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二的死,对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来讲,的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似乎与德二的身份有关,当然,也不排除与此无关。只是德二死得有些离奇,而且极为突然。他的死,吸引了村里人空前的关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一个严冬的夜晚,他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家里的柴草堆上,次日才被发现,身子都硬了。
我小时就听说了这个故事。那时,德二父母双亡,与双目失明的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德二饲养种猪,收入颇丰,五十多岁时还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好几岁的丧夫女人,也多了两个儿子。可谓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我可能是最晚听说德二之死的。我当时已去市里工作,平时极少回家。今年我回家过春节,结果村子大年夜被变电所强行停了电。浓浓的节日气氛,顿时在一团漆黑中变得荡然无存,我忙追问原因,母亲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和德二的死有关。”
我这才知道德二死了。但德二的死与停电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弄明白其中的关联后,真是哭笑不得。
德二之死本就被多年前的预言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德二竟然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这些钱分别被他藏在枕头和炕席的稻草里,正是因为这笔遗产的归属,村委才与德二姐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村委觉得供养了德二这么多年,遗产理应归公;德二姐家则坚持认为,自己是近亲,应当归其所有。而外甥呢,恰巧是变电所的调度员,这就不难理解村子为什么被拉闸限电了。
我当年年轻气盛,加之“酒壮 人胆”,就拨打了变电所的电话要求送电,调度员听后理都懒得理,几次挂断了电话。最后,我只好搬出了县电业局局长的名号,他才勉强送了电。
这么一来,我在村里的形象立马变得高大起来,连村支书都说:“这孩子不简单,打个电话,就征服了‘电老虎。”在本地当校长的父亲,也觉得忒有面儿,一改往日的威严,满面春光,跟我讲起德二的故事。
原来,德二还蛮有一些传奇经历呢。
那年,德二奶奶眼看孙子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五十好几的人还打着光棍,觉着对不起德二故去的父母,多方托人给德二找了一个带孩儿的寡妇,这才成了婚。寡妇也早听闻,德二和他的种猪在四邻周边颇有名气。德二的种猪长得高大威猛,成活率也高,钱挣得自然海了去了。能找这么一个人,当然错不了。
寡妇带着美好的憧憬,在放了两挂鞭后,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住进了德二家。哪知婚后的生活,却过得索然无味。即使德二把平时孝敬奶奶和填补种猪营养不足的羊奶都截留下来,献给了寡妇和孩子,寡妇还是对每天只知道冲着露出两只大獠牙的种猪愣神,且行事唯唯诺诺的德二充满了失望。最后,干脆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去了。
只是,她过几天就来一趟,来的目的性很强,那就是要钱。今儿个是生活费,明儿个是衣裳钱,后个儿是……反正理由充分,而且鲜有重样。德二即使勒紧了腰带,省吃俭用,还是无法满足妻子日益膨胀的欲望。德二家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变得拮据,时常靠借钱度日。
这样过了没两年,奶奶便走了,只剩下秃了顶、弯了腰的德二,每天对着日渐消瘦的种猪发呆。随后,种猪也出事了,不是不配合工作,就是没了效率。买卖越来越不景气,找德二家种猪配种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是寡妇家起了新瓦房,娶了儿媳妇。
消息传到德二耳朵里,儿子娶亲连叫都没叫他,他平生第一次发了火。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寡妇的儿子虽不是亲生,至少也算半个儿吧,哪有儿子结婚不和老子说的道理呢?于是,他找上门骂了人,却被媳妇和儿子拿着木棍硬是撵出了半里地。可怜的德二又惊又吓,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他病得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种猪的死活。当德二硬撑着爬起来去喂猪时,种猪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看了主人最后一眼,倒头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之后,人们经常看到德二趴在猪圈门上,又哭又笑。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基本断定,德二疯了。唉,叫谁摊上,谁不疯呢?
一段时间过后,人们慢慢发现,德二频繁去猪栏自言自语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又变回原来那个寡言少语的他。只是,他似乎又添了新的忙活,每天背着手,步履匆匆地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走到村东,像是丈量尺寸,又像是思考啥重大问题。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视而不见,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转身离去。这时,人们才明白过来,德二是真疯了。
好心的乡亲们纷纷向村干部反映,德二年纪也大了,无依无靠,疯瘋癫癫,应该算五保户。村委会经过核查,德二并没有与寡妇登记结婚,充其量算是同居,寡妇的儿女就与德二扯不上关系,便报请镇上批准,安排德二到原生产二队队部空置的两间公房居住。
德二得到安置后,在村里来回转圈的次数逐步减少了,衣服也齐整了。这时,人们才放下心来,看来环境和时间的确能疗伤。可没过多久,德二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让好心人跟着着急起来,看来德二的疯病还没好。他反反复复地说,在村里有两个地方埋了金银,一是村中央埋着两坛银元,二是新修的南北大街底下埋有两坛金子。
时间一长,人们也懒得理会这些没影的风言风语,德二又淡出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德二似乎对人们的漠视,一点也不在乎,仍然我行我素,坚持发表着“金银发现论”,只是搭理他的人却越来越少。
旧村改造,对城郊接合部的村落来讲,似乎见怪不怪,但对于相对偏远的村镇来讲,这可是大年五更出月亮——头一回。
就在这次改造中,德二再次成了村里的焦点人物。而且,消息不胫而走,德二竟然迅速蹿红,成了周边十里八村的名人。准确地讲,应该说是神人,他的知名度比养种猪时要翻一番。
事情的起因,是一村民在拆猪圈时,挖出了两坛子银元,发现的地点,恰如德二讲的,就在村子中央。于是,围观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德二的“金银发现论”。
因此,德二理所当然由“疯子”变成了“神人”,甚至连德二发疯时的种种怪异表现,也被人津津乐道。
德二这次近似完美的华丽转身,比起我等凡夫俗子一次次痛苦的“从头再来”,着实令人羡慕。当然,也许人们忽略了德二走过的艰难心路历程。德二通过自己的坚忍,抓住机遇,摇身一变,由一个失业的猪倌变成了神汉子,这可是不争的事实。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德二家门前,自此一改杂草丛生的凄惨状况,而被慕名而来的追捧者所取代。随着地位的提升,德二的嗜好也变得多了起来,抽烟、喝酒、玩牌,样样精通。他很享受这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日子。其实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主动接近德二的这些人,目的无非是想打探未面世的两坛金子到底埋在哪里。
于是,新修的南北大街遭了殃,原本平坦的三合土路面,经常被人晚上偷挖得面目全非。
日子久了,那些偷挖路面的人终于藏不住了,开始是私下怀疑德二的“算术”,继而酒后失言,大呼上当受骗,说德二吃了他家一只笨鸡,喝了两瓶“景芝黄皮”,跟他说埋金子的地方竟然挖出了半边磨盘,磨得他手都起了皮。
凡此种种,口口相传,德二的神奇再次受到了质疑,几乎确认德二在骗吃骗喝。
关于那两坛金子的说法,在遭到后街二奶奶耻笑后,便无人再好意思提起了。二奶奶说:“疯子的话只有疯子才信。真有金子他给你,除非他是真疯了!”
这样,千疮百孔的大街不再增添新的伤疤。某些愧疚的人,晚上还偷偷推上几车砂石垫路。村里也出动义务工,把大街重新修补完整。
在沉寂一段时间后,一个突发事件,德二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一天,邻居三婶家的母牛和小牛犊从家里走丢了,找遍大街小巷,连根牛毛也没找到。三婶想起了德二,但又怕落个不好的名声。可一头牛对小门小户的庄户人家来说,无疑能顶俩整劳力,况且还有一个马上能换钱的牛犊。三婶抱着豁出去也要试试的心态,转身进了德二家。
德二半闭着眼,说:“能找回。”三婶闻听大喜,忙从裤兜儿掏出用手绢包裹了几层的纸币,拿了一张五块的递给德二,说:“他叔,别嫌少,找着牛,再重谢!”
德二接过钱,没有过多表示。三婶还想再问仔细点,见德二又闭上了眼,便急急出门向西林跑。她战战兢兢穿过了老林,隔了老远,一眼就认出家里的母牛,正带着牛犊低头啃草呢。
三婶兑现了“找着重谢”的诺言,不仅又给了德二两张五元现金,一瓶好酒,还到镇上买了两挂鞭,在德二的房前点了。满村的男女老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等着德二发表“获奖”感言。结果,除了听三婶唾沫星子横飞地大声讲着德二的神奇外,德二只是匆匆露了一面,平淡地说:“这没啥,都是老少爷们儿,该帮哩。今后,谁家有事,打发孩子来说声就行。”
这时,除了后街二奶奶扭着屁股一溜烟儿走了,其他人都围了德二问这问那,仿佛意犹未尽。自此,德二的神奇,似乎再没有遭到质疑,直到他不幸死去。至于没找到的那两坛金子,自然只能深埋地下了。
德二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声名鹊起,慢慢擴大到方圆十里,门前自然车水马龙。
我见爸爸说累了,催他去休息,但又没听尽兴,拉住弟弟问德二的事,弟弟眨眨眼,不屑地说:“一个猪倌装疯卖傻,胡说八道的,你也信?被挖的那两坛子银元,还不是老‘地主家孙女满村子吆喝,说她家早年埋在院子里两坛银元,后来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你想,‘地主家老宅可不是在村中间吗?他有本事再找出那两坛金子,我准服他。” 搞得我顿时没了兴致,早早上床睡了。
初二一早,我乘车回市里值班。自此,再没人跟我提起德二的事。
直到多年以后,一次朋友聚会,一哥们儿谈起缺席的某位下岗老兄,说他现在可神得不得了。我竟然一下想起了德二,如果德二还活着,会不会也牛得跟那位仁兄一样,一般主儿基本不理呢?
作者简介:海川,本名胡海波。山东大学文学高研班、山东省第30届作家高研班、第25届作家班学员。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寒亭区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心海拾贝》《流淌指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