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孙郁先生的《椿园序跋》快要出版了,作为这本书的策划者,我很想写点什么。当时为黄山书社“松下文丛”写策划方案,我给编辑张月阳女史写了如下一段话:“这套书每本大约十二万至十五万字,考虑是做一个系列,展示现代汉语白话文章之美。以一套书的形式,对当代最会写文章的作家学者进行展示。这些文章家,既有老作家,又有中生代,更有年轻人,能够接续中国传统,又能有所创发。既有书卷气文人气,又能思想通达清明,这是这套书的理想,可谓有趣、有料、有味、有美。”“中国现代作家学者能写一手漂亮文章的不多了,八股气、学究气、市侩气、江湖气多,此套丛书倡导书卷气、文人气、清明气,关键在选好作者。”“此套书的目的:回归中国文章传统,接续现代大家文脉。”策划入选的作者有张中行、锺叔河、汪曾祺、黄裳、孙郁、陆文虎、张宗子等,后来成第一辑时,黄裳先生的文集因故未能编成,张宗子先生的文集则拟在第二辑推出。孙郁先生文集甚夥,但我最想编的是他的序跋文集,并拟命名为《椿园序跋》。
在为书社写选题方案时,我给《椿园序跋》亦写了策划语,如下:“孙郁以研究鲁迅而出名,虽厕身学界,但孙先生文章温润优雅,颇具风度。《椿园序跋》选录孙先生序跋文章,亦是别样风景。孙郁乃是不折不扣的文章家,无论写正经文章,还是写闲话序跋,皆能自成风景,令人悦目。此集中的序跋文章,收录孙先生为自编文集所作序跋,同时也精选其为师友所写序跋文字,其背后显示了一個文人的见识与文采,亦彰显了一位学人热情宽厚的风度。”这段话草草写就,现在看来,还有其他理由。除了孙郁先生序跋文字自成一体,颇具文章之美,还在于阅读序跋文集,也是对一个学者写作谱系的梳理,以及对他关注和交游的一个观察,这是其他文集所不具备的特点。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孙先生,亦得到他的认可。“松下文丛”是我主持的第一个丛书系列,心里难免惶恐。脑海里想到的名家,首先便是孙先生和我的老师陆文虎先生。孙先生是温厚长者,我想他更多是成人之美,且不论难处,不惜羽毛,不计酬报,有君子之风矣。
之所以为孙先生文集取名《椿园序跋》,系刚刚读了他的集子《椿园笔记》,印象很深。他在此书后记末尾写道:“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叫长椿街,小区建在一座废弃的明清的老园子里。旁边是长椿寺、龚自珍故居等,四周新旧建筑参差,而古树尚存。有时看见这些在旧时光里过来的遗存,想起前人的一些形影,便有皆悉空寂之感,书名取《椿园笔记》,亦无别意,聊作一种纪念而已。”孙先生的这处住所,我曾登门拜访过一次。那个位于长椿街的小区,虽然稍显陈旧,但颇为清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居所也是朴素的,客厅里一个很大的书架,满室书香。孙先生似乎并没有斋号,我看他把“椿园”作为书名,故而也借用来作为他的新书的名字。查纪事,有2020年11月孙先生的回信:“我在广西北海开会,迟复为歉。书名很好。我回京后即可编辑。”然而,一个月后,出版社立项,我寄合同,他却因病住院了。出院后,我们再联系,已是2021年春节过后,孙先生来信,告知书稿基本编就,病情也有好转。此年4月,他给我发来书稿,并在邮件中特别写道:“我身体恢复得不错,勿念。您的文章越写越好,很有味道,可喜可贺。”
我急匆匆地催问书稿,此书却在出版社进度缓慢,前后快两年时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觉得在孙先生的所有集子中,这是比较特别的一部,而我与孙先生作为结识十余年的忘年交,亦是堪为纪念的事情。孙先生的这部书稿中,第一部分收文三十一篇,均系他所出版集子的序文或后记,从早年他在群言出版社出版的《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所作的后记,到2022年刚刚在台海出版社出版的随笔集《思于他处》所写的序言,时间跨度达到近三十年。而这其中,关于鲁迅的著述最多,达到十余本;其他著述,虽然谈的多是民国文人,但也基本与鲁迅相关,或者以鲁迅作为写作参照。这其中有几本书,给我印象极深:一本是《鲁迅与周作人》,这还是在大学时读过的,也算是自己研读周氏兄弟的入门书,故而印象很深;再一本是《百年苦梦》,这是我做研究生时读过的,记得还写了篇读后感,孙先生应该也是看过这篇文章的,我在鲁迅博物馆的年刊目录中见到有这篇小文章;还有一本《鲁迅藏画录》,系我去鲁迅博物馆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也是第一次见到孙先生,他会后持赠的。
还有三本孙郁先生的著作,我读后印象也很深,此回集中读他所写的序跋,也颇有感触。一本是《鲁迅书影录》,此书我觉得特色鲜明,利用了鲁迅博物馆的原版藏书,并以书话的形式来谈,有资料,亦有鉴赏,系他人难作。我后来也想写一本《周作人书影录》,便是受孙先生此书的启发,但因资料所限,最终没有完成。另一本则是《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这是一本谈周作人和他的弟子及友人的专著,却是以秀雅隽永的随笔短文写成的。孙先生研究鲁迅,但他对于周作人的风格亦是欣赏的。早在《鲁迅与周作人》一书的后记中,他就这样坦言:“我曾和自己的朋友说过,在我的身上,附着两个灵魂,一是鲁迅,一是周作人。这很类似周作人所说的‘两个鬼。有了这两个灵魂,便常使我徘徊于崇高与平凡、悲慨与闲适之间。我不知道为何选择了他们,心灵深处长久地缠绕着这两颗痛苦的灵魂。”还有一本,则是《汪曾祺闲录》。孙先生对汪曾祺的推举,可谓充满深情。此书也算是他读汪曾祺的一系列札记,本可以来写一本汪先生的传记的,却还是以他灵动而富有张力的笔触,写了一系列的谈汪曾祺的短文,读来别有滋味。
孙先生的书,专著不多,《鲁迅与俄国》算一册,《民国文学十五讲》也算一册。后者曾在腾讯大厦举办新书讨论会,我亦受邀参加会议,列会的,记得有陆建德、止庵、李静、谢玺璋等师友。还有本《写作的叛徒》,系我去人大文学院拜访时,承他赠送的一册。那几年,我每年都要去文学院,听他谈谈最新读过的书,也谈谈我的写作。我的写作计划零碎不成系统,却也总得他的热情鼓励。记得在校园散步谈当下的文章写作时,或许是为了鼓励我,他总是强调学院之外的写作,以为常有意外的惊喜,而学院体制化的写作,已经十分生硬了。黄裳、孙犁、汪曾祺、张中行等人,便很得他的称赞。我编选《中国随笔年选》,多次收录他的随笔,诸如《孙犁的鲁迅遗风》《“多”通于“一”》等,都是他寄来的,谈的便是孙犁和徐梵澄这样颇具个性的文人。后来,还选过《夏家河子》《瞭望到的星光》《复州记屑》等文章,多是忆旧随笔,写得从容而抒情,甚至胜于他的那些论说文字。这些随笔收在他后来出版的各种集子之中。
《椿园序跋》下编,系他为友朋所作序跋,计有三十四篇。为他人作序是个苦差,但孙先生却能写得漂亮。我想一方面是因他的学识和品味,另一方面则是他富含热情。这一点,应是继承了鲁迅遗风。此编就有孙先生为我的文集《精神素描》所作的序言。当时我不过是一个刚刚离开校园的写作爱好者,我们也仅有过一面之缘,却得到他的真诚鼓励。在给我的第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很高兴见到你。看过你的许多文章,印象很深,也很有力度。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基本已经过去,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你年轻,基础好,相信一定能有很好的发展。”此后,我有机会出一本小册子,便冒昧请他作序。那时,他已离开博物馆,工作忙碌起来,但文章还是很快写好。他在邮件中说:“文章写出来了,只是一点印象,不一定合用,有什么意见就告诉我。为人写序容易自恋,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看了您的文章,觉得基础比我们这一辈好,相信您会越写越好的。”我还出过一个集子,请他写过一个百余字的短文,印在书后作为推介语。这也算是一种序跋,或许他已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