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从怀孕那天起,她就决定顺产,不是勇敢,而是因为那个女人说顺产受罪,她不服气。虽然想象了很多困难,可等到临盆时,她才明白什么是生死悬于一线。
疼痛开始如同摇摆的线,接下来像是织帛,不是织布,那种帛那样光滑,再然后如同裂帛,华丽的声音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可她分明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妈”,接着就像是一种彻底交代,一声啼哭缝合了刚刚破裂的世界……
“妈!”20 年来,她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而在此之前,她恨那个她叫“妈”的女人,同样也正是这个女人在电话里要她剖宫产,说顺产受罪。她想,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她偏不按母亲说的来。
奇怪的是,就在女儿呱呱坠地之前,那么坚硬的恨突然柔软起来,在女儿的第一声啼哭响起来时,她忽然泪流满面,她也成了妈,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原来她和母亲的心意从来没有远离。
她拨电话,接通时大声喊“妈”。而电话那头分明有些迟疑,片刻,那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二姑娘?”她说:“你当外婆了,10 分钟之前,我生了个女儿。”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她说:“二姑娘当妈了,当妈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母亲在遥远的秦岭之南。此时,她在乌鲁木齐。
她突然想起来,此时这里还是傍晚,老家已经夜深了,隔了两个时区呢。她想,这一夜母亲也会不眠……
那年春天父亲去世之后,家里眼看着捉襟见肘,虽然母亲咬着牙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你们念书。”母亲压低了声音说:“我要让你们都成为‘公家人’,把苦日子给丢掉,整天吃好的、穿好的。”
远在新疆的伯父写信来,说别的忙也帮不上,帮着养个丫头,这就意味着她们姐妹3 个之中有一个得离开。母亲立刻同意了。那年姐姐10 岁,她8 岁,妹妹6 岁,排起来像个等差数列,家里还有多病的爷爷奶奶。重担原来还有父亲扛着,现在全落在母亲肩上。
伯父的那封信在家里起了作用,她们姐妹仨忽然都格外勤快起来,一个比一个乖巧。从小,她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儿,她想被送走的机会只有1/3。可她没有想到,那年暑假伯父回来后,她成了唯一的人选。她大哭,她之所以要表现得这么好,是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想去城里,她要留在母亲身边……
姐姐悄悄问母亲能不能代替她去,母亲坚决说“不”,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丢弃了,可她依然哭哑了嗓子,恳求母亲,当然没有任何效果。她就开始恨母亲,她想要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可跟着伯父走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
从陕南坐汽车到西安,再从西安坐火车,坐了三天三夜,她的眼泪没干,她就想一个问题:回头要是回家,怎么找得到路啊?
她在乌鲁木齐待了一个冬天之后,接受了现实,偷着跑回家是不可能的,虽然老家的地址已经烂熟于心。
于是,她就安心地待在伯父家里,一旦情绪稳定下来,她就是一个好姑娘。慢慢地,老家的山水人物陆续隐去,隐在心里,她非常恨母亲,为什么那么狠心丢弃了她。
13 岁那年暑假,伯父带着她回了一趟老家。那么想回家,可回到家她却摆了一副冰冷的样子。因为她看见家里多了一个男人,母亲让她管那人叫“爸”。她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她喝不惯家里的水,因为开水瓶里闪着油花。于是,母亲把锅、开水瓶洗了又洗。她想要一个人睡,要干净的床单,于是母亲给她腾了一张床。
她的心是滚烫的,却包着坚硬的壳子,离开那天,她是蹦蹦跳跳走的,从回家到离开,她没有叫过一声“妈”。
只是,她默默地把平时省下来的零用钱放在母亲的枕头下,把一双袜子放在妹妹的枕头下,把那支心爱的钢笔放在姐姐的抽屉里。
后来姐姐给她写信说,母亲哭了一场,重复着一句话:“等二姑娘长大了就会晓得的……”
后来,她上高中那年还回去过一次。那一次,她安静了许多,母亲头上已经夹杂了白发,她也想喊一声“妈”,嘴巴却像生锈了一样,可那一次她肯叫继父一声“叔叔”了。那年姐姐考上了师范,母亲高兴坏了,因为家里终于有了一个“公家人”。
后来,老家有人来天山淘金。母亲请那人带了几块腊肉过来,捎话让她考上大学时回去一趟。当然,她回去了。母亲把整整1 万块钱交给她,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说:“给你准备的学费。”
那年家里装了电话,日子越来越好了,只是母亲越来越老了,母亲实现了她的目标,她让3 个女儿成了“公家人”。
她问母亲:“为什么当初不要我了?”母亲说:“等你当妈就晓得了。”
这些年,她想了很多办法来理解母亲,可好像没有效果,是母亲剥夺她和老家的亲近,强硬地改变她的生活方向,甚至夺走属于她的河山……
就在此时,她当了妈,她很想念母亲,可怎么想,也不具体。
第二天傍晚,母亲出现在病房门口那一刻,她以为是在梦里,跟在母亲后面的还有姐姐和妹妹,她傻在那里,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啊。母亲伸出粗糙的手抹着她的眼泪,直说:“坐月子,不敢哭啊……”
原来母亲昨天夜里就行动了,让住在县城的姐姐和妹妹找车回来拉她,清晨就直奔西安,母亲实在忍不住,第一回大手大脚地说:“咱们给她飞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当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姐姐和妹妹也盯着母亲。母亲安静地说:“没能给你爸生个儿子……你爸劝我说,只要3 个姑娘好好念书,都成器,一样的。他死了,这事我得办……”
母亲说:“让你跟着伯伯走,那是因为你抓周时,一把抓了围裙,你姐抓周时抓的是毛笔,你妹抓周时抓的是算盘,别人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老大老小抓的都是‘公家人’弄的事情,只有你抓个围裙,这不是锅前灶后的事情嘛,我就想着,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啊,说不定也会成器……”
她眼里含着泪问:“就因为这个?”
母亲说:“还有一件事咧,有一回下雨,我让你们在稻场的地上画以后弄啥,你姐画了带十字的药箱子,你妹画了一个电视机子,你画了一把伞。原来墙上贴了一张画,《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也是拿着一把伞嘛。我又在心里打起小九九,莫不是你要成大人物?既然这样,那就让你到城里去,城里台子高嘛……”
她隐隐记得,她画那把雨伞,那是因为她不喜欢家里的破草帽,可是家里没钱买伞。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一直陪着她,总是有话说,总是说不完。她忽然明白,那么恨,其实,就是那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