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最后600天(八)

2023-10-13 02:38顾保孜
名人传记 2023年10期
关键词:招待会周总理会见

顾保孜

周恩来在江青一伙“揪现代大儒”“批党内大儒”的叫嚣声中开始恢复工作。周恩来住院的消息也随之公布于众。

挂肚牵肠

手术后的一个月零五天,即1974年7月5日的上午10点多钟,亨利·杰克逊夫妇一起来到周恩来在医院的临时会客厅,此厅与病房相通,中间只有一道屏风隔开。客厅里围着一圈沙发,外宾一般都在这间简朴的客厅就座。

亨利·杰克逊夫妇得知周恩来总理将在医院接见他们,就意识到周恩来患的不是普通的病。按照外事礼节,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安排宾客去医院会谈的。等他们见到主人,更加感觉到周恩来身体的虚弱。但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周恩来,他们还是感到很荣幸。

宾客一坐下来,不等他们发问,周恩来先坦率地对他们说明自己的病情。说自己因为生病住院,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外国客人了,包括身边的同志。住院前的5月份接待了不少客人,也是力不从心,比较勉强。

谈话涉及国际问题。周恩来说:“我们历来主张,世界各个大小国家一律平等,各自保卫自己的领土完整和主权,在这个基础上再联合起来反对扩张主义”。他话题一转,又说:“至于中美之间的问题,就是台湾问题了。”

杰克逊表示: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支持《上海公报》。

中美《上海公报》得到像杰克逊这样的美国民主党参议员的支持,周恩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明他所做的工作没有白费。也是因为这位美国民主党参议员访华,报上刊登周恩来会见报道时,首次披露了会见地点是医院。周恩来患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震动。

人们更多的是对周总理的担忧。全国各地纷纷寄来了慰问信。有干部、工人、知识分子、农民、学生,还有解放军官兵……这一封封来信,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希望周总理早日恢复健康,早一天出院。特别是一些医疗战线上的医护人员,毛遂自荐要求来北京为周恩来总理治病。有的随信寄来治疗疑难病症的药方,更有些热心的人寄来了成包的中草药和治疗绝症的药品……由于这些热心人并不知道周总理得的什么病,仅是按照周恩来劳累程度和年纪推测为心血管疾病,所以开来的方子或者寄来的药品都不对症,基本无法发挥作用。

那么不懂药理的人怎么办呢?他们想到了献血。一位叫衛德润的青年人要求为周总理献血,特地寄来了O型血的化验单和用自己的鲜血写下的“决心”二字。这表达了他对周总理的热爱和为周总理治病的决心。

其实周恩来的血型是AB型,他从1973年元旦后开始便血,隔几天就需要输一次血,长此以往,需要的血量还是很大的,而AB型血人相对又少,以至库存血浆经常告急。为不惊扰民众,每一次周恩来进行大手术前,血库的人员便从中央警卫团的官兵中挑选合格血型的人为周恩来献血。

“总理需要输血!”消息不胫而走。几百名官兵争先恐后要为周总理献血,都希望自己是AB型血。检查下来,只有少数官兵合格。而那些无法献血的战士便主动为献血的战士多站几班岗,以这种方式为周总理的病情分忧,为他的健康出一份力。

战士们的热血流进了周恩来的血管里,周恩来度过了手术后的危险期,但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是中央警卫团的战士们为他献的血。因为大家都了解周恩来的脾气,此事一旦让他知道,他宁可不做手术也不会让战士们为他献血。所以,有时候善意的谎言就是一种善良心灵的语言。

长期担负保卫中央领导同志安全的中央警卫团的指战员为了延长周恩来的生命,为党和国家顺利完成权力交接,做出了一份特殊的贡献。

周恩来在这次会见美国民主党参议员后,开始了在医院里用重病身躯挑重担的艰难岁月。周恩来在医院里会客、办公与开会,病房就是办公室,病床就是办公桌,而且在这个特殊的办公场所里,工作量还是那么大,日程安排得也是那么满。

短短半年时间,他就在医院参加活动和会见外宾达十多次,有时中间只隔四五天。摄影记者杜修贤有一个外事拍摄日程表,上面清楚地记载着1974年下半年,周恩来在医院会见外宾的情况——

7月5日,会见美国民主党参议员亨利·杰克逊和夫人。

7月20日,会见尼日尔最高军事委员会副主席萨尼·苏纳·西多少校及所率尼日尔政府代表团一行。

8月3日,应越南方面一再要求,会见越南副总理黎清毅等。

9月20日,会见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特别代表、马科斯总统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在此之前又经历了一次手术)

9月26日,会见毛里塔尼亚总统莫克塔·乌尔德·达达赫和夫人。

10月6日,会见加蓬总统、政府首脑哈吉·奥马尔·邦戈和夫人。

10月19日,会见丹麦首相保罗·哈特林和夫人。

10月27日,会见越南副总理黎清毅、外贸部副部长李班、国防部副部长陈参中将。

11月5日,会见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总理兼外长埃里克·尤斯塔斯·威廉斯博士。

11月10日,会见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总统委员会主席萨勒姆·鲁巴伊·阿里。

11月24日,会见柬埔寨王国民族团结政府副首相府特别顾问英·萨利率领的柬民族统一阵线、王国民族团结政府经济和财政代表团成员。

11月25日,会见基辛格博士及其夫人和子女。

12月5日,会见越南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黎德寿和越劳动党中央委员、书记处书记春水。

同日,会见日本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和夫人及由池田所率日创价学会第二次访华团全体人员。

12月12日,会见美国参议院民主党领袖迈克·曼斯菲尔德和夫人。

同日,接见巴基斯坦国防和外交国务部长阿齐兹·艾哈迈德。

12月16日,会见扎伊尔总统蒙博托和夫人及随行人员。

…………

而这仅仅只是他会见外宾和出席招待会的记录,此外,在统管全局方面还做了不计其数的艰苦而细致的工作。

自从周恩来住进了医院,杜修贤就经常到医院去拍摄。他原来最不喜欢医院,也从不进医院。这不仅仅因为他身体健康,也因为医院与痛苦、死亡联系在一起,这一处飘散着药水气味的“白色世界”,总是会让人恐惧、伤感。

可是现在杜修贤不得不追随总理的身影经常跨进医院的大门。尽管周恩来病房的小楼东临北海,空气新鲜,环境宁静而优雅,尽管镜头里的周总理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但此时此刻的杜修贤,心情总会处于沉重与焦虑中……

每次拍摄完,他都要向卫士长或是秘书打听总理的病情。虽然大家都严格执行保密制度,嘴上不说什么,但杜修贤从大家的情绪上判断,总理的病情不乐观。周恩来超负荷的工作程序从西花厅一直延伸到三〇五医院,也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忧心忡忡。

有时候碰到会见外宾的时间超过半个小时的情况,大家就开始在门外坐立不安,不住地从门缝往里瞧。如果超过一个小时还不结束,医护人员也着急地站在了门外。实在着急得不行了,就把杜修贤往里推。一般情况下,只要摄影记者进会客厅,宾客都会意识到,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刚开始,杜修贤没有领会医护人员的意图,生怕自己违规,被总理批评。卫士长急得都快哭了:“你真是榆木脑袋,现在哪有这么多的规矩!总理都病成啥样了,你看不见啊?进去呀,你进去呀!”说着几乎是把摄影记者给推了进去。

卫士长的话真把杜修贤说醒了,他赶紧走进会客厅,举起相机对准宾主的方向,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外宾知趣,会谈还真的结束了。医护人员在门外乐得直朝杜修贤竖大拇指。

外宾离开后,医生护士就真要来点严肃的,故意绷着脸:“请总理卧床休息,您超过了规定时间。”

“好好,我听从你们的指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周恩来左看看右看看,风趣地说。

“您每次都说下不为例……每次都违例。”一个护士在一旁嘀咕。

“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接受同志们的监督。”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您老是虚心接受,就是不改正!”

12月5日,杜修贤去拍摄周恩来在医院会见日本国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会见时间不太长。结束后,电影电视的记者已经收拾好先走了,杜修贤提着摄影箱也准备离开,刚走到客厅的门口,周恩来在身后叫住他。

杜修贤扭过身,看见总理一手扶着客厅的门框,另一只手朝他招招。杜修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总理跟前,将手里的摄影箱放在地毯上,想扶總理进客厅坐下,总理摆了一下头:“不用了。”

杜修贤端详着总理,不由得鼻尖发酸,总理太瘦了,苍黄的面颊上布满了老年黑斑,他微微地喘息,嘴唇因失血变得苍白而干燥,唯有那双深沉的眸子依然明亮。

周恩来喘定一口气,将视线缓缓地投在这位跟随他十多年的老记者的脸上,说:“我的病你知道了吧?”

“嗯。”杜修贤闷着气应了一声,深深地埋下头,他的心里涌上深深的愧疚。

在总理住院的前几天,他还莽撞地跑到西花厅总理办公室,进门也不细看里面的气氛,开口就对周总理讲人民大会堂安装固定摄影灯,因为二十米的电缆线和别的单位发生争执,请示总理怎么办。等他把话说完,才发现总理靠在沙发上,脸色蜡黄,再仔细一看,邓大姐也神情黯淡,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杜修贤自知失礼,不该贸然闯进来,打搅他们的工作,转身想走。周总理叫住他,让他去找办公厅的领导,叫他们出面协商解决。临了,他叹了口气,说:“老杜你呀,什么事都来找我,看我不在了你找谁!”杜修贤不以为意,嘿嘿直笑,心里说,您什么时候都在!

没过几天,他知道周总理身患绝症住进了医院,顿时心像刀子割,悔不该为二十米长的电缆线也去打搅他,也许那时他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唉!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遍:真该死!

如今他望着眼前的周总理,眼眶潮湿了,不知说什么才能绕过这个最令人害怕的话题。

可是周恩来并不避讳,他用略带沙哑的声调对杜修贤说:“外国朋友都问我,你的病好得了吗?我怎么回答?只能回答:‘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了啦!”

“总理这这……”杜修贤语无伦次,一下子找不着合适的字眼来表达此时的痛苦感情。但他看到总理坚强的目光,就紧紧地抿住嘴,咽下这不合时宜的悲伤,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总理,听说中医对这个病很有办法!您试试……”

周恩来摇摇头,无声地笑了,笑得那样平静,平静得让杜修贤心里直打战。他明白了总理是用重病的身躯在险恶复杂的政治环境里担着中国的前途和命运,而且镇静自若、从容不迫地做好了走向生命尽头的心理准备。

他难受地低下头,避开总理的目光。这时周总理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不要难过。杜修贤抬起头,承接了总理平静而又坚强的目光……十多年的辛酸苦辣,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十多年的情深意长……未尽的希望、未尽的教诲、未尽的关怀都浓缩在这目光中。

周恩来在医护人员搀扶下,走了,走进他的病房。杜修贤默默地望着总理略略弯曲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杜修贤心里悲愤地呐喊,命运为什么对我们的总理这样残酷?他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纷纷滴落在紫红色的地毯上。

互相鼓励

周恩来7月5日在医院恢复工作后,毛泽东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7月17日下午,他坐火车离开北京前往南方几省,开始他的“流动中南海”的岁月。

傍晚,一抹晚霞倒映在中南海平静的湖面。暮色中,宽阔的长安街上已是华灯齐放,车水马龙。伴随着电报大楼钟楼发出的浑厚悠扬的《东方红》乐曲,夜幕开始悄悄降临。当喧闹的街头变得车少人稀、渐渐安静下来时,一队轿车从中南海新华门鱼贯而出,转弯向东,急速驰向北京站。

轿车里坐着年逾八旬的毛泽东,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外出巡视。也许他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也许他还想再一次重温自己走过的足迹,他带着重病之躯踏上了南巡的旅途。

中南海随着两位伟人身影的离开而显得空寂与安静。

毛泽东此次外出,事先是经中央政治局反复研究后同意的。此行的第一站是湖北省会武汉市。武汉位于长江、汉水的交汇处,由隔江鼎立的武昌、汉口、汉阳三镇组成,因交通便利,地处要冲,故久有“九省通衢”之称。两天后,毛泽东在烟雨迷雾、高温难耐中抵达了武汉。

以后两个多月,毛泽东一直在武汉东湖湖畔的宾馆里办公,处理文件与接待外宾。

毛泽东离开北京时间不长,周恩来的病情再次恶化。按治疗计划,周恩来在三个月后要再做膀胱检查,以防癌症病灶复发。然而,出乎人们的预料,没等到三个月,周恩来小便又现大量鲜血。这是癌症复发的征兆。8月10日不得不进行第二次膀胱手术,这次手术距离第一次手术只有两个多月。

手术前,周恩来于8月9日致信毛泽东,汇报了自己的病情及治疗方案,并在信中表示:“在上次手术后,体力虽较弱,但自信尚能经受这次治疗。”

真是老伤未好又添新伤。以前没有微创手术,膀胱手术都要打开腹腔,属于外科大手术。这样的大手术不要说对于一个七十多岁、身体极其虚弱的老人,就是健康人都很难承受。但为了延长周恩来的生命,也为了期待奇迹的发生,医护人员含着眼泪,不得不在周总理身上再次“下狠手”,对周恩来体内癌细胞转移部分施行局部切除手术。

周恩来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力,再次承受了炼狱般的膀胱手术。癌症肿块再次被切除。手术后,病情较见平稳。血马上就止住了,专家们再结合其他预防性治疗。周恩来的症状一天一天在减轻,精神状态也有改观。在周恩来接受手术后不久,毛泽东的眼睛因患老年性白内障几乎到了失明的程度。周恩来躺在病床上非常着急,他特意托人将自己使用了多年的一副老花镜带给毛泽东,并附信嘱咐毛泽东的秘书:“这副眼镜是我戴了多年,较为合适的一副;送给主席试戴,如果不合适,告诉我,给主席重配。”礼物虽小,但情意深重。

两位伟人在病中相互鼓励,鼓舞起斗志与病魔做斗争,同时他们还要在垂暮之年以自己病重气弱的身躯支撑起党和国家的千钧重任,可想他们是多么不易与艰辛。此时的战友之情恰似抚慰心灵的一剂良药,让他们在病痛中感到来自精神的支撑与慰藉。

医疗组的专家们通过认真观察病情的变化,觉得周恩来的病情比较稳定,这让总理身边的工作人员特别高兴,觉得他们的总理有救了。

周恩来自己也觉得虽然抱病,但还可以多干一些工作。于是他与邓小平、叶剑英、李先念等一线工作的领导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几乎每天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周恩来将三〇五医院的病房,变成了他最后一年多生命里的办公室。

欢聚一堂

1974年9月30日晚,周恩来最后一次出席并主持国庆招待会。与其说是招待会,倒不如说是他向国际朋友、战友、部下和身边工作人员的告别会。

周恩来住院一晃四个月过去了,转眼间1974年的国庆节就要到了。这年的国庆节恰逢共和国诞生二十五周年,在共和国的历史上逢十要大庆,逢五要小庆,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了。周恩来作为共和国的开国总理,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每年一度的国庆招待会,几乎都是由他主持,这也已经成为惯例。

1974年这一年的国庆招待会,定于9月30日晚上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可是,这次招待会究竟由谁来主持?是身患绝症的周恩来,还是由其他人来代理?这一时成了国内外人士关注的焦点,也是国内外记者这几天来一直在猜测的话题。

杜修贤因为是中央新闻外事摄影小组组长,他最先得知,将要出席这次招待会的,不仅有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有各条战线的代表,有各方面人士,有世界各地的来宾,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将有一大批被“打倒”的老干部在招待会上重新露面。应该说这次国庆招待会是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最隆重、最有亮点的一次招待会。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杜修贤一早就赶到了会场,检查各项设备,落实拍摄报道具体事项。他想,要是以前,总理说不定就会来个突然袭击,突然来到现场,检查准备工作是否落到实处。因为周恩来十分心细,检查工作也十分细致,他会问:会场的灯光是否全部打开?如果全部打开了,主席台上的人是否晃眼?接着他又说:毛主席、朱德同志、宋副主席等人年纪大了,怕光。你们年轻人不理解老年人眼睛怕光,体会不到老年人的痛苦!对于话筒,他要求得也很到位:不要太高了,挡嘴;另外,也影响拍电视、拍电影的效果。凡是毛泽东等人将要经过的地方,他都亲自走一遍,然后对服务人员说:地毯一定要铺平,人行道上不能有任何障碍物。

那时摄影记者虽然身为“无冕之王”,经常出入最高层领导人的宅院,出席最高层的会议,参加秘密的来访与接见,但他们时常要忍受饥饿之苦。周恩来总会嘱咐服务人员:“时间不早了,给他们找点吃的,他们还沒吃饭,要照顾好他们。”总理这样一句话,使不少记者感动得要落泪。

杜修贤记得1973年夏天,为举行一个盛大的迎宾会,他们新华社摄影部的记者在大会堂布置拍摄点,突然发现灯光用电线有故障,为了是取新电线还是排查老电线问题,杜修贤这个摄影部副主任与主任石少华产生了分歧。恰在这时,周恩来正好过来突击检查,于是他成了双方的裁判。听完两人的意见后,他快速做出了裁决——重新取来电线,因为大会堂的电线已经老化,排查到最后可能还是要去取新的电线,还不如先安排,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杜修贤一想到这样隆重盛大的招待会,总理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悲伤。

检查完后,杜修贤手拿相机站在大会堂北京厅门口,等待总理的到来。这时他看到大会堂的几位领导也在等候周总理的到来,因为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总理来人民大会堂了,对总理的病情很牵挂。他们相互询问,关心总理的病情是否有好转。

其实杜修贤心里是矛盾的,既希望总理又一次出现在镜头中,和往常那样,庄重潇洒,但又不希望他来,因为他被病魔折磨得太虚弱了,他需要休息,出席这样大的集会,对他的身体太不利了。

就在杜修贤被这种矛盾的心理困扰时,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停在大会堂东大门外。周恩来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和以往一样,下意识地先看看表,这一次他和以前一样也是提前到场。看到这个细节,杜修贤不由得笑了,看来生病后的总理,什么也没有改变,就连时间观念也还是那么强。

周恩来今天还是那身深色的中山装,只不过由于病痛的折磨,他的面容更加消瘦、苍白、憔悴,但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激动。见到大家,他露出了微笑,向大家招手。

周恩来进了人民大会堂北京厅里休息,他在沙发上刚刚坐下,便急不可待地告诉身边的国务院管理局副局长:“请你找傅崇碧同志、萧华同志、刘志坚同志、齐燕铭同志来这里,我要见一见他们。”

一会儿工夫,萧华、刘志坚、傅崇碧等一路小跑来到北京厅。不管他们哪一位进来,周恩来都要站起身子,主动地迎上去与他们紧紧握手,用炯炯有神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深情而又内疚地说:“你们受苦了,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萧华、刘志坚、傅崇碧等将军见到周恩来总理身体如此虚弱,但此刻还在关心着他们,都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

晚上7点多,国庆招待会在宴会厅准时开始,大厅里回荡着悦耳的民乐曲调。这时,周恩来站起身,看着邓小平等领导人来迎接他,点点头说:我们进去吧。

周恩来和以往一样的身姿,一样的速度,快步走向宴会厅。

“周总理来了——”

这消息像一声惊雷,激起全场数千人暴风雨般的掌声。几个月了,一直没见周恩来在公开场合露面。今天,盼望已久的总理,终于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人们怎能不激动万分呢?许多人不知真相,一看到总理出席了招待会,还以为他身体康复了,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坐在前排的中外宾客,争先拥向周恩来身旁,热情地和周恩来握手,激动地向他问好,向他致意,向他祝贺。

后面的人无法拥到前边,也顾不得这是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情急之下,干脆站在椅子上。连一向讲究礼貌的外交使团,也受全场人情绪的影响,不顾外交场合的礼节,都离开座位,站了起来,有的踮起脚,伸长脖子,以一睹中国总理的风采为快。

面对这么多热情激动的朋友、战友与部下,周恩来也深受感动,他微笑着,高兴地向大家招手致意,在他一再示意下,宴会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乐队奏过国歌之后,周恩来在热烈的掌声中致祝酒词。他那特有的带有江苏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洪亮,在大厅的四周回响,大家是那样熟悉,顿时觉得时光倒流,又回到往年的国庆招待会上,周总理还是那样风度翩翩,英俊潇洒。

人们怀着美好的祝福与崇敬的心情,每听完一句祝酒词都要鼓一次掌。周恩来不长的祝酒词,居然被不时爆发的热烈掌声打断了十余次之多。

可是在宴会厅一边的医护、秘书和警卫人员心里都十分紧张。他们太清楚周恩来的病情了,过分的激动和劳累,对他都十分危险,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几周前,医护人员对周恩来出席并主持这次招待会,是不赞成的。可是,他们的意见向周恩来一吐露,就遭到周恩来的断然拒绝。他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出席这次招待会。”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与其说是招待会,倒不如说是自己向国际朋友、战友、部下和身边工作人员的最后一次告别会。

医疗组只好采取应急措施,几经商量,拟出了几种方案:第一种方案,周恩来出席招待会,只是露露面,同大家言欢一下,但不讲话;第二种方案,如果必须讲话,他只讲前面几句话,后面的话由别人代念讲话稿子;第三种方案,不论是讲几句或由别人代讲,都要提前退席。方案定了,他们向周恩来做了汇报。

“我感谢你们的好心关怀。”周恩来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周恩来一到宴会厅就“变卦”了,并没有“服从”医疗组的“约法三章”,他不仅出席了宴会,还讲了话,而且是从头讲起,一直到讲完最后一句话。

讲话快结束时,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全场宾朋,等大家掌声一落,他嗓音有点发颤地说:“我们向全世界人民和各国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你们给予我们的支持。……请大家举起杯,为中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为世界各国人民大团结干杯!”

全场人齐刷刷地端起杯,对着周恩来的讲台方向高高举起……此时经验丰富,又曾多次受到周总理接见的邝健廉(艺名红线女)意识到病中的周总理不会久留,就拉着京剧演员杨春霞说:“走,春霞,咱们给总理敬酒去!”

在那么盛大而隆重的场合中去给总理敬酒?杨春霞可从来没敢奢望过。况且,与总理同桌的左邊是西哈努克亲王,右边是江青。不过,既然有红线女牵头,她这个小字辈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所以想也没想,赶紧跟着一起直奔周恩来的宴会桌。

周恩来见她们向他走来,便扶案起身,向她们举杯致意。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很虚弱,动作也略显迟缓,但情绪十分高昂。当时,红线女的第一句话就是:“总理,我们非常惦念您的身体。”周恩来随即便说:“我也很惦记你们。”至于其他的话,只可惜杨春霞当时太激动了,竟没记住周恩来对红线女还说了些什么,只有周恩来那苍白而睿智的面容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周恩来非常愉快地和她们碰杯,饮了这杯饱含大家美好祝愿的“酒”。杜修贤在她们侧面抢拍下这幅感人的镜头。

国庆宴会上,周恩来祝完酒后,他根据医生的再三叮咛,没有多久就歉意地向临近的宾客握手告别,提前退场。在场的许多人见此情景,都情不自禁地拥了过来,拦住了周恩来的去路,要和他握手,想向他说一些告别的话,更想找点什么借口,让他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多停留一分钟也好。

这时周恩来的随行工作人员,不得不劝阻大家,甚至张开双臂阻拦。他们打出医生的招牌语言:“不能让总理过分劳累。为了总理的健康!希望大家谅解……”很多人还不完全清楚,总理身患癌症已经两年多了,只知道他健康状况不佳,更想不到从此一别,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恩来在身边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从宴会厅来到北京厅,他已显得十分疲乏。医务人员劝道:“总理,赶快回医院去吧!”周恩来听从了身边工作人员的好心劝说。但当他跨出北京厅的门槛时,突然又返回来,紧紧地握住国务院管理局高副局长的手,摇了摇,以表示他深切的谢意。

周恩来从北京厅出来,就是东大厅,他在这里站住了脚,恋恋不舍地望着四周。这个宽敞的大厅曾是他几乎每天都要来的地方,主持会议、举行外事活动都在这里,他对这里的环境和工作人员都十分熟悉,怀有深厚的感情。

大厅的工作人员眼尖,发现周总理来了,都跑了过来,把周总理紧紧围住,争先恐后地向总理问好、致意。周恩来亲切地和大家一一握手问好。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发现少了一个人,便关切地问道:“小靳怎么没来?很久没见她了。”

小靳是这里的服务员,十几岁时就在这里工作。她聪明好学,机敏过人,只要周恩来在这里活动,她几乎每次必到,是周恩来看着长大的。正好今天她到别的地方去值班了。同志们见周恩来问起小靳,便急忙打电话:“小靳,你快来,周总理来了,他打听你了,要见你。”

一会儿工夫,小靳挺着个肚子,急忙赶来了。原来她要做妈妈了。周恩来高兴地迎上前去与她握手说:“好久没见你了,你要注意身体啊!”小靳看到周恩来那消瘦的面颊,已不见往日那种风采,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不要哭嘛!”周恩来拉着小靳的手,劝慰道,“不要哭,哭对胎儿的发育是不好的。”顿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他们父女般的相见而感动,个个都红了眼眶。

周恩来挥手与大家告别,结束了最后一次国庆招待会的活动,缓缓地离开了人民大会堂,离开了大家。他走了,留下的却是不尽的回忆与深切的思念。

(实习编辑/王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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