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闫耀明

1

这块地叫营盘，地势略高，站在这里四下望去，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东杏站着，望。阳光很足，也很热，正在大地上滚过，将那些原本绿葱葱的庄稼滚得发白。不远处的村子在树的掩映下，只露出一截房子，那树和房子，也是发白的。“也许，这就是立秋该有的色彩吧？”东杏在心里这样说。

在东杏的印象里，八月的乡村，绿色是该有的色彩，不是眼前这种热热的白。爸爸将土豆装进布口袋，他发出的深深浅浅的呼吸声，让这白更加模糊。妈妈没有喘息，拎着布口袋，撑着袋口，不时晃一晃，让土豆在口袋里更紧实一些，好多装点。

红马站着，嘴里咀嚼着土豆秧上的嫩叶，不时打一个响鼻。

东杏便不再望，把手里的柳条筐抓得紧紧的，走到土豆堆前，将筐里的土豆倒在土豆堆上。

今年春旱，土豆下种晚了几天，收获土豆也就晚了几天。爸爸说，现在刚刚立秋，是二伏中间，起了土豆，接着种大白菜，还不晚。

柳条筐空了，东杏不敢歇着，快步走过去，将爸爸妈妈翻出来的土豆往筐里收。

收土豆是累活儿，东杏知道爸爸妈妈很累，她就坚持坐着马车来地里，帮助爸爸妈妈干活。她不喜欢一个人闷在家里，热热的，难受。

营盘地地勢稍高，便有了风，将热热的空气拨开，像拨起门帘那样，拨出一丝凉爽。东杏觉得很舒服。

地垄很长，东杏走得离爸爸妈妈很远了，还有那么远才到达地头。她收了满满一筐土豆，费力地两只手拎着，往土豆堆那里走。

相邻的地里，同学姜雨秋的爸爸妈妈也在收土豆。但是姜雨秋没来。

“东杏啊，真懂事，帮大人干活啦！”说话的是姜雨秋的妈妈，东杏叫她四姨。他们不是亲戚。在湾水村，人们称呼别人都要论辈分，和是不是亲戚无关。

东杏轻声说：“四姨。”说完，她快步走向土豆堆。

东杏看到爸爸妈妈已经把布口袋搬上了马车，车上已经被布口袋挤满了。

爸爸说：“东杏，我和你妈去高桥镇了，把土豆送去。你老老实实在这里看着咱家的土豆，不可乱跑啊。”他摇了摇手里的鞭子。

东杏大声说：“放心吧。”

红马喷了一下鼻子，勾着头开始拉车。马车走动起来，往地垄外面的土路上走。

妈妈叮嘱东杏：“你别着急，我们一个小时就能回来。你和四姨在这里，有伴儿。”

爸爸妈妈坐着马车走了。姜雨秋的爸爸赶着马车也走了。

营盘地里安静了下来。

湾水人大量地种植土豆，是因为在春天的时候就和高桥镇的食品厂签了合同，实施订单农业。食品厂大量收购土豆，加工制作成薯片，销路很好。

东杏将最后的一些土豆捡回来，倒在土豆堆上，放下柳条筐，甩了甩胳膊。东杏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柳条筐装满土豆分量不轻，东杏觉得自己的胳膊有点酸。甩甩胳膊，东杏觉得好多了，便坐在土豆堆上，望四周的风景。

她看到眼前的田地里，土豆都起了，露出褐色的土地。远一点的地方，其他人家也在收获土豆，一些忙碌的人在土地上不时猫下腰，又站起身，起起伏伏的样子让田野仿佛也跟着起伏。阳光白花花地照着，东杏看不清他们身上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但是这没有什么，他们干活的样子总是好看的。

田地边缘的土路上，爸爸赶着马车已经走远，后面是姜雨秋爸爸的马车，他们变成了一个点，正慢慢地移动，在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晃动着。东杏的目光一直追着那个点，追过了女儿河，晃到了浓密的杨树和柳树的后面，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东杏便收回目光。东杏觉得这儿景致不错，自己挺喜欢的。她美滋滋地笑笑。

可东杏刚刚笑了一下，她的笑就被四姨给打断了。

姜雨秋的妈妈也和东杏一样，坐在自己家的土豆堆上，扭头看着文静的东杏，说：“东杏啊，真懂事，知道帮大人干活啦！”

东杏没有说话，只是冲四姨无声笑笑。东杏不想和四姨说话。东杏不喜欢四姨。

可四姨不知道东杏不喜欢她，依然在和东杏说话。四姨说：“我家姜雨秋就不懂事，懒，不知道帮大人干活。放暑假了，每天都要睡懒觉，把太阳睡得高高的才罢休。”

东杏没有说话，再次冲四姨无声笑笑。

阳光在东杏的身边亮着，无声无息的。

2

东杏真的不喜欢姜雨秋的妈妈。

因为有一天她跑到学校去，找班主任刘老师吵架，东杏觉得她很凶很凶。

那是放暑假之前的一天，东杏正在听课，目光盯着刘老师在黑板上写的要点，同时记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这时，刘老师忽然停了下来，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点了几下。同学们都抬起头，看着刘老师。

可是刘老师还是没有接着讲课，又用粉笔在黑板上点了几下。

“姜雨秋，”刘老师点了名，他用粉笔指着黑板上的题目，问，“你告诉老师，分数加减法的两种情况各是什么？”

东杏扭头看着慢慢站起来的姜雨秋。东杏看出来了，姜雨秋显然没有好好听课，被刘老师发现了。

让东杏惊讶的是，姜雨秋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个叠了一半的纸灯笼！

姜雨秋竟然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叠纸灯笼玩儿！

姜雨秋有点发蒙，她显然没想到，刘老师会发现她在偷偷叠纸灯笼。她愣愣地站着，张着嘴，却回答不上来刘老师的问题。

刘老师生气了，指着姜雨秋说：“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学习，这样对待老师的劳动，你太过分了！”

接着，刘老师说：“请你到教室外面去，站在门口，好好反思一下。”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姜雨秋默默地走了出去。

下课了，姜雨秋才回到教室，情绪低落。

整个过程，东杏都看在眼里。来到操场边的槐树下，东杏还在想这件事。她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东杏知道这丝得意不是很好，也不是她想要的，可她挡不住。

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前，有淘气的学生不好好听课，影响课堂秩序，老师便让他们到教室门口站着反思。

可是，这次的情况不同。下午，天下着小雨，东杏和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自习，忽然听到校长办公室里传来争吵声。大家纷纷站起身，趴在窗户上看。

和校长吵架的，是姜雨秋的妈妈。东杏看到那个她叫作四姨的女人很凶，瞪着眼睛冲校长指指点点，声音也很高亢：“我家姜雨秋犯了错误，刘老师可以批评，可以教育，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他不能剥夺姜雨秋听课的权利。他让我家姜雨秋到教室门口站着反思，就不行！”

东杏发现，全班同学几乎都挤到了窗户前，伸着脖子张望，只有姜雨秋一个人还坐在座位上，低着头，默默地抠着自己的手指。

东杏便从窗户边挤出来，想走到姜雨秋身边，摸摸她的肩，安慰她一下。可是，东杏想了想，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做数学题。

拿起笔，东杏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我和姜雨秋是很要好的朋友吗？”东杏想了想，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于是，东杏的心里释然了，瞄了一眼依然在低头抠手指的姜雨秋，安心做题。

事情很快就结束了，校长办公室那边的争吵停了下来。后来东杏听老师们说，是刘老师给姜雨秋的妈妈道了歉，事情才算了结。

争吵声停了下来，同学们纷纷回到座位上，小声地议论着，还不时看看始终低着头的姜雨秋。

东杏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姜雨秋的妈妈离开学校时，背影晃得很厉害。那背影被小雨给淋湿了，让晃动显出一副沉甸甸的样子。

姜雨秋妈妈晃动的背影消失了，可东杏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学校大门，看着细细的雨丝，心想：姜雨秋妈妈凶起来，还真是很吓人。

3

东杏是个细心的女孩，她想安慰姜雨秋的时候问自己，她和姜雨秋是不是好朋友，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

因为东杏和姜雨秋真的不是那种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虽然她们是同班同学。平时，她们不经常在一起玩儿，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其实，她们两家住得并不远，就在同一条村街上。

下课的时候，东杏喜欢来到操场边的大槐树下，站在树荫里，仰头望那一树浓密的槐花，还使劲吸鼻子，嗅那浓郁的花香。她喜欢花香一点点沉到身体里的感觉。有的槐花从树上落下来，东杏便捡起来，拿在手里端详，感到这槐花像夏天一样厚实、健康，香喷喷的。有时，东杏还会来到单杠前，把自己吊上去，慢慢地做深呼吸。

姜雨秋却很活泼，总是和其他女同学在一起玩，在空旷的操场上叽叽喳喳地奔跑，将密密麻麻的笑声洒在操场上。她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东杏是偶然发现姜雨秋会叠纸灯笼的。

那天，姜雨秋在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先折出一个三角形，然后撕掉多余的一条边，剩下一张正方形的纸。这张正方形的纸在姜雨秋灵巧的手下，一会儿呈三角形，一会儿呈六边形，她还让六边形多出两个小小的“耳朵”。

东杏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一阵折叠，姜雨秋拿起已经叠好的纸，捏着那两个小“耳朵”，噘起嘴，对着上面的小孔用力吹气，同时轻轻拉那两个小“耳朵”。哇！姜雨秋手里原本瘪瘪的折纸一下子鼓了起来！

姜雨秋居然叠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纸灯笼！

东杏不知道是不是全班只有姜雨秋会叠纸灯笼，大家看到姜雨秋手里的紙灯笼，都夸她手巧。

“真好。”东杏也夸了。只是她的夸奖淹没在了大家的喧闹声中，姜雨秋没有听见。

东杏是真心夸奖姜雨秋的，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纸灯笼。她的心里痒痒的，那痒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于是，东杏跟姜雨秋提出，自己想学叠纸灯笼，希望姜雨秋能教她。她不想自己心里的痒痒一直痒痒下去。

没想到姜雨秋竟然没有答应。姜雨秋说：“我叠出了这么漂亮的纸灯笼，你都没有夸我几句。”她似乎很委屈。

东杏跟姜雨秋提出想跟她学习叠纸灯笼，是在放学后，她们已经走到了女儿河边。东杏还很贴心地拿出一张纸，那是妈妈给她买的彩纸，比作业本的纸厚实，呈现淡淡的粉色。东杏喜欢粉色，那是温暖的颜色。

“我夸你了。”东杏说。

可是姜雨秋不信，甚至看都没看那漂亮的粉色纸，抿着嘴巴，伸手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枝，摇着，摇出一条一条的柔软，抚摸着同样柔软的河水。“我的手艺，可是不会轻易传给别人的。”她的话音里含着笑，也含着得意，那得意在她摇出的柔软上，随着柳枝飞了起来。

东杏清楚地看到了那飞翔。

姜雨秋走远了，东杏仍然站在女儿河边，望着姜雨秋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觉得姜雨秋让她的心里有了一丝丝反感。

后来东杏也走开了。走动的时候，夕阳正红红的，照着东杏的脸，热热的。东杏发现，自己心里的痒痒，也被这红红的夕阳照得红红的、热热的，正越来越难受呢。

4

阳光在东杏的身边亮着，无声无息的。

可是姜雨秋的妈妈却不想无声无息，她想和东杏说话。东杏看出来了。

“东杏，四姨告诉你啊，四姨小的时候，有一个梦想呢。”姜雨秋妈妈眯着眼睛，并没有看东杏，而是望着远处的女儿河。

东杏的心动了一下。那个凶凶的女人，居然还有梦想。东杏没有想到。

“四姨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老师。”她说得很轻松。

可是东杏的心却狠狠地颤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姜雨秋妈妈的梦想，竟然是当老师！东杏扭头看着姜雨秋妈妈。她觉得姜雨秋妈妈这个梦想，和她去学校跟校长吵架的形象反差有点大。一个凶巴巴的女人，一个让刘老师给她道歉的女人，她的梦想居然是当一名老师！

姜雨秋妈妈依然眯着眼，望着远方：“可惜，四姨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没有考上大学，当一名老师的梦想就这样错过了。我妹妹就没有错过，考上了大学，现在当了一名空姐。”

东杏听出来了，姜雨秋妈妈很遗憾。

姜雨秋妈妈的话，让东杏心里对她的印象开始摇晃。

“四姨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姜雨秋能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毕业了当一名老师。可惜，姜雨秋上课不好好听课，叠纸灯笼玩。”姜雨秋妈妈说。

东杏说：“姜雨秋挺聪明的，纸灯笼叠得那么好。”她淡淡地笑一下，“我就不会叠纸灯笼。”

没想到姜雨秋妈妈爽快地说：“四姨会，四姨教你。”说着，姜雨秋妈妈走过来，坐在土豆堆上，坐在东杏的身边。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皱巴巴的，她在膝盖上将纸抹平，开始教东杏叠纸灯笼。

东杏看到姜雨秋妈妈的手很粗糙，有的地方都裂口了。但是她的手指很灵巧，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折来折去，一会儿呈三角形，一会儿呈六边形，她还让六边形多出来两个小小的“耳朵”。最后，她捏着那两个小“耳朵”，噘起嘴，对着上面的小孔用力吹气，同时轻轻拉那两个小“耳朵”。哇，姜雨秋妈妈叠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纸灯笼！

“漂亮吗？”姜雨秋妈妈问。

“漂亮。”东杏回答。

接下来，姜雨秋妈妈开始教东杏了。她把纸灯笼小心地拆开，拆成一张纸，让东杏动手叠，她来指导。

姜雨秋妈妈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细心，不时指点着东杏，让她把纸对齐。

不一会儿，东杏就叠出了一个漂亮的纸灯笼。

“真好看。”东杏美滋滋地说。她很开心，学会了叠纸灯笼。

姜雨秋妈妈告诉东杏：“四姨小时候，一到过年，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叠纸灯笼，挂起来，多喜庆。那时候四姨叠纸灯笼，用的是红纸，叠好纸灯笼之后呢，我们先用五彩线在纸灯笼中间穿过去，然后再吹开，五彩线就把纸灯笼穿起来了。上半部分的五彩线用来把纸灯笼挂起来，下半部分的五彩线，要做成灯笼穗儿，可好看呢。我们先拿一小截秫秸杆，剥去外面的硬皮，留下里面的秫秸瓤儿，在秫秸瓤儿四周粘上一圈红纸，再把红纸剪开，剪出很多细条。最后，把五彩线从秫秸瓤儿中间穿过去，纸灯笼穗儿就做好啦。”

说话的时候，姜雨秋妈妈脸上满是幸福的笑，仿佛那一个个红红的纸灯笼，就在她的眼前一下一下地摇晃。

看着姜雨秋妈妈脸上的笑，东杏的心暖暖的，仿佛眼前这亮亮的阳光照进了她的心里。

姜雨秋妈妈说：“叠纸灯笼，我是跟我奶奶学的。现在，这样的东西很容易买到。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手艺，也不应该丢啊。”

说完，姜雨秋妈妈起身，回到自己家的土豆堆上，坐着。

看着姜雨秋妈妈的背影，东杏心里想：“其实，四姨挺好的。”

陽光很热烈，照着，东杏觉得身上热热的，心里也是热热的。

这样的感觉真好。东杏手里拿着自己亲手叠出来的纸灯笼，看着。她很喜欢。

东杏就这样坐着，坐在土豆堆上，坐在阳光下。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呢？将来长大了，自己打算干什么呢？

这样一想，东杏就觉得这不是小事情，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想想。

东杏自言自语：“是呀，长大了，自己打算干什么呢？种土豆？不行！光种土豆可不行，连姜雨秋妈妈都想当老师呢。那我也当一名老师？还是当一名空姐？姜雨秋的小姨就是一名空姐。”

想了好一阵，东杏也没有想清楚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于是东杏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收完土豆，回到村子里，她要和姜雨秋说一说关于梦想的事情。东杏还要亲口告诉姜雨秋，她叠的纸灯笼很好看，和她妈妈叠的纸灯笼一样好看。

阳光很亮，热热的，照着东杏，让东杏觉得有些恍惚，也有点困倦。

于是，东杏轻轻躺了下来，躺在了土豆堆上。偌大的土豆堆，成了东杏的床，最好的床。她轻轻闭上眼睛，将手里的纸灯笼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阳光热乎乎的，土豆也热乎乎的。

东杏睡着了。

躺在土豆堆上，东杏真的睡了一会儿。

暖暖的阳光照着东杏，立秋的风拥着东杏。东杏的睡眠在土豆堆上、在田野的中央，安静地到来。

后来，东杏的睡眠安静地离开了。

东杏醒了。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醒来的东杏感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了呢？东杏却想不起来了。

但是东杏知道，刚才做的梦和自己的梦想有关，她要好好想一想。

东杏坐起来，伸手在脸上抹了抹。

红马的蹄声响起。爸爸妈妈赶着马车，回来了。

阳光很足，也很热，正在大地上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