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婧
九月的校园,暑热逐渐褪去。在课本封面写下“初三(5)班”,望着四周陌生的同学,我才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毕业班的新学生了。这里的教学进度很快,才第一节课,英语老师就教语法了。
“这一个词后面跟什么?请这位同学来说。”好巧不巧,老师点到了我。课程内容我没有预习,方才也并没太听懂,此刻尴尬万分,支支吾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坐下吧。”老师语气不善,我像得了赦令般,慌忙坐下了。
“我最喜欢的花也是玫瑰。”忽然,一片写字的沙沙声中,坐在我一旁的女孩瞧着我的笔记本封面,开口说道。
一朵素色的玫瑰斜斜开放在牛皮纸上,线条简约,的确是我精心挑选的图案。
和其他女生整齐划一的黑马尾不同,她扎着精巧的鱼骨辫,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纤细的银镯。
我并不敢搭话。
学校的宿舍是四人间,班里女生是奇数,我便顺理成章被分到了三人间。室友是一个名叫燕子的女孩,当我们费力地把宿舍打扫好,铺完床后,鱼骨辫女孩才姗姗来迟。
“缪青青有必要搞这些吗?”看着挂上的纱帘、卡通贴纸和亚麻桌布,燕子嘟囔着。不过这些终究是小事,我们三人很快便熟络了。
“同志们,我先冲了啊!”燕子浓眉大眼,是个脾气爽快的姑娘,每天起床铃才响过,就捧着不锈钢饭盆向食堂冲刺。能抢到限量的茶叶蛋和热腾腾的稀饭,是她对住宿生活不可退让的底线。
下午五点半之后到晚自习之前,是珍贵的闲暇时光。可这个时间段却偏偏有那么多任务,要打饭、洗碗、洗澡、吹头发,只有缪青青一人不慌不忙,眉目弯弯,仿佛那浪潮般流逝的时间根本与她无关似的。
“带你去个好地方吧。”说着,她领着我到了一棵桂花树下。
校园里竟有这样古老的桂花树?繁茂的枝叶如月殿桂影一般,风吹过,沙沙,沙沙,米粒大小的花朵便落在了肩头,让人不忍拂去。我很吃惊,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坐在铁栏杆上,帆布鞋一晃一晃,温柔的晚风夹杂着馥郁桂香,将我们湿漉漉的长发吹起。远处的篮球场上,有男生在打球的身影,不时还传来几声欢呼。
“青青?”我开口道,缪青青却正在出神,一双眼睛闪动着光亮。无论是和我们在一块,还是在班级,她都时常流露出那种游离的神情,这神情转瞬即逝,就如诗人脑海中闪现的灵感那般。
“在想什么呢?”我又问。
她只歪头一笑,说:“我在想,许多年后,你还会记得今天吗?”
“当然会。”我理所当然地回道,她却没有再说话。
“缪青青为什么还没回来?”临近熄灯,燕子忍不住抱怨。
这样的情况已经好几回了,晚自习结束后,大家都赶回宿舍洗漱,缪青青却总是不知去了哪儿,直到宿舍樓要关门了才匆匆跑回来。这直接导致我们的三人宿舍扣分严重,我虽不在意这些,燕子的脸色却是一天比一天难看了。
秋风冷冽,期中考试在即,功课一天比一天繁重起来。燕子头疼数学题,我死活学不明白英语语法,教室、宿舍、食堂,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再无力顾及那些日常摩擦。许是还不适应毕业班的节奏,许是自己也未尽全力,试卷发下来,我的总成绩竟沦落到了中下游!
“你多努力才考到这个重点毕业班,进来的时候起码也是中上,这到底怎么了?”爸爸十分失望。
晚自习,四周同学都“沙沙”地急着写作业,我有些恍惚,望着窗外掠过的一群群鸟雀,从未感到这般孤独。
“丁零零”,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又都急匆匆地收起课本,朝宿舍拥去,洗漱,睡觉,重复着昨天的流程。不知为何,我停住了脚步,连燕子也没等,独自朝着操场走去。
夜色下的校园,是这样空旷,我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风快乐地在跑道上疾驰,繁星点点,在没有一个人看见的地方,我终于抱膝坐下,低泣了起来。
“嘿,你怎么了?”忽然,桂花树的阴影下,走来一个人影。
“青青?”我诧异极了,原来每一个迟归的夜晚,她是偷跑来了操场。
“一次考砸没什么,即使生活在童话般的玫瑰花田里,也难免有被刺伤的时候,这就是生活啊。”我们并排坐在栏杆上,她说,“我妈妈是开花店的,你见过那样的双手吗?满是疤痕,被花刺伤是很痛的,即使戴上手套,也无济于事。”
“对了,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她又说。
“其实我挺想当主播的,上外语学院,再当英文主播!只是我的英语,你也知道。”我讪讪地一笑。穿着剪裁得体、美丽知性的衣服坐在镜头前,是我自小的梦想,只可惜,这个梦想自打上了初三,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
“为什么这么说?你的英语口语多好啊,咱们班里可没人比得上。你不过是语法差了点,补补就好了。”缪青青看了我一眼,说,“我呀,想当摄影师,那些光影变幻的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这之后,她带着我一起,挤出时间探索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傍晚五点钟的夕阳洒落在地砖上,宛若圣光;不得轻易入内的图书馆,有着格外古朴的木制格架;桂花落了,栏杆依然是观望篮球场的最佳位置,穿着球服的男生跳起来,仿佛漫画里的场景。
一天,洗好饭盒,我正慢吞吞地走向宿舍,却听见有争吵声传来。
“青青!你干吗放我鸽子?明明和我约好了一起复习,时间到了又不来,结果却和顾航在一块,害我白等一晚上!”同学方丽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听见了。
“对不起。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本要去找你一起复习的,顾航突然找我有急事,没想到,就,就耽搁了。”缪青青有些结巴。
“顾航是(6)班的,他找你能有什么事?!”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宿舍休息,这争吵立刻引来了许多人围观。顾航这个人在学校里十分出名,首先,他长得很帅,其次,他还是体育特长生,每回球赛都是最瞩目的存在。
缪青青手足无措地站着,可她似乎也看出来了,无论自己如何解释,此刻也无法平息对方的怒气。她沉默了一会儿,便独自离开了。
阳光甚好,班里的女生们把衣服拿到楼下去晒,一边走,一边又聊了起来。
“这缪青青,每天神神秘秘的,上回在游乐场,她也是一个人不知溜去哪了。”
“就连宿舍都布置得花里胡哨的,我们谁会搞那些东西?”
“我瞧她啊,就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
拐过楼梯,缪青青正巧走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女生们皱了皱鼻子,仿若无视地继续向前走。缪青青却突然停步,拦住了大家。
“方丽,那天是我不守时,抱歉。”她语气平和,眼神坚定,“顾航找我是为了请我帮他们球队修集体照,我做事投入,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总是一有空就坐在栏杆上,朝篮球场看个不停,顾航就是篮球队的,你不知道吗?”有人嘲笑。
“你们不觉得,桂花树下的栏杆特别美吗?坐在那儿,可以看见夕阳,夕阳下的球场就和《灌篮高手》里的热血场面一模一样。”说起这个,缪青青的语气却轻柔了起来。
“噗。”大家都笑了,我站在原地,感受着同样的尴尬。那儿真的可以看见学校最美的夕阳,暖橙色的光辉,即使就要消失,也有着让人难以忘怀的温度。我多么想开口,可周围的几个女生正巧是我朗读比赛的搭档,我嗫嚅着,终究还是失去了勇气。
言语,就如野草的种子般强韧、有传播力。久而久之,就连我都偶尔有一种错觉,难道缪青青真是那样的人吗?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也总能收到“你怎么和她一起”的不解目光。就连她的QQ空间,都鲜少有同学点赞了。
可她本人却没有受到一点困扰,甚至继续光明正大去找顾航,眉眼间还总洋溢着自得和骄傲。当我为她的人际关系感到担忧,忍不住提醒时,她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妈妈的双手全是刺伤,我们却还是最喜欢玫瑰花。就是你笔记本封面上的那种,没有被修去花刺的玫瑰。”
“还有你呀!”她的双腿在栏杆上摇晃,“为什么要和她们去参加古诗朗诵比赛?你明明想参加的是英语朗诵不是吗?你的发音那么好,我知道你从小就接受过专业老师的指导,只不过是卷面成绩暂时低了点。”她竟也会像个长辈一样批评我。
就在周五,年级主任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缪青青的摄影作品获得了全省摄影比赛一等奖。
照片被挂在公告栏上供所有人欣赏。灿烂的光影,青春的校园,队友的汗珠,湿漉漉的毛巾,起跳的男生小腿上健美的肌肉线条……虽是常见的题材,可角度与构图是那般独特,就连在学校待了几十年的老教师,都会惊叹,原来学校还有这般陌生却美丽的风景。
她不知走了多少遍,练习了多少次,才捕捉到了这样的画面。
沿着紫藤花廊向前,我不由得停步在不锈钢洗手池前,水龙头被拧开,水顺着肌肤的纹理流淌而下。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却忽然让我想起了那张照片:袖口挽起的双手交叠着,一串颗颗分明、宛若晶石的水滴折射出阳光,好似断了线的项链。这是缪青青摄影作品中的一幅,也不知她是如何将水拍出了固体的质感。
“嘿,轮到我了,帮我拍好看点哦!”这时,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一群小女生正聚在围墙前。
“你们在干什么?”我好奇。
“拍照呀!”她们叽叽喳喳,“你没看公告栏上的照片吗?这个时间,阳光正好会在围墙上照出一个爱心的阴影呢!快看快看,就是这个!”
原来这里变成了“网红”打卡点,我不禁笑了起来,她们每一个人在镜头前的脸庞,都蓬勃而美好。校园里那些曾无人问津的角落,那些生活中平凡至极的瞬间,都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我呀,想当摄影师,那些光影变幻的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缪青青曾经的话语又在我耳畔响起。是的,我的确不懂,可她并没有因为我的不懂,就停下自己的脚步。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缪青青家开的花店。此时又是盛夏,开学后,她就要去一所以艺术特长著称的高中了。
“我从没有记恨过同学们。”当我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些事,她却只是摇头,“这一年还是很开心的,只是觉得抱歉,让大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即使玫瑰的刺,也只是为了保护好柔软的花瓣,刺伤别人的手并不是它的本意。”
“答应我!直到高考前,每一年,每一个学期的英文比赛,我都要看到你报名!”她强势地说道,让我也忍不住笑了。
临走前,她让我在花店里随意选些花。玫瑰,自然是玫瑰了,粉红雪山、火灵鸟、香槟、卡布奇诺……各式品种,最后,我还选了一朵枝干极粗的淡紫玫瑰,深红色的硬刺,宛若荆棘。风在动,蝉在鸣,我走在路上,淡淡的清香飘散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