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记

2023-10-17 04:46卓一苇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秦风洪涛驾校

下午三点钟准时迈进办公室的时候,几位脊背朝外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意气风发。没有电话铃声响起的办公室静得像图书阅览室,甚至能听得见拨动手机屏幕的声音, 洪涛突然想这样过于泾渭分明的人际关系是否显得不够和谐轻松,于是当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今天的天气真算凉快!”

当时正值八月初,暑气虽未消退但雨水丰沛,三天两头的雨水让这座干燥的北方小城也披上了一层烟雨蒙蒙的江南气息,湿漉漉的马路上汽车奔驰而过的“刺啦”声不绝于耳。

话是没错,可这话没有引起办公室四个女青年中任何一个的回应,这就让洪涛有些尴尬了。他把头扭向东北角,似乎期待着那个方向能传来回应,但没有,他只得加个后缀说:“是吧,杨茜?”

杨茜明显毫无防备,只得懵懂地应答着“是的,洪老师”,那种恍惚、被动、敷衍的神情让洪涛心头明显掠过一丝不快。杨茜是洪涛的“徒弟”,跟着洪涛学习过公文写作,肤色较黑,瓜子脸、尖下巴,颧骨有些突出,眼睛不大不小。她很瘦,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小腿还没有洪涛的胳膊粗,今天又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这就显得更瘦了。洪涛环顾四周,看到其他人也没有接茬的意思,有些泄气,拿起水杯准备出门打热水去。屁股还没欠,走进一个人,急三火四地来到签到表前提笔签字,洪涛瞟了一眼,是同事杨正新。他们俩是同时进来的,关系很铁,经常开玩笑。杨正新看洪涛拿着杯子不慌不忙的样,逗趣着说:

“老洪,不忙?我看你这脸色怎么像有喜事呀!”

洪濤正愁没人与他分享成功喜悦,一咧嘴脸上笑意更浓:“你这双眼真毒。正新,我觉得你在机关屈才了,应该去当特工!”

杨正新不搭洪涛话茬,反问道:“有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这时洪涛感觉到,除了杨正新外,办公室那四位刚才漠然不动的眼睛似乎聚光灯般准确无误地投射在了他身上,他马上成为焦点人物。他清了下嗓子,装作十分淡定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兄弟之前说的那个事,就驾照科目三考过了。”

杨正新右手重重地拍在洪涛肩膀上:“行啊!”杨茜不失时机地补充道:“洪老师,记得请客哟。”其他三个女青年也微笑着表示祝贺。夏天的衣服单薄,杨正新刚才那下子让洪涛有些肉痛,他又不好发作,只得说:“抽时间,抽时间。”

杨正新已经走到门口,扭过头嬉笑着说:“别忘了兄弟我。”没等洪涛答话就走了。至此,洪涛的新闻总算是在“小圈子”内产生了一定的宣传效应,也略微满足了一下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快下班的时候,洪涛感到没有来由的疲惫,他的腿有些酸痛。他今天并没有多累,只不过是从早上八点坐到下午一点备考而已。

他明确地感受到他的疲惫来源于孤注一掷过后的软弱和如释重负后的无力。是呀,三年的学本攻坚战终于进入了尾声,科目四不算个事,胜利的旗帜隐约在迎风飘扬了……

说起上午的科目三考试,洪涛不由得感叹一句:天无绝人之路!其实本就不难,他事后想。这难免带点沾沾自喜的意思在里头。他抱着不管不顾的心态参加了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考试,在考前以“大不了”为题明志,“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直冲云霄。当然这只是洪涛性格中豪爽干练一面的昙花一现,更多的时候他心如死灰。他清楚,如果这最后一次不能通过,他将与心心念念了三年的驾照失之交臂。回首三年来的伤心路,他将再不会对马路上奔驰而过的汽车充满一丝幻想,他会恨它们何以那么敏捷、轻快、潇洒和繁多,他的抱怨、鄙夷将比别人的更为恶毒和持久。

但是,他通过了。由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和上次不同,洪涛没有早早来到考试地点,而是在开考前十分钟才慢悠悠走进了待考室。门口照例站着、蹲着一些人,操着方言谈论天气。

天气阴沉得如同一张严肃的脸,但雨还没有下。走进去,一股热浪袭来。洪涛环顾四周,都是生面孔,他马上在心里奚落着自己:别说同期,比你晚一期的人都又考了两三回科目三了,你怎么会碰到熟人?他苦笑一下,找了一处空座位坐下,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哂笑。他已经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别人,一切如浮云。他如同一只漂在海浪上的小船,放弃了抗争,暴风雨要来就让它来吧,大海要吞没就让它吞没吧。他打开手机上的电子书,心无旁骛地读着。这样的淡然坚持到十一点多时,也遭遇到了饥饿的肚子的强烈抗议。他想为什么一上午过去了还没有轮到自己,继而又自我安慰,认为这也许是今天要通过的一个信号。在这样焦灼的等待中,他周围的人都不止一次出去透气了,他却几乎没有什么行动,只是打了几个哈欠,伸了几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腕。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洪涛肚子的抗议已经到了一个高峰。其他考生已经买了方便面、矿泉水来充饥。洪涛第一次走出待考室的门,门口还是蹲着站着一群人在聊天,雨已经下开了,但不大。一辆白色的雪佛兰考试车驶出去了,又一辆打着转向灯进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考生跳下车用精致的黑色皮包挡着头小跑过来。门口蹲着站着的人里有熟识的人向她打招呼,她一脸粲然地笑笑,大家就都知道结果了。

“洪涛,上6号车!”洪涛怕自己没听清,还走到工作人员跟前问了一下,才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了起始点。雨并不能影响他的心情,考官的眼神也不能对他造成一丝影响。绕车一周,启动,灯光模拟,然后起步……项目一个一个过去了,他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了路线图,在最后一个项目前,他忽然想到自己怕是要成功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努力把喜悦的念头逼了回去。最后一个项目是靠边停车,右转向灯在打方向盘的时候灭了,他又及时补上,最后停车、挂空挡、拉手刹、熄火,一气呵成,下车前也没忘了开关两次车门,迷蒙中他听见雀城考官在雨中轻轻说了两个字——过了。

没有如释重负。洪涛的肚子咕咕叫,他想的是一会儿得赶紧去吃饭,他所想的另一个问题是,刚才车已经停了但转向灯没有及时复位,这样的操作到底规不规范呢?

管它规范不规范呢,总算有个交代了。

学车这个事,说起来最终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前几年,就说二〇一〇到二〇一六年吧,洪涛也多次听同学和同事们说过学车这件事,甚至他还接到过某驾校的咨询电话,声称包学包会一本到手,都被他忽略或是拒绝了。那时候,洪涛忙着享受人生、谈恋爱、打网游,哪顾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虽然洪涛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振聋发聩的论断——会说英语、会开车、会用计算机乃未来十年现代人必须技能也。洪涛除了会用计算机这一技能外,其他两项都不咋样。真正激发起他奋斗意志的是婚后生活。

婚后生活看似平穩,房子有了,孩子有了,夫妻都有工作。可妻子欧阳岚不这么认为,不是还缺车子,有房有车才是现代生活啊,为此不知道吹了多少“枕边风”。妻子的想法当然无可厚非,他也知道开私家车回家探亲方便,可洪涛对于学车信心严重不足。他快三十岁的人了,都不会骑自行车,两个轮的都开不顺当,如何能弄通四个轮的汽车!

洪涛是乌县人,妻子欧阳岚是雀城人,两地相隔千里,为了爱情修成正果。欧阳岚的家乡有一场教师招聘考试,他受了爱情伟大的驱动稀里糊涂地报名参加,居然成为当地教师队伍中的一员。可分配的地方十分偏僻,据说是全县第二远,其实是全县第一偏。交通很不方便,一天只有三趟公交车出山,时间在六点到九点,进山则在下午一点到四点,错过再无,错过了只好搭车。很多次,洪涛眼睁睁看着私家车扬长而去,在其后激荡起丈数高的尘土,他才第一次准确理解了“望尘莫及”这个词的含义。有几次,实在搭不到车,又怕误事,洪涛只能徒步十几里路走到镇上,看着在柏油马路上不时飞驰而过的双轮、三轮、四轮车,听着转瞬即逝的几句欢声笑语,他心里十分难受,那是一种被现代社会、现代文明所遗弃的落寞和无助。最难过的是有一年冬天停了两个月电,离家近的、有私家车的都回家去了,黑乎乎的乡间学校,晚上只有他和一位六十多岁的锅炉工留守。冷还在其次,主要是无聊和孤独。在那些个夜晚,洪涛对着微弱的烛光想了些什么,他自己不记得,他也不愿回忆自己是怎样度过那段时光的,但他知道自己从那时下了一个决心,他要学车,他必须学会开车。

可去工作地雀城的驾校一问,外地户口的费用很贵,洪涛顿时惊得说不出话。还好托亲戚回乌县问一问,价格划算,他立马爽快地在老家报了名。

二〇一七年七月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公路跟前的一座平房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房子右侧立着某某驾校的广告牌。左侧十几米处的树荫里,蹲着一个面色黧黑的男青年。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激烈地思索着什么,他就是洪涛。

洪涛此时想的是:为什么总是错过?

他此时十分痛恨乌县驾校那些十分不负责任的收银员和训练员们,科目一不给提前通知,硬是让一号回来的自己错过了三号的考试,直至找上门,才搪塞着说考试预约得提前四天。天哪,为什么不能早点说,早说一天不就能赶上三号的考试了。

对于在外地工作的洪涛来说,这一次错过很可能是致命的,所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为了这次暑假能顺利学完车,他提前两个月报名,制订了严密的学习计划,预想暑假一回来马上考科目一,之后苦练科目二科目三,他不信两个月的时间攻不下这两块硬骨头。可现在,三号的科目一错过了,询问下次考试时间,他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竟然要等到二十八号。短暂的惊愕被无名的愤怒所取代,整整推迟了一个月,那自己的学车计划不就全泡汤了?驾校工作人员不理,可洪涛接受不了。更让他崩溃的是,他从教练那了解到,科目一、二、三之间的考试必须间隔半个月,那也就是说如果洪涛一路绿灯高歌猛进的话,也许勉勉强强能在九月一号考完科目三。且不说洪涛的学车天赋并不属于上等,单单是考试时间就没法那么巧而又巧地都符合人的心愿啊。

洪涛四处打听,才了解到考试可以自己预约。他登上交管部门的官网,查看到七月中旬还有几个别的驾校的考试。他又问了自己所在驾校的工作人员,说也可以报名其他驾校的考试。洪涛心急火燎地打开电脑鼓捣了七八次,可每次一到短信验证码那里就卡住了,手机收不到验证短信。他关了机重启,拆掉卡重装,卸掉防火墙,清理手机内存删除垃圾,还四处转悠寻找信号最佳点,可惜全部以失败告终。最后登录页面显示“今天您的验证次数已用完,请明天再试”,洪涛只得作罢。

直至一个星期后顺利通过科目一考试,洪涛沮丧的心情才有所好转,他想,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好说啦。

不论是马力十足、外形丑陋的三轮车还是优雅迅捷的小轿车,都让站在马路边的洪涛反复想象上面坐着一个怎样意气潇洒的得胜者,所有车都在说三个字“我会开”,相应地他的低能则在反复想象中不断累积几至于爆炸。

路边等车的洪涛心中愤懑。科目二练得并不顺利,每天受教练批评挖苦,心情怎么好得了?不单单如此,当他做好早饭洗完碗筷收拾妥当从石桥拐弯处走出时,恰好看见一辆体型方正的深绿色公交车奔驰,他奔跑着扬起了手并且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呼啸而过。如果自己早一点出来多好,如果早饭再吃快点,如果孩子不那么闹,如果起床再早点……可没有如果,他能摸得见的是,如果下趟公交一个小时以后才来他该怎么办?他心中的答案是,那么就只能等。

终于到了乌县城里,他急急忙忙奔到驾校,可找遍练车场地都没见教练车,一打电话教练说,微信群通知下午才练车你不知道吗?洪涛说,我没加微信群不知道,那我下午再来。他没事可做,盯着别的教练、别的学员、别的车看了一个小时,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真是“外行看热闹”,看不出门道那就只能看“热闹”。

为了能排在前面及早练车,洪涛简单吃了碗饸饹面就直奔驾校。看看时间才下午一点,日头很毒,偌大的练车场除了有一辆车、三四个学员和一个打伞的教练外,没有一个人。老旧而疲惫的红色教练车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仿佛受不了太阳的毒辣还在拼命支撑的耕牛。洪涛找了块树荫站着,无聊至极,只能拽一片柳叶撕着玩。柳树的枝条毕竟太稀疏,当那辆老旧的教练车也轻快地驶出训练场时,洪涛所在的树荫浓密处也变得单薄起来,热度逼得他不得不再次转移。当他在另一块由一片灌木和三棵杨树组成的厚实的浓荫处歇憩到三点左右时,教练来了。

他理所应当地认出了教练,不是从体型,也不是从车牌。距离太远眼力有限,洪涛是用声音“认”出来的,再没有任何一个教练像他的教练那样走路流里流气,说话瓮声瓮气。走近看,洪涛越来越觉得他像电视剧《水浒传》里的“鲁智深”。洪涛想自己是第一个来的总该自己先练,可教练说自己嫌热,不想跟车指导新手,让他再等等,反正时间还早,等等就等等,洪涛这样想。就在他不耻下问忙着请教旁边“同学”如何开车的时候,旁边一位貌似陪着孩子来练车的妈妈主动和他攀谈了起来。妈妈说孩子刚高考完要来学车,洪涛对此表示赞同,学车要趁早。接着这位妈妈又谈到了填报志愿、选择学校和专业的问题,洪涛以过来人的身份做了详细解答,这固然是由于助人为乐的精神在鼓舞,也是出于无聊打发时间的需要,更是由于自我存在感得到恶补式的满足。在学车场地这个大“教室”里,他处处受打击鄙视,而现在足够让他陶醉,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舞台上,他怎能不高兴呢?

四点左右,天上的黑云迅速滚向了北方天空,不一会儿下起了大雨,幸好练车场地里建有供学员遮风挡雨的小房子,刚走进小房子几分钟就轮到他练车。教练车的一只雨刷坏掉了,好在坏的是右边那只,并不太影响视线,不知是因为大雨增长了教练“鲁智深”的宽容和耐心,还是今天自己发挥正常,洪涛心惊胆战地开完一圈后,并没有听到教练本该有的斥责。他停好车跟教练道了个别,在稍小了些的雨丝中跑出了驾校。

最近的训练频率在加大,洪涛暂时寄住在乌县城里姐姐家。为了排遣焦虑,他记下了如下的日记:

2017.7.13

教练告知直角拐弯、半坡起步、侧方停车和S曲线拐弯的各个要点。

2017.7.15

十四号晚上到雀城,次日回老家,赶到驾校时,之前还有两三人。教练嫌来得太迟,倒车入库要点没有讲过反而怪我不会,没法只能问学友,练习三四次后匆匆结束。

2017.7.17

今天九点半到,可貌似已经迟了,大部分人都练了一次倒车入库。练了两次错误不少,离合总滑脱,寻思是凉鞋底子太硬导致,计划下次穿运动鞋。

2017.7.20

对于教练不大公平的练车安排,我只是稍微表示不满并问了一句“是不是早来可以多练练”,没想到这句话不知怎么触痛了“鲁智深”的神经,引起了他的强烈呵斥,风马牛不相及地提到了我的贪心,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是想更加勤奋一点,这也有错吗?

十九号练了两次倒车入库都不成功,看着那些和教练关系好的人多练一圈,心里有不满。谁让人家表现好,会来事呢。在学校一直以来的“优秀生”,如今在驾校训练场上却沦为“差生”,落差之大令人难以接受。

今天开了一圈,可想象中的手脚配合默契、反应敏捷,成了对不齐线、控不住速、打不准方向盘、记不住要点,我的天!我頓时有心灰意冷要回报名费的挫败感,觉得自己不是学车材料。可我后来想,这些逃避都是无济于事的,这些妄想都是消极的。多少和我相似甚至不如我的人都通过了考试,我怎么就不行呢?他们都克服了这些困难,我怎么就不能克服呢?多少不如我的和我类似的人都坚持了下来,我怎么就不能坚持呢?

软弱是软弱者的盾牌,坚强是坚强者的利剑。人最应该解剖的是自己,最应该战胜的也是自己。

再想想等车的种种艰辛,偏僻的乡间公路上望眼欲穿的期待,喧闹的十字路口牵肠挂肚的搜寻,烈日当空下焦躁的踱步,凛冽隆冬里畏缩的身影,这些不算久远的回忆都忘了吗?多少次深入心灵的自我谈判,多少次暗下决心的肺腑之言,怎么能够忘记呢?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当记之。“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当效之。

2017.7.23

第一辆教练车坏了,换了第二辆,第二辆之后又换了第三辆,大家都说新车不好开,可我却感觉良好,发挥超常,第一次觉得车受人控制了,而不是车控制人,真是有些兴奋。

2017.7.31

这几天离合踩得不错,车速也越来越稳当了,自我感觉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也不知怎么,自从那次换了新车后莫名其妙地就有了感觉,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到现在几乎能做到与车“心有灵犀”了,当然距离他们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感觉还相差甚远。所谓熟能生巧,也许这就是那种来之不易的“巧劲”吧。

2017.8.4

今天是个好日子。

在经历并克服了半坡后溜、对不齐左右、侧方停车出口速度过快等问题后,倒车入库左右不均等的问题也得到初步解决,今天第一次停得近乎标准。这确实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不敢相信。

老婆孩子今天也来了,难道这不是我的两个宝贝带给我的好运气吗?我不得不这样想。两个美好事物的携手而至总是让人无端联想到命运的垂青,不管这是不是生活的本意。

生活的波澜总是让人心悸,而当它风平浪静展现粼粼波光的时候又让人心旷神怡,即使是像我这样理智过度的人也难以不受其影响。

可是,谁让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呢!

2017.8.5

时间正好是八点钟,夏天八点钟的太阳已经高到需要仰头才能在天空中找到它的位置,我把玩着两个一块钱硬币在路边落寞地等着公交车。

我只能落寞。

看着驾校门口络绎不绝的车辆和人,在我没来之前它是这样,在我来了之后它依然这样,而在我离开之后它也必然还是这样。

当我知道参加十号考试的最后一缕希望之光因为自己今天的不在状态而被突然掐灭后,我只能太息,这时寂寞如同长在树上生命力趋于委顿的夏末之花一样,没有风的通知,直挺挺地落了一地,这是心甘情愿的失败,是心满意足的归去。

除了落寞我还能怎样呢?没有悲伤,悲伤因提前预知而止于流淌,没有愤怒,愤怒因早已告知而趋于消散。刚愎自用的教练会说些惋惜后悔的话吗?不,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一贯正确,为了在学员面前表现权威,只会把批评的话语更肆无忌惮地倾泻出来。关系较好的那几个“同学”会有些心痛吗?也许会的,可他们一定会更多地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如履薄冰,更加不敢对教练的荒唐之言有所微词。连自己都没法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何况别人呢?

所以我应该落寞。可我又难以接受这“应该”的落寞,这不是让我承认自己的失败吗?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呢?我顿时萌生退意。

2017.8.6

驾校二楼楼道里的空气显得有些闷热,透过绿色窗纱我看着映入眼帘的花圃中盛开着的各色月季花,心情不那么低落了。

我多么希望楼下能传来脚步声,也许我想见的人就在其中,可是没有。其他办公室也出奇地安静,偶尔传出一两句轻飘飘的闲聊或吐字清晰的电视剧台词,也渐趋于无。我看看表,上午十点。我依稀觉得棱角分明的希望渐渐走远,轮廓变得模糊。

彻底否定无法达到,只能重回彻底肯定。也许我并没有彻底否定自己的能力,只是寄希望于退学费来印证裁断,退而不得只能前行。

我只能对自己说,你学得还是不错的;

我只能对自己说,你失误是有原因的。

我不能说不行,也不能说太笨了,虽然这是教练和我姐姐常对我说的话。我知道自己是那种需要鼓励的学生。有些学生做不好是因为他不能,有的学生做不好是因为他不想,对于“不想”,我们可以批评为主,对于“不能”,我们只能以鼓励为主甚至不要批评。可面对没有鼓励的老师,学生该怎么办?只能从微弱的自我鼓励开始。

2017.8.11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星期没练车的自己今天发挥得超级棒,没有一处失误。教练说,不行你先回家歇着,考试时直接来吧。我笑笑,知道今天自己可能是发挥超常,也没敢像上次一样自我感觉良好,我怕乐极生悲。

第二天又出现了失误,这让我内心忐忑。难道昨天自己只是运气好?水平还是不行?在这种自我怀疑与自我肯定的挣扎中,迎来了第三天。这一天可以练考试专用车了,上车前有些紧张,上车后没有一点失误,我不禁自信起来。

一连三天,练了三次考试车,没有一丁点失误。教练感到难以置信,这越发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不是自己的问题,是车的问题,那些浑身毛病的教练车太难开了。不管这是不是一个事实,我都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不然我的自信无处安放。

实际情形是所有人在练过考试车后都不同程度觉得之前的教练车难开,于是以我为首,对教练车的口诛笔伐开始了,这个热烈的话题每每能掀起极大的谈论热情。对此,我很满意。

2017.8.18

科目二考试通过了,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对比几天来近似完美的考前训练,我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放松,该打死方向盘的时候我居然盯着后视镜看,进入库区的时候车已经要压线,调节了半天还是压线了。“鲁智深”第一时间破口大骂露出了狰狞面容,我有点慌张。等到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倒车入库的机会时,在“鲁智深”看似无意的指挥下,我终于倒库成功,之后几个项目无惊无险地顺利完成了。

走出考場时我心中装着些微的得意,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得知别人都是一次成功时,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那一丝得意也被驱逐了。

在与同伴的交谈中,我对自己的不完美表现耿耿于怀,仿佛已被自己内心中的另一场考核所淘汰所否定。随即我杞人忧天地想到了如同拦路虎的科目三,通过科目二的最后一丝轻松也荡然无存了。

和同伴们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驾校,我说自己对这里感到不舍,同伴觉得好笑。我知道在几句说说笑笑之后他们几个人将各奔东西,也许就是永不再见。惆怅之情马上如同一团雾气笼罩了自己,还没有等我做任何酝酿,马路边上只剩下了自己。

……

最后一篇日记是洪涛在公交车上记下的。下了公交车,给姐姐打了电话说不回去吃饭,洪涛直奔饭馆。他走在路上,并没有觉得自己因为通过了考试而多出了什么能引人注意的光环或者标志,车如流水般穿梭,车上的司机也并没有趾高气扬或者高人一等的神态。他不由觉得这件事本身的可笑,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并为之炫耀的事。刚才教练“鲁智深”在微信群里说,已经过了科目二的学员不用来练科目三了,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科三考试要进行改革,请大家安心过暑假。洪涛笑笑,心想也好,于是他如平常一般走进饭店,如平常一般点菜吃饭结账,如平常一般归去。

又一个新学期将要开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洪涛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可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自从暑假通过科目二考试后,在短短几个月里,洪涛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他被调到了雀城教育局写材料。亲戚朋友奔走相告的同时,理智的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另一个难题降临,那就是学车计划休矣!洪涛本来的小算盘是,教师不是有寒暑假嘛,驾考各科目有效时间三年,就算自己笨点也绝对能过。可如今到了教科局和机关人员等同,没有寒暑假只有星期天,而且还必须值班。如此一来,刚勉强考过科目二的洪涛正面临着科目三前所未有的压力。没有时间练习怎么过?弃考吗?正如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都过来了,前面只剩一道台阶就到灵山会上了,怎会甘心舍弃!继续练的话,去哪找车练找师傅带。后来,朋友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如果自己家有车可以试着练。岳父不就有车,而且岳父是有二十多年驾驶经验的老司机,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妻子、岳父交流过后,得到了支持。

二〇一八年五月的一天,洪涛提前给岳父打了电话,问是否有时间陪他练车,岳父一口答应,可直到中午也不见电话响起。洪涛心中懊恼,休息时间来之不易,谁知道穷赶穷、忙赶忙,一贯清闲的岳父大人也意外地忙,这真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大玩笑。他不得已,只得催媳妇再给岳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一问,那边说至少得下午三点以后,洪涛心中大喜,总算是有个音讯了。

谨慎的洪涛和岳父商量找个僻静处练练。毕竟自己是生手,于是他们来到了玉壶公园后面的辅道上。可令人不解的是,一贯冷清得连风的影子都没有的辅道今天却沿路停了不少车,大马路上不少大人小孩放着形状各异的风筝,洪涛当即翻看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看则已,一看把自己气得够呛——星期日。他暗自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选个这日子,谁不知道星期天人多车多事故多。岳父劝他不要生气,洪涛想换个人更少的地方,可岳父说这是附近最清静的地方了,于是只能开练。

刚开始洪涛的感觉就不好,他还是和半年前一样,看到行人和对向车辆就想停车。洪涛已经在两千米长的马路上转了三圈。三圈结束,岳父让他来个掉头。愚蠢如他,居然没有打左转向灯,后面一辆疾驰的摩托“咣当”一声撞在车上。车中的洪涛只听见沉闷一声响,还暗自思忖马路中间怎么会有大石头?岳父火急火燎地催他停车。躺着的摩托车旁站起来一对父子,岳父已经抢先过去询问有无受伤,可他木木地站在原地,除了一脸的愁容,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全是不解,怎么会呢,这么慢怎么会撞上。事情在岳父的多番道歉、笑脸相陪和五百元赔偿金的抚慰下了结,洪涛还未能从深深的震撼中走出,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把他的精神世界连同肉体往下拽,他的声音也沉重得无法涌出。后来岳父教育洪涛要学会直面人生之类的话,他听见了但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全部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他的萎靡的精神世界只剩下这么一句回音——为什么?

后来的训练选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进行,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黄土地”,小风一吹都能掀起纷纷扬扬的尘土,尽管岳父对洪涛赞誉有加,可洪涛本人内心的错愕仍然难以平复。

坐在沙发上的洪涛在想要不要将这么一个悲剧告诉妻子,犹豫再三他还是说了,即使他今天不说,妻子也准能在他郁郁寡欢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与其被一再逼问不如坦白从宽。他甚至想好了妻子会说什么,也许他的妻子会说,你看多危险,老公不行咱们不学了吧。洪涛打心眼里期待妻子这样说,那样他就会顺坡下驴,没想到他的妻子欧阳岚说,以后注意点,磕磕碰碰难免,但你不能逃避,更不能逃之夭夭。说完,继续烙她的手抓饼。洪涛在心里叹道,有这样的老婆,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二〇一九年四月三十日。还处在睡梦中尚未苏醒的乌县,对于早起锻炼、买菜的人们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对于每个月参加好几次这样考试的考官们,对于常年与科目二三打交道的教练们,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半,洪涛就已经来到这座铝合金活动房。再过半个小时就开始科目三考试,这将是对他这半个月来辛勤付出的一个斩钉截铁的总结,通过也罢,没通过也罢,全在此一举。他的心情十分紧张,毕竟他为了过关费了那么多心思和心血。

洪涛是四月十五日回来的,他又见到了教练“鲁智深”,“鲁智深”好像对他已经了无印象,也难怪,毕竟近两年了。

新教练姓古,但人并不古板。在古教练休息的那两天,洪涛还是不想浪费时间,想找辆车练练。他一下想到了高中同学孙楷,电话打通了,地点也约好了,孙楷开着一辆东风起亚来了。背头,白净脸,小眼睛,还戴着眼镜,可那不争气的肚子却大了起来,一张嘴:

“好你个玩意,回来居然不是第一时间叫你哥们儿!”

洪涛没料到孙楷还是这口语,他十分不习惯,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接触这样的“语言系统”了。饭桌上孙楷的脏话滔滔不绝地喷出来,鸡鸭羊鱼肉源源不断地吸进去。孙楷点的自助餐,洪涛只能作陪。他没想到孙楷还像以前这样能吃,那时候他们是宿舍里的“净坛使者”,可惜洪涛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吃足喝饱结账之后,洪涛提出了想用他车练习的意思,孙楷小眼一瞪:

“你会开车不?别给哥们儿捅娄子!”

洪涛当然拍着胸脯说会开,孙楷勉强答应了。找的僻静地方是县图书馆外面一条马路,四车道,平时车也少。才练习了两个来回,孙楷就说:

“哥们儿得走了,老婆要回娘家,之前让我赶早回去,下次再练!”

洪涛钻出车来,正要装大气地说没关系,孙楷早已一溜烟开出去几米,扭头说了句“走了啊”,不等洪涛张嘴没影了。

恍惚间,有人在叫自己名字,洪涛从回忆中醒来,旁边一个考生说:“迷瞪什么呢,叫你呢!不考了?”他一激灵起身走了出去。

考官长得又胖又黑,一声不吭,面容严肃。绕车一周、灯光、起步……语音提示“起步不平稳,扣一百分,成绩不合格”,洪涛好像被晴天霹雳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考官示意他下车,开回了起点。第二次起步还算平稳,接着是变更车道,经过学校、人行横道,直线行驶没问题,右转弯,换挡,掉头,左转弯,马上要进入下一个也是比较难的加减挡了,洪涛已经把油加了起来,突然语音提示“不及时关闭转向灯,扣一百分,成绩不合格”,洪涛当时真想把这辆破车砸烂。这是一款不知道从哪个二手市场买来的老式桑塔纳,远近光灯的开关并不附着在方向盘上,而是单独的。如果不是前一天练习时请教过别人,估计第一次就会栽在灯光上,可没想到,打了方向盘本该自动熄灭的转向灯又把他坑了,你为什么不熄灭?

被考官拉回活动房的洪涛匆匆签了字,就如丧家之犬般逃避着人们的目光离去,所有的热情和信念都从他的胸间消散,完了,是完了,终于完了,全部完了。他只想逃离,然后归去。

乌县啊乌县,你为何这样对待你远归的游子呢?

又是一年春来到。骑行的路上,洪涛看见了一片片綻放的梧桐花。

这是郊区的路上。说是郊区,其实离所谓的县城最繁华街道不超过三百米,但路面的坑洼、车辆的凌乱让人确确实实想到郊区这个词来。四月底的雀城本应是暖风袭人,绿意盎然,可夹道的杨柳树而今仍绿得稀稀朗朗,像本该出嫁却身段单薄的黄毛丫头,风吹在骑着自行车的洪涛脸上仍有一股寒意。

洪涛今天的兴致尤其好。一向不喜形于色的他脸上含着笑,骑着车哼着歌,看街街靓,看树树美。为什么如此兴致好?三年多来难以解决的难题今天要解决了,他能不高兴?

昨天下午之前,秦风眠几次打电话告知事情进展时,洪涛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风度。昨天下午秦风眠把异地分科目考试业务已开通的信息告诉他,他就坐不住了,他关注这件事太久了。从第二次科三考试失败后洪涛就心灰意冷了,他把驾校的收费单邮寄回了姐姐家,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去驾校要求退款,尽管连一半的钱也拿不回来。

公安部颁布了“异地分科目考试”这一政策后,可把他高兴坏了,洪涛觉得国家政策离自己居然这么近,这么不失时机地挽救了自己的“悲惨人生”。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北方不比南方,能在春天看到几种甚至一种花都算是幸事。洪涛想,他没有见过梧桐花,只知道“梧桐树叶像手掌”这么一句,还是小学课本上学的。这花是多么大气、沉着、丰硕和灿烂,远看好像一道淡紫色霞光落在了街面上,走进看,像一团团白紫色火炬燃烧。如果单看一簇,又像宝塔,或者比较规则的蜂巢。那一朵朵的小花酷似农村漫山遍野的紫色喇叭花,只是“喇叭”并不敞开那么大。它有槐花的繁密,却又是朵朵向上并不下垂,这一上一下便有了区别,也没有太浓的香味,不像槐花那么沁人心脾,但很受蜜蜂欢迎,它们赶集似的在每朵花里进进出出,十分热闹。这简直成了城市边缘的一场盛大热烈的春的演唱会。

是的,热烈又低调,多么像秦风眠啊,洪涛想。正如他不相信能长出如手掌般宽大树叶的梧桐能开出这么美的花一样。他之前并不看好秦风眠。牛部长的秘书辞职以后,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秘书,洪涛甚至动了念头想毛遂自荐一把。什么?秘书不是个好干的活,需要有文笔?可现在他干的活就和秘书一样呀!牛部长以前的秘书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文字功底不好,担子当然地落在了洪涛身上,压力大到连好脾气的洪涛也不免发牢骚。然而旧秘书辞职走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呢?秘书要干的他都会,秘书不会的他也会,也许将来会有更多提拔机会。然而当办公室主任偶然提起这个话茬,洪涛又红着脸喃喃着说:“虽然我写东西还行,可秘书需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方面还是……不行。”不管这谦虚起没起作用,最终秦风眠成了牛部长的新秘书,洪涛既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又有些微的怅然若失。

最开始洪涛和秦风眠并没有碰过面。洪涛出于好奇地问到新秘书怎么样,办公室主任嘴里牙疼似的“滋”了一声皱着眉说:“不怎么样,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洪涛反倒呵呵一笑,表示乐观:“表格、台账总能填了吧?”

“够呛。”

洪涛心里飘过一片乌云,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及至见了面,是办公室主任不在的那天,等待领导批阅文件的间隙,洪涛突然记不起秦风眠姓什么,因为他脑中只记得有位画家叫林风眠,于是问了姓名、年龄,套套近乎,说几句俏皮话,也就离开了。洪涛只觉得这位高个、偏胖、圆脸、肤色较黑但笑眯眯的人不那么令人生厌。

第三次有足够多的时间接触,是因为等牛部长批文件等的时间足够长,部长一直忙于接见各种重要人物。秦风眠说得少,但有一条信息引起了洪涛的足够重视,他原来在交警队,交警队下辖车管所,车管所管驾校,驾校管驾照,电光石火间洪涛通透了。他说得很多,自己是哪里哪里人,之前在雀城学校,什么时候调入部里,在部里主要干的什么,重点是在调入部里之前学驾照但一直没学完,耽搁了很久即将过期。当然这些话的顺序全被打乱,也十分顾及听者秦风眠的感受,总是在对方感兴趣发出追问的地方多做渲染和延伸。然而秦风眠的举止出乎洪涛的意料,听完关于“驾照”的论述后,像一只感觉到了风吹草动的藏羚羊一样,抬起头,马上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我给你打电话问问。”然后没有征询洪涛的意见,已经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洪涛的老家乌县的某个人的,他强捺下好奇听着秦风眠的对话:

“对……就是这么件事,你给问问,能在那边过最好。”

“硬考考不过……对,不认识校长,其他管事的人也可以。”

说是对话,老家人的声音并不怎么清楚,洪涛只是听清了这边的话。然后秦风眠又打另一个电话:

“是老张吧?咱们这个异地分科目考试的业务开始了没?……不清楚那你再给问问,给我回个电话。”

“是……吧?驾校现在能申请异地分科目考试吗?……是这个情况,我明白了。”

几个电话打下来,秦风眠抬起始终带着微笑的黑圆脸对洪涛说:“你老家那边给你问了,托我一个同学,这边雀城还没开通这个业务,再等等。”洪涛不得不对办公室主任定义的“什么都不懂”的秦风眠重新做一番评价了,这样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地办完一件事,没让求人的、被求的感到一丝尴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连在办公室待了三四年的洪涛也不行。真是人不可貌相,洪涛带着一半客气一半诚意的语气说:“这事一直是我的心病,要能办成,你可帮了我大忙了。”秦风眠仍然微笑着说:“举手之劳,顺便的事。”牛部长出来了,话茬就此掐断。大约半个月之后,秦风眠又给洪涛打了电话,电话是什么时候加的?好像是在牛部长出来的前一分钟。秦风眠告诉洪涛最近有一个和他情况类似的人在申请异地考试,让他等一等,如果能行再办,别卡在半中间成了悬案。洪涛觉得秦风眠考虑事情十分周到,也十分负责,自己都快忘了这码事了,人家却还记在心上,真是够意思,亲切之情又加几分。而最近的这一次,直接促成了今天洪涛的驾校之行。他怎能不从内心里感谢秦风眠,又怎能看到这一串串、一簇簇、一片片像极了秦风眠的梧桐花而无动于衷。

在梧桐树下徜徉了十来分钟,洪涛觉得时间正好,跨上自行車直奔驾校。他的心情变得和昨天晚上一样紧张不已,一边骑一边观察路边的指示标志,生怕错过了驾校,其实之前他已经至少向三个人问询过路怎么走,而去驾校的路也就只有那么一条,他又想要不要给某某校长打个电话,可昨天他已经问清楚了办业务需要的东西——身份证、申请、证明,问清楚了今天他本人在岗,还要问什么呢?洪涛已经很久没有因打电话而忐忑不安过了。在办公室他一天至少接十来个电话,三年来他总共接的电话有没有上万个,应该有。从最开始的恐慌、害怕、推卸、拒绝,还要把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到现在张嘴就来,称谓、措辞、语气、起承转合都得体规范,连之前视若雷电的牛部长的电话他都接得自在随意,怎么到了驾校副校长这里反而觳觫起来?这难道是所谓的关心则乱?洪涛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的语气是那么小心翼翼,措辞又是那么客气委婉,接连用了“您好”“方便”“麻烦”等词,特别是“您”这个字,这是他能够得着的吗?一个驾校副校长,说白了和公司老板一样。然而,这是有求于人,计较这些干什么呢,这个“然而”如同一股涤荡乌云尘霾的清风,让洪涛的好心情有所恢复。

前面是一道陡坡,骑行太费力,洪涛干脆跳下来推着车走。正好路旁民房里走出一位大婶泼脏水,他随口问了路,等上了陡坡又骑起车来。果然前面不远处拐角有块牌子,写着某某驾校,向右拐顺着有些脏的水泥路看见了一块写着“报名处”的蓝色牌子,洪涛确信无疑了,一溜骑了进去。

二〇二〇年某个星期四的早晨,洪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向阳广场上。之所以叫向阳广场,是因为最大的小区叫向阳小区。洪涛就住在这个小区里,灿烂的柔和的甚至带着点清凉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广场。广场西边被一群舞太极剑的大妈所占据,东边竖着一人字形白色凉篷,用钢丝绳固定住,有点悉尼歌剧院的味道,篷下是运动器材,吸引了不少大人孩子,洪涛就坐在器材跟前的一张长凳上。

广场建在被两条马路困住的河上,小小雀城地皮有限,也是不得已为之的设计。广场下的河水一改往日不紧不慢的样子变得喧虺浩大起来,浑浊的黄色水流发出哗哗声,洪涛今早就是被这声音惊醒的。朦朦胧胧中听到雷声隆隆,甚至还有闪电不时在窗帘上留下一道投影,卫生间和客厅的窗户都没有关,洪涛心想怕不是发了洪水。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想法是,终于有理由不去了。他越听越觉得这哗哗的声音的复杂,既像雨后上涨的河水快乐放肆歌唱,又像前仆后继投入大地怀抱的雨箭宏大的悲鸣。

上次顺利把关系转到雀城的驾校后,洪涛又参加了一次多位熟人打过“招呼”的科目三考试,但是没有通过。这使他和秦风眠的关系急转直下,几乎降至冰点。秦风眠的观点是天时地利都给你配备了,你自己一点不尽人和之力,也是没有办法,言外之意是洪涛的过失。洪涛的立场是教练教得不认真,找的人办事也不靠谱,瞎指挥,这怎么能怨我,暗暗埋怨秦风眠办事不周全。两人没有点破,都将原因归结于紧张这一类捉摸不定的东西上。再一次报名,第四次机会,临考前一天被告知约错考试地点了,约到了虞城,找驾校某某校长想办法,对方一句“自己的过错,无能为力”搪塞了事,使洪涛很受打击,问计秦风眠,他也无计可施。

去还是不去?洪涛的内心被两股力量揪扯着。看看时间,火车是八点三十八开。顺着右手这条熙熙攘攘的主干道,搭乘9路公交车,不堵的话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去吧,明知道无望,总感觉有点单刀赴会的豪迈和易水送别的悲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他对虞城和虞城的路况知之甚少,明知道失败会像沉沉阴云下的雨滴一样随时落下来,却总劝说自己不用带伞,这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吗?可是不去吧,那两百多块的补考费像一块硕大的冰在晨光里逐渐融化,越发让洪涛觉得时间的残酷和冷漠。他是如此难以忍受缓慢和迟钝,他本不该出现在这样忙碌的星期四早晨的清闲的人群里。

“二百五十元补考费呢,钱已经交了,你还能不去?再花几十块钱路费,也值得,万一过了呢?”妻子半生气半鼓励地对洪涛说。洪涛笑了,这越发让妻子难以理解。今天早上,他和妻子的想法一样,甚至相信自己会有项羽般破釜沉舟的勇气和运气。可他突然之间泄了气,他突然明白了这场驾考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考验。洪涛微笑着说:“人不认识一个,车没有摸过,路也不熟,这不是蒙着眼睛跳高,怎么会通过!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结果,不去也罢。”妻子并没有继续责备,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呀,你!”

我呀,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预约科目三约错考场的人,本来在县里,约到了市里。是一个一张驾照考了三年,奔波了两个县横跨两个市,为驾照哭过笑过的人。能怨谁呢?考试约错了地方,又有什么办法呢?办法当然想了很多,从昨天中午到下午,洪涛一直在想。他隐约觉得事情正无可挽回地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虽然他的上级、同事和朋友都在帮他想办法。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竭力挽回局面,接了三四个电话,打出去七八个电话,尽管自己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没着没落,尽管已经火烧眉毛,他仍然要给那些有各种关系的“能人”留足十五分钟以上的喘息时间而不会步步紧逼使人反感;另一方面,他一再通过寥寥的人际网中打听虞城驾考的车型、路线、项目和注意事项,以及有无实地练车的可能,计划着如何买火车票最经济效率,甚至以增进感情的幌子给在虞城定居的几个同学打电话表达是否可以借宿一晚的意图,但一无所获。残酷的现实碾压着他的心,到晚上十点钟,洪涛突然在浓重的黑暗里顿悟了放下的含义,十一点半前悄悄退了妻子给自己买的去虞城的票,他安然入睡了。

早上洪涛还是早早醒来了,那时闹钟还没有响。他是被疼醒的,疼在内里。新伤引发旧伤,于是素来贪睡的他不知不觉起了个大早。找到答案后,洪涛没有再睡,而是懒懒地坐在窗边沙发上想整件事。他不抽烟,所以只能去抠头上因毛囊炎而长出的两三个疙瘩。仅仅是二百五十元钱的损失吗?报名费、训练费、人情费、异地转移费、补考费,加起来何止四五千,时间和精力又投入多少。他打开手机翻了翻自己的驾考日记,看得都快掉眼泪了,可看看四周,硬是一闭眼把眼眶里微微溢流出的泪水抿干了。

太阳升高了一些,阳光也有了烈度,舞剑的大妈们已经散去。洪涛心中涌起一丝不甘,他脸上换上了一种悲壮决绝的神采,妻子的话仍回响在耳边“已经投入那么多”。是啊,要不这没有结果的结果算什么呢?妻子不会怎么责备他,顶多会用埋怨的口气发几句牢骚;张主任会十分通情达理地安慰那么幾句,真实的意见当然是保留在心里;周部长会说还是安心写你的材料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能再想了,洪涛努力想把各种杂乱如麻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出去,可他仿佛中了魔。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八点二十了,再迟就买不到火车票了,要早下决断。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了,在这个安静的早晨显得那么突兀和吵闹,是妻子打来的:

“我看到你退票了!”洪涛刚要惶恐地回答是,电话里又来一句“你走没?”前后问题的矛盾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电话里又说:“孩子有些不舒服,我又不方便请假,你要不去的话带上去医院看看吧!”洪涛的心咯噔一下。女儿圆圆的脸蛋、翘翘的羊角辫闪现出来,他忽然间明白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驾考这一件事等着他,还有很多更根本、更重要、更长久、更急迫的大事在等着他,于是他努力地“嗯”了一声。电话那头嘱咐了几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就挂断了。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忽然变得透明,继而消失了,他呼吸顺畅、周身轻快,那股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的风度又回来了。

十一

下班回到家后的洪涛,没有吃饭也没有洗漱,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往沙发上一躺就不想动了。他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个近年来最贴心最踏实的觉,然而睡不着。一辆噪音很大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过去了,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准备关闭这最后接收城市噪音的楼房的“耳朵”。他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永远喧闹沸腾着的马路,雨又下开了,湿漉漉的马路上是湿漉漉的车流,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城市野兽”优雅地穿梭,间或露出红色的警惕的眼光。曾几何时,洪涛厌恶车,厌恶它的无声、快捷、不惧风雨和面无表情,他觉得所有车都在无声地嘲讽他。而现在,洪涛的心情尤为复杂。洪涛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光线顿时变得很暗,他躺了下去。

迷蒙中,他脑海中浮现出七月那个星期四的早晨,他最后离开时见到的画面:站在双人运动器材上的一对母子正在讨论关于未来的话题,儿子歪着头问母亲,妈妈,未来是什么呀?母亲微笑着回答说,未来呀,就是比昨天和今天加起来还要好,你的好多想法都能变成现实。儿子又问,那未来的汽车会是什么样?妈妈笑笑说,你觉得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儿子憨憨地一笑,要我说,它们得长翅膀,能在地上、水上和空中跑。妈妈提醒说,那不就是飞船了吗?接着是一串快乐的笑声……

洪涛在梦里笑了。

在梦里,他不是从广场上看到的,而是从飞速行驶着的轿车后视镜里看到的,当然开车的司机是他。在这个情景之后,他驾驶着的车忽然离开了地面,飞上了雀城的看似狭小的蓝天。

作者简介:卓一苇,本名韩献鹏,系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晋中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火花》《乡土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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