会。相反,在自身条件和外在结构的限制下,他们主要就近从事缺乏保障和职业化程度低的“活儿。”西方20 世纪70 年代之后的青年个体化苗头的产生有着重要的社会机制原因,例如良好的社会保障制度和完善的就业市场。相比而言,Q 村失地青年身处缺乏保障和稳定性的就业环境,不安全感更为强烈,“抱憾”情感愈加凸显,促使在就业选择上更趋近于保守。
其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遵照上一辈教导的婚姻观念,早早进入家庭生活,这种关键生命事件的时点选择使得他们对稳定的生活有迫切诉求。“25 岁以前最好能结婚,往后再拖下去男的不好找,女的不好嫁”(MXN20150605)。在Q 村及邻近村庄,许多青年人都会在25 岁以前谈婚论嫁,倘若没有外出务工求学,更是会尽早被家人安排相亲结婚。如果错过结婚的黄金年龄,将有可能被“剩下”,这对于仍旧处于半熟人社会关系中的人们来说会是很大的压力。尽早完成结婚任务影响着青年人对自身生命历程发展走向的选择,“早几年我还可以出去,现在我最着急的事情是成家,因为周围年轻的20 出头就已经结婚了”(LXM20150603)。如受访者L 所说,他在采访时间的当下就25 岁了,父母一直催着他找对象,本想去沿海打工现在也放弃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婚姻大事,工作找个家附近的即可。当他们依照这一观念选择“先成家后立业”时,来自父辈家庭的帮助强化了他们在代际关系上的“义利”约束,虽然缓解了一定的生活负担,但也在他们缺乏自主改变能力的情况下,愈发深化了“抱憾”的无力感。这种双刃剑般的效应在失地青年身上充满了张力。
综上可见,失地青年对自身生活方式的选择更趋向于“求稳”,这既有文化理念和传统规范的引导,也有结构性约束下的理性选择。“抱憾”的矛盾情感驱使他们在市场竞争和生活压力面前更希望获得稳定。同时,他们所处的时代特征、社会结构也不断影响着个人的生活际遇。在就业市场和社会保障制度不够完善的前提下,“留恋”乡土、深嵌血缘地缘关系的纽带之中或许是减少不确定性、提升安全感的一种选择。
从上文可见,通过对城郊失地青年就业状况的调查研究,本文认为出现在该群体身上的“抱憾”情感是城市化发展过程中现代风险内化于青年内心的结果。作为鲜有农业劳动经历的群体,他们需要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寻找一席之地,然而在面临竞争时存在适应不佳的困境。他们一方面在再嵌入就业市场时面临不顺,其中虽然较父辈有着更高的平均受教育水平,但是在文凭社会“水涨船高”的影响下,教育并没有发挥积极的作用,反而提高了青年的期望、限制了他们的机会,塑造了青年“高不成低不就”的态度;而以往父辈亲友等血缘亲缘的社会网络关系也因其本身较差的社会地位,只能给予微薄的支持。在缺乏有利的竞争优势下,青年的就业质量较差,加剧了他们对于现实的“无奈”情绪。再嵌入不足促使失地青年对传统力量的“留恋”,导致从传统力量当中的不彻底脱嵌。土地在他们这一代身上无法继续发挥其谋取利益的工具性价值,错过了从中获利的机会也使得他们对失守的田园怀有“留恋”心理。在日益商品化的生活压力下,与上一代父辈家庭之间的代际互动愈加紧密,这不仅满足了照顾责任、传统伦理上的道德要求,也进一步形成了多代家庭成员之间互利共存的联系。
如前所述西方社会的个体化路径主要是通过利用国家和制度的稳定介入去分离个体和家庭之间的关系,个体会在有选择能力的情况下考虑是否利用家庭等传统资源的保护,这时个体具有选择能力,而非维护传统的需要。区别于西方个体化路径,在缺乏制度化保障的条件下,来自传统力量的拉力在本应不断被消解和去传统化时,反而不断影响着失地青年的选择。面对自身的竞争劣势和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遵照上一辈指引早日步入婚姻生活、安稳下来成为他们的出路。
杨善华和沈崇麟(2000)曾分析,在向市场经济转型和农村非农化过程中,城乡居民将面对一个具有越来越高的不确定性的社会。这种不确定性预示着个体无法确切知道自己的未来,快速变动的节奏也会给人的心理带来巨大影响。西部城郊Q 村的失地青年们被纳入市场体制,面对更多社会竞争。区别于他们父辈的农民身份,在城郊社会快速变动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有着更大可能性去驱动个人生活的走向。然而在新秩序和旧力量的双重裹挟下,不彻底脱嵌和再嵌入不顺成为引发他们“抱憾”情感的源头。
对于制度尚不健全的外部环境,不彻底的脱嵌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保护,但对于失地农民家庭而言,其面对风险的抵御能力和长期的生计维持能力均是有限的。倘若过度依赖传统力量,也有可能引发弱势地位的不断累积,加剧社会不平等的再生产。如何将传统力量转化为失地青年发展的优势,有必要适当对失地农民家庭的生计发展进行能力建设以及政策干预。
在回应再嵌入机制建设的问题上,健全的劳动力市场和充分的社会保障是基本的条件。从政策的角度出发,应建立健全的劳动力市场,不断为失地青年提供公平就业的机会,确保他们的基本权利与同等机会,促进人力资本的有效流动,避免无法突破壁垒而带来的能动性的丧失。同时,面对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城乡融合”的理念背景,失地青年从乡转城的身份跨越也与学者提倡的“城乡两栖者”(王春光,2019)的角色相呼应。能否转变心态,提高自身素养,适应转型中的城乡社会,是留给失地青年们自身的成长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