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清晨,随着毡房的门“吱呀”一声响,哈力克老汉佝偻着腰走了出来。他的右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桶,迈着蹒跚的步子绕到了毡房后面。空旷的草原沉寂而肃穆,一阵阵微风带着春天乍暖还寒的余味儿,把老汉吹得禁不住一哆嗦。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朝远处眺望。稍微观望了片刻,他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吆喝:“哦——嗬——!”这声音在静谧的草原显得高亢响亮。
不一会儿,从毡房旁不远的沟壑里走来一峰骆驼。那峰骆驼走得极慢,一副很吃力的样子——这是一峰老态龙钟的母骆驼。
哈力克老汉放下手里的塑料桶,弯下腰用一个红塑料舀子在桶里搅拌着。桶里盛着的是玉米粥,玉米粒已经被煮得酥软酥软的了。
老母骆驼的毛暗淡无光,有的板结成一绺一绺的,四条腿很细很长,高高地支撑着它那瘦骨嶙峋的身体。老母骆驼的驼峰已经消失了,脊背光秃秃的如一马平川。它满口的牙齿都老化了,咬不动干草或硬草,之前最爱吃的骆驼刺更是早已吃不动,只有高高仰起的驼颈和驼头还残存着昔日的威武。
老母骆驼走到哈力克老汉跟前,先是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身子,又把头伸到他眼前。哈力克老汉随即闻到一股热腾腾的腥味兒,但他并不在意老母骆驼嘴里喷出的这股独特的味道。他拍了拍老母骆驼,用红塑料舀子在桶里搅了几下,被搅起的玉米粒黄灿灿的,像一颗颗金豆子,泛着微弱的热气。老母骆驼一闻到那熟悉的气味,便 “咯儿”的叫了一声,然后两条前腿先从膝盖那儿弯下,紧接着两条后腿也从关节那儿弯下,弯下的同时,后腿并拢朝后一伸,伴随着后腿蜷曲挨地的那一瞬间,半跪着的前腿往前一伸,老母骆驼便稳稳地卧在了地上,而头却伸向盛着玉米粒粥的白塑料桶。哈力克老汉舀起一碗热粥,老母骆驼下意识地张开嘴,哈力克老汉便把粥倒进它的嘴里。老母骆驼用那粗糙的舌头在嘴里搅拌了几下,就把粥咽了下去。它吃得很快,仿佛还没多大工夫,就吃完了多半桶玉米粒粥。它舔着嘴角,又惬意地甩了甩头。
算算日子,哈力克老汉记得很清楚,老母骆驼已经有三十四岁了。对人类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年纪,可对骆驼来说,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只能靠哈力克老汉每天煮烂的豆子或玉米粒来维持生命。虽然哈力克老汉觉得和老母骆驼比,他还年轻一些,可牙口跟它差不多,吃硬东西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
唉,都老了!
老了真不好,还是年轻好啊!人和动物为什么要老呢?哈力克老汉在心里感叹一番。他望着老母骆驼,觉得它比自己要强得多。老母骆驼老是老,但它只表现在吃不动草和走路缓慢上,别的好像变化不大,而自己的老却很明显。他的脸皱皱巴巴的,像干树皮,腿脚也不利索了,以前走山路轻轻松松的,可现在走三五百米就喘得厉害。其实呢,哈力克老汉年轻的时候还是很英俊的,高大的个头儿,浓眉大眼,主要是能弹一手好冬不拉,还在全县举办的阿肯弹唱会上得过一等奖哩!那一年真是双喜临门,他家的一峰小母骆驼出生了,就是现在的老母骆驼,它很可爱,憨憨的、萌萌的。哈力克老汉那时四十多岁,他一进圈门,小母骆驼就撒着欢儿跑到他面前,蹭蹭这儿,抵抵那儿,像影子似的跟着他。有时候,哈力克老汉会出现幻觉,以为小母骆驼就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哈力克老汉对小母骆驼的感情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甚至给小母骆驼开小灶,在铡碎的草里拌进玉米粒或是胡萝卜,小母骆驼可爱吃了。怕拌得不均匀,哈力克老汉还把两只手插进草料里,用手搅拌,养得小母骆驼膘肥体壮。
一年冬天,小母骆驼病了,蔫头蔫脑的不吃不喝。哈力克老汉急得骑着马跑了几公里叫来兽医,为小母骆驼诊治。幸好,它只是受了风寒。哈力克老汉担心小母骆驼再挨冻,夜里给它全身裹满了被子。那几夜,哈力克老汉也睡不踏实,他过一阵就跑到骆驼圈里看看小母骆驼,熬得两眼布满血丝,就连说话都变得沙哑了。哈力克老汉那时还不是老汉,有充沛的精力,但也是心甘情愿的——他对小母骆驼倾注了如亲人一般执着的、深厚的感情。
只是时间过得真快呀,还没感觉怎么样呢,小母骆驼和他都老啦!
哈力克老汉找来一把铁刷子,就是形状酷似铁耙子的那种小铁刷子,耙齿呈弯钩状,带个不长的把手,能用它把板结的驼毛梳散、梳顺。哈力克老汉轻轻地给老母骆驼梳着被毛,就如同给老人的背部挠痒痒。老母骆驼舒服得一动不动,微微闭着眼睛,嘴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要说呢,老母骆驼是真的很感激哈力克老汉——自己已经老成这样了,主人还能像以前那样为自己梳毛,一如既往地关心、照顾自己。不像有的主人,总是把老得没用的骆驼卖了或者宰掉吃肉。它庆幸遇到了一个这么心地善良的主人。
哈力克老汉站着梳了好一会儿,感觉两腿有些发软,于是拍拍老母骆驼的头。老母骆驼睁开眼睛,偏着头蹭蹭哈力克老汉的胳膊。哈力克老汉停下梳理的动作,慢慢往毡房走去。突然,身后传来老母骆驼的一声嘶叫。哈力克老汉回头看看,只见老母骆驼两条前腿跪着,两条后腿已经站立起来。老母骆驼的腿脚也不好了,使不上劲儿,这样的姿势它保持了几分钟,然后很吃力地把前腿站直了。就在高大的身体摇摆的那一瞬间,它趔趄了一下,顺势叉开后腿,把身体站稳了。哈力克老汉往跟前走了走,看见老母骆驼嘴唇下吊着一绺白沫子,一双坠着肉泡的风泪眼睁得很大。哈力克老汉再走近一些,发现老母骆驼的眼角下有亮晶晶的泪水。
哈力克老汉赶紧查看。其实,他也知道老母骆驼的这些举动是衰老导致的,但还是担心它会遭遇不测。他轻柔地抚摸着老母骆驼,老母骆驼干瘦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堵残破倾斜的墙,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刮倒。哈力克老汉摩挲着老母骆驼的后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湿润的眼泪。他把手伸进老母骆驼稀疏的驼毛里捏了捏,觉得老母骆驼的皮粗糙得像一张砂纸。他收回手,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土,感觉自己的一双手和老母骆驼的皮差不多,每根指头都伸不直,微微弯曲,厚厚的指甲盖鼓起,手背长着几粒黄豆大的老人斑,两三条暴出的血管呈浓重的暗青色。而手掌里则有一层老茧,老茧有一些不规则的裂纹,裂纹里嵌着发黑的泥垢。老母骆驼缓慢地朝前走了几步,还回头看看哈力克老汉。
看来,它要老死了呢!哈力克老汉感叹道。
那老死总比病死要好哇!哈力克老汉望着老母骆驼想。人跟动物不一样,动物很少得病而死,大部分都是人活活把它们宰掉了吃肉。要说呢,人是很残忍的,动物其实和人一样,有感情有头脑,只不过是人的残忍和贪婪,跟动物不能和谐共生。哈力克老汉正沉浸在一种忘情的遐想之中呢,忽然一阵风吹来,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老母骆驼静静地站在那儿,两眼遥望着远方,神情凄然。那里应该有它朝夕相处的同伴吧?它的上牙和下牙交错着磨来磨去,虽然它们已经失去了咀嚼功能。由于年迈老态的缘故,老母骆驼已经走不了多远了,它只能在毡房区域两三公里的范围内转转,或是啃食一些春天长出嫩芽的植物。虽然啃得很费劲,但它只能用这种方式消磨孤独寂寞的时光。现在,它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也许在回忆以往那些驰骋草原以及养育幼驼的美好年华吧?那时候的老母骆驼,不,那时候它还年轻,一身褐黄色的毛蓬松光亮,有充足的体力和耐力,一口气随便走三四十公里都不在话下。甚至为了保护幼驼,它曾跟两只凶狠狡猾的恶狼搏斗过三天三夜呢!
哈力克老汉突然想起没拿塑料桶,他一边自言自语地埋怨着自己,一边返回提起桶,慢吞吞地朝毡房走。唉,人一老,记性就差了,老是丢三落四的。还好,给老母骆驼喂食忘不了,这哪儿能忘嘛!老母骆驼从小到大再到老,一直没离开过他的家,准确地说,没离开过他。
老母骆驼年纪大了以后,哈力克老汉也曾想过它的去留:卖了?实在是舍不得;宰了?更是于心不忍。他和老母骆驼的感情好比人类的“情同父女”,早已不是简单的人和动物的关系。如果老母骆驼老死了,他会像那些祖祖辈辈把生命献给草原的老人一样,也会把老母骆驼的生命融入到草原。尽管这种做法在草原非常罕见。
走到毡房门口,哈力克老汉坐在一把小木凳子上晒太阳。阳光暖融融的,像一桶温乎乎的热水兜头泼洒向他的全身,让他感到十分惬意。只是晒着晒着,哈力克老汉觉得温吞吞的阳光变得有些灼热了,全身有一股热得冒汗的躁动,但他依旧坐在那儿,不想动。这时,哈力克老汉看到老母骆驼低下头,用嘴咬着左前腿的膝盖处,看动作,应该是挠痒痒呢。哈力克老汉想,你老得牙都没了,能挠个啥痒痒嘛!他真想过去帮帮老母骆驼,但脑子这么想,身体却没动。他也老啦,老得懒得动啦,老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啦!可他还是站起身,提着白塑料桶舀了半桶水,拿着红塑料舀子慢慢走到老母骆驼跟前,让它饮水。
虽然骆驼很耐渴,但老母骆驼太老了,需要及时补充水分,来促进肠道的蠕动。这一点,哈力克老汉知道。老母骆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喝下几碗水后,老母骆驼弯曲如鹅颈似的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类似于呼哨的声音。那声音消失后,老母骆驼冲着哈力克老汉打了个喷嚏,水珠伴着它嘴里的唾沫一同喷溅到哈力克老汉的脸上。哈力克老汉一把推开老母骆驼,但他不生气,这样的情况他遇到得太多了,多了,就习惯了。
老母骆驼迈着蹒跚的步子朝着沟壑走去了,走得很缓慢,仿佛一只硕大的蜗牛在爬行。
望着老母骆驼的身影,哈力克老汉那双浑浊的眼睛,渐渐地流出了爱怜的泪水。他早就发现,自从老母骆驼老得不再跟随驼群去草原深处觅食之后,就喜欢独自往那里跑,虽然那沟壑里除了稀疏的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一只灰色的百灵鸟在沟壑上空婉转地鸣叫着,声音清脆悦耳。哈力克老汉无心倾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母骆驼渐行渐远的身影,不觉间,悲凉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清楚地记得,老母骆驼两年怀一次孕,一共下了有十六峰驼崽。那一年,老母骆驼产下驼崽不到一个月吧,有一回,它带着小骆驼到三十多公里外野放。野放就是没有专门的牧驼人看管,八九峰骆驼为一个驼群,出去几天后就自己回来的一种牧驼方式,哈萨克人也称作散放。其他的骆驼都回家了,唯独它和小骆驼没有。
哈力克老汉当时就预感到情况不妙,是不是碰到狼了呢?虽然那时候成群的狼已经很少见了,但偶尔也会有零散的狼出没。哈力克老汉不敢耽搁,他急匆匆地骑着马就去寻找。当他找到土圈那里时,不出所料,果然远远地看到一高一矮两条瘦弱的灰狼围着母骆驼和小骆驼。高点儿的灰狼在母骆驼的眼前跳来蹦去的,吸引着注意力,矮点儿的灰狼则乘机撕咬小骆驼。母骆驼很机警,它时刻注意着咬小骆驼的灰狼,只见它快速地转动着身子,发出刺耳的嘶叫,并用头去顶那条灰狼,可那灰狼敏捷地躲开了。就这样,双方形成了對峙和拉锯的状态。哈力克老汉驱马上前,那条高点儿的灰狼龇着牙,气势汹汹地朝他的马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哈力克老汉举起马鞭子,照着狼头狠狠地抽了一下。这一鞭子,怎么那样准呢,正抽在灰狼的眼睛上!高点儿的灰狼一声惨叫,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爬起身就逃。矮点儿的灰狼见状,吓得夹着尾巴去追受伤的灰狼了。
母骆驼高昂着头,嘶叫着朝哈力克老汉一颠一颠地跑来。哈力克老汉仔细一看,母骆驼的后腿伤痕累累,还渗着血,而小骆驼除了腿有些伤之外,基本安然无恙。哈力克老汉抱住母骆驼的脖子,激动得泪水模糊了眼睛。
从那以后,哈力克老汉把母骆驼视为英雄,更视为他们家的大功臣。他不敢想象母骆驼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竟然能以惊人的勇气,坚持三天三夜与两条凶残的恶狼搏斗而毫不退让,也许那就是母爱的力量,更是弱者战胜强者的奇迹!出于对母骆驼的敬佩,更有以往对小母骆驼的深深情意,哈力克老汉对受伤的母骆驼照顾得更加周到。他买来消炎药涂抹在母骆驼和小骆驼的伤口处。那几天,母骆驼和小骆驼被关在驼圈里,饿了,哈力克老汉就把精心准备的草料喂给它们;渴了,哈力克老汉就打来清凉的井水倒进石槽里。那水在波纹平稳之后,静得犹如一面镜子,映出哈力克老汉那张黝黑泛红的脸庞。母骆驼畅快淋漓地喝完水,便抬起头,嘴巴下稀稀拉拉滴着水珠。哈力克老汉则轻轻捋着母骆驼脖颈处的驼毛,还扒开被驼毛遮盖住的伤口,查看愈合情况。那时候的母骆驼,能深切地感受到哈力克老汉对它和小骆驼的悉心呵护。
哈力克老汉停止回忆,又抬头看了看老母骆驼。
此时,老母骆驼停下了,它也回头看了看哈力克老汉。哈力克老汉觉得老母骆驼的这一回头很深沉,好像饱含着一种莫测的寓意。
当老母骆驼再迈步的时候,它的身体晃了晃,步履也踉跄了,可它没有倒下,而是停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老母骆驼在哈力克老汉的注目中缓慢地走下了沟壑,直到它的身影全部消失。那情景宛如一条被大海吞噬的小船,最后悄无声息地隐没了一样。
哈力克老汉哪里想得到,这是他跟老母骆驼的最后一面了呢?
此时的草原上一片静谧。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的晚霞被染得通红,还把远处的大山轮廓清晰地勾勒了出来。正是牲畜归圈的时辰,各种牲畜的叫声此起彼伏,把原本沉寂的草原闹得喧嚣不止。也该给老母骆驼喂食了,哈力克老汉冲着老母骆驼隐没的沟壑方向发出“哦——嗬——”一声悠长的吆喝。这样的吆喝声只有老母骆驼能听懂,这是他和它之间的完美默契,更是彼此的心灵感应。
没有回应。
哈力克老汉很有耐性,他一边朝沟壑那里望,一边等候。
暮色渐浓。
老母骆驼还是没有出现。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天空的乌云,慢慢将哈力克老汉的心笼罩了。他赶紧打发刚刚放牧回家的儿子前去一看究竟。
老母骆驼死了。
哈力克老汉一听,呆愣愣地坐在板凳上,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哈力克老汉轻易不流泪,这辈子只流过两次,一次是为老伴儿的去世,一次就是为老母骆驼的死。第二天,在哈力克老汉的吩咐下,儿子把老母骆驼就地掩埋了。哈萨克人不吃死亡的牲畜,所以儿子早就建议要趁老母骆驼还活着的时候,把它宰了或者是卖掉,可哈力克老汉坚决不同意。
没过多久,哈力克老汉病倒了。儿子守在他的床边,想不通,为什么阿爸对那峰老母骆驼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