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于1998年出版后,获得了许多作家的认可与赞赏,这本书“开始其命运旅途之后,她的故事里便加入了很多人的创造”。[1]阿来通过一位似傻非傻的土司少爷的叙述视角展开叙事,正因如此,其在时间线上故意显现出了非线性的叙事结构,以碎片化的方式展现,更符合“我”似傻非傻的人物形象。另外,也正因为叙述者是这样一个有所缺陷、语言混乱的人,没有独自讲述整个土司家族兴衰变化的能力,就需要一些其他的叙述者进行辅助,以确保文章的完整性。因此,《尘埃落定》的成功离不开其叙述视角的独特构造,可以说,这本小说最突出的表现就在于它的独特叙述视角。本文以反转的时间线和交替的叙述视角为基点,为《尘埃落定》的描写提供一个独特的研究视角,深入挖掘叙述视角对《尘埃落定》的影响,使小说的结构布局更加深入人心,使人们在分析作品时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一、反轉的时间线
《保罗·利科的叙述哲学》中讲道:“一直以来,时间问题是叙述学领域中的基本问题……时间之于人类存在、文化(包括意义、象征、阐释)所具有的无处不在的塑形力量。”[2]从定义上看,时间线又称时间轴,是通常按时间顺序呈现事件的视觉表示。正向的时间线是一种传统的叙事方法,它使人们能够看到它们发生的顺序以及它们的相对重要性或意义。而反转的时间线则是通过非线性的时间结构展开的,就是凭借时间线的逆向推进,将现在、过去、未来的片段和画面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现给读者,这是一种非传统的叙事方法。
《尘埃落定》中出现了反转的时间线,通过逆向推进,将土司家的历史串联在一起,从一个宏观的视角展现土司家族的兴衰变革。作者以主人公似傻非傻的人物叙述视角展开叙事后,灵活地将过去和未来的碎片夹杂其中,加深了读者对情节的理解和探索欲。作者开篇从“所以,侍女不来给我穿衣服,我就会大声叫嚷”入手,表明叙述者的身份状态——“我是个傻子”,这是作者对作品中“我”的身份认同,能够使读者快速了解叙述者本身的特殊性,为接下来的一系列叙事做好铺垫。接着,从“闪烁的光锥子一样刺痛了心房,我放声大哭。听到哭声,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跌跌撞撞地从外边冲了进来”这一段文字回忆起“我”出生三个月都没有什么表情时,母亲的焦急绝望和父亲的冷静,以及奶娘的身份和来源,特别是此后奶娘对待“我”这个傻少爷的心理变化,将过去与现在的情节交织在一起,使得奶娘这一人物形象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奶娘“洞悉了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不仅扮演着一位可怜的痛失爱子的母亲形象,而且也是一个不甘于人下的奶娘角色,表现出了其对土司家秩序的痛恨。
当然,作者不仅在叙述中加入了对过去历史的描述,使得一切变得有迹可循,还在正向叙述线中夹杂着对未来趋向的预测,形成反转的时间线,显现出一种叙述的荒诞与虚无。如文章中的角色通过超脱现实的方法,实现人物对未来的预知,铺垫情节的发展方向;在多吉次仁的儿子多吉罗布来刺杀“我”哥哥的同时,我在睡梦中预见了这个刺杀过程。“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在哥哥被多吉罗布刺杀的这段描写中,作者灵活运用反转的时间线,将“我”睡梦中的幻象与哥哥被杀的现实相衔接,形成一种似梦非梦的特殊三维空间,让“我”作为一个透明人置身于事外,目睹了这场刺杀。
这样的描写有两个好处,一方面,是在人物塑造方面显示出“我”超乎常人的预见和感知能力,另一方面,也为故事赋予了一种悬念和复杂性,从而加深读者对故事情节的探索兴趣。“阿来想用含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也就是说,他既想赋予‘我这个叙述者以‘不可靠的心智状况,又想让他成为‘可靠的富有洞察力和预见能力的智者。”[3]小说经常将现在与未来相结合,甚至作者在叙述过程中也有直接的表示,“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以及“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看到了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就对父亲大叫。告诉他,马上就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这种直白的表述,给了读者明确的暗示,这是作者写作时的精巧构思,即将现在与未来连接在一起,以形成反转的时间建构线索。《尘埃落定》这本书在叙述中不断插入过去或未来的碎片化场景,将两者与现实叙述关联在一起,使情节详细而不失逻辑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在丰富人物形象的同时,也设置了许多独特的悬念,引发了读者深刻的思考。
二、交替的叙述视角
笔者以为叙述视角的运用与情节的铺设是紧密相关的。“而情节观念源自叙述实践,源自话语语用论,而不属于语言的语法。这种‘实用或‘实践由角色语法的框架假定,却不能在这种框架中产生。情节是一种运动,角色是一些行动过程中承担的职位。”[4]交替的叙述视角是一种多重的叙述视角,能够让读者了解到不同人物的观点和感受,从而丰富小说的层次和复杂性。叙述视角的分类不仅限于一种,因此,关于交替的叙述视角,笔者认为可以从两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本文最明显的叙述特点就是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的不断交替。全知视角是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的,在叙述过程中,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冷静地陈述事情的发展过程。而有限视角则是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使读者身临其境,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尘埃落定》全篇从一个似傻非傻的人物独特视角开始叙述,在叙述中表达自己的感受与看法,但主人公这一叙述者身份又使得叙述具有了不可靠性。所以,整体上,《尘埃落定》使用了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进行叙述,但中间穿插了不少旁白叙述,如全知全能的视角,从而产生了叙述视角交替叠加的效果,实现了不可靠叙述的可靠性。
在打败汪波土司后,通过“我”的视角,可见“我”的哥哥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围着篝火和漂亮的姑娘跳舞。与此同时,舞场后面的场景是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的,所以以旁白的方式,即作者的口吻写道:“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将两者进行了强烈的对比,以产生鲜明的艺术效果。这里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的交替使用,丰富了小说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即令读者看到麦其土司虽然在这场战役中取得了最终胜利,但是仍有无名小卒因为土司们之间的争权夺利而失去宝贵的生命。除此之外,翁波意西一直希望能当上麦其土司的书记官。麦其土司一开始并不理解翁波意西因为何种原因而想成为书记官,直到他坦白地说道:“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他的这个回答其实是对未来极其正确的判断,既表现出了他洞察能力敏锐过人,也同样展现出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的优势。这段文字通过“我”这一有限视角对父亲和翁波意西交谈的描写,以及对翁波意西的预判刻画,为翁波意西这一人物角色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设置了情节悬念。
另外,这也可以视作是不同角色间叙述角度的交替变化。小说的不同情节是由不同的讲述者讲述的,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独特叙述风格和视角。在众多人物角色中,受第一人称叙述的影响,当属使用似傻非傻的二少爷视角进行讲述的场景最多。例如第一章《野画眉》中通过“我”的眼睛描述了一幅冬日逮鸟图:“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踝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石缝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这段对于捕鸟过程的描写,多用“扑、飞、窜、逃、击、扎、钻”这一系列动词,描述出了野画眉逃跑时笨拙的身姿,侧面表现出“我”的指挥得当、小伙伴们的勇敢直前,展示了“我”作为他们的指挥者可靠的一面。
当然,除了傻少爷这个叙述视角,土司太太也是一个有意思的视角。当麦其土司和土司太太因为央宗进门的事闹别扭时有这么一段话,当土司讽刺她的身子禁不起风时,她“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唧唧的病模样,情形当不至于如此……欣赏的美感错以为人人都会喜欢的了。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死了就算了。麦其土司家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一房太太……容易得很的事情嘛。”根据这段心理和语言的描写,可见土司太太是在表面试图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女子模样,想通过自己脆弱的一面挽留住男人的心,但这实际并不符合当地人的审美,从而塑造出她矫揉造作的人物形象。
在“我”不理解为什么侍女桑吉卓玛宁可穿破衣服,变得灰头土脸的,去做一个脏兮兮的厨娘,也不愿留在“我”的身边做一个侍女时,“我”向母亲提出了这个埋藏在心里很久的疑问。“母亲的口吻一下变得冷酷了,说:‘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男人都没有了。”可以说,从土司太太冷酷无情的话语里可以看到其在当了土司太太后,将这里的等级秩序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在这个土司太太的眼中,侍女桑吉卓玛不过是任“主子”随意践踏的玩具,但她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曾经也是别人眼中的蝼蚁,她没有想要改变这不平等的关系,以己之苦思他人之悲,反而片刻就适应了自己高贵的身份,用一种高傲的姿态对待旁人,于是就形成了强烈的讽刺意味。这里同文章刚开始时作者所交代的一样,土司太太是非常重视“骨头”的人,因此,她对待侍女的可怜遭遇和既定命运毫无同情怜悯之心,还表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讽刺的是,土司太太本身虽是一个十分重视“骨头”的人,但自己却出身卑微。土司太太在弥留之际,向儿子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背景,土司太太先是一顿叹气,而后颇有些自豪地讲道:“‘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笔者想,土司太太的一生大抵是令人又可怜又可恨的。通过土司太太这一叙述视角,能够看到她对小说中各个人物的认识和态度。作者刻画了一个对权力有着极强渴望的人物形象,既展现了她一生坎坷起伏的命运,也揭示了土司家族的兴衰沿革。可见叙述视角的交替变化对于小说叙述语言的丰富性有一定的提高,通过不同人物语言的穿插,减少乏味单调统一化的语言表示,使得读者对情节人物有了更深的把握。
三、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分别从书中反转的时间线和交替的叙述视角出发,对《尘埃落定》这部小说进行了分析说明。具体而言,反转的时间线将过去、现在和未来以非线性碎片化的方法串联到一起,不仅使叙述更加完整深刻,而且增强了读者对小说的理解和认识。关于交替的叙述视角,笔者将其分为两个维度进行分析,一个是全知视角和有限视角的交替叙述,另一个是各个人物间视角的交替叙述。前者体现出小说叙述的客观可靠性,让读者明白这不单单是一个似傻非傻人物的疯言疯语,而后者则有助于对人物性格的刻画,通过不同叙述者对小说情节的讲述,可以发现他们对某些事情的态度与看法。前人对《尘埃落定》叙述视角的分析大多从土司家二少爷入手,分析其似傻非傻人物视角的意义和作用,而本文虽对这一视角也有所涉及,但并没有把重心放在这个上面,更侧重对抽象宏观的时间性和小说人物角色的不同叙述的分析,并通过这种方法帮助读者加深对其中角色的形象构造与情节谋篇布局的理解。
参考文献:
[1]阿来.看见[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2][4]伏飞雄.保罗·利科的叙述哲学[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1.
[3]李建军.像蝴蝶一样飞舞的绣花碎片——评《尘埃落定》[J].南方文坛,2003(02):34-43.
(作者簡介:陈依阳,女,本科在读,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