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意识中自己多少岁？

詹尼弗·西尼尔

你总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年轻20%，这一点都不荒唐。

去年感恩节，我问妈妈在她的意识里自己多大年纪。她没有停顿，没有抬头，甚至没有让我重复这个问题。要求我再说一遍很正常，因为这个问题不但句法别扭，还有些莫名其妙。我们当时正在哥哥家的饭厅里摆放桌子。妈妈一边叠餐巾一边说：“45岁。”

事实上，她76岁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被随机问到“主观年龄”这个高度抽象的概念时，能立刻直观地理解这个概念？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很奇怪。当然，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自己比实际身高更高或者更矮。我们不会认为自己的耳朵更小，鼻子更长，或者头发更卷曲。我们大多数人也知道自己身体在空间中的位置，生理学家称之为“本体感受”。

然而，我们似乎很难定位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一位年近60的朋友最近告诉我，每当他照镜子时，与其说对自己的外表不满意，不如说感到吃惊——“好像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这是他的原话。高中同学聚会也会产生同样令人困惑的效果。你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满脸皱纹、身材臃肿的同学，诧异他们怎么能如此彻底地向年龄屈服。然后，你看到自己在那个聚会中的照片，才意识到：哦，我也一样。我们的实际年龄和自我认知年龄之间的差距大到可以用光年来衡量，至少也得用许多老式地球纪年来衡量。

世间万象都有人研究。正如人们猜测的那样，这一现象也有人调查研究过。当然，大多数研究者都相当缺乏想象力。许多研究都起源于老年医学领域，主要着眼于健康结果，这意味着当参与者被问到感觉自己多大年龄，他们通常理解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什么感觉，然后得出一个相当意料之中的结论——如果你感觉自己老了，你可能真的老了，也就是说你正在加速衰老。

然而，“你觉得自己多少岁”和“在你的意识中自己多少岁”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我读过的关于主观年龄的论文中，最具启发性的一篇写于2006年，它对1470名丹麦参与者提出了以上问题。两位作者发现，总的来说，40岁以上的人认为自己比实际年龄年轻20%左右。该论文的作者之一、杜克大学心理学和神经科学教授戴维·鲁宾说：“我们完成了这项调查，数据非常棒。”鲁宾实际年龄75岁，在他的意识中自己60岁。他说：“调查结果可以用这些美丽而光滑的曲线展现出来。”

我们为什么热衷于给自己减龄，这是另一回事。鲁宾与合著者多尔特·本特森并没有把这一现象作为论文的重点。那些经常给出粗略、可预测的答案的研究人员认为，其原因是许多人觉得衰老是一场灾难，尽管这是事实，但似乎并不是故事的全貌。你也可以换个说法：认为自己年轻是一种乐观主义，而不是否认主义。这是你对未来许多年的设想——你不会被淘汰，你的未来不是一条漫长、沉闷、布满了上锁大门的走廊。

例如，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尽管与鲁宾和本特森的结论略有不同，但仍在合理范围内。在现实生活中，我已经53岁了，但在我的脑海里，我停留在36岁。36岁时，我知道自己生活的大致蓝图，但还没有把它们填满。那时，我已经在事业上有所建树，但仍然充满潜力；我结婚了，但还没有迷失在长期婚姻的沼泽中；我很快就怀孕了，但还没有成为一个为饮食习惯、用眼习惯、学习习惯、青少年野蛮行为，以及互联网色情运营商而烦恼的母亲。

换句话说，当时的我还没有走上灰暗的中年之路。

“我35岁了。”理查德·普里默斯写道，他在现实生活中是53岁，是密歇根大学法学院的宪法学教授。他说：“我想这是因为在那个年纪，我的主要生活问题得到了解决，或是各方面地位都已经稳定，从那时起，这一切维持至今。”这样看来，他的答案和我的类似，但比我乐观。他接着说：“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家们问过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天堂里的人们多少岁？多数人的回答是33岁，大约因为这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年纪。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33岁几乎是精力与成熟综合指数的巅峰。”

普里默斯是在推特上回复我的，因为我在推特上向人们抛出了我的问题——在你的意识里自己多少岁？（事实证明，我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冲动的人。《老者》杂志的创始人萨里·博顿会定期向某个年龄段的小说家、艺术家和激进分子发调查问卷，这也是问卷的第二个问题。）伊恩·莱斯利是《冲突》和另外两本社科书籍的作者。在他的意识中，自己32岁，而在“无聊的现实”中，他51岁。他的观点与我和普里默斯的相似，但他補充了一个敏锐而令人惭愧的观察：认为自己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可能会导致一些严重的社交怪现象。

“30岁的人应该意识到，无论好坏，与他们交谈的50岁的人认为彼此年龄大致相同！”他写道，“在一个夏天的派对上，来宾平均年龄在28岁左右。我不得不有意识地提醒自己，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当然能看出来，所以彼此心理上是不平等的。”

是的，他们能看出来。我曾有过这样令人不安的经历，我觉得30多岁的自己和50多岁的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突然间，某个30多岁朋友的话会透露出她多么清楚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这个差距似乎很大，在她眼里，我和朱迪·丹奇夫人一样老。

尽管许多人的回答都与鲁宾和本特森的结论相符，但我在推特上得到的回复并不总是乐观的。许多人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辛酸。创伤有时也会起到一定作用：一个人被困在32岁，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比英年早逝的兄弟姐妹大很多岁；另一个女孩长时间被困在12岁，因为那年她的父亲加入了一个邪教。鲁宾也写过这种现象——某些事件会扎根在我们记忆的中心位置，尤其是灾难性事件。有时候，我们被冻结在经历创伤的年纪。

我50多岁的朋友艾伦告诉我，他认为自己38岁，因为他仍然认为他98岁的父亲是80岁。作家莫利·容–法斯特觉得自己19岁，因为她是在19岁时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一位36岁的女士告诉我，她认为新冠疫情是一个时间窃贼——她没有积累足够的新经验来应对实际年龄的增加——这让她有时觉得自己更年轻，她似乎希望时光倒流。

当我向一位同事提到我正在写这篇文章时，他告诉我，他在自己的意识中是12岁，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内在自我并未改变。他说：“自从我有了意识，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意识。”他的话让人立刻想起米兰·昆德拉《不朽》开篇的一句话：“我们所有人都有一部分活在时间之外。”

当然，并非所有与我交谈过的人都认为自己更年轻。人群中总有几个老灵魂，我有时也会这么称呼自己。我10岁时，其他小女孩的閑聊和拉帮结派显得无情且无聊，我觉得自己40岁了；22岁时，我几乎不去酒吧，我觉得自己40岁了；25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40岁了，因为那时我开始积累非大学时代的朋友，并意识到自己偏爱与年长的人为伍；而当我真的40岁时，我松了一口气，好像我终于实现了某种宇宙内外时间的统一。

不过，随着时光流逝，我的主观年龄开始减小。其他人也是如此，只是开始得更早——25岁就开始了。鲁宾对此有一个理论：青春期和成年初期充满了第一次（初吻、初恋、在没有父母注视的情况下第一次涉足社会等），同时，由于各种神经发育原因，我们的大脑也会倾向于更专注地感受事物，尤其是对鲁莽冒险的渴望。这些时期的独特性和“第一次”的密集度在鲁宾的其他研究内容中也有所体现。几年前，他和其他研究人员发现，成年人会在15岁到25岁之间储存大量记忆，这种现象被他们称为“回忆隆起”。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我们对青春期的音乐如此敏感。

鲁宾和本特森在关于主观年龄的研究中有第二个有趣的发现：25岁以下的人基本上都说他们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大，而不是更年轻。如果你和一个十岁、十几岁或21岁的孩子有过短暂接触，就不难理解这件事。他们渴望更多的独立，渴望被更认真地对待，他们的大脑对这两种情况都作好了准备，尽管他们的前额皮质仍像一把未成熟的香蕉。

鲁宾和本特森2006年的研究显示，社会经济地位、性别和教育对他们的数据没有显著影响。有人猜测，这是否与他们在丹麦进行研究有关——丹麦的收入不平等和种族差异都比其他国家小得多。

当多样性增加，情况就会发生变化。2021年，一项对294篇论文的综合分析研究发现，美国、西欧国家和澳大利亚人实际年龄和主观年龄之间的差距最大，亚洲人的差距较小，非洲人的最小。这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经济信号（贫穷可能是影响因素之一），但也是一个文化信号——集体主义社会的老年人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以及更多来自大家庭的支持。

“有没有一种可能，感觉年轻实际上是一种机能失调，让你无法专注于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汉斯–维尔纳·沃尔（现实生活中69岁，自己认为55岁）如是说。他是这项综合分析的合著者。“较小的主观年龄可能预示着更好的健康状况。不过，世界上还有其他人群，他们没有必要觉得自己更年轻，而且他们的健康状况也不差。”他说。

这似乎是耶鲁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流行病学和心理学教授贝卡·利维的结论。年轻时，她曾作为研究生去过日本，她注意到，日本人不仅寿命更长，而且对衰老的态度也更积极——她几十年来的研究表明，这两者之间存在非常有说服力的联系。在《破解年龄密码》一书的引言中，她描述了东京的报刊亭里摆满了漫画书，书中充满了老年人坠入爱河的故事。她说，她曾于“敬老日”那天在东京闲逛，看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公园里举重。她还谈到，音乐课上有很多75岁左右的老人在学习如何弹电吉他。

乍一看，利维的研究似乎与主观年龄的文献相悖。不过，这也许是一种补充。支撑这两者的是一种持久的自主性：如果你在心理上认为自己还年轻，相信自己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会认为自己仍旧是有用的；如果你相信衰老本身是有价值的，是一种额外的好处，那么你也会认为自己是有用的。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老年人肯定会感到更受重视。可即使是现在，我们中的许多人似乎也能把这两种想法结合起来，把对自己年龄的接受与希望结合起来。在阅读了许多《老者》的调查问卷后，我惊讶地发现，有那么多人说他们现在的年龄是自己最喜欢的年龄。大量受访者不愿拿自己努力获得的智慧、谦逊、自我接受，以及一路走来积累的任何东西去换取年轻的时光。

最近，我写信给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问在她的意识中自己多少岁。在我与她的几次交流中，她对衰老似乎相当乐观。她的回答是：

53岁时，你会担心自己比年轻人老。83岁时，你会享受当下，享受在过去80多年的时光里任意穿梭。你不用担心自己看起来老了，因为，嘿，你真的老了！你会和你的朋友开一些老掉牙的玩笑。在某些方面，你比53岁时享有更多乐趣。等着，你会看到的！

[编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