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德成
又到一年七月十五,照例是给爷爷上坟的日子,我跟着妈妈坐车绕过已成为废墟的村庄,再一次来到村子后山的坟场。上过坟之后,我惊奇地发现隔壁刘大娘的坟头有烧过纸的痕迹,一阵风吹过,那余烬也随着风盘旋着。“妈,你看刘大娘那边,今年珂姐她们比咱家来得早。”妈妈望过去看了几眼,转头跟我说那应该是“灵灵姐”来烧的。我从前并不知道刘大娘家还有这位姐姐,或者说我当时年纪太小没有记得她。在十八岁这年的夏天,我才得知了一个尘封已久、沾满灰尘的故事的真相。
那是一场热闹的婚礼。燃放过的“大地红”铺成了一条红毯,尚未散尽的硝烟又迷住了刚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的村民的眼睛。即将成为岳母的刘德君正在人群中寒暄和张罗,人们嘴上喊着“恭喜恭喜”,但主持女儿婚事的她却总是皱着眉头。这院子里人虽多,环境虽热闹,但她心里却有这一层与婚礼不太相符的压抑。鞭炮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突然闯入院子,夹杂于其中的是敲敲打打的乐器声,人们知道,新娘和新郎到了。新娘李珂款步走进院子,她右手边是英俊潇洒的新郎王成,左手牵着自己的刚满十六岁的妹妹李灵灵,摄影师安排这一家四口站在花门下面合影,照片里刘德君的眼睛不舍地看着妹妹李灵灵,大家当时不会想到,在大女儿的婚礼过后,永远离开村子的却将是小女儿。
两个月前的一天夜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熟睡,只有月亮还睁着一只大眼睛,俯瞰着世间的一切。和月亮一样睁着眼睛的,是村里的寡妇刘德君。寡妇并不少见,可同时养着两个姑娘的寡妇也绝对罕有。守寡的这些年里,她白天给工地做饭,晚上在家干些类似织毛衣的杂活,勉强支撑着家庭。
可祸不单行,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再次遭遇了人生的大灾难。
刘德君和李珂带着哭啼啼的灵灵急匆匆地跑到村东头找关大夫,她现在需要帮助,也只信得过这位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关大夫睡眼惺忪,当看到灵灵的样子时,立马精神起来。灵灵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像两颗燃烧过后光芒熄灭的星星,空洞而无趣;眼窝下的粉嫩的皮肤受到眼泪和风的双重摧残,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印辙。关大夫说:“快把灵灵抱到床上,我检查一下。”过了一会,她带着一种痛苦的神情走出来,说:“孩子因为挣扎搞出了几处瘀青,有的地方也刮擦破点皮,下面有点撕裂但也不算很严重。身上的伤都好治,我给孩子消消毒,开点药吃,几天就能好了,只是孩子心里的阴影……”她大概猜到了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当她亲耳听到有人趁着灵灵到外面上厕所的工夫强行做出龌龊事情的时候,她气得连骂几句“畜生”。过了一会儿,她把灵灵的伤处理好,激动地跟刘德君说:“德君,必须报警把这杂碎抓出来枪毙!”
该报警吗?理应如此。可刘德君不愿意,找警察就意味着事情将被大肆宣扬,以至于十里八乡人尽皆知。另外,在这个村子里,盲流简直比本地户还要多得多,说不定人早就跑了。再说李珂已和村主任家的王成订了婚,准备年底就结婚。村主任一家固然是有良心的好人家,可好人家都好个面子、好个名声。老王主任清廉一辈子,为了两个孩子的婚事,想在城里买套房子,把家里能用的钱全用上了,平时走动的亲朋好友也都借遍了,也还差上两万块钱。村主任请求刘德君给掏两万,就当是娘家出的嫁妆了。她已经想了好些天,仍没有想到得钱的法子,现在灵灵身上发生的事更让她觉得天旋地转,喘不过气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报警,却有人上门找她。来人四十多岁,盘腿坐在炕上,宽松的工装裤裤脚上沾着些黑灰,汗衫的衣袖被撑得紧绷,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煤灰。这是个老矿工,刘德君看得出来。
男人开口说:“我在这片的小矿干活,认识的都叫我大刘,今天我来和你谈孩子的事。”
孩子身上发生什么事,已不用多说了,但刘德君很诧异他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看见她不淡定的表现,接着说:“犯事的是我孩子,他也才二十岁,很害怕,把事全都跟我说了。”
“然后呢?有什么事直接说,不要磨叽。”
“好,那我直说。我们是很对不起你家姑娘,但也是真的喜欢。我打听了你们家的情况,知道你家不容易,尤其老大最近要结婚,这会儿肯定缺钱用。我想的是出三万块钱,让大的顺顺利利结婚,小的跟我们,也算是有了个人家,两个孩子的婚事一起解决了,以后你也能轻松点。”
刘德君瞪着他,眼里几乎要喷出火,她很用力地,从牙缝中间挤出了个“滚”字。
男人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你可能不同意,我再拿两万块,五万块钱。我们接了孩子就走,走得远远的,也保证会对孩子好。”
刘德君看着他,她没说话,但她的神情比说话更让人害怕。
男人接着说:“我也想过跑,但身份证被矿上扣着,跑不了多远的,最终还是我的孩子坐牢,你的孩子难受,两个人这辈子都完了,倒不如让两个人在一起凑合过。我琢磨了几天,没什么更好的法子。矿上的人都认识我,你要想报警,直接告诉他们抓大刘小刘就行了。”
“你再考虑考虑,这事怎么处理,就全交给你来选了。”男人说完,就起身走了。
屋里只剩劉德君一个人,偶尔能听见风声,像是从她心里吹出去的。
“妈。”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宁静。
她转过头去,看见了自己的大女儿,眼泪正簌簌地顺着脸颊流下……
刘大娘怎么选择的,我已经知道了。灵灵姐走了,珂姐出嫁了,刘大娘不再需要辛劳地工作,没事的时候就在村里到处游荡,好像在找些什么。她走遍了村子,游遍了后山,就这么游荡了两年,最终一脚踏进了河套里。她操办了女儿的婚事,又轮到女儿来举行她的葬礼。
下山的时候我再次路过已被拆毁的村庄,杂草从地底不知名的地方爬出来,把一块块残砖断瓦往地下拉去。我想,这里最终是要被草淹没的,在这片被抛弃的土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终将被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