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朴实的农民，但像是一个高人”——吴仁宝剪影

华惠毅

吴仁宝（右）与本文作者在华西村头合影（摄于2006 年）

我是最早采访华西村的中央媒体记者。上世纪60 年代后期到整个70 年代，在华西村发展的关键阶段，我每年都要多次去华西。我同华西的许多干部、农民交上了朋友，在华西的大路小径、角角落落留下了我的身影。我观察，我思考，脑际一直在寻找3 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被称为“做煞大队”“吹牛大队”的华西会受到周围社员群众的欢迎，即使拦劝，也挡不住前去参观的人群？大队党支部书记吴仁宝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在社员群众中有极高的号召力？在华西大队，为什么看不到当时普遍存在的基层干部和社员群众的矛盾？

华西人是好客的。我和省委农委、省贫下中农协会等部门、单位前来调查的同志都住在草棚搭成的“招待所”里，菜肴极为普通简单，可是有一样是少不了的，那便是热气腾腾的韭菜馄饨。韭菜馄饨物美价廉、制作方便，雪白的皮，翠绿的馅，放到嘴里，满口清香，好看又好吃。

但我总感到纳闷：吴仁宝为什么请我们吃韭菜馄饨呢？经常在一起调查研究华西大队工作的江阴县委的同志帮我解开了谜。他们告诉我，吃馄饨是江阴东乡华西这一带农村特有的高规格的待客礼俗，好比北方人逢年过节、亲朋好友聚会时要吃饺子一样，是亲近、亲切、亲和的表示。我明白了，吴仁宝代表华西人把我们当作了自己人，是朋友，是亲人。馄饨里包的不是青青的韭菜，而是华西人厚厚的“深情”。从此以后，华西人每次请我吃馄饨，都让我思绪万千。

在华西，只要稍加留意，就可发现吴仁宝干劲充沛，是一个苦干实干、带领群众改天换地的基层干部。在农忙时节或者冬季农田基本建设时，社员身上有多少泥，他身上就有多少泥。吴仁宝多才多艺，思维敏锐。只要深入到华西大队支部的工作中去，人们都可以感受到吴仁宝是一个感情十分丰富、十分细腻的人。亲民、爱民，以情感人，是他一贯的领导方法和工作作风。正是一个“情”字，让他在华西的大小队干部、社员群众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凝聚起了共奔富裕的巨大力量。

在上世纪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代，在华西干部、群众中广为流传的，在新闻报道中“津津乐道”的，却是与吴仁宝有关的充满人情味的一个个故事。每当盛夏酷暑，“三抢”大忙，人们汗流浃背地从地头进到食堂，第一口吃的是吴仁宝要队里准备的，用井水“冰”过的，透心凉的西瓜和西红柿。在大队部楼下，常常可以看到一位面露笑容的小姑娘，她叫赵荷英，从小残疾，生活困难。是吴仁宝建议安排她做“皮匠”，在大队部那里摆了个摊，为大家修补鞋子，让她像大家一样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稳定生活。生活好了，大家要住新房了，吴仁宝却明确宣布，只要有一户农民还没住上新房，他决不改造旧房住新房。看起来，这些事情都不是惊天大事，但都与农民生活息息相关，每个故事里都闪耀着“以情感人”的亮色。没有像吴仁宝这样把全村农民都当作自己亲人的宽广胸怀和深厚感情，这样关心全村农民的“小事”是想不到的，即使想到了也不一定能做到、做好。

尊老爱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衡量一个人有没有人情味，一个干部能不能亲民、爱民的试金石，所谓“兴不兴，看老人”就是这个道理。很难设想，对年长的老人不尽孝道的人能够尽心为别人服务，能够尽力与别人共同富裕。华西是一个倡导尊老爱老风尚的美好家园。脍炙人口的历史故事“二十四孝”，长时间不加分析地被批判为封建糟粕，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可是在华西的农民公园里，却立起了“二十四孝”的人物塑像，成为教育青年后生尊老爱老的课堂。对老人生活的关心，华西更是做到了极致。大队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后，吴仁宝最先想到的就是老人——先是为老人开设茶座，老人在这里可以免费喝茶听书；继而为老人提供保养金，少的一年1.2 万多元，多的可达1.6 万多元，几乎所有的老人年年有余；以后，随着经济的大步发展，华西又设立了“敬老奖”，只要家里有80 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得到奖励，奖金随老人的年龄增长而增加，如果有100岁以上的老人，那奖励就更多了，老人的直系亲属每人都可获奖1万元。像华西这样实行富有人情味的“老人政策”，在中国还有第二？没有！

1975 年，江苏省学习大寨大队郭凤莲任昔阳县委书记的经验。当时被称之为“倒插队”。这一年的4 月，吴仁宝由江阴县委副书记（大队书记兼）升任江阴县委书记。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上升为一个县的书记，对吴仁宝的领导能力和各方面的素养是极大考验，需要他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作出极大的调整。在他上任之初的半年时间里，我与他住在江阴县委招待所长江饭店的一个院子的东西厢房里，门对门，交往更为方便和密切。

作为新华社派驻华西大队的蹲点记者，我可以列席县委常委会，有条件近距离观察吴仁宝当县委书记的情况；而对吴仁宝来说，也需要我以新闻记者（社会观察者）的眼光对他的工作进行评价，提出建议，比如，如何从江阴的实际出发，更好地理解和落实中央和省委的精神，如何区别全县各社队的情况更有效地推广华西大队以及全省、全国其他先进单位的经验，等等。吴仁宝十分尊重我的建议，戏称我是他的“参谋”。这期间，我与其他同志一起，根据吴仁宝在华西大队的实践，撰写了一组落实党在农村经济政策的系列调查报告，得到相关方面的好评。

吴仁宝是能上能下的典范。1981 年5 月，吴仁宝县委书记的职务被免。我后来知道，省委和苏州地委拟调他任苏州地委农工部副部长，53 岁的吴仁宝在感谢党组织关怀的同时，毅然放弃了新职务，回到华西大队干他的老本行——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我看来，吴仁宝这一段县委书记经历，虽然不是很顺利，褒贬不一，但对他弥足珍贵，使他进一步开阔了眼界，活跃了思路。在他回村以后，华西在原有企业的基础上，陆续新办和扩大了以冶金、纺织和有色金属为主的40 多家企业，全村95%以上的劳动力转移到工业生产和多种经营岗位，成为江苏省第一个亿元村。我想，华西如此巨变，与吴仁宝具有其他大队书记不一般的宏观意识有很大关系。

华西村村貌

华西村工农生产的发展，经济实力的增强使吴仁宝的亲民、爱民有了更为深厚的物质基础，于是，共同富裕这张网更坚实了，覆盖面也越来越广了。首先华西村“扩容”了，在吴仁宝的推动下，把村里积累下来的20 多亿元用来帮助周边村的发展，先后有20个村并入了华西，使周边几万人实现了“基本生活包，老残有依靠，生活环境好，小康步步高”。其次，在宁夏和黑龙江分别建起了华西村，华西向他们输出资本和经验，开垦荒地上千亩，兴办企业几十家，播种共同富裕的希望和种子，带动当地经济发展。老华西的村民更是生活富裕和谐，全村没有失业的，只要身体好，愿意工作，不管年龄多大，工资照拿。到了世纪之交，全村每家农户的资产都超过了一百万元，可以说户户都是“百万富翁”了。

我和吴仁宝交了近40 年的朋友，深深感到他亲民、爱民的情感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以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和对实现共同富裕的坚定信念为基石的。他和华西的干部把3 句话作为座右铭：“村帮村户帮户，核心建好党支部，最终实现全国富。”吴仁宝的理念是，华西一个村富了，如果大家都不富，华西村也不会安定。因此，他说，个人富了不算富，集体富了才算富；一村富了不算富，全国富了才算富。走共同富裕之路，并不是吴仁宝的发明和首创，但作为中国共产党最基层组织的书记，他则是一个坚定的信仰者和坚决的践行者。

2007 年金秋时节，党的十七大给吴仁宝增添了新的动力。10月16 日，胡锦涛总书记和江苏代表团一起审议十七大报告时，吴仁宝情不自禁地一连讲了3 个好：“十七大好”“共产党好”“中 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好”，并说，“这些年华西的经济社会发展又跃上了新台阶，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还准备接着干！”胡锦涛笑着说：“好，我们为你鼓掌！”小组讨论会结束时，胡锦涛对吴仁宝说：“仁宝，我同你拍个照”，并叮嘱摄影师“要拍拍好”。吴仁宝说：“我理解，总书记的叮嘱，是要对全国农民关心好。”吴仁宝表示，一定根据十七大精神和胡锦涛总书记的鼓励，加快科学发展，“有福民先享，有难官先当”，进一步富裕农民，在全面小康的基础上向“中康”迈进。

2013 年3 月18 日，在村党支部书记岗位上奋斗了半个多世纪的吴仁宝因病逝世。曾任江苏省省长、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顾秀莲说，吴仁宝的一生，不愧是忠心为党、赤心为国、热心为民的一生。多年来，党和人民给了吴仁宝应得的荣誉，他先后荣获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全国道德模范、中国十大扶贫状元等称号。2018 年12 月18 日，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吴仁宝改革先锋称号，颁授改革先锋奖章。

如果说“第三只眼”看世界更客观的话，那埃及执政党——民族民主党书记处书记马吉尔·谢尔比对吴仁宝的评价可以说是有代表性的。他对吴仁宝说：“初见到您，感觉您像一个朴实的农民，在跟您交谈以后，觉得您就像一个高人、圣人。”“您说，华西是一个小村，但从华西的思想理念来看，它完全是一个大村，一个‘天下第一村’。”“华西的经验和理念，是全人类的财产，全人类都能从中获益。”

是的，吴仁宝是一个农民，但不是一般的农民；吴仁宝是一个凡人，但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华西是中国的一个普通平常的农村，但是中国最大的农村，最富裕的农村之一，而吴仁宝就是这个“天下第一村”的带头人。他的魅力，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华西，走向了全国，走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