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臣
处于白山黑水之间的中国东北地区,自然环境适宜,物产资源丰富,是中华民族形成与发展的重要场域。在茫茫历史长河中,东北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创建了彪炳史册的民族政权,绘就了一幅五彩斑斓的民族画卷,深刻影响着东北地区乃至国家历史发展的进程。正如东北史研究开拓者金毓黻先生所说:“东北史者,东北民族活动之历史也。无东北民族,则无所谓东北史,故述东北史,必以民族居首焉。”可见,东北各族人民生息繁衍的历史,是东北地方史中最为重要的篇章。
东北地区幅员辽阔,自然环境多种多样。温带季风性气候丰沛的雨水使广袤的平原、山地间水网密布,大片森林、草原为种类繁多的动物群提供了绝佳的栖息地,也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处于相异自然环境中的人类采取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奠定了条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多样的自然环境衍生出异彩纷呈的民族文化,并在交流、交往中相互交织,使这片大地蕴含着绚烂的底色。
东北地区广阔的森林、草原、河流以及蕴含其中的丰富的动物资源,为渔猎文化的滋生供给了充足的养料。辽宁海城仙人洞遗址出土的鹿角制鱼叉清楚地表明,到旧石器时代晚期,东北原始经济已由单纯的山地狩猎发展到渔猎并存的模式。
进入历史时期,东北渔猎文化更加丰富。肃慎族不仅制作渔猎工具,还将它们作为特产进贡给中原王朝,《竹书纪年·五帝纪》中就有肃慎族以“楛矢石弩”作为贡品的记载。以渔猎为主的生产方式,要求以此为生者必须掌握充足的狩猎技巧,射箭是其中最为重要的技能。生活在长白山北麓以“射猎为业”的挹娄人便有出色的射击技能,《后汉书·东夷传》中形容挹娄人“多勇力,处山险,又善射,发能入人目”。到东汉时期,生活在东北地区的鲜卑人不仅以“弋猎禽兽为事”,还因出产好弓而闻名,鲜卑人生产的“角端弓”以本地异兽角端牛的牛角制成,质地坚硬、杀伤力强,性能较中原弓箭优异许多。
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东北部分族群虽然不再以渔猎为主要生产方式,但渔猎文化深深地印刻在了他们的基因当中。辽代,契丹人对狩猎的爱好有增无减,不仅辽朝皇帝的四时捺钵制度始终伴随着渔猎活动开展,契丹民众也将狩猎作为娱乐方式进行“打围”,在不同时节狩猎不同的动物,并形成了一定的时间规律。
狩猎技能还和军事训练结合起来,用以提升军队的作战能力。从女真灭辽到蒙古兴起,再到清军入关,这些重大历史事件背后的军事行动中,具备优异骑射技能的士兵是无往不利的关键所在,《满洲源流考》中便认为清军“因娴于骑射,以野战则克,攻城则取”。为保持本民族善于骑射的特性,清帝经常前往“围场”进行狩猎,康熙皇帝、乾隆皇帝还会在东巡途中于荒无人烟处挽弓射猎。骑射亦成为八旗子弟的必修科目,是选拔官员、士兵的标准之一,足见清朝统治者对骑射的重视。
覆盖在东北平原中部、北部以及周围丘陵上的草原,为当地畜牧文化的出现提供了可能。畜牧业在肃慎人的经济中占有较大的比重,他们饲养多种牲畜,如猪、牛、马、羊等,其中猪最为重要。对肃慎人而言,猪不仅是主要肉食来源,还是御寒用品的重要来源。每当寒冬来临,肃慎人便以猪皮制成衣物用来御寒,并将猪油涂在身体上防止冻伤。夏季,肃慎人还会用猪毛织成一尺见方的布用来遮羞。此外,猪也是肃慎文化中重要的祭品,如有人去世,族人便要杀猪为其随葬。
肃慎族系善于养猪的传统在渤海人身上得到了延续,作为重要的食物和衣物来源,隋唐时期,有靺鞨人家养猪达数百口之巨。除养猪外,渤海人也大量養马,使畜牧业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由于渤海所产马匹品种优良,还经常被用于朝贡和贸易。
辽代经济以畜牧业为主,重要的经济地位使官方开始设置专门机构“群牧司”对其进行管理。在官方的重视下,牲畜数量激增,至辽末“马犹有数万群,每群不下千匹”。契丹人以牛、羊肉为主食,十分注重肉食的烹调,会将其加工成濡肉、肉糜、肉脯等食物。除作为食物外,契丹人还将牲畜用作祭品,出征前、得胜后都要用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祭祀“神山”时,也要“屠白羊、白马、白雁”。
金代畜牧业在辽代基础上继续发展,世宗、章宗时设有“群牧所”,鼓励畜牧。女真人也延续了肃慎人善于养猪的传统,在婚丧、节日、庆典、祭祀中都要杀猪宴饮,类似的风俗习惯在今天东北满族的生活中仍有保留。
东北平原是我国面积最大的平原,也是世界仅有的三块黑土区之一,土壤中富含腐殖质,十分适宜农业发展。红山文化遗址中出土的石斧、石锛、石犁、桂叶形双孔石刀等石器表明,早在5000多年前,西拉木伦河流域已经出现了原始农业。不过,由于原始时期东北地区森林密布,在不能使用铁器大面积砍伐树木的情况下,农业耕作只能在河流两岸狭窄的地区进行。肃慎社会中虽有五谷的存在,但或许因为不懂得使用铁器,其农业规模相对较小。
战国至秦汉时期,随着燕国势力向东北南部的深入以及华夏族迁入,铁器随之而来,使东北中南部地区得到快速开垦。至渤海国时期,由于铁铧、铁犁等铁制农具的使用,农田广泛分布在渤海国核心区域的松花江、牡丹江流域以及松嫩平原,农业已成为渤海国最为重要的经济来源。除种植稻、粟、麦、豆外,渤海国境内还种植有李、梨和葵菜。辽代,农业主要分布在东北地区南部。圣宗朝以后,在统治者的鼓励下,生活在农牧交错地带的契丹人开始学习耕种,出现了一批半农半牧或完全从事农业的契丹人。
伴随农耕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契丹人的饮食习惯也发生了改变。除肉食外,契丹人也喜欢吃乳粥,在与农耕民族交往的过程中,他们还学会了制作馒头、煎饼、糕点等。辽代东北地区果树种植广泛,为了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水果,契丹人会把水果加工成“冻果”,制法和吃法与今天东北的冻梨、冻柿子别无二致。
金朝初定便确立了“以农为本”的方略,在灭辽过程中,女真人将大量人口、牲畜掠往东北,并引进中原先进农耕技术。东北各地出土的金代犁铧表明,当时牛耕已经大范围取代了锄耕,精耕细作型农业开始出现。用豆做成的酱是女真人重要的调料,他们喜欢在饭中放入葱和韭菜并调以豆酱搅拌食用。“蜜糕”也是女真人饮食中的特色,主要由蜜渍过的松子、胡桃肉和糯米粉制成,深受人们喜爱。女真人的饮食习惯在满族人身上得到了继承,除制作豆醬用以佐食外,满族人也会制作与“蜜糕”相似的糕点“萨其马”。此外,满族人还会腌渍酸菜,以备冬季食用。
大自然给予了东北古老族系绝佳的居住场所和丰富的生存资源,在原始信仰形成过程中,东北古老族系相应地将自然物和自然力视作具有意志、神力的对象加以崇拜。丹东后洼遗址中出土的人鸟同体以及鸟、虫、猪、虎、鹰等雕塑品反映出东北地区原始部落已经出现自然崇拜的现象。夫余人将天视为最高神,对天神定期祭祀—“以殷正月祭天”,在军事征伐前也要告祭天神。乌桓人有神山崇拜的传统,因其祖先发源于赤山(乌桓山),故而认为无论部族迁徙至何处,死后一定要魂归赤山。契丹人崇拜自然,认为天地、日月、山川、风雨、雷电等自然物都具有神力。他们将天地视作至高无上的神,皇帝即位时有专门仪式“柴册仪”用以祭告天地,出征、打猎时也要以动物祭天,祈祷得胜、丰收。他们以木叶山为祖先发源地,以黑山为死后魂归之处,将这两座山视为神山进行崇拜。此外,契丹人也敬畏太阳。他们居住的毡帐都要向东放置,出征、还师、妇产、日蚀时都要祭拜太阳。
东北古老族系对自然的崇拜逐渐发展为萨满教,并在女真文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萨满教具有强烈的自然属性,认为万物有灵、灵魂不灭,同时崇拜祖先、鬼神。渤海人的萨满信仰源自靺鞨底层民众对原始宗教的继承,渤海人中虽多有信仰萨满教者,但较之佛教、道教并非主流。女真人相信萨满是人与神沟通的中介,认为萨满能够禳灾治病,《三朝北盟会编》中描述女真人“疾病则无医药,尚祝巫。病,则巫者杀猪狗以禳之”。女真人还常通过萨满仪式求子、复仇,据《金史》记载,女真完颜部首领完颜石鲁没有子嗣,便前往能够说“神语”的萨满处祈祷。结果没过多久,完颜石鲁的妻子就诞下了两男两女。女真人对萨满的法术深信不疑,因此,萨满在女真社会中具有很高的地位。
至清代,满族仍保持着萨满信仰,多以萨满跳神治病消灾。即便家中无人生病,富裕的满族人家也会每月或每季请来萨满跳上一次,以求平安。在年中祭祀时,满族人还会在院墙南边竖起“索伦杆”,并在上面放置猪内脏供乌鸦食用,称之为“神享”,祭祖、还愿等也都要在“索伦杆”下祭祀。
东北各族人民在白山黑水间生息繁衍,用引人入胜的故事和多姿多彩的文化充裕着这片波澜壮阔的大地。随着历史的车轮不断向前,东北各民族间的交往和交流日益深化,对推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做出了巨大贡献。(完)(作者为吉林大学文学院中国史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