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汪曾祺,令笔者印象最深的是早期读过的《端午的鸭蛋》,文章着重描述了高邮的咸鸭蛋,记叙了家乡端午节的各种风俗,流露出作者对少年时光的留恋以及对故乡的赞美。如今看来,这篇文章很好地展现了汪曾祺的叙事立场、传统精神以及民间意识,对研究其创作艺术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
一、“小说是回忆”的叙事立场
不难发现,汪曾祺的小说大多是关于回忆的内容,他本人也持有“小说是回忆”的创作理念。他曾这样说,“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因此,回忆作为作者观察世界的一种独特叙事立场及审美方式,直接影响了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值得一提的是,在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中,回忆并非是刻板、一成不变的,而是允许进行艺术加工,是可变形的。具体而言,就是经过一定的沉淀后,会带有独特的个人情感倾向与审美意趣,具有截然不同的鲜活生命力与张力,能够展现出作者独特的美学追求与创作艺术特点。在汪曾祺的回忆中,首先最多的是关于故乡的风俗和在故乡发生的人事,其次是他年轻时在昆明的生活,最后是在北京的市井生活。他以一种独特的回忆性视角,静静凝视过往,与此同时,在记忆的长河里仔细挑选出那些美好的片段,并结合自己的审美意向对其进行艺术加工,最终散发出一种醇厚的味道。在笔者看来,汪曾祺之所以能够驾驭并达到“小说是回忆”的叙事方式与境界,主要采取了两种方法,具体如下。
(一)时间上的回溯
首先,是在时间上进行了远程的回溯,通俗来讲就是自故事发生到动笔写作,期间具有一定的时差,强调沉淀的过程。不同于对刚刚发生的事件进行创作,这种所谓“远程回溯”的写作模式可以使作者冷静下来,从而得以对往事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而时光的流转所造成的心境上的差异,也使汪曾祺得以抽身事外,平心静气地审视数十年前的所见所闻。因此,在这种模式下创作出来的作品往往带有一种平和自然的态度,以至于达到一种超然淡泊的境界。例如汪曾祺的《受戒》《钓人的孩子》《日规》在创作上都具有一定的时间差,可以说,正是由于故事发生时间与写作时间之间存在时间差,才使作品产生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好比一壶美酒,只有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酿造出别样的风味。一方面,几十年的时间差使作者对原本事件的记忆逐渐趋于模糊,另一方面,作者在拼凑这些记忆碎片的过程中,又根据自己的主观审美意向对回忆进行了新的艺术加工,选择那些符合自己创作意趣的人和事,并采用此时的视角,加入此时的思想与观念,这也就使得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更与时俱进、更鲜活动人。
(二)童趣化的眼光
另外,在文学创作中,汪曾祺始终保有最为纯洁的童心。如《受戒》《大淖记事》《晚饭花》《故乡的食物》《夏天的昆虫》《踢毽子》等作品,均或多或少地记录了其童年往事。此外,汪曾祺还习惯用一种孩童的视角与立场挑选和叙述故事,在他的笔下,几乎见不到极其悲伤沉重的故事素材,取而代之的是以儿童视角作为主要叙事方式,对往事进行童趣化再创作的作品。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花草树木皆有意趣,飞鸟虫鱼皆是文章,从他的文字中不难体会到其中所蘊含的似乎独属于孩童的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与热情。即便描写的是生活中最为普通平凡的事物,也会流露出别样的意趣,其中所展现出的儿童视角与价值取向在当代文学创作中是不可多得的。
二、儒家传统思想的文化意识体现
汪曾祺的小说创作深深根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中,其中,主要表现为对儒家思想的展现与传达,他自己也曾承认,“中国人必然会接受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影响……比较起来,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他的这些作品不仅体现出了和谐美的审美境界,同时,也以舒缓平和的笔调透露出其温柔敦厚的艺术追求。主要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具体如下。
(一)以“仁爱”为中心的价值取向
儒家思想以“仁”为核心,强调构建一种人与人之间互尊互爱、和谐美好的理想环境。汪曾祺笔下的人物不乏质朴善良、仁爱敦厚之人,但也不全是道德高尚之辈,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主要是我小时候的环境,就是生活在这些人当中,铺子里店员、匠人,做小买卖的这些人。你发现没有,我笔下的小民百姓,没有坏人,有人写评论,说我将所有人物雅化,这跟我儒家的思想宗旨有关。”由此可见,在汪曾祺的小说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仁爱,和谐环境的构建,均受到了儒家“仁爱”思想的影响。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复仇》一文,立志为父报仇的孩子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仇人之后,复仇的剑却轻轻落回刀鞘,他在和仇人一起凿岩的过程中消解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始于仇、终于和的情节安排,传递出了儒家以和为贵的理想,同时,也展现出“仁爱”的价值取向。
(二)重义轻利的价值选择
除了“仁爱”思想以外,儒家还特别强调重义轻利,这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在《陈泥鳅》中,水手陈泥鳅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救人,并且不计报酬,在一次冒死捞人后,将酬金都给了急需给孙儿治病的老人。在《钓鱼的医生》中,王淡人医生在洪水中来回奔波,为乡亲们治病,他无偿救治病人,甚至白贴药钱。在《塞下人物记》中,搬运工王大力去世后,工友们自发地凑钱补给他的家属。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它们展示出汪曾祺笔下朴素世界中人们仁爱质朴、重义轻利的价值判断与价值选择,以及对“善”的终极追求与内在自觉,这种无私无畏、重义轻利、善良敦厚的价值取向,正是对儒家传统思想要义的完美体现。
(三)安贫乐道的人生境界
汪曾祺笔下也有不少人物持有安贫乐道的人生态度。无论是穿大红牡丹花的“腰子”的赶车名人陈银娃,还是高高大大的瓦匠头金大力;无论是“看不出任何失望、忧愁”,过着平淡生活,终年在苇塘打鱼的夫妻,还是靠卖虾度日,长得跟汉俑似的人,他们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认真且充实地活着。相同的是,他们热爱生活、简单纯粹、乐观而豁达、知足而本分,从不在意钱包的鼓瘪,从未抱怨生活的艰辛,他们只是认真地、努力地生活着,静静享受着平淡生活中独属于他们的那一份快乐,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安贫乐道的人生境界。
三、民间意识的独特体现
汪曾祺的文学世界里不仅充满了独特的民间风情,还蕴含着深刻的民间意识。阅读他的作品,总会有一种在欣赏民间风俗画的感受。这幅画里有酒楼茶坊、大淖苇塘、迎神赛会的壮观场面、元宵送灯的热闹场景,还有民俗遗风,汪曾祺以简洁的笔墨勾勒出市井百态下的风俗民情。此外,这里还有医生、瓦工、锡匠、和尚、屠夫等普通人。汪曾祺用传神的文笔,描摹出一个个乡镇居民敦厚淳朴的鲜活身影。由此可知,民间意识始终贯穿于汪曾祺的作品之中。接下来,笔者从语言特色、叙事特点和艺术特色三个角度分析汪曾祺写作中体现出的民间意识。
(一)语言特色
首先,在语言上,一方面,汪曾祺的语言典雅、质朴自然、清新独到、俗而不鄙、雅而不涩,字里行间都浸润着一种淡泊超然的气韵,极具书卷气。另一方面,汪曾祺善于运用民间化的口语,化用民间俗语于作品之中,起到化俗为雅的神奇妙用。他还认为小说语言的艺术性与作家对传统文化、地区文化的理解有直接联系,一个作家对传统文化和某一地区的文化了解得愈深,他的语言便愈有特点。所谓语言有味、无味,其实是说这种语言有没有文化内涵。每一种方言都有特殊的表现力、特殊的美,这种美不是另一种方言所能代替的,更不是普通话所能代替的。因而可以得知,在汪曾祺看来,方言具有普通话所不具备的特殊表现力,即可以使语言带有某种地区文化属性,从而使语言表达更加生动、有味。由此可见,方言在实际创作过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最典型的便是《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中都使用了很多民间语言和民歌。比如《受戒》中描写大英子、小英子两姊妹: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其中,“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用词简洁大方、质朴自然,短短几句就将两姊妹干净、清爽的形象刻画得恰到好处。值得一提的是,“格挣挣”其实是汪曾祺家乡的方言,他在创作过程中也曾犹豫过是否要使用这一方言化的词汇,直到他了解到山西话里也有这种说法才放心地使用。因此,在语言的选取上,汪曾祺力求贴近故事人物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一方面,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读者自然融入小说的时代背景;另一方面,也能在展现地方原生态风貌的同时,更加精准地反映各个人物的神韵,使人物形象塑造更加传神。
(二)叙事特点
汪曾祺的作品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叙事特点,即充满民间色彩的散文化叙事。集中体现为在叙述过程中敢于发散,敢于延伸,敢于在主干情节外顺着旁支写下去,但却能保证绝不离题。汪曾祺善于运用大量笔墨描写风俗、风景,并在写了数章之后,小说的主人公才登场。比如最典型的《大淖记事》,开头便是一大段关于风俗、环境、景物的描写,从水面写到沙洲,从茅草写到芦荻,从芦芽写到蒌蒿,断续写了整整三章篇幅,直到第四章,小说主人公才缓缓出现。而在接下来的叙述过程中,只要作者认为文中应该出现有意思的风景和民俗介绍,便又开始抛开故事主线情节,转而对那些有趣的民间风物展开描写。因而会给不少初读汪曾祺作品的读者造成風俗大于人物的失重之感,但这其实就是汪曾祺所独有的叙述特色与审美倾向的体现,同时也是其散文化叙事模式的重要特点表现。
再如《受戒》开头一整段文字都在介绍“庵赵庄”地名的来历,先逐字解释其含义,再事无巨细地交代“菩提庵”名字的流变,最后甚至还不忘讨论一番为什么不叫“菩提庙”而叫“菩提庵”。这些看似与文章正文主题毫无关系,甚至可有可无的讨论,似乎显得有些啰唆,那么是不是应该将其删去?笔者认为,作者将这种文字保留在作品之中是有一定道理的。首先,这些“闲来之笔”一方面不仅可以起到润色的作用,另一方面,还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适时地调控叙述节奏。另外,此处的这段文字还有特殊的作用,即通过“菩提庵”名字的通俗化讹变,呈现出这个地方僧侣生活的世俗化倾向,为后文故事情节的发展做了铺垫,使情节安排更具合理性。所以,可以认为,这种散文化的叙事模式帮助作者展现出了故事里人们生存的文化环境,因此,虽然在篇幅安排上看似风俗多于人物,但实则已经将人物塑造融入了对当地风俗民情的描写之中,如此,人物性格与形象才更加饱满、立体。
(三)艺术特色
正如上文所论述的那样,汪曾祺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他的文人品格与传统精神是无法被否认的。曾有人提出,汪曾祺的小说具有一股明显的士大夫气,即有一种传统文人的雅和把玩性,但却没有那种沉闷枯燥的乏味之感,而是流露出清新明丽的活泼情调,这便得益于汪曾祺对民间意识的吸纳与展现,因而才得以在某种程度上中和了枯燥的士大夫气,并给其注入新的生命力,这也正是其独特魅力所在。
四、结语
综上所述,每每阅读汪曾祺的文字,总有一种明亮清新之感。他在回忆中静静搜寻那些过往的美好,以舒缓平和的笔调传达出儒家传统思想文化的温柔敦厚。同时,对民间意识的吸收与接受也使他的文学创作达到一种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传统精神和民间意识在他的身上实现了统一。因此,汪曾祺的重要意义绝不仅仅在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更在于他在此基础上所散发出的璀璨夺目的民间艺术光芒。融汇古今、贯穿中西,既有文人品格,又有民间意识,这不仅仅是汪曾祺的创作特点,更是汪曾祺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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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盛睿航,女,本科在读,云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