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杠

姜连波

1

三两下喝完玉米面粥，又咬了两口玉米面饼子，吃到六分饱，门外小伙伴在叫我了。

我拎起书包就往外跑。

早饭不能吃得太饱，否则走路快了容易岔气。

我叫于水，上小学三年级。

出生时正好是雨水节气，母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我在靠山村上学，学校离我家有七八里地，这还是比较近的。姐姐上初中，要走十多里，差不多是我的一倍。学校远，就要早点走，快点走，可即便这样，当我连跑带颠儿到校时，上课铃都已经打过了。

“于水，你又迟到了！”一下课，易洋洋就拿个小本子，生气地说。

“我这已经是最快了。”我有点委屈。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易洋洋一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你看看，你都给咱们组扣了多少分？”

他晃着手里的本子，本子纸页张开，好像一朵花在他手里绽放。

易洋洋是小组长，老师把我们分成四个小组，每个组设了小组长，小组长负责收发作业，负责检查卫生，负责记录出勤簿，连带记下迟到早退啥的。每个月末，四个小组进行评比，评出最优秀小组和最落后小组，最落后小组要替最优秀小组值日一周。这是老师这学期公布的班规。

我低下头。我也不想啊，谁让我家离得最远呐。

我家在松花江的江边，准确地说，是松花江支流，我们都管它叫江汊子。离水边近，比较偏僻，附近也就十几户人家。同班的同学大多住在学校附近，我是最远的。

“如果咱们组被评为最落后小組，那全是因为你，你就替大家值日吧！”甩下这句话，易洋洋气鼓鼓地走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了小组长，就牛气冲天了？凭啥我替大家值日？扣分的又不止我一个！

我作业按时交，讲卫生，成绩也不比别人差——虽然分数比易洋洋少那么一点点，但和别人比我还是有信心的。

易洋洋家就在学校墙外，他是吃商品粮的，带着一种优越感，仗着学习好点，常常以小组长的名义对我们指手画脚，连做游戏我们都得听他的。

尤其是老师给了他一道杠的臂章之后，他常常把戴着一道杠的胳膊往胸前放，时不时地看上一眼，再向我们得意地扬扬下巴。

人家两道杠、三道杠都没像你一样炫耀，你不就是小组长吗，连墙上的中队委名单都没有你的名字，在班干部里你是最小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说也奇怪，原来我从没拿班干部当回事，可自从易洋洋戴上一道杠，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道杠的影子，那影子渐渐在我心中长大，占据了我的心，于是我也想戴一道杠！

2

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我先仔细观察了三道杠。三道杠是大队委戴的，班里有一个女大队委，不说别的，就是学习上，那是谁也比不上的，每回考试，人家都是一百分，顶多差零点五。女大队委不太爱说话，但工作能力强，有时自习老师不来，为了让课堂保持安静，她会布置大家做练习题，再就是有什么活动张罗张罗。她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威望很高，她不和任何人产生矛盾，对待普通同学和对待班干部的态度是一样的。

我还知道女大队委家就在街的东面，紧邻马路。有两次我和母亲上街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街两旁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女大队委家没拉窗帘，我看见她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老师留的作业很少，我在学校就已经写完了，不知她在学什么。

母亲说，看人家多刻苦。我郑重地点点头，看她学习的劲头，我就比不了，我可不想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被粘上了似的。所以人家能戴三道杠，我，不想。

中队委戴两道杠。在这些中队委中，文娱委员成绩相对差一点，但我也比不上她。我曾经暗暗地用几次测试成绩和她比过，觉得她平时又蹦又跳，爱疯爱闹，也不见她怎么学习，我一定能超过她。有一次她考完试哭了，说没答好。我看着她哭花的脸，心里暗暗高兴，想着这回我一定会超过她。结果成绩一公布，她还是比我高四分，我不得不放弃想戴两道杠的想法。

自己压根就不行，还总是不服气。看来老师选班干部的眼光还是正确的。

其实，我也曾努力过。下课不出去玩，坐在座位上写字、背诗、做题，书上的习题一遍遍地做，我都会呀，怎么一到考试就比不上他们呢？

算了算了，不比了，下课又开始玩了。易洋洋说：“你不是学习吗，怎么不学了？”

瞧他那怪怪的样子，我一转身，向教室走去，身后，传来他不怀好意的笑声。那一刻，我的斗志又被激发出来——笑笑笑，我就不信我赶不上你。

在一次测试中，我付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卷子做完之后，检查又检查，就怕自己哪里出现错误，就连作文我都比以前写的字数多，标点符号也一个个检查过了，结果成绩一公布，我和易洋洋只差一分。仅仅一分呀！如果考试时我再仔细一点，我是不是就有可能超过他？懊恼的同时，我又给自己打气，下次也许我就超过他了呢。

想归想，可有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命运画好的轨迹容不得你出现半点差错。

在和易洋洋的暗暗较量中，他的成绩始终都像一面小红旗一样在我眼前晃呀晃，我总也追不上他，总是和他差着一点点距离。

尤为让我感到挫败的是，他并不知晓我在和他较量，当然更不知晓我较量的原因。

你把他当成对手，他却不知你的存在，就像是在黑暗中打拳，这多少有些不公平。

我决定和他摊牌。

3

没想到易洋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只想和他公平竞争，有那么好笑吗？

笑够了，易洋洋说：“我不需要公平竞争，你想争你就争好了，我就在这等你。有能耐你就把一道杠拿去。”

老师选班干部的标准是学习必须好，只有学习好才有说服力。

我自讨了没趣。

三年级的最后一次考试，我仍然和易洋洋差了一分。

暑假开始了，我又投入到了无比炎热无比热情的天地之中，把什么一道杠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开学，又看见易洋洋，看见他胳膊上的臂章，我才想起一道杠。

我的一道杠。

那时我中午不回家，天天带饭。

如果赶上好时候，我的午饭会是玉米面饼子、酱炖鱼。

我敢说，这在我们班绝对是最好的午饭，那时候，顿顿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谁家有闲钱买鱼吃呢？

我家就能。不过不是买的，是我捞的。

夏天的时候，江汊子水域窄，水流急，可水也浅，很清澈，可以看见水底被水流冲击呈波纹状的沙子，成群的小魚在水里游，大概有一拃长，我们把这种小鱼叫船钉子。赶上雨季，船钉子就特别多。它们都是逆着水流游，水底有坑的地方，就成了鱼儿的洞穴，它们会在那里聚集休息，作为暂时的落脚处。我找来一个个空罐头瓶子，在瓶口塞入剪好口子的胶皮，再放点玉米面做鱼食，迎着小鱼游动的方向扔进水里，贪吃的鱼儿闻到了美食的味道，一条一条钻进了瓶子。想出来时却出不来了，不是因为肚子吃大了出不来，而是它们在游动时有个习惯——贴着瓶子的内壁游，可能这样更能给它们安全感吧。恰恰是这种安全感害了它们，它们找不到出口了。这正是收瓶子的好时候，一瓶、两瓶、三瓶……有时竟能捞个二十多瓶，每瓶里的鱼都不多，但加起来足够我们家吃上一顿了。如果姐姐有空，我和姐姐两人捞的就更多了，有时一顿吃不了，天气热，怕鱼坏了，母亲就把鱼腌上，晾成鱼干，留着解馋。那时家里穷，买不起猪肉，但我们的餐桌上总是能看见鱼的身影。

我打开饭盒，酱鱼的香味就出来了，馋猫们闻味而动，把我围住了。我紧紧地捂住饭盒，好像怕里面的鱼长出翅膀飞了似的。我抬头看着一个个猫脸，易洋洋竟然也来凑热闹。他胳膊上的一道杠被挤得翻了过来，一道杠不见了，只是一块白白的臂章。

我盖紧饭盒，推开众人，拉着易洋洋来到教室门前的老榆树下。

我要和他秘密交换。

4

我们的小组长是流动的，这个流动没有规律性，老师说，小组长的分数一定要高于组员的分数，不然咋能服众？两次测试成绩要是没有组员高，小组长就要被换掉。易洋洋就是这样被换掉的。

我以高出他两分的成绩当上了小组长。

当老师拿着一道杠向我走来时，我的心在颤抖，幸福地颤抖，我终于戴上一道杠了！

我的嘴角扬起，微笑，觉得自己好像是大将军。我在教室里来回走，我跑到操场上故意在每个人面前停留，把带有一道杠的臂章展示给别人看。回家的路上遇见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我都侧过身，露出红艳艳的一道杠。

回家时母亲在做饭，我在她面前转了两圈她也没抬头，只说：“饿了？饭一会儿就好。”

我说：“不饿，我给你烧火吧。”

我蹲下来，拿起柴火往灶台里添。

母亲有些诧异，愣了一下：“你不是最烦烧火了吗？今儿个咋这么出息？”

“噢，戴上一道杠了！”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欣喜，我暗暗松了口气，她终于看到了。

“妈，以后我天天给你烧柴火。”

“好好，我的水懂事了。”母亲快活地忙活着。

晚上睡觉时，我没像往常那样把衣服随便一扔，我让姐姐教我叠衣服，我认真地学着，不能把我的一道杠压住。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了，把衣服穿上，用手拂去一道杠上的灰尘，实际上它上面一点灰尘也没有，我只是想摸摸它。摸摸它，我的心就踏实了。

自从戴上一道杠，我再没迟到过。准确地说，在戴上一道杠之前，我就已经不迟到了。不然就凭着“老迟到”这一条，老师也不能同意我当小组长。

可是就在我当上小组长没两天，班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我的一道杠是用酱鱼换的，我给易洋洋带鱼，他把一道杠给我。这简直是胡扯，这一道杠是他想给谁就能给谁的吗？那是要经过老师允许的。

又有人说，是我和易洋洋达成协议，他考试故意少考几分，故意让我超过他，这个一道杠是他让给我的。

我当时气得满脸通红，到处嚷：“这是谁说的，谁说的？”

可是班里没人吱声，大家都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我。我皱起了眉头，我一定要抓住造谣者！

还没等我去抓，老师找到了我，他把我和易洋洋叫到了办公室。

我从易洋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事不是他说出来的。

不是他就好，老师也没有证据。

在办公室里，老师拿出两张卷子。

这是测试的卷子，不是我的。

是易洋洋的。

老师看了看我，目光落在我右胳膊上的一道杠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把卷子给易洋洋看：“说吧，这是咋回事？”

他指着卷子上的一道看图列式题问。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抻长了脖子看，不就是他答错了吗？

易洋洋也不明所以，他看看卷子，看看老师：“我做错了。”

“你再仔细看。”老师显然有点生气了，提高了音量。

“是……是我马虎，做错了。”

“你是马虎吗？明明你都做对了，你又改错了，是故意的吧？”

易洋洋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没有，是……真的马虎。”

易洋洋低下了头。

“这张马虎，行，再看这张，同样的题，同样做对了，又改错了，也是你马虎？”

易洋洋抬头扫了一眼，又快速低下头，他紧抿着嘴角，好像要哭了。

说实话，我从没看见易洋洋这个样子，他从来都是指手画脚批评别人，哪让老师这样批评过？

看他难过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过。

我低头看了看一道杠，然后鼓起勇气说：“老师，这主意是我出的，不怨易洋洋，您批评我吧。”

那天在老榆树下，我让易洋洋把一道杠让给我。在我们组里，每次考试，只有我和他成绩差不多。我让他故意做错一道题，只一道题就行，我给他吃一周酱鱼。他开始不同意，我就夹起一条小鱼，故意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使劲吧嗒着嘴，嘴里还说“真香，真香”。易洋洋艰难地咽了两下口水，终于同意了我的建议。不过他说，这是我俩的秘密，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点头同意，那是当然，我也不想坏了我的名声。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定是哪个同学想吃我的鱼没吃上，又或者是嫉妒我能当上小组长，才这样陷害我们。

其实我也知道，这一道杠得来多少有些不光彩，我晚上睡觉时总会有些不自在，好像心里压了一块石头，有时我怕秘密被戳穿，有时又怕易洋洋突然反悔，所以我就努力学习，因为易洋洋說过，我当上小组长后，考试时他就不会再让着我。这下好了，我这个新官上任没几天，还没来得及放火，就被老师发现了。

也好，当我把一道杠摘下来，放在老师桌子上的时候，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虽然也有失落，但我下定决心，这回我要和易洋洋光明正大地竞争。

5

是的，我比不上班队委，我还比不上小组长？

我把我的毛病都写了下来：

懒惰，马虎，没有恒心，做什么事都不能坚持，贪玩，不爱读书，耍小聪明……

不写不知道，一写吓一跳，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缺点，难怪自己总也比不过人家。

我首先从懒惰改起。原来上学总是小伙伴等我，谁让我懒，不愿意起来呢？这回我要反过来，我去等小伙伴。姐姐每天起得很早，背单词，背历史，我让她叫我。开始时真不愿意起，天刚亮，鸡还没叫呢。姐姐把我的被子掀开，热乎乎的被窝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我勉强睁开眼睛，咬着牙起来，几天下来，姐姐再叫我，我就起来得比较快了。这样我到学校时教室刚开门，有几次我还是第一个到的。我帮助值日生打扫卫生，排排桌椅，这些活都干完了，同学们才陆续到班，这时候我已经拿着课本读课文了。

读完课文，我就算数学书上的题，我不是马虎吗，于是我就一遍一遍地抄计算题，我在做计算时常常把数字抄错，抄完我再一遍遍对照，没有错误之后，我开始计算。如果错一道题，我就罚自己再抄十道题，错两道题就抄二十道题，以此类推。易洋洋说我太狠了，对自己下手太狠，我说不狠怎么能赢得了你，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走了。也许在他心目中，我根本就算不上对手吧。

就这样我坚持了一段日子，在一次测试中，我的数学竟然考了98分，差2分满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把卷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没错，98，我只错了一道选择题。天啊，太不可思议了，这可是我上学以来的最高分！

下课时易洋洋特意跑到我这里，拿起卷子反复看，还把女班长的满分卷拿来跟我的对比。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比他高了3分，3分！我一直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怎么能相信我的分数比他的高呢？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他差点把眼睛贴到卷子上也没挑出毛病，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们组的小组长暂时还空着，由女班长代管，还有一次考试机会，如果在下次考试中我还能超过易洋洋，或者是和他平分，这个组的组长就真正是我的了。

不过我发现，易洋洋也开始像我一样抄题、做题了，看来他也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可是没多久，易洋洋就转学走了，听说他家搬去了外地。

下一次考试结束，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小组长。

没有了易洋洋，我总觉得缺点什么，但我要说的是，我这个小组长可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名正言顺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