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学路上,林予遇到了一群羊。
是白色的山羊,毛脏兮兮的,半眯着眼,看上去非常温和,又带点傻气。
林予又惊又喜。在城市是很难有机会跟羊近距离接触的,除非去动物园。而她不喜欢动物园,她受不了动物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除了不忍心,还因为害怕。“如果我一生都被关在笼子里,会是什么感觉?”几年前她冒出这样的念头,从此便再不敢踏进动物园一步。
现在,六七只羊安安生生地站在小卡车上,脖上拴着绳索,不挤,不闹,连叫也不叫一声。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声“咩”,不免有些失落。羊不想叫,就像人有时候不想说话一样吧,不能强求。
奇怪,山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新开了一家羊汤馆。
“啊!”她在心里惨叫一声,好像店主要宰杀的不是羊,而是她。
刚刚的欣喜灰飞烟灭,她不敢再看它们,逃也似的跑开了。
山羊茫然而呆滞的眼神,山羊温顺的胡须……
山羊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它们的沉默是在表达绝望吗?
我以前喝过羊汤吃过羊肉,这么说来,我也是杀手的同谋啊……
想到这儿,她吓得汗毛直立,好像真的犯了重罪似的。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那些肉原来是从活生生的动物身上来的。
爸爸总说她过于敏感,同学也笑话她矫情,神经太细,风一吹就断掉。她也不想这样,可是生来如此,改不了。
一口气跑到学校,山羊的眼神还是挥之不去。
她恍恍惚惚差点儿进错了教室。上学期她在(6)班,这学期转到了(3)班。已经开学好几天了,她还是会不小心走错。
这所中学实行班级流动制,普通班的同学只要期末考试排名靠前,就有机会进入更优秀的实验班,而实验班的同学如果成绩差,也面临着被“下放”到普通班的危险。
林予上学期考了全班第一,拿到了转班的“入场券”,而比她低了一名的好朋友邹茉,却与心心念念的实验班失之交臂。
上学期放假前,发卷子那天,她有意躲着邹茉,就像今天她不敢看羊的眼睛。一拿到卷子她就赶紧收起来,对自己的好成绩遮遮掩掩,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为难又可怜。她觉得自己是个强盗,抢夺了对别人来说无比珍贵的东西。在这样的负罪感下,排名第一也不能使她快乐,因为她这是把全班人踩在了脚下。她不想这样。可是……考场上有谦让这回事吗?
学校里每天都在上演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同学们相互竞争,暗暗较劲。林予在排名表上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胜败,是扬眉吐气和尸横遍野。她不想给别人带去伤害,可是现实如此残酷,每场考试必将有人受伤,她不能做逃兵,她没有退路。
中午,食堂推出了一道新菜:孜然羊肉。一大堆人挤在有新菜的窗口,欢天喜地,堪比过年。
因为早上的偶遇,林予现在别说吃羊肉了,光是看到“羊”这个字都有点神经过敏,脑壳嗡嗡发胀,几乎要裂开。她去最冷清的窗口打了一份豆腐、一份菠菜和一份米饭,找了个座位独自吃。
以前她常和邹茉面对面坐,边吃边聊,还会互尝餐盘里的菜。转班之后,她好几次课间回(6)班找邹茉都没找到,隐隐感觉邹茉是有意疏远自己,便不再去了。
正吃着,对面坐了个陌生的同学,他的餐盘里有羊肉。点缀着红辣椒、白芝麻、绿香菜的棕红色羊肉油亮鲜艳,香气逼人,却让林予莫名地一阵反胃。
她收回目光,紧盯面前的绿色蔬菜,拼命想赶走脑袋里可怜的山羊。可是孜然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对面同学的咀嚼声萦绕不去……
仿佛在近距离目睹一场血腥屠杀,她再也受不了了,一口饭也咽不下去,端起餐盘跑开了。
站在洗手池边,林予想吐却吐不出来。脑袋里有个怪念头拼命拽着她,怎么都挣脱不掉。
2
晚自习下课回去已是九点半,爸爸还在清扫店铺,李大哥已经走了。林予放下书包,帮着干了会儿,全部收拾妥当,才回家写作业。
爸爸经营一家卖凉面的小店,是那种逼仄简陋的苍蝇馆子,墙上有油烟熏出的不规则印迹,三张折叠小桌略微倾斜,板凳低矮破烂,坐着跟蹲着没多大区别。
开店很辛苦,在林予的印象中,爸爸永远系着围裙在店里忙碌,掙到的钱却不尽如人意。爸爸常说会供她读书,不必担心钱的问题,读到博士都没问题。每次听到这话,林予都默不作声,倍感压力,生怕成绩对不起爸爸的汗水。
林予五六岁的时候,爸爸招了一名女工在店里帮忙。那个年轻的阿姨是尖下巴,嘴角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林予怕生,总躲着她。有一次爸爸喝了点酒,忽然问林予想不想要一个新妈妈。林予一惊,下意识地摇头。摇了两下,又摇了两下,紧接着又摇,像是怕没表达清楚似的。没过多久,爸爸就把那个女工辞了,换了个年轻人,就是李大哥。一直到现在,爸爸都没再提过结婚的事。
林予恨死自己了。小时候不懂事,没考虑爸爸的感受。长大一点后,她想劝爸爸找个伴,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有一次好不容易说了,爸爸却故意打岔,就那么硬生生岔过去了。
爸爸后半生孤身一人,林予觉得都要怪自己。
深夜的月亮不睡觉。林予写完作业躺下,头昏昏沉沉。正要睡着,几只脏兮兮的白色山羊跳进她的脑海,它们惊恐万状,“咩咩”惨叫。她猛然惊醒,睁开眼,只见窗外带斑纹的白月亮,比山羊冷,比山羊硬。
第二天起床,林予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平时爸爸太累,早餐都是她做。
蛋壳上粘了一根鸡毛,她多看了一眼,心重重一坠:小鸡还没破壳,就离开了妈妈,并且再也见不到了。像被什么击中心脏,她忽然站立不稳,连忙扶住冰箱。缓过神来,才发现满脸是泪,鸡蛋早已碎在地上,像一摊黄而黏稠的血。
新的念头不由分说地缠住了她:人为了吃鸡蛋,就理直气壮地夺走母鸡的孩子;为了喝牛奶,就大言不惭地克扣小牛的口粮;为了吃肉,就丧心病狂地剥夺动物的生命。凭什么?就凭我们是人?
林予用手背擦了擦眼,蹲下清理地面。
她想吃素了。
她被自己的决定吓了一跳。
3
素食主义分很多种。有的人是“蛋素”,不吃肉但会吃蛋类食品;有的人是“奶素”,不吃肉但会吃奶类食品。林予是“纯素”,肉、蛋、奶一概不吃。她没想过要坚持多久,吃一天是一天吧。
她早饭在家吃,午饭和晚饭都在学校食堂吃。她跟爸爸说每天在学校吃得太荤,早晨想吃点清淡的,爸爸没有起疑心。在食堂她独来独往,完全自由。
然而吃素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简单。学校食堂里菜的种类不算少,但基本都跟肉和蛋脱不开干系,就连豆腐和豆芽都是带肉末的。纯素的菜只有三四种,通常是醋溜土豆丝、糖醋茄子和清炒某种应季叶子菜。
第一天她就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当她咬开一只素包,发现圆白菜里混着细碎的虾皮和鸡蛋末,立刻翻起一阵惊恐与恶心,条件反射地吐了出来,把坐在对面的同学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吃到了虫子。
冒热气的包子咧着无辜的伤口,像个袒露内心却惨遭拒绝的人。林予厌恶又愧疚地望着它,沮丧至极。吃吧,咽不下去;扔吧,又有浪费粮食的负罪感。最后她把包子带出去丢在墙角,希望能被附近的流浪狗捡到。
第一周就这么过去了,她对肉没有丝毫渴望。只不过饭前多出一道工序:要先跟打菜的阿姨确认一下炒白菜里有没有虾皮,韭菜包子里有没有鸡蛋。她从小到大从没这样关心过食物,新鲜感退潮后,只觉得有些麻烦。
第二周结束时,她已经把食堂里所有素菜翻来覆去吃了好几轮,感觉连骨头都被土豆丝的酸味腐蚀了。以前开饭前她都情绪高亢,如今却食欲全无。她体会到了什么叫深深的厌倦——就算饿得发慌,面对那些菜,也是连闻都不想闻一下的。没办法,为了生存,她只能逼自己吃下去。
第四周她忍无可忍,开始到学校外面买饼干之类的零食,或者在流动摊位吃油炸的或烤制的、刷了厚厚一层调味料的豆制品。零花钱用完了,她甚至还躲在角落里吃了两天泡面。这些刺激味蕾的不健康食物确实拯救了她的食欲,却也让她病了——发烧,上火,口腔溃疡。所以,第五周她基本只能喝粥。
从第六周起,她开始委曲求全,转战食堂那些半荤半素的菜。她聚精会神,把藏匿其中的哪怕最微小的肉屑都挑出来,整个过程堪比排雷,任务繁重,神经紧绷,吃顿饭比考试还累。
就这样勉勉强强坚持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呢?林予有时也不禁怀疑。吃素的决定,多少带点儿一时冲动的性质,但后来她看了《地球公民》之类的动物保护主义的作品,吃素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定。如今面对肉,想到那是动物身体的一部分,她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口。
最怕的是在食堂遇到认识的人,吃素的事实无法隐瞒,又很难用一两句解释清楚缘由,只能极力敷衍。
有一次遇到同班的女生,她扫了眼林予餐盘里的东西:“这么素!你在减肥?”又低头看看自己餐盘里的炸鸡块,“我感觉好罪恶!”
“不不不,”林予赶紧说,“我只是碰巧今天没胃口,想吃清淡的……”
“唉,你都这么瘦了还减肥,搞得我压力好大。”那个女生全程吃得无比沉闷,并且把鸡块都剩下了。
林予心里憋满了歉意,她机械地吞咽,吃完了也不知道剛刚的菜到底什么味儿。她不想扫了别人的兴致、坏了别人吃饭的心情,她只是谨慎而执着地做自己的事,却也不可避免地对别人造成了影响。
还有一次,她很不巧地跟语文老师面对面坐,老师发现她把胡萝卜挑出来吃得干干净净,却单单把牛肉剩下。
“你怎么不吃肉?”老师问。
“我……不喜欢牛肉。”林予索性撒谎。
“那咱俩换着吃,不要糟蹋。”说着,老师把自己餐盘里的虾仁夹到林予面前。
林予感觉头“嗡”的一下,喉咙发紧,有种临刑前的惶恐和崩溃。她无法拒绝,只得憋住气,像小时候捏着鼻子喝中药一样,忍着恶心把虾仁咽了,几乎连嚼都没嚼。
“这就对了,”老师用讲题时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营养得跟上。尽量不要挑食。”
走出食堂时,林予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她是靠着铁石心肠才捡回半条命。可是这样想也不太对,好像把吃肉的人都置于不仁不义境地似的。老师明明是好心。
她仰起脸,正午的太阳被云遮住了,天空对她的困惑拒不作答。
4
林予在体育课上晕倒了。
这事其实她早有预感。吃素两个月了,她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瘦了一圈,体力变差,经常感到倦怠无力,还没到饭点就饿得心慌腿软,学习时也很难像从前那样长久地集中注意力。最要命的是生理期,她本来就有些瘦弱,以往来例假时就容易疲惫,如今简直是虚脱,连坐都坐不住,恨不得全天躺着。
这次体育课热身跑步,才跑了半圈,她就感到四肢无力,继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她还没意识到失去平衡,只看见红色塑胶跑道朝自己迎面飞来,随即感到剧烈撞击。
是同学大齐把她背到校医务室的。一路上她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刚刚在众人面前栽倒,出了洋相,听见体育老师跟在后面不停地说话,闻到大齐衣服上刺鼻的汗味与洗衣粉清香的奇异混合。
大齐长得虎头虎脑,有点呆气,在班里不受待见,经常受嘲弄。林予记得开学时班级大扫除,同学故意派给他最脏最累的活,他二话不说闷头做完,并且做得很好。
“没有大碍,可能是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医务室的女老师检查了一番,给林予擦伤的地方消毒,扭头见大齐还愣头愣脑地杵在门口,“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大齐走后,老师才问林予:“是不是生理期?”林予点头。“嘴唇发白,贫血?做过检查吗?”林予摇头。“平时不怎么吃肉吧?”林予点头。老师叹了口气,说:“要吃点红肉和动物内脏,补补铁啊。现在的女孩子,啧啧,减肥都走火入魔了……”
林予无力解释,也不想解释,只是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嘴里含着老师剥给她的一块奶糖。她轻易不吃奶糖,因为奶糖的味道总是莫名地让她想起妈妈——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妈妈。
家人对这个话题十分避讳,在林予的轮番追问下,爸爸才含含糊糊告诉她,妈妈是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林予是奶奶带大的,她没有姥姥姥爷,也没有舅舅姨妈,妈妈那边的亲戚她一个也没见过。
林予有时想,假如自己不出生,妈妈肯定就不会死,爸爸也不会活得如此艰辛孤寂。是自己害死了妈妈。每次想到这儿,她都感觉自己像被夹的核桃一样,被负罪感“咔嚓嚓”碾得粉碎,觉得自己的存在根本就是个错误。
奶糖渐渐融化,粘住了牙,她有种濒临溺死的错觉,在那种失真的甜味中。
5
这个星期,大齐已经是第四次坐在林予对面了。食堂很大,不可能是偶遇。林予有种被跟踪、被监视的愤怒与恶心。
“我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晕倒了,”大齐用一种解出难题的兴奋语气说,“你的饮食太不健康!”
“你管得太多了。”林予冷冷地回应。
“我妈是营养科的医生,我给你讲一讲……”
“我吃素。请你尊重我。”林予打断他,端起餐盘站起来,换了个位置。通常她不会有这样不礼貌的举动,但此刻她实在烦得要命。
第二天早读,她发现自己课桌上多了一本营养学方面的书,还有一本专业的素食饮食指南。她翻了几页,看见有几行字被荧光笔画了线:
纯素饮食可以是健康的,前提是需要合理规划,或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盲目吃素可能导致营养摄入不足……
遵循纯素饮食的人应该选择富含铁和锌的食物,优化铁、锌、钙的吸收和利用率,有必要时还需补充维生素B12……
为了不再被监视,林予午饭时索性不去食堂,而是窝在教室默默地啃一只红豆面包。
“你怎么不去吃饭?书看了吗?你这样吃是不行的呀……”大齐从食堂回来,穷追不舍。
他像一块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令人抓狂,林予很想爆发,又极力忍住。她不喜欢与人起冲突,因为冲突必然带来伤害,她不想让任何人不高兴,更何况大齐是好意关心。
最后她决定实话实说:“我不吃肉、蛋、奶,是因为我不想伤害动物。”
“没必要这么极端嘛,可以少吃一点。”
“我想做得彻底一点。”
大齐无奈地笑了:“你想得太简单了。就说你手里的面包吧,你以为它与动物无关?”他指着配料表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这里也含有鸡蛋、牛奶和淡奶油哦。”
林予一怔,沉默了。
她想起很久以前,老师问同学们长大后想做一个怎样的人,她思考了很久,给出了令人大跌眼镜的回答:“一个无害的人。”是的,她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无害地活着,可即便是这样的心愿,也显得太大、太难了。
大齐看她脸色不好,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要干涉你吃素的自由,我只想提醒你别以伤害身体为代价。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严格按照膳食指南来吃素,保证营养,那当然好。但现在,以食堂的水平,你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健康素食的标准。”
温顺而无助的山羊被拴在小卡车上……成绩排名表末尾的同学在谷底挣扎……妈妈因自己的出生而死去……乱七八糟的记忆涌进林予的脑袋,相互撞击,翻腾起白沫。无论是人与动物之间,还是人与人之间,激烈残酷的生存竞争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不吃肉,是质朴得近乎可笑的善意,还是一种苍白无声的徒劳反抗?她自己也说不清。
像一只被疲惫之网罩住的蝴蝶,她缓缓趴向课桌,把头埋进胳膊。
“谢谢,我知道了。”
6
明天期中考试,今天提前放学,值日生留下布置考场。
放学时的楼道拥挤不堪,但林予还是准确无误地从人潮中抠出了邹茉的背影。昔日好友正跟一个女生挎着胳膊走在一起,亲昵自然得好像自宇宙诞生起就是这样。
林予知道那个女生,因成绩垫底,这学期从(3)班“下放”到了(6)班。林予有种和她调换身份的错位感,说不清是同情、愧疚还是嫉妒。谁不想进高手云集的实验班呢?可班级人数要维持平衡,来一个,就必须走一个。林予来了,那个女生就被挤到了普通班,还阴差阳错地接手了林予的昔日好友。
布置完考场,天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林予没带伞,就那么直直地扎入雨中。
经过路边花坛,她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哀叫。蹲下找了半天,借着昏暗的路灯,终于看见八角金盘阔大的叶片下瑟缩着一只灰白相间的小奶猫。若不是亲耳听到,她很难想象一只巴掌大小的猫竟能叫得如此凄厉,每一声都像剜在心上。
能怎么办呢,面对无依无靠的小猫,在这样的雨夜。林予决定把它带回家,尽管她知道爸爸一定不会接受。
她先回了店里,却发现提前打烊了。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吗?
走到家门口,她一手抱着猫,一手在书包里摸钥匙,半天也没摸到。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李大哥的声音:
“……今天来店里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呀?”
女人?林予屏住呼吸,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短暂的沉默后,响起爸爸钝重的嗓音:“林予她妈妈。”
妈妈?!林予心一紧,险些叫出声。
“啊?她妈妈不是早就……”
“唉,其实……”
隔著门,林予断断续续听到了真相:当年爸妈恋爱,因家境相差太大,两家父母都不赞同,而且交涉过程中发生争执,敌意很深。爸妈只好偷偷领证结婚,没办婚礼。林予出生后没多久,姥爷就举家移民加拿大,并强行让妈妈和爸爸断绝关系。奶奶从头到尾也没承认过这个儿媳,于是要求全家统一口径,只说林予的妈妈难产死了。
林予靠在门上,控制不住地颤抖,大脑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小奶猫在她怀里动了动。这次滴在它身上的,不是雨,是泪。
妈妈还活着……妈妈还活着……
“所以她这次回来……”李大哥继续问。
“她父母相继去世,她终于自由了,回国想看看孩子,”爸爸说,“有可能的话,还想带去国外接受教育,那边条件更好。我当然是不愿意的。再说林予从小就以为妈妈去世了,她这时候冒出来,我可怎么跟孩子交代啊……不过,她查到了林予在哪里上学,很可能会去学校找林予……”
林予在漆黑的楼道里站了很久,被雨淋湿的头发早已不再滴水,只是凌乱地粘在脖颈,像千百条僵冷的蛇。怀里的小奶猫睡着了,柔软的身体随呼吸微微起伏,暖着她的手,像一种安慰。
屋内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时间不早了,我走了。”
李大哥要出来了,林予慌忙擦了把脸,把手伸进书包,假装在摸钥匙。
客厅里一股酒气。关于猫的来由,林予说得心不在焉,爸爸也听得心不在焉。仿佛大地震后,余震尚未平息,没人关心桌上一只歪倒的小酒杯。
7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
我便没有虚度此生
如果我能减轻一个人的痛苦
或平息一个人的悲伤
或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
回到它的巢
我便没有虚度此生
动物救助站的墙上印着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林予有些着迷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若有所思。
这地方是邹茉告诉她的。期中考试时她俩被分到了同一个考场,考完后邹茉主动过来跟林予说话,言语间依旧是往日的亲密。或许她并不介意成绩排名,没有故意疏远我,是我多虑了,林予想。
林予说起自己捡的小奶猫,问邹茉想不想养。邹茉说她父母不喜欢宠物,不妨送去动物救助站,让它有机会遇到未来的主人。“救助站已经建成很多年了,主要靠好心人的捐款和志愿者的服务来维持,”邹茉说,“我以前也捐过款。”
墙上除了诗歌,还贴着一张招募志愿者的启事,林予不假思索地报了名。救助站的站长向她介绍志愿者的工作,主要是认证领养人的信息、对领养人进行必要的回访,如果有一定专业技能,还要对动物进行救治和防疫。
“像站长这么爱动物的人,也会吃肉吗?”林予担心这个问题有些冒犯,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提了出来。站长大方地笑笑,毫不介意地回答:“我吃花斋,就是在特定的日子里吃素,平时嘛,还是会吃点儿肉的。”
“花斋……”林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万般不舍地把小奶猫交给站长,心里默默祝福它能遇到更好的主人,同时又隐隐有些希望它不会被领养,这样自己日后来的时候还能见到它。
“唉,我这么想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又开始自责,但很快就释然了。
这些天,她开始试着慢慢恢复蛋和奶类食物,生理期的时候还会吃肉补铁。大齐说的没错,等以后有条件做到合理搭配,再吃纯素也不迟。
她想,完全无害是不可能的,只要人活着,就会不可避免地争夺资源,造成伤害。你无法做一个无害的人,但你可以做一个有益的人。也许你曾经无意中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但你以后可以主动地给别人带去幸福。我们都是又好又坏、又可爱又可恨的人啊。
这么想着,她畅然而轻松地笑了。
关于妈妈的事,爸爸什么都没提,林予就假装不知道。只不过,现在每天上学和放学,她都会在校门口止步片刻,环顾四周,满心期待地在人群中搜寻一张亲切又模糊的脸。她在照片里见过妈妈十几年前的样子,但没把握能一眼认出现在的她。
没关系,只要妈妈还在这个世界上,就有希望。
妈妈昨天没来,今天会来吗?明天呢?后天呢?
林予会微笑着等下去。
文字背后
我小时候,外婆家养过几只鸡。我每天听着鸡鸣起床,给小鸡喂食,看它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陪它们一点点长大。可是有一天,小鸡被杀掉,炖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杀鸡时我和表弟大哭着冲上前阻拦,最终却只能在大人们的臂弯里徒劳挣扎。
对多数人来说,炖鸡只是一道平凡无奇的家常菜,是有味道的蛋白质和脂肪。人们很少想到,那也曾是活生生的动物身上的一部分。人可以吃动物吗?这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话题。有人认为人类比动物高级,有权利用和杀死动物;有人认为人类与动物是平等的,应该尊重和保护动物。人活着,很难不对外界造成伤害,在充满竞争的世界里,怎样才能让伤害最小化?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衣食住行所需的各种资源无不是从大自然中索取,我们理应对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灵心怀敬意与感恩。小说的主人公冲动地决定吃纯素,这种做法或许有些极端。我想,我们不必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所有食肉者进行苛刻的评判,但应该对人类剥夺动物生命时的冷漠和残忍保持清醒的觉察。
——高源
编辑发言:
林予是一个内心极度细腻、敏感的少女,她不想对外界产生伤害,想成为“无害之人”,为此决定吃素。小说一开始,就生动展现了林予“神经太细”的特质:因为看到几只待宰的山羊,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与自责,甚至变得精神恍惚。她为何会如此敏感呢?
随着情节的推进,林予的生活被更丰富地展现出来,读者就会意识到,她的性格受到原生家庭极大的影响。她一直以为妈妈是难产而死,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妈妈,从而形成了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的思维模式。林予认为自己是有害的,因此,她非常想要成为“无害之人”。而当林予得知妈妈并没有难产而死,她一贯的思维模式也就被打破了,她开始转换看待世界的角度,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对生活有了希望。
《无害之人》是一篇有深度的小说,所探讨的话题是多维度的,能够带给人很多不同方面的思考。期待你也能从这篇小说中读出自己的感悟,获取成长的力量。
——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