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争与和平》中卡拉塔耶夫形象蕴含的民间智慧

2023-10-12 00:25刘冬梅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皮埃尔托尔斯泰卡拉

《战争与和平》是托尔斯泰创作的史诗性长篇小说。它围绕上流社会的四大家族展开叙述,描写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展现了王公大臣、贵族官吏、商人、军人和农民等各个阶层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在小说定稿过程中,为了探讨贵族的命运和前途,作家又刻画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这样的新农民形象。在俄语中,普拉东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同名,含有“强大”的意思。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与皮埃尔·别祖霍夫曾在板棚里被关了四个星期,他的生活智慧给皮埃尔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在皮埃尔的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皮埃尔“心中那副支持一切,而且一切靠它才有生气的弹簧,突然被扭断了”“他觉得他无力恢复对人生的信心”,而就在这个时候,“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以前追求而没有追求到的宁静和满足”“他曾在思想中苦苦寻找”的精神上的宁静和内心中的和谐,都从卡拉塔耶夫身上获得了。[1]那时,卡拉塔耶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以及所有习惯,似乎都是皮埃尔所烦恼的问题的答案,卡拉塔耶夫给他留下了深切而珍贵的回忆,可见卡拉塔耶夫是一位具有朴素民间智慧的人。本文从精神生态批评与生态智慧理论的视角出发,从个人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两个方面探讨卡拉塔耶夫形象中蕴含的民间智慧。

一、精神生态批评与生态智慧

我国生态文艺批评家鲁枢元认为,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之上存在着一个“精神生态”的层面。他所说的“精神生态”包括两个命题,一是“精神”作为人的一种内在的、意向的、自由的、能动的生命活动,在一个更为深刻的层面上对地球生态系统发挥着潜隐的巨大作用。二是“精神”作为人的一种生发着、运动着、兴衰着、变化着的生命活动,具有内在的能量转换机制,具有独立的与其环境交流感应的体系,它本身也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开放系统,一个“生态系统”。[2]精神生态批评作为生态批评的一个理论分支,指的是通过运用生态批评方法分析以人为核心的精神主体的发展以及精神生态系统的演变,反映特定情境下某个精神主体或精神领域所存在的问题和危机,并揭露问题的本质,从而寻求解决精神上的问题的方法和出路。[3]

托马斯·伯励认为:“所谓生态智慧,就是宇宙自然的生存智慧。”[4]其实,“生态智慧”是深层生态学者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深层生态学”提出者阿伦·奈斯指出:“现在我们需要一种非常宽广的生态思维,我称之为生态智慧,生态智慧与伦理、准则、规则和实践有关。因此,生态智慧,即深层生态学,意味着实现从科学向智慧的转换。”[5]梁觉聪认为奈斯所谓的实现是从“科学向智慧的转换”,就是要把这种超越人的自身,从更高的高度观照人与自然关系,以维护自然生态平衡为最终目的的思维方式,内化成人的一种德性修养、一种内在的自觉的理性追求。换言之,就是用这种“非常宽广”的生态思维去构筑人的“生态德性”。只要一个人拥有了这种生态德性,就意味着他(她)是“有智慧”的人。[6]

二、顺应自然、勤劳善良

进棚的第二天早晨,皮埃尔看见了这位邻人:身穿用绳子束腰的法军大衣,头戴军帽,脚穿树皮鞋,整个形象是圆的,头是滚圆的,背、胸、肩都是圆的,甚至仿佛随时准备拥抱什么的那两条臂膀也是圆的,愉快的笑容和一双温柔的褐色大眼睛也是圆的。他爱笑,笑时露出一排完整的洁白结实的牙齿,他的头发和胡子没有一根白,他的整个身体富有弹性,特别结实耐劳。他的神情天真无邪,他的声音悦耳动听,他说话的特点是直率和自然。[7]这一“圆形”意象成了“卡拉塔耶夫性格”的象征,象征着他与内在、周围一切的紧密和谐,即他具有一种处理这一切的生命智慧。透过皮埃尔的感觉和目光,可以看到这种生命智慧首先体现在卡拉塔耶夫的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中。

皮埃尔初次见到卡拉塔耶夫,从他熟练的动作上,从他在角落里有条不紊的安排上,皮埃尔体会到一种“愉快、宽慰和从容的感觉”。卡拉塔耶夫给一天没吃东西的皮埃尔拿来几个烤土豆,又拿出折刀,在手掌上把土豆切成两半,从布里头捏出点盐撒上……临睡前,他先祷告,然后说:“但愿我睡得像石头一样沉,起来像面包一样轻”,他说着躺下来,把外套拉到身上,很快睡着了。[8]《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讲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对万物的性质进行了论述,认为世间万物的生成和存在,都是阴阳相互调和,最后达到一种匀称与平衡之后的结果。[9]卡拉塔耶夫懂得配合大自然的节奏,早睡早起,好好吃饭,这样就可以维持阴阳平衡,气血充足,保持健康。

卡拉塔耶夫的话里充满民间格言,这些格言本身没有多大意义,但用得恰当就能够显出一定的智慧。初次见面,皮埃爾正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卡拉塔耶夫用老太婆的口气说:“别难过,朋友,受苦一时,活命一世!就是这样,老弟!住在这里,谢天谢地,不用受气。这里的人也有好有坏。”谈话中,卡拉塔耶夫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爱国情感:“怎么不闷,好兄弟……是众城之母。瞧着这光景,心里怎么不闷。”然后他安慰皮埃尔说:“老人们说得好:虫子钻进圆白菜,先把自己害。”卡拉塔耶夫坚信自己的国家会获得最终胜利。皮埃尔让他再说一遍,他说,“我说,不是靠我们的聪明,而是要靠天意。”他说,仿佛在重复说过的话。[10]当听到皮埃尔认为谈论自己的家庭都无所谓时,卡拉塔耶夫表示不同意,“永远别嫌弃”,皮埃尔有时会想起卡拉塔耶夫的话,重复一遍,心里感到很宽慰。[11]

卡拉塔耶夫是一个勤劳的人。被俘初期,他体力过人,动作麻利,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疲劳和病痛。每天早上一起来,立刻动手干活。他什么都会做,虽不是很好,但也不差。烤、煮、缝、刨、缝制靴子,样样都会,他总是在忙,只在夜晚说话、唱歌。托尔斯泰一直强调体力劳动的必要性,认为这是人必须具有的一种生命要素,这反映了作家对生命本性的理解,因此,作家总是赞赏农民并倡导平民化的生活方式。认为农民身体力行地从事劳动,自给自足,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生命形式和应然的生命态度。[12]

卡拉塔耶夫在一切事物中看到了善而不是恶。他欣然接受生活中的苦,从苦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快乐,认为如果受苦能有利于整体的和谐,就是值得的。如他参军了,他的弟弟就不用服兵役了,这为整个家庭带来了幸福,他感到非常自豪。当时他说:“可是我们总爱发牢骚:这个不行,那个不好。老弟,幸福好比网里水:拉的时候沉甸甸,拉上来却啥也没有。”[13]在卡拉塔耶夫身上可以看到一些精神品质,如淳朴善良、安时处顺、顺应自然、乐天知命等,这些品质清楚地指导着他生活的各个方面。[14]

三、以“爱”融入“大家的生活”

卡拉塔耶夫之所以能够“融入大家的生活”,要归功于他“不由自主”的爱,这种爱也是卡拉塔耶夫生命本性的外显。“皮埃尔心目中的眷恋、友谊和爱情,普拉东完全没有,但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爱心,特别是对人,不是对某一个人,而是对周围所有的人。他爱长毛流浪狗,爱同伴,爱……”[15]后来,那只流浪狗认定卡拉塔耶夫為主人。卡拉塔耶夫还替法国士兵缝制了一件衬衫,用茶叶箱的包皮为皮埃尔做了一双鞋。

在皮埃尔他们要撤退的最后一段时光,晚间在宿营地,卡拉塔耶夫用他那流畅悦耳,但是虚弱的声音给士兵们讲着皮埃尔已经听过五六遍的民间故事。一位老商人因被指控杀了富有的同伴而被流放去服苦役,转眼这事过去了十多年,大家问老头儿为什么吃苦,他说:“我吃苦是为了自己的罪孽,也为了别人的罪孽……”真凶听到后,心里难过极了,请求老头儿饶恕他,而老头儿表示已经原谅他了,此时,崇高的道德规范反照了自私的本能,真凶后来投案自首,可见有时爱会唤起爱。可以说,老商人是卡拉塔耶夫崇高道德面貌的一面,作家用老商人隐喻卡拉塔耶夫,表现他身上无私的爱及其对死亡的态度。卡拉塔耶夫对于死亡的感觉“不是恐惧,不是悲伤,不是绝望,而是喜悦和感动”。[16]讲过老商人故事的第二天,衰弱不堪的卡拉塔耶夫被枪杀了,但他是毫无怨艾、毫无愧怍地死去的。

可见,卡拉塔耶夫的智慧具有类似于“大智若愚”的特征,在更深层次,则饱含着对生命规律和客观自然规律无意识的深刻领悟。关于个人生活,他觉得毫无意义,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到的整体的一部分才有意义,认为个人所做的要与整体相和谐,不违反整体的运行规律,这就是为什么卡拉塔耶夫与周围的一切都相处得如此自然和谐的原因。从卡拉塔耶夫的生活中,从他对生命的深刻感悟和对生死的理解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世事的一种圆融无碍的卓越智慧。[17]

卡拉塔耶夫被枪杀后,皮埃尔屡屡想起他,皮埃尔梦见有人同他谈思想:“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神(指万物的本源——笔者注)。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运动……有生命,就有感知神圣的快乐。要爱生命,爱神(指善和爱——笔者注)。最困难和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痛苦中,在无辜受苦时爱这个生命。”[18]卡拉塔耶夫的生命就是这样的。托尔斯泰特别欣赏老子的“道”和“无为”的思想,在翻译《道德经》时,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把“道”翻译为“神”。[19]而卡拉塔耶夫的生命最大程度地体现了生命的崇高。接着,皮埃尔又梦见了教过他地理的老师,老师用地球仪表面密密麻麻的点子运动给他讲生命的运动形式。地球仪代表全人类,点子借指个体生命。当时,皮埃尔意识到,“爱”是生命运动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爱”将人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生命联系起来的。卡拉塔耶夫就是以“爱”融入大家的生活的。

托尔斯泰认为:“人通过自身呈现出两种生命:其中之一为肉体生命……人还有精神生命,这一生命在从意识到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存在着,并生长着。”在小说的结尾,卡拉塔耶夫作为皮埃尔最尊敬的人而一再被皮埃尔想起,可以说,卡拉塔耶夫的精神生命实际上已经获得了一种永恒性质。[20]

四、结语

在《战争与和平》中,卡拉塔耶夫的形象完成了一项十分明确的任务:将虚伪与农民的简单真实、平静坚定进行了对比,将皮埃尔的个人观念与农民的世界观念进行了对比,将战争与利他行为的理想形式进行了对比。托尔斯泰认为,所有这些——质朴真实、冷静坚定、民间的集体原则、利他行为的崇高道德等,都是农民们在几百年劳动生活中培养起来的丰厚精神财富。卡拉塔耶夫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向皮埃尔揭示了朴素的民间智慧:要养成良好习惯、淳朴真实、勤劳善良、忍耐镇定、顺任自然、乐天知命,充满爱心,以此解决生活中的苦乐。在卡拉塔耶夫精神道德品质的影响下,失去道德支撑的皮埃尔在精神上复活了。最终,皮埃尔的内心充满了爱,他毫无理由地爱着一切人。在1884年3月11日的日记里,托尔斯泰写道:“孔子的中庸之道妙极了,同老子一样——顺应自然法则即智慧,即力量,即生命……”[21]卡拉塔耶夫的智慧就是如此。

参考文献:

[1][7][8][10][11][13][15][18][俄]列夫·托尔斯泰,著.战争与和平(四)[M].草婴,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1032;992;993;990;991;1084.

[2]鲁枢元.精神守望[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4:4.

[3]万涛,王执中.精神生态批评视角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解读[J].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0(04):55-59.

[4]曾永成.文艺的绿色之思:文艺生态学引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9.

[5][6]梁觉聪.生态危机与精神救赎——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态智慧[D].湘潭大学,2005:19-20.

[9][春秋]李耳,著.若愚,编著.道德经[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176.

[12][14][16][17]张兴宇.自然生命观视野中的生命意蕴:论《战争与和平》中的卡拉塔耶夫形象[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40(01):146-153+160.

[19]杨正先.托尔斯泰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303.

[20]张兴宇.列夫·托尔斯泰的自然生命观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119.

[21][俄]列夫·托尔斯泰,著.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十七卷 日记)[M].陈馥,郑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231;126.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度辽宁省社科规划项目“在国际中文教育中文化符号与中国国家形象构建实践研究”(项目编号:JG21DB471)的部分成果。

(作者简介:刘冬梅,女,硕士研究生,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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