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苏珊·桑塔格去世以来,关于她的研究和传记层出不穷地见诸美国各大媒体和出版社。其中,由卡尔·罗利森和莉萨·帕多克合著的《铸就偶像》与桑塔格之子戴维·里夫的《死海搏击》最具代表性,前者以學术性的客观严谨分析了桑塔格成为“偶像”的全过程,后者记录了桑塔格第三次罹患癌症接受治疗直至去世的痛苦经历,其揪心笔调令人难以释怀。相对而言,女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撰写的《永远的苏珊》则走了一条平衡路线。
1976年,25岁的《纽约书评》助理编辑西格丽德敲开纽约河滨大道340号顶层公寓的房门,成为处于癌症手术后恢复期间的桑塔格的助手。经此,西格丽德笔下的桑塔格,不再是那位我们习见的“与汉娜·阿伦特和西蒙娜·波伏瓦齐名”的女知识分子,跨越文学、文化、摄影、电影、政论、艺术等多个领域的“杰出思想家”,也不是十赴波黑战场、在萨拉热窝导演《等待戈多》的女斗士,为遭追杀通缉的拉什迪大声疾呼的“文坛非正式女盟主”……
西格丽德所展现的,是一个因疾病而被迫居家、因以自我为中心而强烈要求关注、既咄咄逼人又孩子气十足的苏珊·桑塔格。这个桑塔格以一天一本的速度读书,把一部电影看上一遍又一遍,为写一篇20来页的文章读一架子书,出门鏖战舞厅、歌剧院和音乐厅,回到家噼里啪啦写上三天三夜书,上得了厅堂下不了厨房,家里经常只有冷冻食品和罐头汤。她请西格丽德称呼她“苏珊”,又时时对西格丽德的“无知”表示怜悯,高高在上好为人师却永无长性。
正因如此,本书看似崇敬的调子其实暗含一种不平和反讽,这实在是一个温柔娴静却不幸“智力平平”的女性对另一个才华横溢而飞扬跋扈的女性绵里藏针的一刺。其实,我们不能说桑塔格存心使坏,她的确是一个不甘寂寞、总想找人倾诉又总想听人倾诉的人。但这样的人至少得是个“聪明人”,因为“无须赘言,她是精英”;而“如果你有品位而且求知欲强,那么你都不必那么聪明”;当然,“如果你雍容华贵,那你根本就无须聪明”。
桑塔格是一个标准的“美人控”和“美物控”,但凡人身上有那么点儿“美”,她都呼之鼓之不吝赞美之辞。西格丽德笑眯眯地告诉我们桑塔格因此绝不是一个“极端的势利小人”,然后容我们检视一下自身:我们有桑塔格愿意垂青的那点儿最起码的聪明吗?西格丽德将桑塔格的话转述给跃跃欲试的我们:“我知道当你赞赏某个人,然后你却要以一种不恭维的方式看他,我知道这很痛苦。”
世人都说桑塔格是女权主义者,但她太智慧了,以致在她嘴里都变了味。她衷心看不起那些毫无防御、自认受害、却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女人,认为她们幼稚、浮夸和多愁善感。她悲哀地发现唯有聪明的男性才是她最佳的谈话和合作伙伴,而一旦其妻在场却会令这聪明男性“不知怎么就变得乏味了”。桑塔格对女人恨铁不成钢的情结使她处处向男性看齐,无论是智性、谈吐还是着装。公共场合,她总是一身黑,下巴抬得高高的,“两个拇指钩在腰带或牛仔裤口袋里”。
在我看来,桑塔格的这类姿态大多具备一种象征意义。其内里,则是一个偶像在维系公共与私人形象时的纠结与失衡,比如她在感情生活上左右逢源却难成正果。长久以来,人们便知桑塔格身患好几种绝症且久久缠绵病榻,但其坚强求生、永不言败的意志,早已铸就美国文坛的不死神话,甚至连桑塔格本人都相信自己是个例外,“她拒不接受自己的病是无望的,拒不接受死亡不仅不可避免,不仅离我们很近,而且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现实终于击败了桑塔格,也终结了这个神话。
西格丽德对桑塔格的回忆不乏尖锐的批评,其“拆解偶像”之意不言自明。但同时,也为我们还原了一位有缺陷却与我们性情相通的凡人,在文化与政治身份之外赋予桑塔格一层丰富的人性光环。这大约也是西格丽德自信此书若由桑塔格读到“会惹恼她”而最终“会让她高兴”的原因——信实与严肃,正是桑塔格教给西格丽德人生和创作的最大财富。
(选自上海世纪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官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