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时光沉淀后的“淡”

2023-10-13 06:18沈滨
语文建设 2023年9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汪曾祺

沈滨

【关键词】《昆明的雨》;汪曾祺;奇崛;现代主义;雅俗互渗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 年版)》在课程内容方面对七至九年级提出了如下要求:“阅读表现人与社会、人与他人的古今优秀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学习欣赏、品味作品的语言、形象等,交流審美感受,体会作品的情感和思想内涵。”[1]《昆明的雨》收录在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第四单元,与它在同一单元的还有《背影》《白杨礼赞》《散文二篇》。编者的目的是让学生通过阅读不同类型的散文,理解散文不同的结构层次,品味散文朴实且饱含深情的语言,提高文学欣赏水平。

与该单元其他几篇散文相比,《昆明的雨》表现出了更独特的自我性。汪曾祺把在昆明的日常所见之景倾注笔端,文中思绪跳跃,将花鸟虫鱼、人间烟火、旧友师朋,这些人与物、情与景连缀成篇。语言朴素无华,目光所及皆可落笔成文。在汪曾祺眼中,昆明是寄托他青春之梦的所在,是他充满诗意灵魂的精神家园。“我”在文本中,面对眼中所见之景,抒发内心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这里面包含了作者的人生经历、情感体验和哲理思考。他的创作姿态平静缓和,言语透露着历经人生沧桑后的淡然。

一、淡之内容——融奇崛于平淡

在《昆明的雨》中,开篇起笔便是作画的原因:巫宁坤要汪曾祺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汪曾祺在画的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还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字中写道:仙人掌生命之顽强,青头菌、牛肝菌味鲜腴。看似随便的一笔,却融奇崛于平淡的内容之中。

关于仙人掌,汪曾祺曾经在1946年12月27日《文汇报》上发表过《昆明草木》一文,那里面也提到过仙人掌。“仙人掌这东西真是贱,一点点水汽即可以浓浓地绿下来,且茁出新的一片,即使是穿了洞又倒挂在门上。”“仙人掌有花,花极简单,花片如金箔,如蜡。没有花柄,直接生在掌片上,像是做假安上去的。从来没见过那么蠢那么可笑的花。它似乎一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不怕笑。唷,听说还要结果子呢,叫作什么‘仙桃,能好吃吗?”[2]这是20世纪40年代汪曾祺笔下的仙人掌形象,作者带着年轻人的傲气俯视仙人掌,觉得这种植物可笑且蠢笨。时隔38年,到了1984年写《昆明的雨》时,作者对仙人掌却态度大变,充满了敬佩之情。这其中情感转变的缘由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散文最能表现作家的真实性情。梁实秋曾指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现出来。”[3]我们读散文,可以从文本文字中看出作者的人格所在。中国文人历来有托物言志的创作习惯,一般诗人爱用松兰竹菊显示高贵的人格,而在汪曾祺看来,昆明的仙人掌更能凸显生命力的顽强。昆明有着作者青春的记忆。对仙人掌前后完全不同的描写,是因为当作家跨越了时间,经历了沧桑,方知生命的坚韧与可贵。这幅画是给巫宁坤的,那么巫宁坤和仙人掌之间又有怎样相似的命运呢?

巫宁坤是汪曾祺西南联大的同学。汪曾祺有许多回忆性的散文,却唯独没有写单独回忆巫宁坤的文章。在巫宁坤的作品《一滴泪》中,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他的情况:巫宁坤曾在西南联大读书,1943年10月去了美国,在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读书。两年后,他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英文系继续深造。1951年,巫宁坤收到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的急电,邀请他到燕京大学任教。1955年,他遇上了“肃反运动”,被怀疑回国动机。1957年,他被扣上右派帽子,遭受批斗,进了看守所。其间几次面临死亡的威胁,直到1979年才重见天日。巫宁坤曾将自己的坎坷人生归结为: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汪曾祺对他的遭遇深有同感,在反右斗争中,汪曾祺也住过牛棚,受过批斗,下放过农村,进行过劳动改造。几十年的生活磨砺,使他有着处变不惊的淡泊心态。他把内心的满腔悲愤默默消化,最终眼前浮现出仙人掌的形象。年轻时哪里能读懂仙人掌,将它误认为是命贱辟邪之物,年老后方知这样的顽强正是芸芸众生的生命写照,而辟邪之说更是对老友的深远祝福,寄寓不要再遭遇此等不幸之事。看似简单的一幅画、几行字,却是汪曾祺的匠心所在。文章的奇崛之处蕴含于此,平淡的文字引人深思背后的时代原因。

二、淡之结构——纳外来于传统

由古代散文到现代散文,经历了从文言到白话、从文以载道到人文主义的过程。西方人本主义对散文文体改革产生了直接影响。新文学之初,傅斯年、周作人等人提倡并引进英式随笔,也称为美文、散文、小品文等。汪曾祺说自己受过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很难说是纯正的现实主义作品,有时还夹杂一点意识流片段,不过评论家不易察觉。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他看了很多翻译小说,对他影响较大的有契诃夫、阿左林、弗吉尼亚·沃尔芙,在谈及创作的结构时,他用了两个字——“随便”。他的散文与其他现代作家的散文有很大不同,结构确实做到了“随便”,但这是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形成了散淡的文体结构。

仔细研读,就会发现汪曾祺的这种散淡的文体结构与传统散文不同,他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比如自由联想与内心独白相结合的意识流手法,画面组合与时空颠倒,象征隐喻与感觉呈现等。《昆明的雨》写了多个片段:昆明的花草树木——仙人掌、缅桂花、大木香花,昆明的美食——各种鲜美的菌子、黑红黑红的大杨梅,昆明的人——巫宁坤、朱德熙、苗族女孩、房东母女,昆明的生活——逛菜市场看各种菌子、雨中游莲花池看陈圆圆石像、小酒店中与友人喝酒看雨景。这些片段每个都可以单独成篇,汪曾祺却把它们用“雨”这个意象串在了一起,“我”的所见所闻构成了物理时空来回忆往事,而心灵的意识流跳动的思绪则是作家的情感线索。汪曾祺打破散文写作的常规,不再把反映外部世界作为写作重点,而是注重对人的主观世界的探索。《昆明的雨》由一连串碎片记忆组成,没有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没有性格鲜明的主人公和人物,甚至“形散神也散”,有对昆明的留念、对旧友的怀念、对美食的喜爱、对房东母女送花善举的感动,也有乡愁、有对历史的深思等,最后都汇集在“想念”二字上。在这篇散文里,人物形象模糊、破碎,好像由许多碎片拼凑而成。人物没有形体,没有外貌,没有性格特征,甚至没有名字。每个片段的时间顺序被打乱,摆脱了时空的限制,用雨季的背景来串联起互不相干的场景,且自由组合,这样便能消除人物和事件之间的距离感。读者的眼睛不停地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作家有条不紊地抓住每个细节,直到最后再次用“我想念昆明的雨”这句话让读者又回到了散文开头部分所讲述的话题。这种各个场面的突然连接,时间与地点迅速转换的技巧,正是蒙太奇技巧中经常使用的方法。

汪曾祺的散文又有着传统的印记。中国历代散文注重历史实录,如《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等,既是散文,也是历史。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散文文体得到了更自由的张扬和解放,出现了多元审美的文本。例如冰心的《笑》,用三幅微笑的画面組合成一篇文章。反形式成为现代作家追求的目标,以自由的文笔和格式,达到无技巧的写作境界,在审美选择和组合中,使散文形式为内容所征服。散文作品创造并表现诗意人生的时候,就达到了形式创造内容的最高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一点在《昆明的雨》中随处可见:“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这些句子虽然是用文字写成的,但是在转换形象之际,读者眼前浮现的皆是真实的景物,其中也暗藏着作者幽深的情感。氛围、气势、情韵,是经过“深度形式加工”所获得的审美效应。

三、淡之语言——留淡雅于俗白

汪曾祺散文的语言朴素,无雕琢之感,但是俗而不鄙,字里行间藏着一份淡雅之气,氤氲着淡泊超然的气场,文字背后意蕴无穷。

在《自报家门》中,汪曾祺对自己的半生进行了回忆。他出身于一个旧式的地主家庭,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国子监学员的一种),祖父和父亲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学功底。汪曾祺在这样良好的家庭氛围中开始学习创作,他先后跟韦子廉先生学桐城派古文,他的创作生动体现了桐城派“澄清无滓”“严乃不杂”(典雅、简洁)的创作主张。汪曾祺还跟高北溟先生学习归有光的散文,归有光的抒情散文以轻描淡写的文笔写平常人物,像谈家常似的,情节散淡,常于平淡中包含着悠然不尽的意味,无意为文却文采斐然。在西南联大,沈从文先生的写作风格又进一步影响了汪曾祺,使他用简洁的语言有意识地表达一种生活态度与理想境界。

创作后期,汪曾祺更加重视文学作品的语言。他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思想·语言·结构》《散文应是精品》《对仗·平仄》《揉面——谈语言运用》《语言是艺术》《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中国作家的语言意识》《文学语言杂谈》《我是一个中国人》等文章中,多次论及语言的问题。汪曾祺认为:“一个作家必须精通中国的语言,语言的美,语言的诗意,语言的音乐性和它可能引起的尽可能广阔的联想。语言具有辐射性。一个作家的看来似乎平常的语言所能暗示出来的信息愈多,他的语言就愈有嚼头,也具有更大的民族性。”[4]在《精辟的常谈》一文中,汪曾祺对中国文学由雅向俗的发展历史进行了勾勒:“从韩愈、欧阳修、苏东坡到黄山谷,是一脉相承的。黄山谷提出‘以俗为雅,可以说是纲领性的理论。从诗到词,从词到曲,到杂剧、诸宫调,到平话、章回小说,到皮黄戏,文学一步比一步更加俗化了……这样,‘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5]可以看出,汪曾祺认为当代散文是当代人写给当代人看的,口语不妨稍多。

《昆明的雨》中多俗白之语。例如,在写昆明的菌子时:“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作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这一段描述中,“中吃不中看”直白地表现了干巴菌的样貌丑陋,这句也是直接从民间的口语中借鉴而来的。汪曾祺认为要从民间学到好的语言:“语言要学习,要向群众学习,向生活学习,向作品学习,不但要向现代作品学习,还要向古代作品学习,要向其他文学形式学习。”[6]借助于民间俗白之语,文章富有了生机和活力,像是一位长者与读者面对面娓娓而谈那些衣食住行的寻常小事。他也喜欢写当地的风俗习惯,比如: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有时是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反映了作家的细心。汪曾祺曾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7]介绍民情民俗,小吃风景,增加了作品的生活气息、乡土气息,作家漫笔成文,妙不可言,没有仙人掌倒挂门口的这一笔,昆明的绿便要减色很多。

汪曾祺的语言表面上看比较平淡,却暗藏着一份淡雅于其中。俗不伤雅,雅俗互渗,可以说是汪曾祺散文《春望》和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用“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来形容昆明雨季的特点;在说鸡油菌只能做菜时配色用,用了“没甚味道”来形容。除了语言的雅致,汪曾祺也运用书画方面的知识,使作品增添了很多雅气。他描述景物很少离开感官的直接印象去写泛泛的感受,而是注重吸取绘画中运用色彩和线条的艺术手段,以构成散文的绘画美,从而体现出独特的笔致。例如,在写仙人掌时,用“浓绿”“金黄色”来形容仙人掌的叶片和花朵;写昆明的雨季,用了“浓绿”一词,写出了草木茂盛的样子;青头菌是浅绿色的,干巴菌是深褐带绿,鸡油菌是浅黄色的,火炭梅是黑红黑红的,大香木花是白色的,这些颜色的描写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写雨天的小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雨的动态与鸡的静态感融合在一起,雨之大不用多形容,与“踏花归去马蹄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他的笔下,光色对比,动静交替,整篇散文就是一幅意蕴无穷的水墨画,有着传统士大夫的生活情调,留白艺术的运用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言有尽而意无穷,透露出作家淡淡的惆怅。

汪曾祺的散文内容奇崛、结构独特、语言雅俗互渗,这与他注重向生活挖素材、善于积极思考有着莫大的关系。他的散文既汲取了中国古典文学语言的精华,也借鉴了外来文化的妙处,值得中学生反复品读,从中领悟内容、结构、语言的独特魅力,并运用到平时的写作训练中,达到感受美、理解美、创造美的学习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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