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的邀请函

李倩军

1

收到黄鼠狼的邀请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雨连绵下了一天，空气湿润而冷清，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开门时发现门缝里躺着一张明信片，真是稀奇，现在还有谁会寄明信片呢？

我心里嘀咕着，把雨伞收起来放在门旁边的墙角，顺手把明信片拾了起来，卡片上写着：

Yao（邀）请含（函）

为表示感谢，请于今晚七点到家中赴烟（宴），期带（待）您的光临。

黄太太

字写得歪歪扭扭，短短的内容夹了一处拼音和三个错别字，下面还附着手绘的简易地图，寄信人是黄太太。

黄太太是谁？为什么感谢我呢？这使我更加迷惑了。

看圖上画的地址，这个黄太太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可我性格内向从不和外人接触，在小区里并没有熟人啊。

肯定是哪个小孩子的恶作剧。我把明信片随手往茶几上一丢，便顺势躺倒在沙发上，对于我这样一个患有重度社交恐惧症的人来说，打开家门走出去都需要勇气。

明信片的事很快被我抛到了脑后。

窗外的风猛烈地吹着，雨拍打在窗子上，也拍打在我的心上。大学毕业后，找工作接连失利，让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整个人被一团灰暗的阴霾包裹着，混混沌沌找不到出口。

尤其是考场上面试官的一句话——“你的性格不太适合做一名老师”，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自信又这么轻飘飘地被吹散了。我竭力想把那个场景从记忆中抹去，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大学读的是师范院校，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老师，虽然我每次笔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可一到面试这个环节，我不是紧张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就是大脑一片空白，即便勉强开了口，也是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也许这样胆小内向的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吧。

正当我整个人陷入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咕噜——”。

这时，我眼睛的余光瞥到了躺在茶几上的明信片。

“期待您的光临”，多么诚恳的邀请呀，其实我的内心是渴望朋友的，我不由得开始想，黄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疯狂的想法：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改变自己呢？

对，就把这次赴约，当成改变内向性格的开始吧！

可穿什么衣服好呢？我手忙脚乱地站在衣橱前翻来翻去，衣橱里挂着的不是面试穿的套装，就是几件穿了很久的休闲服，连一件合适的衣服都没有。

唉，还是算了，更何况外面还下着雨。我再次放弃了去黄太太家赴约的念头。

可接下来不论我做什么，“期待您的光临”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样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跳出来对我说：“为什么不去呢？这是多么诚恳的邀请啊。”

而且按照地图上画的地址，黄太太的家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小亭子旁边。猛然，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冲到餐厅的橱柜里取出一个陶罐，在镜子前把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便拿起墙角的雨伞急匆匆出了门。

2

雨还在下着，我撑着伞走在一条湿漉漉的石子铺成的小路上，绕过一座木制小亭子，来到一堆景观假山面前，果然像地图上画的那样，假山旁种了很多美人蕉，雨点不断地打在宽大的叶片上，再顺着叶片滑落到地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美人蕉后面有个椭圆形的山洞，奇怪，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呢？不会走错了吧。

“您来啦——”

正当我低头察看明信片上的地图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我猛然意识到，这里怎么可能是人住的地方，不会是遇到坏人了吧！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则少女轻信陌生人被骗遇险的新闻，一股凉风迎面袭来，我打了一个寒战，霎时间清醒了。

快逃啊！我在心里大喊，然而，我的腿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

面前宽大的美人蕉叶片窸窸窣窣地摇了摇，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闪现在我的面前。那人用尖细的声音说：“是我啊，您忘了吗？前几天下大雨，我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腿，不能动弹，是您帮我搬走了那块石头。”

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闪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形，手里撑着一片芭蕉叶做伞，她用一块宽大的纱巾把头和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上周也是一个雨天，就在我所居住的楼前绿化带附近，一只浑身湿透的黄鼠狼被石头压住了腿，我只是帮忙把那块石头拿开，便匆匆回家了。

一时间，我内心的恐惧统统转化成了好奇，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我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小家伙：半旧的纱巾下面藏着一张毛茸茸的小脸，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原来黄太太就是黄鼠狼呀！

“请您跟我来吧。”黄鼠狼太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钻进了山洞。

带着一颗欢喜雀跃的心，我也掀开美人蕉的叶片，俯下身子钻了进去。

没想到山洞里面很宽敞，也像我们人类的房子一样，划分了客厅、卧室和厨房，客厅里也像模像样地摆放着沙发、茶几和餐桌，只是型号根据黄鼠狼的身形量身打造，和人类的比起来袖珍一些。

黄鼠狼太太的三个孩子从高到矮依次坐在餐桌前，小家伙们用手里的勺子敲打着桌上的餐盘，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欢呼声，他们见到我也不感到害怕，看起来还有点兴奋。

我和几个小家伙打了招呼，把带来的陶罐作为礼物交给黄太太，里面是老家的奶奶手工酿造的甜米酒。

不一会儿，系着小碎花围裙的黄太太便拿出了两只古朴可爱的陶碗，分别摆在我和她的座位面前，并端上来一个盘子，摆在铺着红色格子餐布的餐桌上，为了保温，盘子上盖着一个不锈钢的圆形罩子，餐桌中央有一束火红的野蔷薇插在米色陶瓷花瓶里，在暖色的烛光下显得很温馨。

尽管黄太太特意给我准备了一张大一些的座椅，但和黄鼠狼坐在一起用餐还是令我感到有点拘束，更何况黄鼠狼会做什么食物呢？不会是青蛙、老鼠之类的吧？想到这里，我的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适，我便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

“不管什么事，吃了饭再走也不迟。”黄太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诚恳地说，“再说，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哦，是什么事呢？”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不好意思再坚持要走了。

“先吃饭吧。”黄太太说着，把盖在盘子上的保温罩打开，是一碟清炒芸豆，“特意为您准备的，请尝尝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面前的小陶碗里斟上了甜米酒。

翠绿的豆角上点缀着几朵小巧玲珑的紫红色花瓣，看起来赏心悦目，在黄太太的催促下，我夹起一根豆角放入口中。

清脆中带着一丝甘甜。小时候我家的院子里也种了一架芸豆，每年春天，架子上就爬满了芸豆的藤蔓，绿油油的叶片中探出一串串梦幻般的淡紫色小花儿，又像是一只只紫蝴蝶轻盈地飞舞在叶片之间。

等花谢了以后，架子上就会垂下来一根根嫩绿的豆角，妈妈最喜欢坐在架子下的藤椅上，手里拿一本书给我读书念诗，有时候她会哼唱小调儿，她的歌声那么清灵美妙：

花儿撒下种子，生出了她的梦，

阳光下长大，风雨里飘摇。

温柔也坚定，勇敢也从容，

每一朵花，都会魔法……

“您再尝尝这道菜。”黄太太的话把我的心思拉回到餐桌前，这时我的面前已经摆上了第二道菜。

这是一盘油炸河虾。和人工养殖的虾不同，这些虾虽然个头小一些，但看得出来，每一只虾都经过精心处理，也像我们人类的做法一样，裹了蛋液炸得金黄，看上去很可口的样子。我夹起一只放进嘴里，忍不住赞叹：“太好吃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小时候妈妈也给我做过这道菜，就是这个味道。那时候，爸爸生意失利，性情暴躁，家里总是充满火药味，随后就是更加可怕的沉寂，后来妈妈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只记得她走的那天拖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她走到院子里芸豆架下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一片芸豆的花瓣飘落在她的脸颊上，好像一滴紫红色的眼泪。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害怕和人接触，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后来，我被送去了乡下的奶奶家……

“这是今年刚收的糯米，用石磨碾成了粉，然后做成了汤圆，老家的亲戚前两天进城办事捎过来的。”黄太太给我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汤圆，上面还撒了几粒桂花，虽然简单，却不失精致。

就连黄鼠狼的乡下亲戚都这么淳朴呢，我感叹着，拿起勺子尝了一口，一股浓郁香甜的暖流顺着喉咙流遍了全身。好多年没有吃过了，在奶奶家每个冬天的早上，都能吃到一碗这样热气腾腾的甜汤呢。

“这是孩子们今天白天才在小区附近的树上采摘的，真正的纯绿色无染色呢。”黄太太指着盛水果沙拉的碟子说，“再尝尝这些果子。”

我正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泪水，紧接着就被黄太太的话逗笑了：“您想说的是无污染吧？”看得出来，黄太太总是在模仿我们讲话，什么纯绿色的说法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但出于礼貌，我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

我看着黄太太做的水果沙拉。在我们小区附近的确有很多野葡萄和桑树，有时候会见到小孩子们拿一根细长的杆子去打树上成熟的果子。

哦，还有看上去红得鲜艳欲滴的野草莓，轻轻咬一口，略微带着一丝酸涩的甜香弥漫在唇齿之间，那个有着和野草莓一样红红脸颊的年轻女老师的样子，就轻轻浮现在了眼前。

她总是默默关注着我——那个放学后总是缩在教室角落里的小小的我；那个在其他同学三五成群说笑打闹的时候，默默把头埋在书本里的我；那个走路总是贴着墙根的我。

她像我的妈妈一样教我读诗认字，也常常带给我一些小小的甜蜜和惊喜，不是把一把红色的果子放在我打开的书本上，就是塞几颗熟透了的桑葚在我的手心，更让我爱她的是，她也会唱那首歌：

花儿撒下种子，生出了她的梦，

阳光下长大，风雨里飘摇。

温柔也坚定，勇敢也从容，

每一朵花，都会魔法……

现在黄太太把这些水果做成了沙拉，我尝了一口，内心被一种幸福的满足感填满了，心情也变得轻盈起来了。

3

“您之前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呢？”我想起黄太太之前提到的请求，忍不住问，“我能帮得上忙吗？”

“是这样的，”黄太太说，“多年来，我们黄鼠狼家族一直蒙受着不白之冤。因为过去的老一辈黄鼠狼留下的坏名声，使我们走到哪儿都受到排挤，不被其他动物所接纳。”

说到这儿，黄太太叹了一口气：“连孩子们也没办法进小区里的动物学校去读书，所以这次请您来，一方面是为了表达感谢，另一方面想请您给我们的孩子做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可我从来没有当过老师，我今天面试还被拒绝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没有哪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啊！”黄太太看着桌上的野蔷薇花，温柔地笑着说，“也没有哪个老师，从一出生就是老师呀。”

“虽然只是一朵野蔷薇，可从一粒种子到开花，也需要很多时间和努力呀。”黄太太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在我听起来却很震撼，原来，每一个生命都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呢。

“您只需要教他们认识一些字，能认识小区里贴的标语就够了，去年我们孩子的父亲就是因为不认识字，虽然人类已经贴了‘前方施工，请注意安全’的标语，可还是……”说到这里，黄太太声音哽咽，眼泪掉了下来。

“那好，我試试吧！”为了宽慰黄太太，我终于答应下来。

得到我的答复，黄太太才擦了擦眼泪，重新给我的碗里斟上米酒，我们又喝了几杯，直到有些微醺，我才告别黄太太回家。

“请每天傍晚的这个时间准时来哟！”黄太太把我送到洞外，不断地叮嘱我。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白天我一边给我的新学生备课，一边继续找工作，到了晚上，就如约去山洞里给黄太太的孩子上课。黄太太每天都变着花样做精致可口的晚餐招待我，还专门整理了一个房间给我们当教室，一面墙刷上了黑色的黑板漆，黑板前方特意用小鹅卵石砌了一个讲台。

我后来常常怀疑黄太太对这个小小的讲台施了魔法，因为当我一站上去，整个人就变得充满了活力和自信。

没想到我站上讲台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虽然我的学生是三只小黄鼠狼，但我却欣喜不已，每天精心地设计教学内容，除了教给他们一些人类的汉字，我还教给小黄鼠狼一些基础的算术和自然常识。一段时间下来，虽然我的声音里还夹着一丝羞涩，但黄太太夸我讲得越来越流畅了。

慢慢地，小区周边的许多动物也都把孩子送到黄太太家听我讲课，我的学生越来越多了，有小松鼠、小乌鸦，还有小癞蛤蟆……学生们每天都热情地把各种新鲜的水果，还有花生、核桃、红枣之类的土特产塞满我的口袋。到后来，教室里变得越来越拥挤，所有的小桌子都坐滿了，学生们就站着听课。

为了让学生们都能听清楚，我讲课的时候不得不加大音量，就这样，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洪亮。

有时候我还会教我的动物学生们一些歌曲，要知道，在那之前，我是羞于唱出声来的：

花儿撒下种子，生出了她的梦，

阳光下长大，风雨里飘摇。

温柔也坚定，勇敢也从容，

每一朵花，都会魔法。

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

每一个梦想，都会开出花……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的很充实很快乐，从山洞里总是飞出来一串串快乐的歌声。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全市最好的重点小学发来的面试通知，我激动得手舞足蹈，既感到开心，又有点难过。

没有哪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黄太太的话深深影响了我，我变得越来越开朗，在楼道见到邻居时也会笑着打招呼了。而这一切改变，都是从收到黄太太的那封邀请函开始的。

我去市里最好的甜品店买了一些蛋糕，送给黄太太表示感谢，另外和学生们告了几天假专心准备面试。

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面试官给我的评价是落落大方、声音洪亮，甚至夸我教学经验丰富。我以高分通过了面试，正式成为市重点小学的一名老师。

开心之余，内心又有一点点惆怅和失落。重点小学的工作繁忙，这也就意味着，我无法再继续担任小动物们的老师了。

要和我的小动物学生们告别了。那天晚上，我带着准备好的礼物来到小亭子旁的假山前。进入初冬，那片美人蕉的叶子已经干枯了，可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我把叶片拨来拨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洞口了。

一切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4

“李老师，您的信。”自习课上，当我的思绪沉浸在回忆中时，一个稚嫩的小手把一个信封放在我的手上。

是谁写的信呢？小心翼翼打开信封，一张熟悉的明信片掉了出来。我的心头一颤，该不会是……

迫不及待把明信片拾起来拿在手上，不自觉地念出了声音：

亲爱的李老师，您还好吗？我们都很想念您，今年春天我们因为表现优秀，被动物学校破格录取了，今后，我们还要一起加油哟。

爱您的学生们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在纸上，哎呀，应该开心呀，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