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丰
我无法忘记进出村庄唯一的山路,如同无法忘记我白发的亲娘一样。三十多年了,它依旧蜿蜒在村后的山腰上,将村民带向山那边的田地。
山路有些险要: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一遇到大雨还有山洪,山路上的泥土就会滑落流失,切断村民的去路,只有等到天晴后,村里的年轻人重新打上木桩,把路铺平。
在我的记忆中,我憎恨过这条山路——因为它无情,它伤害过我的亲人。那年山路被雨水冲断重新修好,哥哥放牛回来,走在此处不幸踩了个空,跌到了五米下的山麓。他被村里人抬着,送到乡村医院的手术台上,他的膀胱在跌落中受伤,下身肿胀起来。虽然那回哥哥从死亡的边缘挣脱出来,但他的下身像一个失去效用的水龙头,必须两个小时换一条内裤,即使这样,仍有一些异味飘入空中,将他与以前的伙伴隔开,与村子里的人群隔开。在第二年的秋天,哥哥最终还是倒在了那条山路上,并且永远安息于先前的山麓之下。
我无法记清是小村拒绝了我,还是我拒绝了小村——山路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深不可测的河流。
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离开村庄那年,雨水特别多,也特别大,山路经常被冲断。就连我走的那一天,老天爷都没有忍一下他的泪水。父亲撑着一把破伞和母亲一起送我,快要上山路的时候,我叫他们不要再送了,站在那里就行。父样原本想把我送上山岭,见我有些不高兴,也就没有再三勉强。当我正好走过最险要的部位时,山坡上的土猛地向下一滑,切断了回路,我清晰地听到身后父母的惊叫声,我回过身,看着含泪微笑着的父母,看着这一段滑下山麓的泥土,再看着那个孤苦伶仃的村庄,我的眼睛湿润了……走出山沟,我坐上远去的汽车,窗外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一切都渐行渐远,消失在春天的最深处,和我对视的只有苍茫无尽的旅途。
上中专的那几年,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回家,通过那条山路,回到那个小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贪婪地注视着、回忆着一切:如浪的雾霭,如波的峰峦,如镜的清泉,如练的溪涧。我刻意地观察过故乡的晨光,临山的旭日,青草上、花蕊里、翠叶间,晶莹的露珠闪耀着,被嘤嘤的鸟啼摇落,又让缕缕炊烟网住,一颗颗地串联,飘向空中。我留意过山间鸟儿真切的呼唤,远方扬鞭赶牛耕种的父老乡亲的背影悄悄地埋进了我的心间……
所有这些美好的场景,我是在离去以后才猛然发现其中的珍贵。当我生活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当我行走在冰冷的街道上,当我遭受到人生磨难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的家乡和灵魂的归属在哪儿。
儿时小村发生的一切,现在仍然飘忽在我的记忆里。三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弯曲的山路。然而,为了生活,多少年来,我亦步亦趋地跋涉在一条叫作“生活”的山道上。正如一位老师所说的那样:
当我们被复杂的人生思考弄得越发疲倦的时候,回过头来看曾经走过的日月,突然就会发出惊讶的感叹:呀!那就是我们所丢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