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海
论及文学传统、文学前辈和文学遗产的影响,我们一般持正向肯定态度,认为后继者可以从中汲取灵感、养分和素材,前者犹如灯塔、星辰,对此后继者可以继承或者批判性继承。
然而,一本著作却彻底颠覆了这样的观点。美国文论巨擘哈罗德·布鲁姆于1973年发表著作《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独具匠心地提出悖逆传统观念的诗学影响理论——“影响的焦虑”。从标题即可看出布鲁姆迥异于惯常的思维和态度——影响是一种焦虑,影响产生焦虑。
凡创作,无不隐伏着创作者防御影响、对抗焦虑的意志力量,渴望与众不同逐渐成为强有力的创作者持之以恒的精神追求。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艺术,王国维如是说。乍看上去,这些不同的形式似乎是天然发生的,与人为因素无关,但事实并非如此。
美国学者布鲁姆在他《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的理论》一书中称,欧洲浪漫派的兴起固然与当时资本主义的兴起、工业革命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民众生活水平下降及异化有关,但文学艺术家的情况比较复杂,之所以促成一种流派的诞生乃是对古典派的反叛与抗衡。文学方面,欧洲已出现过荷马、维吉尔、乔叟、弥尔顿、但丁、莎士比亚,这些文学巨匠创作出了耀眼辉煌的作品,已将诗歌的题材和形式推向极致,让后来者无所适从,压抑而郁闷,无论天赋多高,面对这些高峰只能望其项背,一味地模仿只能是死路一条。于是只好另辟蹊径,摈弃模仿说的文学样式,将文学表达转向了内心和情感,开辟出浪漫主义形式。
这样的蜕变和转向是十分痛苦的,正如我国宋朝的天才诗人,面对诗歌高峰的唐朝,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于是将诗歌引入了哲理一路,以理入诗,并开辟了长短句的形式,也就是词,从而杀出一条血路,成就了新的文学辉煌。
音乐的继承和发展也如出一辙,哪怕是作曲家自己的作品,也会有如何创新突破的焦虑。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合唱“欢乐颂”突破了他自己的《合唱幻想曲》的声乐旋律,以五音阶替代七音模式,使其声名大噪,但这一过程足足用去了他十几年的光景。他的9部交响乐若不是突破了海顿、莫扎特优雅、规则、贵族式的标准古典范式,注入气势澎湃的深邃乐思,恐怕也成就不了他的偉大。
而正是贝多芬伟大的阴影,笼罩了后来艺术家如柏辽兹和李斯特,让他们下笔时摆脱不掉贝多芬的影子,从而只得让音乐与文学结缘,转向标题音乐和交响诗,也逼得瓦格纳创造出空前无二的乐剧形式。
然而传统的影响是无法彻底甩掉的,勃拉姆斯仍希望沿着贝多芬的古典路数向前推进,在贝多芬去世后约半个多世纪才创作出了第一交响曲。这部作品写了14年,虽然已在多方面突破了贝多芬的模式,一些局部仍依稀可见贝多芬的思路,如第四乐章终止的主部主题还是明显地出现了欢乐颂的旋律。因此勃拉姆斯的朋友戏谑地称该作品为贝多芬第十交响曲,令其哭笑不得。
贝多芬就像一张大网,紧紧箍住了后来者,他们甚至在创作交响曲的数量上都不敢越雷池一步,鲜有超出九部者。我想马勒处于浪漫派的后期,也面临着同样超越前辈的焦虑,他的交响曲既有浪漫派的激情,又充满了强烈的民族风格,否则无法在世纪末脱颖而出,成为一代标新立异的名家。
继承与突破贯穿了整个西方音乐史。巴赫十二平均律的第一首是那样的严谨优雅,丝丝入扣,要想突破这样的复调结构是十分困难的,但几百年后的法国人古诺却别开生面,在这首赋格的和声结构上方镶嵌了一道华丽优美的旋律,演绎出脍炙人口、动听感人的《圣母颂》。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普契尼在《图兰朵》中对中国民歌《茉莉花》的改编。
影响的焦虑在20世纪的作曲家那里更是愈演愈烈,面对“三座大山”巴洛克、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压迫,他们索性釜底抽薪,将支撑整个西方音乐大厦的调性支柱拆除,走向了极端的无调性音乐,挑战观众的视听感受。
文学艺术的演变就是在影响与创新的模式下进行的,旧瓶新酒永无止境:但丁和莎士比亚的阴影下冲出了拜伦、雪莱;贝多芬的阴影下杀出了勃拉姆斯和马勒。但有时也有例外,拉威尔波莱罗舞曲中长达十几分钟的响板击打,与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中11个变奏的军鼓击打极为相似,可谓异曲同工,令人叫绝,似乎没有影响的影子,因为两人基本是同时代人。正如古代世界同时出现了希腊哲学、印度佛教和中国的百家争鸣一样,不可思议。
(来源:北京日报2020-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