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花在风中摇晃

2023-10-14 16:03胡丽娜
少年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草籽水缸丫头

胡丽娜

在我们乡下,大家都把紫云英叫作草籽。

每年入秋之后,父亲都会挑上一个日子,把草籽小小的种子倒进草木灰,和上肥料,细细地搓匀。父亲打着赤脚,卷起裤管,把拌好的种子大把大把地撒入稻田。

等晚稻成熟要收割的时候,草籽已经细细密密地长出来。那时候,我总是舍不得把双脚踏进稻田,生怕自己的脚会把草籽踩死。那嫩绿的草籽,是如此的纤细,风儿吹过,娇弱地摇晃着。就为了这嫩绿,拿着镰刀的我,对着黄澄澄的稻子竟不知如何下手,因为一株株稻子的根部,都长着细嫩的草籽。

“放心,大胆地踩,等收了稻子,整个田地都是草籽的天下,它们会长得更好。”父亲看穿我的小心思,三言两语解开我的担心。

还真是的,那些被一双双脚踩来踩去甚至被镰刀拦腰割断的草籽,过了一段时间,就蓬勃地长开了。稻田里已是一片绿油油,看得令人欢喜。

草籽在一场又一场春雨中长啊长。每天上学,我们都要经过大片的草籽田。雨后的草籽明显长高了,绿油油的叶子上挂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穿着雨鞋的我们,大跨步地走进草籽田。哗啦,哗啦,挺直的草籽歪向两边,叶片上的珍珠啪啪掉落。回头一看,我们走出了一条条绿色的道路,而原本泥泞的雨鞋也变得干净清爽了。大家就嬉笑着继续赶路上学。

放学的时候,我们会随手采一把鲜嫩的草籽回家,也不拘是谁家的田地,主人多半不会计较。大家都心知肚明,读书娃摘草籽,多半是嘴馋了。

嫩绿的草籽,洗净用热油一翻炒,就是一道清爽可口的小菜。若是家里还有腊肉,那就是美味佳肴了。先将腊肉切成薄片或者细丝,下锅煸炒,待腊肉变得透明,油“嗞嗞”地冒出,再放入草籽,一下、两下、三下,草籽变色就可以出锅了。

相比这种奢侈的吃法,最日常而且受欢迎的则是草籽炒年糕。母亲总是将年糕切得薄薄的,先在开水里烫熟,然后和草籽一起落锅,翻炒一两分钟就能出锅。草籽的绿色衬着年糕的玉白,再放上一勺鲜红的辣椒酱,清香四溢之外还赏心悦目。

可惜,草籽长得飞快,脆嫩的绿茎很快就变硬,叶子也变老,渐渐开出紫色的花朵。大片油亮亮的草籽仿若墨绿色的大海,缀着挤挤挨挨的紫花。

上学路上,我们经常因为这些花儿停下脚步。细细翻找那些长得最粗壮的茎,掐上三段。横的来一段,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两个小孔,将另外两段竖着穿过去,眼镜的框架就做好了,再摘几朵最灿烂的紫花作為装饰。我们一个个戴着草籽眼镜,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学校。

有时候放学回家,我们也会被大人指派去割草籽。为了不让我偷懒,每逢指派任务的时候,母亲早早地把竹篮和镰刀备在家门口,镰刀上定会压一个芝麻饼。我小口咬着芝麻饼,晃荡着篮子,慢慢走进自家碧绿的草籽田里,丝毫不觉得那是个苦差事。

就是这日日伴着我们上学的草籽,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留下齐整整的根茎在一片又一片田地里。偶尔还有一两丛被落下的草籽,依旧开着紫色的花,在风中摇晃。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由得加快脚步赶回家。农家的孩子都知道,草籽是喂猪的上好饲料。那些从田间被收割的草籽正堆在家家户户的门口。

从这一天起,我不用再去割草籽,也吃不到芝麻饼了。但这一天,小孩是干活的主力,父母多半会犒赏好菜。

家门口的大水缸已经备好。母亲搬出条凳,并排放在缸沿,再垫上大砧板,晃一晃看是否稳当。父亲递过早已磨得亮闪闪的锋利的菜刀,再把一摞摞草籽搬到砧板上。

母亲捋起袖子,用菜刀麻利地切草籽。顿时,草籽的气味就弥漫开来。那气味有青草的青气,又有紫花的淡香。在母亲眼里,这些被三下五除二嚓嚓切着的,只是需要及时处理的、维系家里猪过冬的饲料。母亲端起砧板,把切成段的草籽倒入水缸。依旧绿色,但被切成一段段,茎、叶、花混在一起的草籽,在水缸里浅浅地铺了一层。

“先把作业做了,用得上你的时候再来。”母亲手不停歇,头也不抬地嘱咐道。

在嚓嚓的刀切声中,我潦草地做完作业,不等母亲招呼就跑出来守着大水缸。

“大半缸了,我这手都快切断了。你进缸蹦跶吧。”母亲满脸笑意。

“我来接班,你去做饭,多做点好吃的。”父亲知趣地接过菜刀,抱过一摞草籽,嚓嚓地开切。

我脱去鞋子,顾不得脚上是否有气味,攀着缸沿,笑嘻嘻地爬进水缸。

“一二三,跳,一二三,跳……”我边喊边上下跳跃。

“省着点力气,这活可不轻松呢。”父亲清清嗓子,提醒道。

“一二三,跳,一二三,跳……”我继续上下跳跃,脚下原本蓬松的草籽慢慢变得紧实,原本大半缸的草籽变成了小半缸。

“丫头不错,有几分力气。先出来帮我把远处的草籽搬过来,过会儿再跳。”

我乐得给父亲当助手,爬出水缸,哼哧哼哧地搬起草籽来。

母亲开了灯,招呼我们吃饭。桌上摆了一大碗水蒸蛋,橙黄的鸡蛋水嫩水嫩,母亲放了猪油和酱油,还点了碧绿的葱花。

“水蒸蛋拌饭,能干三大碗。”我埋头大吃。

“别吃得太急,吃个七分饱,等会儿还要再踩草籽呢。”父亲惦记着活没干完。

“喜欢就多吃,没事,丫头歇着吧。等会儿咱俩轮着切,就是进水缸得我来,我肉多,块头大,踩得结实。”母亲望着父亲,语气有几分调皮。

“还真是,你这身板压得住。”父亲拍拍母亲宽阔的肩膀。

饭后,我收拾碗筷,父母继续切草籽。

父母的笑声和嚓嚓的刀切声不时传进我的耳朵。我关了电视走出去。原本堆得高高的垛子不见了,只剩挨着水缸的一小堆。

“丫头,看看你娘的厉害。”父亲说,“她跳一下,抵得上你蹦跶十下了。”

“脚上已经没力气了,这第二缸怎么都踩不结实了。”母亲擦着汗,有点气喘。

“丫头,提水去。红色那个水桶,每个水缸加三桶水。”父亲布置了任务。

我侧着身子,两手并用,一步挪一步,拎着沉甸甸的水桶。

父亲单手接过水桶,哗啦一下倒进水缸,大声说道:“这种拎法,你要跑六七趟,水才会够。”

第二个水缸也差不多装满草籽了。母亲一脚迈出水缸,对我说:“丫头去睡吧,等会儿我来拎水,你爸负责搬石头。”

“你太宠着丫头了。”父亲嗔怪道。

“乖孩子宠不坏,一转眼就长大了,再过几年你想宠她都不行了。”母亲拿过水桶,壮硕的身体噔噔地走开了。

“丫头,歇着去吧,一会儿加了水,压上石头,我和你娘还要忙活,你先去睡。”父亲用扫帚清理地上的草屑。

第二天早起,两口胖乎乎的大水缸,装满了草籽,压着形状不一的大鹅卵石,蹲守在梧桐树下。我忍不住走上前看了又看,石头的缝隙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接下来几天,“咕噜咕噜”声此起彼伏,草籽的颜色也慢慢变黄,散发出有点酸酸的气味。

“有这两口大腌缸,冬天里猪不愁吃了。”母亲望着水缸喃喃感叹。

没有了草籽的绿叶紫花,上学路上总感觉少了点什么。那些遗落在田间的草籽已经变黄、干枯,原本干瘪的果荚倒是一日日饱满了。

转眼就是暑假了,小伙伴们大呼小叫地回家。酷热的两个月有多少好玩的事情啊,那些曾经在上学路上带来欢乐的草籽,也就被我们忘却了。那些饱满的果荚应该会掉落在土里,或许会长成新的草籽吧。

时间久了,门口水缸里原本高高突出的石头矮了下去,泡在了水里。腌草籽完全变成了黄色,经常会有黑色的小飞蚊浮在水上。

等到九月上学的时候,田间地头已完全没有草籽的痕迹。那些曾经开着紫色花朵的田地,早已被翻耕,又种上了水稻。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闲不住的乡下人又会播撒种子,草籽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生长吧。

倒是家门口的两缸腌草籽,时刻以它浓郁的气味证明自己的存在。母亲用铝制的舀水勺,舀出一勺又一勺的草籽,拌上米糠和剩饭剩菜给猪喂食。缸里的石头一日又一日地低下去。

第一缸草籽清空的傍晚,母亲喊我帮忙。她扶着倾斜的大水缸,让我用勺子把缸底的殘水舀出。我的头伸向水缸,呼出的热气在水缸中打转,嗡嗡作响。那是怎样的气味啊,有点酸腐,有点臭,又仿佛还残留着一点青气。

或许是草籽强烈的气味,家里的猪居然厌倦了这种发黄的饲料,每次拎过去的草籽都被拱到一边。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母亲决定将剩下的草籽倒掉,作为肥料埋到地里。

母亲挑着满满两桶的腌草籽走在前面,我扛着锄头跟在母亲身后。我们把腌草籽埋进一畦畦菜地。

不远处的稻田里,新一茬的草籽已经嫩绿,迎着风,娇弱地摇晃着。

这就是乡下的草籽,会开出紫色的花儿,在风中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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