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办事前,父亲再三叮嘱我路过老屋时一定要多拍点照片。于是我顶着盛夏的烈日,回到了相隔将近两千公里,且离去已有十多年的故乡。
夏日的乡间小道上,知了在枝头频频叫着。烈日炎炎,我不免有些心焦气躁。站在山坡上朝下一望,远处几个萧索的村落就那样落在正午炙热的阳光下,它们好像也被这太阳晒得毫无半点生气。眼中的场景与儿时的记忆相撞,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乡的路。
村里人影稀疏,走了很久也看不到熟悉的面孔。终于走近那间老屋时,我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恍恍惚惚间,十余年过去了,这间老屋的身上长满了爬山虎,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道长满皱纹的绿墙。原来我长大了,它也老了。
我踌躇向前,生锈的门锁被我拉开,低头迈进大门,曾经觉得无比高耸的房屋,如今再看竟也没那么高了。而那些被关在门内的记忆,也随着这扇大门的打开把我撞得踉跄。我太久没看到它了,以至于我与它重逢时,那些心底的故事连带着十几年的漂泊感全部在心间汹涌奔腾。
就是这间屋子,父亲在这里结婚,我在这里出生,祖父在这里终老。我们一家三代人在这间老屋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月。
记忆里,农家人很是重视节气,他们总是按照节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年的劳作。幼时的我却把这些日子简单地分为抉择的春天、等待的夏秋,以及重逢的冬日。春天的到来不仅代表着庄户人家一年的劳作要开始了,同时也把新一年的抉择带到了家家户户的面前。
是去远方开拓,还是在故乡留守?这样的抉择问题,在每年春节后,都会如期来到祖父与父亲面前。而祖父与父亲之间似乎有着默契,他们并不用商量,于是每到春天来临时,祖父握住手中的种子,洒向无边的原野,父亲则背上行囊,走向遥远的他乡。他们在春天里总是很快找到自己守候或者开拓的位置。
至于我,我在春日的这场抉择里默选了守候。我总在春日里与祖父在故乡的一隅,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那时,我还来不及体味离别,便要明白守候的故事。祖父比我更懂得如何去排解因守候而到来的孤独,他抚摸着我的鬓角告诉我,只需到冬日春节,他们便会再次回来。
我问他,冬天要多久才能来呢?他说,要经过夏秋两季的等待与守候。
我还是不解地追问,如何去等待与守候呢?
他为我抓来了几只小鸭子,他说:“你看啊,等这些小鸭子长大,他们就回来了。”我低头不语,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你看啊,这院子里的树长出柿子的时候,他们就快回来了。”我扫了一眼院中柿子树上的新芽,念念有词:“还有呢?”祖父指了指门后那无边的田野:“你看啊,这田野里的稻子被大雪盖住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
从此,我的守候有了故事。
相比我的守候,祖父总是沉默着低头劳作,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身子埋进这一方水土之中。老屋的后面是他开辟出来的一大片菜地,因为临河,每到夏日,河面上的风拂过菜园时,会给老屋带来满园清香。清晨的菜园里,祖父的身影似乎苍老得像匍匐的树根,银发随着他的动作飘扬在那片青山绿水之间。当清晨的烟雾散尽之时,祖父便走向他的田野。他劳作累的时候,就会站在田埂之上,笑望着土地哼起他的黄梅调,他干涸的脸上露出的那长长的皱纹,俨然融入了脚下的黄土地里。
秋日,祖父又去原野里打草。他挥舞着长长的镰刀,将那牛尾草斩断。随着他的动作,被镰刀斩断的,还有时光。他知道秋日已至,离家的孩子们可以细数归期了。于是他将那些牛尾草拿回老屋,在落日斜阳里,用他粗糙的手做出一把把扫帚。
到了冬天,他走向山丘,迎着阵阵冷风凝望远方。他在看那通往县城的马路上是否有他归家的孩子们。祖父干枯的手托着和他一样苍老的烟袋,他的双手在寒风里静默细数这一年中最后的时光。那手上布满的裂纹,是守候的岁月赠予他的年轮。这些年,他与这土地融为一体,他的身体里有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那些传奇故事,那些乡间小调,那些东南西北风,都是祖父低头守候的一生。
岁月流转向前,我在这间老屋里选择开拓。我不记得守候的日子有多久,久到我也慢慢地适应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投入这片土地,久到我以为我会像祖父一样在这片土地上长出根芽。后来祖父摸着我的头,他告诉我,我该走出去了,我们的家族应该有一个大学生。随后,我懵懂地从春日里的老屋出发,去往了新世界。身后的老屋就像当年望着父亲离去那样不言不语。
开拓不需要沉默与等待,它意味着勇气。当我走出那片土地时,新世界的风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我抬头随风望去,便只见高楼大厦、五彩缤纷、人来人往。而我却像脱离了蛋壳的雏鸟一般,惶恐地看着崭新的世界。
迈出故土后,还有更远的路要去前行,这些都要勇气:学会普通话、融入新世界、咬牙坚持。我曾将那些怯弱化作课本上的习题、作文本上的文章、考试时的成绩,但也在变化之间迷惘。偶尔走在城市里,看着繁华之景只剩怅然,满目高楼却没有一间属于我,更觉得自己是一只迷茫的孤舟,在陌生的城市里寂寞地漂泊着。
我思索起开拓的意义,在深陷痛苦准备退缩离去之际,却看见父亲在这里伫立很久的模样。他不再年轻,却依旧用自己的满身力气铸造起繁华城市里的一座座高楼大厦。他那烈日下的汗珠、高空中摇晃的身影、钢筋水泥里磨出的老茧……都在深刻地告诉我开拓的意义。他抡起那大锤,一锤一锤地开拓着我们这些后辈们的人生。
与他一样的父辈们也走在开拓的路上,他们有的爬上火车去往未知的远方,他们有的带上故乡的渔网翻山越岭去往异邦,他们有的在北方的寒风里咬牙坚持,有的在南方的潮湿里埋头耕耘。他们比谁都坚信只要努力便能看到收获。他们像是故土吹来的蒲公英,风吹到哪里,他们便在哪里拼命扎根,风把他们带到哪里,他们便在哪里用余生去开拓。
此去十余年,我与父亲都奔走在开拓的路上。我埋头求学,为实现祖父想让家族里出个大学生的愿望用尽力气。父亲则昂头冲进时代的浪潮里,努力让他的后辈们可以在他亲手筑造的城市里长出名叫留下的根苗。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个从故土走出的孩子们,一代又一代地从故乡的老屋出发。他们要学会开拓,他们慢慢接过父辈肩上的开拓使命,成了从老屋里出发的新主角,努力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新人生……
“喵——喵——”庭院里的猫叫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定睛一看,那是祖父生前养的猫。自祖父离去后,它像随着祖父离开一般消失不见。我以为它早已不在这世间,如今我竟在老屋的旧庭院里再次看见了它。四目相对的一瞬,一种再见故人的唏嘘感油然而生。我看见它,呆愣片刻后,不免怀疑这屋中的岁月是否还停留在过去。它看见是我,也愣住了,片刻后便認出我来。它穿过老屋的庭院朝我跑来,在我腿边蹭了蹭又离开了。它钻进庭院深深的绿草里,我透过那绿色,隐约看见它身后跟着三只小猫。
庭院里似有风来过,绿草轻轻摇曳着那些往昔的岁月。那棵我曾经数了又数的柿子树,它再次抽出的新芽也在风中摆动。这风就那样横冲直撞地在我心里穿过。它将我年少时的回忆不讲道理地甩在我的眼前。儿时用来钓龙虾的棍子就竖在门后,它告诉我,这离去的十余年好像什么都没变。可那院中祖父生前常坐的竹椅上却爬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它又在提醒我,我并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这里也早已时过境迁。
恍惚间,在外奔波的这十余年就如一场大梦,醒来后,整个人还徘徊在回忆里。我也终于懂得,守候是一种老屋教给我们的温柔,开拓则是老屋给予我们的希望。
我们三代人,在这老屋的岁月里,不停地做出守候与开拓的选择。却不知这间老屋,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岁月流转里,可看懂了这人世的匆忙呢?我的心里好像有了一个答案,可我不敢轻言时光给的谜题。或许等我满头白发,再回来探望这老屋时,又会有一个新的答案。
人生还要继续,老屋的抉择也还会继续。一代又一代,守候或开拓的抉择与四季时光一样从不停歇。这间老屋如今又有了新的守候者:那只猫儿带着它的孩子们在老屋里繁衍生息。而我转身离开,从老屋往人生深处出发。
我们匆匆一面,我们默契无言。它像祖父一样留下,我如父亲一般远去。
作者简介:丁思晓,笔名孙伯研,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