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在苏轼写下的众多诗篇中,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内容上,纪行诗均占有重要地位。纵览苏轼诗集,纪行诗有近七百六十首,占苏诗的近三分之一,这些诗歌记录了苏轼的所见所思。纪行诗指以记述行旅见闻为主,包括途中交游与游历在内的诗歌创作。古代文人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隐居山林,都可以说是处在地理位置上相对静止的“居”的状态。与“居人”身份相对应的,当文人不再囿于官署与居所,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踏上旅程,在路途中见到新鲜景象,接触到世界的不同层面,纪行诗就展现出了其特殊的“行人”视角。在“行人”视角下,纪行诗展现出了更阔大的广度与深度,反映出士大夫公私行旅生活中的各个侧面。更重要的是,这些纪行的文字能够折射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对于苏轼而言,奔走旅行是他阅世的重要途径,在因仕因私的旅行中,他得以探索求悉所处的广阔世界,创造出具有地域特征的诗意空间。
文学的发展既承袭传统之道,又随着时代与社会生活的变迁而变迁。有宋一代,水陆交通较发达,公私行旅成为文人士大夫生活与工作中的常事。在众多宋代文人中,苏轼行旅范围之广泛、次数之频繁,显得尤为特殊。苏轼在途中度过了一生中的许多时光,自嘉祐元年(1056)与弟弟苏辙、父亲苏洵进京应举起,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退居常州,苏轼经历了赶考、丁忧、回朝、外放、被贬、召回、任职、游历、访友,苏轼西赴凤翔,东至登州,北临定州,南迁海南,大约到过十五个省。因此,苏轼能够在纪行诗上获得成就,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人生经历。
苏轼行迹所至之处,杭州是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站。苏轼一生两度任职杭州,第一次是北宋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至熙宁七年(1074)九月的倅杭时期,他自乞外任,通判杭州。苏轼第二次任职杭州是在北宋元祐四年(1089)至元祐六年(1091)的守杭时期,他外任杭州知州。自任杭州通判以来,苏轼不仅全力配合杭州两任太守,一心为民,政绩卓著,而且在两次杭州任职期间,其在诗歌创作上较之以前也既有继承,更有明显的差异。从总体上看,他的诗歌创作风格挥洒自如,内容多反映仕途生活,抒发政治豪情。彼时的苏轼,人生阅历尚不及守杭时期丰富,因而相较后期超脱一切的旷达,人们或许能在倅杭时期的纪行诗中窥出其更为复杂多元的内在形象。
除此之外,在诗歌创作的数量与质量方面,通判杭州的三年可以说是苏轼创作较旺盛的时期之一。王水照先生曾提到:“熙宁、元丰和元祐、绍圣的两次外任时期是苏轼创作的发展期,不仅作品数量比在朝时期多,名篇佳作亦美不胜收。”从这些名篇佳作中可以看到,苏轼的足迹遍布了杭州的山川河湖、亭台楼阁,如苏轼在倅杭时期行旅过寺庙27座、山岭16座、水湖11处、亭楼阁堂16处、下辖县9个。在广阔的行迹中,杭州的山川风光、风俗人情都进入了苏轼的诗歌中,其在对外部世界的描写中,往往也流露出对自我的观照。他怀着对生活的新奇感与敏感度,抱着对人们以及这个世界的爱,走上了一次又一次诗意探索旅程。
二、思归诗:“胡不归去来”
思归诗,顾名思义,是一种抒发作者思乡恋土和急于归家,或归隐之情的诗歌。苏轼在倅杭时期创作的诗歌,有许多流露思归情感的作品。苏轼自请外任,通判杭州,而来到杭州后,在数次外出巡县中,难免会产生仕宦倦游之感,进而发展为触处而生的思归情绪。思归之心已隐隐显现,而苏轼想要归去何处?
一方面,所归之处指向了苏轼遥远的故乡眉山。在通判杭州时期,苏轼途经镇江,拜访金山寺,夜观江景,写下了《游金山寺》,其中,“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一句,即表达了苏轼面对浩荡东流的长江之水,设想逆流而上,直到大江的源头,怀想遥远的可爱家乡之情。诗人因而发出仕宦不归的感叹,就如同江水入海不回一般。
另一方面,“归”则更为显著地指向了归隐田园。作为现实空间,杭州给予了苏轼许多慰藉。如在《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中,苏轼在详细描述行役之苦后,以“归田虽贱辱,岂识泥中行。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作结,其把归田看作一种逃离现实的路径。同样的情绪也多次在其他纪行诗中出现,如《风水洞二首和李节推》中的“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其一》中的“多事始知田舍好,凶年偏觉野蔬香”,《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苶有怀子由弟二首·其二》中的“杀马毁车从此逝,子来何处问行藏”等,皆表达了归田之思。
而在这些思归诗之外,还有许多诗作记录了行旅过程中与苏轼交游的僧人形象。据史料记载,在与苏轼结交的人士中,僧人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比例。苏轼和他们一起吟诗作对、饮酒论诗、寻山问水,组成了一个具有浓厚人文气息的交游圈子,创作出了许多关于交游的诗文。这些诗文在美学上表现出有别于一般诗歌的审美特征,其中归隐意象的使用较频繁。倅杭时期的冬季,苏轼常常前往山中寺院,抒发心中积郁,如“何时自駕鹿车去,扫除白发烦菖蒲”。在杭州,与他交游的人中,有“旋斫杉松煮溪蔌”的待客者、苦留看落日者、扫地焚香待客者、夜半呼客起,看明月出云间者、笑游人眷恋山中清景而“自厌山深出无计”者,等等。苏轼在平淡叙述中展现出了朴静情致,僧人的安于一庵反照出诗人汲汲奔走的疲惫,更折射出其向往退隐的心灵。这些诗虽有此般情怀流露,但更多的是苏轼自我调节、取得自适的一种方式,苏辙称他为“奋厉有当世志”之人,此时苏轼“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虽然处境艰难,但是仍心忧百姓,终未归隐。
三、风俗诗:“龚黄满朝人更苦”
行道漫漫,苏轼虽然常常对于当时的环境感到无力与忧惧,流露出避世之念,然而在看清时局后,其还是没有退回平和安谧之乡,而是深深走入这世间,担负起自己的职责。在浙西,苏轼除了需要履行通判例行的巡县、抗灾等职责外,还需要前往各地处理相关的公事,并忠实地用诗作记录自己在巡行中的所见所感。在苏轼担任杭州通判的三年间,巡行属县所见的人物风俗让他更进一步地接触了当地的人们,更为深入地了解到他们的生活和困境。
在此过程中,苏轼写下许多展现各地风土习俗的诗篇。如苏轼巡行於潜,见到衣饰朴素兼有古风的山村男女,写下了《於潜女》,展现了山乡人“觰沙鬓发丝穿柠,蓬沓障前走风雨”的自然质朴之美。《新城道中二首》则记叙了诗人在前往新城途中的所见,其中有“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一句,描绘了煮芹烧笋闹春耕的欢乐画面,有“细雨足时茶户喜,乱山深处长官清”所写的茶农因雨水丰足而产生的愉悦心情,以及农人繁忙且其乐融融的春耕景象,给诗人带来的愉悦心境。
巡行所见的淳朴美好的风俗人情虽令人欣慰,然而苏轼在巡行路上对当时人们的生活困境也感到担忧。如《画鱼歌》通过“画鱼”这样一件小事,反映了渔民“岂知白梃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的艰辛生活。《吴中田妇叹》借田妇口吻,反映“霜风来时雨如泻”的雨灾。七言绝句组诗《山村五绝》其二写人们“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的辛劳景象。诗中也可见诗人的控诉,苏轼在《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中道:“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苏轼之行不仅仅是匆匆而过,他的心时刻被人们的生活牵动着。
各地居民的生活困境不仅入了诗人之眼,入了诗人之心,更化为了苏轼的动力,他修水利、建病坊、治水患、济百姓。可以说,苏轼在抒情上,无论是诉说愁闷,还是企求超脱,在行动上都是淑世而坚韧的。正如莫砺锋所说,“东坡的政治思想是以儒学为本的,而儒学的精髓:仁政之说。”这些记录着农村人物与生活的纪行诗是苏轼文人与官员身份视角的结合体现,书写中饱含其对自身吏责的自觉和对民生的关注。
四、山水诗:“前生我已到杭州”
苏轼在行旅漫游中还留下许多名传千古的山水诗。杭州山水灵秀、人文深厚、交通便利,苏轼更称“余杭自是山水窟”。自古以来,在这里,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通判杭州的苏轼在工作之余,自然也常常徜徉于以西湖为中心的山水美景中。杭州的一山一水间,遍布着诗人悠游的足迹。
苏轼与西湖有着紧密的联系。苏轼作为官员,对西湖的治理不但为杭州的人们解决了饮水困难,还让西湖重现了昔日的灵秀。而回归到文人身份,西湖风景更是为苏轼增添了诗韵。苏轼写于熙宁五年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一道:“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写诗人坐船时所见的一场变幻风雨,绘成了一幅“西湖骤雨图”。《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描写了西湖的水光山色以及晴雨时的不同景色,成为赞咏西湖美景的千古名篇。
领略过清新明丽的西湖风光,“两足惯曾行荦确”的苏轼又走向了险峻而富有意趣的山川间。如《游道场山何山》中的“道场山顶何山麓,上彻云峰下幽谷。我従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两句记录了苏轼夜游道场山的清幽自在。《游径山》《再游径山》描画了苏轼两次登览径山所见的“势若骏马奔平川”之雄峻挺拔,也展现了其逐渐获得“骚人未要逃竞病”的心灵之宁静平和。不仅杭州的湖山等自然之胜与苏轼的审美情趣相契合,杭州山中寺院亦是苏轼陶冶情趣、安放心灵之场所。《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写苏轼来到灵隐寺,立刻醉心于周围的美好环境:“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而美景之外,寺院的幽寂空灵又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归属和安慰。
苏轼因为仕途不顺而来到杭州,心中自然郁积苦闷,而人们的困苦生活更添其忧愁,“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的复杂心情一直伴随着苏轼。而优美的山水环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其舒展性情、愉悦身心,寺院的宁静和空寂也能够提供其在精神上的舒散和心灵上的慰藉,实现一定的自适与超脱。
五、结语
苏轼就这样在杭州边走边纪,倦游思归,悯农恤民,游览怡性,遇见山,遇见水,遇见人。外部的世界进入了“行人”苏轼的眼中,又触动到他的心灵,而诗歌,又成了记录其行旅中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主要载体。诗人在旅程中对不同人物、风景的关注,往往表现了诗人对自我的观照。从审视他物,到审视自我,再到观察他物,行旅之中随着时代环境、个人心态的转变,诗人眼中、笔下的世界也发生着变化。
苏轼任杭州通判时,回想自己这十年来仕途沉浮,难免产生疲惫倦怠之感。但是在杭州这一诗性空间里,苏轼可以部分实现他的理想,关心民疾,惠及百姓;他也可以自由地、诗意地栖居于湖山,与高僧隐士交游、唱和,徜徉于山水之中。统观这些写于倅杭时期的纪行诗,可以看到诗人复杂情绪的贯穿与自我调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苏轼独特的仕途生涯也进一步加强了他对于责任与使命的理解。苏轼在行旅中写下的这些诗篇,除去展现其个人的内心,对于文学史、文化史的研究也有着重大意义。行旅一直以来都是文人在诗歌创作上的一个重要主题,而苏轼以他的创作实现了现实性与艺术性的双重开拓。在这些纪行书写中,苏轼对沿途所见所感进行了艺术化的提炼。这些诗歌艺术性体现了苏轼的文士身份,同时,内容的现實性又使民生和吏责也融入其中。人们能从苏轼倅杭时期的纪行诗中读出人们的生活、官吏的职责、自然的山水、文人的交游,这些诗歌也为后代探究宋代地方官民的日常生活与社会文化活动提供了生动而切实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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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许赜渊,女,本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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