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雨声

2023-10-12 12:57赵丰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雨声秋雨春雨

信手翻书,无意间看到与雨有关的文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杜甫的《春夜喜雨》,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儿时听雨,只是感觉好奇。天一落雨,我就站到屋檐下,听雨敲打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如果是大雨,雨滴会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串串、一缕缕洁白的水珠帘。那会儿吃水、用水很不方便,祖母把屋里的锅碗瓢盆都搬到院子里,把空了的醋瓶、油瓶、药瓶放在树枝下、花叶下,就为了接雨。雨敲打着它们,发出叮咚、滴答的清脆声,祖母喜欢倾听雨敲打盆罐的声音,闭目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笑着说:“叮咚,叮咚,叮叮,咚咚,风来了,雨来了,苞谷结了个棒棒槌。”听着祖母不押韵的话,我噗嗤笑出声来。

上中学时,读白居易的《琵琶行》,凝视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忽然念起童年里的情景。这才明白,祖母听雨,是一幅多么绝妙的图画啊。我的嘲笑,实在是幼稚极了。

及至中年,诸事缠身,听雨的心思没有了。想着雨声不过是自然界的常见现象,与人生有何关系呢?你下你的雨,我忙我的事,互不相扰。但祖母下世的那一刻令我顿悟:人的生命,是需要自然界关照的。

祖母是在秋天咽气的。那个秋天,雨下个没完没了。一家人守在屋里,生怕见不到祖母最后一面。祖母躺在炕上呻吟着:“都去吧,看地里的苞谷被水泡了没有……”傍晚,祖母让家人把她抬到屋檐下,说要听听雨还能下多长时间。那一刻,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丝毫的光了,于是就歪着头听雨的刷刷声,听着听着,她的脸上浮起笑容来,说:“夜里就没雨了。”说完,歪着身子咽气了。

我也守在祖母身旁,雨声时而轻吟,时而浅唱,仿佛一首伤感的交响曲。我心想,祖母怎么会知道夜里就不下雨了呢?

为祖母穿完寿衣,布置完她的灵堂,就到半夜了,雨果然停了。这也许是一个巧合,然而,祖母临终时的心思是在雨上,这令我感动。后来读到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五回的结尾,让我颇有感触。严监生临死之时,喉咙里的痰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不肯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第六回的开头,作者写道:“众人皆不解那两个指头的意思,严监生的妾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关于《儒林外史》,我最深的记忆就是严监生的两个指头,还有两茎灯草,这几乎是中外所有文学作品最能撼动我心灵的细节。而祖母在生命的尽头,演绎着与严监生相同的故事。人之将死,其细节最能留下性格的影子,以及生命中最執着的东西。那一刻,祖母没有交代后事,因为她懂得,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生命的轨迹,无须关照,更无须多嘱咐,她只需顺从天意。对她来说,这个天意就是雨声。她的一生纠缠着雨的情结,能够听懂雨声,所以就知道夜里雨就停了。

祖母临死前的情景让我懂得了:关爱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英国作家爱德华·格雷在《鸟的魅力》附录一《享受自然》中如是表白:“如果人们具有能从大自然中汲取快乐的能力,那么我们就会从大自然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快乐。”

受祖母的启示,听雨成了我生命里必不可少的细节。常常,我的心灵像一只鸟飞过浩大的天宇,怡然落在一枝开满细碎小花的褐色枝条上,或者一缕风,一滴雨的身上。

现在的我,已过中年,童年里雨打盆罐的声响,成了心灵上永恒的美妙乐章。

雨露,是上天的恩泽

尤喜春雨。一个冬天的萎缩、僵硬,都将在春雨里复苏。复苏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有心灵,以及大地上的泥土和庄稼。农谚里说的“春雨贵如油”,是说给庄稼听的。

春雨,向自然万物伸出密密麻麻的小手指,把雾霾赶走,把马路、小道洗干净,把树身树枝洗干净,把房屋洗干净,把树上的鸟窝都洗干净。谁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长着一棵草,它可能长在屋脊上、沟渠里,甚至人眼看不到的枯井里……这些,春雨都看在眼里,它找到每棵草,伸手一摸,草叶就清新滋润,结出花蕾来。它不偏心,把大地上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清扫干净,为每一种生灵都送去生长所需要的水分。目睹此情此景,韩愈吟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句。

在韩愈的笔下,泥土里蜷缩了一冬的小草,最先享受到了春雨的滋润,绝妙处便是那句“草色遥看近却无”。一场春雨,小草萌芽,远远望去,片片朦胧的青青之色。诗人像一位高明的水墨画家,挥洒着饱蘸水分的妙笔,画出了早春草色的朦胧美。

鸟儿喜欢干净,冬天的河流、池塘里的水有点黏糊,洗不净它们的翅膀。春雨,是清爽的。鸟把翅膀张开,享受着雨丝的冲洗,淋湿了翅膀也不必担心,它们收起翅膀,一个扑棱,便把翅上的雨水洒落在泥土或者草木上,让它们继续享用雨水的恩赐。它自己呢,扬起清新明快的翅膀,鸣啭着欢快的歌声,乘着春风,飞向高远的天空。

人们普遍认为,蚂蚁讨厌雨水。但我知道,蚂蚁是讨厌夏秋的暴雨,如注的水流会冲毁它们的洞巢,让它们流离失所。其实,春天的雨是不会给蚂蚁的洞巢带来威胁的,只会淋湿它们的洞口,它们无须辛苦地搬家。春雨还没有到来,它们便提前预知到了,宛如一列列士兵,整整齐齐地守在洞口,等待着吸一口春雨,滋润一冬的干燥。

还有更多的虫子,都在急切地渴望春雨。

滋润草木虫鸟,对春雨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它的本领大着呢,会把一座山洗干净,让干枯的河流有了流水;会把一个村庄洗得清爽,让人们呼吸顺畅;会把片片僵冻的泥土洗到绵软,让它们睁开水灵灵的眼睛。

如若没有春雨,我还真不知道人和动物是如何从冬天的寒栗中舒展开身子和心灵的。

那是春雨。当季节跨进夏天的门槛,雨便有了青春般的激情,它不似春雨娇羞温柔。来则兴致勃勃,去则心满意足。

苏轼描写夏雨的诗句字字精彩,“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饮湖上初晴后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前两句是诗人游赏西湖的情景,阳光明丽,西湖碧水荡漾,波光粼粼,风景正好。夏日的雨说来便来,晴朗的天空下忽然雨落纷纷,西湖周围的青山,迷蒙苍茫,若有若无,显出别致的奇妙景观;后两句的背景仍是西湖,诗人在望湖楼上饮酒,天上黑云翻滚,像浓浓的墨汁在天边翻转,远处的山巅在翻腾的乌云中依稀可辨,片刻,如注的骤雨降临,白色的雨点砸在船上,水花四溅,仿佛千万颗珍珠从天而降。

相对于春雨的舒展,夏雨呈现的是疯狂。睡梦正酣,突然被一阵震撼灵魂的巨响惊醒,是天塌,还是地震?惊诧地睁开眼,只见窗户一阵阵地闪亮,原来是雷阵雨。有电闪雷鸣的佐助,急如鼓响的瓢泼大雨会更加肆无忌惮。

夏雨是没有规律的。密麻,急促,莫名其妙地来,又神神秘秘地走了。它忽而温柔轻缓,有着行云流水般的柔情;忽而狂暴猛烈,宛若一首正在演奏的交响乐曲,此起彼伏,高潮迭起,飘荡于天地之间。它夹杂着雷电的震撼,张扬着热烈的个性。

我很喜欢在夏雨神秘的氛围中行走,在人生的路上,游走于岁月之间,用心灵去感悟人生的无常。

夏日出门,母亲在我出门时仍追出好远,塞给我一把伞。

眼睁睁看着红日挂在天上,忽然一阵风起,吹散一切喧闹声,夏雨匆忙而至,文人墨客那多愁善感的情绪还未升起,就被雨打芭蕉的点点哀愁所取代。

雨打芭蕉,在乎的是听声。芭蕉叶宽阔,雨打在上面,尤显凄凉。在诗人的笔下,芭蕉雨多与孤独、忧愁相关。晚唐词人温庭筠一生才高累身,终时潦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他的这首《更漏子·玉炉香》,表面上写闺中丽人的寂寞,实际上,这雨打芭蕉之声,正是寂寞守夜女主人的心声,而这声音,不正是诗人自己一生的命运写照吗?

王维在《七律·无题》中虽只提到“雨打芭蕉叶带愁”这一句,但一个“愁”字却浓缩了雨打芭蕉之声的意象。

当然,物象因人而異,雨打芭蕉,可以是愁苦,也可以是欢乐。元人张可久一生怀才不遇,时官时隐,却在漫游山川中自寻解脱。他在《湖上书事三首》里写道:“六月芭蕉雨,两湖杨柳风,茶灶诗瓢随老翁。”寥寥数句,可谓将芭蕉、夏雨、生活融为一体。风飘杨柳,雨打芭蕉,茶灶诗瓢,雨滴柔柔地拍打着脸颊,白发老翁看着芭蕉的叶子随雨跳荡,饮茶作诗,一幅满院生辉的景象。

夏日,风的手掌轻轻拂过,雨就来了。雨落荷塘,也很有趣味,荷叶如片片绸缎抖动,又似道道绿色的电波,雨打荷叶声沙沙响,宛如蚕食桑叶的声音。叶面上聚拢的雨滴,一颗颗宛如珍珠,珠子滚落水里,真如白居易所言——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同于春雨的温柔、夏雨的无常,秋雨表述的是冷凄。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此为《诗经·郑风·风雨》中的句子。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妇人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见到归来的丈夫,从而喜出望外的心情。秋雨的凄凉,是在衬托妇人“既见君子”之后的欣喜,这种情景反衬之法,恰如明清之际思想家,那个脸庞清瘦的王夫之所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在诗中,秋雨表达的是一种忧郁难解、愁思难分的悲凉氛围。

秋雨,从《诗经》一路走来,伤感了多少人的情怀。

宋人吕渭老不怎么出名,但他的《一落索》却浓缩着秋雨的意象。秋风萧瑟,黄花满地,秋雨凄凄,“秋风有意染黄花,下几点、凄凉雨。”这样的描写,怎能不生悲凉之情?

荷叶送秋,一夜雨声。秋天来了,荷叶日渐萧疏,微黄卷曲,布满孔洞,间或一两枝已经折断,与水中的倒影结合成不规则的影像。阵阵秋雨,摧破荷塘的袅娜风姿,叶面上聚拢的雨滴,一颗颗滚落水中,令人怅然若失。清朝嘉庆年间,举人陈文述在《夏日杂诗》里写道:“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万片荷叶上,雨声淅沥,初凉暗生,给人们送来了秋意。拥着凉意入梦,梦应该也是清凉的。写这首诗时,人过中年的陈文述忽然悟出雨落秋荷的声音,仿佛是他心灵上曾经闪现过的声音,雨水滴落在荷叶上的那种颤抖,摇曳着他冷凄的心。

残荷听雨,秋雨入梦,一种萧条的美,将枯败蜕变成风骨。

关于残荷之雨,欧阳修词中的“雨声滴碎荷声”一句,最令我拍案叫绝。两个“声”字叠用,奇在雨声之外,又有荷声,而一个“碎”字,尽显风流。

梧桐是最能寄予秋雨冷凄的物象。千古第一才女、南北宋之交的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将秋雨芭蕉的意象渲染得惟妙惟肖。面对满地堆积的黄花,她孤自守着窗儿,听着安静的夜把雨声放大,想着亡国之恨,丧夫之哀,“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叶残荷一点愁,秋雨中的残荷与梧桐最能衬托人的哀愁。

唐肃宗上元二年八月,居无定所的杜甫在成都浣花溪边盖起了一座茅屋,总算有了一个栖身之所,不料“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大风破屋,大雨滂沱,“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如此冷凄,杜甫何以忍受?不过,难能可贵的是诗人没有深陷于个人的困境无法自拔,而是想到了安史之乱背景下的黎民百姓,呼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惊天呐喊。冷凄的秋雨,奔流到诗人的血管里,促使他爆发出许身社稷,饥溺为怀的博大胸怀。

雨还弥漫着神话色彩。

《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 中国神话故事中掌管雨的神仙,又称如萍翳、玄冥。《列仙传》谓其神农时代的雨师,为一颠狂野人,能化为一条赤龙,随风雨而下,后被封为雨师,主行霜雨。

这样的话题难以让我轻松。夏雨带着神的旨意翩翩而至,让人类和自然界享受着恩赐,同时也会有不可预知的灾难。于是,祈雨的现象出现了。秦汉时,祈雨就列入国家的祀典,大众受拜;久旱不雨,庄稼枯焦,于是便有了商汤祈雨的典故。可见,黎民百姓普遍认为,当满足了他们的心理需求,为他们降下雨时,百姓们会在雨中狂欢,观雨,听雨。

雨声,滴滴入心,凝聚成幸福的符号。

听雨,是一种心情

雨在飞,清冷的雨敲击着唐太宗李世民的心灵。在他眼里,远处半山腰笼罩着昏暗的乌云,大雨倾盆如帘。他闭目聆听,串串雨滴如珍珠滴下,附在树叶上,他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于是赋诗一首:“罩云飘远岫,喷雨泛长河。低飞昏岭腹,斜足洒岩阿。泫丛珠缔叶,起溜镜图波。濛柳添丝密,含吹织空罗。”

一首《咏雨》诗,仿佛一幅李世民称帝之前的山雨飘洒图。他通过贞观之治,消灭各地割据势力,虚心纳谏,厉行节约,让百姓休养生息,使得国泰民安,成为中国史上有名的政治家与明君之一。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江宁县丞王昌龄送别北上洛阳的好友辛渐。那一刻,“寒雨连江夜入吴”,迷蒙的烟雨笼罩着吴地江天,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愁网。夜雨增添了萧瑟的秋意,渲染出了离别的黯淡气氛,寒意不仅弥漫在满江烟雨之中,更浸透在两个离别友人的心上。诗人将听觉、视觉和想象概括成连江入吴的雨势,以大片淡墨染出满纸烟雨,用浩大的气魄烘托了“平明送客楚山孤”的孤寂之感。

南宋词人蒋捷在南宋将亡之时,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那时,他人已暮年,两鬓白发。他孤自在僧庐下听细雨点点,吟出一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上阕写年少时歌楼听雨,红烛盏盏,昏灯下罗帐轻盈,而中年是在异国他乡的小船上,在孤雁的哀鸣声中倾听细雨落江;下阕写白发苍苍的暮年,于深夜的僧庐下听台阶前的滴滴细雨,怀念故国之情,丧失山河之恸跃然纸上。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副无锡东林书院门前的楹联,已然千年。撰联人是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明代思想家,东林党领袖。撇开他的历史功過,我在意的是他写此联时的心绪。窗外,风声犀利,雨声紧密,顾宪成紧锁眉头,朝廷还安宁吗?神宗还在执拗于自己的用人标准吗?这天下之事还值得我来操心吗?他推开窗,聆听着悲凉的雨滴,心潮如雨一阵紧似一阵。

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诗人李商隐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友人崔雍、崔衮两位表兄弟,时值秋雨季节,写下《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水中的荷叶早已凋残,淅沥的秋雨洒落在枯荷上,只留几片枯叶供人聆听雨珠滴响的声音。这枯荷秋雨的清韵,照应着诗人的寂寞与相思。“留得枯荷听雨声”,声、景、情合一,余音缭绕,旨义深邃。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听雨无不成为他们情绪的抒发。“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写的是韦应物幽居独处、知足安乐、怡然自得的心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这是李商隐《楚吟》里的句子,借吟咏楚国之事表达岁月蹉跎、壮志未酬的怨愤。置身于苍苍茫茫的楚国,聆听黄昏的风雨迷漫,即便是崇尚老庄、听命于自然的宋玉,也会无愁而愁。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六十二岁的陆游只身住在小楼上,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诗的表面不带愁意,可这“一夜”,诉说的正是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国事家愁,惆怅抑郁,让诗人通宵未眠,伴着雨声涌入心头。

从雨声中感受出禅意的人,是大智

晋人张协《杂诗十首》中的“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是禅意;唐人僧志南《绝句》里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也有禅的意境。

同为唐人的王驾曾官至礼部员外郎,后弃官归隐。他在《雨晴》里吟出这两句:“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前句是喜悦,后句为失落,看似写花,实则隐喻雨对自然万物的影响。杜牧在《秋思》中以禅意抒写胸怀,“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的吟咏,描绘了微雨飘洒,以及笼罩在雨中的池塘,妙境横生,好风吹来,襟袖都生温馨之意。唐代诗人刘长卿一生可谓坎坷,肃宗至德年间任中官监察御史,后为长洲县尉,因事下狱,贬南巴尉;代宗大历年间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后,又被贬为睦州司马。坎坷之人,在禅境里寻求生命的存在也是一种活法,他在《别严士元》里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这两句是至高境界的禅悟。细雨湿衣,不显其形;闲花落地,不闻其声。生命达此境界,有何忧愁?

南宋词人方岳出身于世代耕读之家,七岁能赋诗,时人称神童,毕生著有一千余首诗文,其中不少与雨有关的皆含禅意。“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 (《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与燕作泥蜂酿蜜,才吹小雨又须晴。” (《春思》)“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听雨》)诗人听雨入眠,连梦里也长出青苔,身心娴静得连鸟都不猜疑。在竹斋听雨,诗人自失于“对象”之中,身心完全物化,“世界”不复存在。雨把人从喧闹的尘世带入诗中栖居,虽无一字禅语,但处处可见禅趣。

“月胧胧,一树梨花细雨中。”这是生活在北宋末至南宋初的词人陈克《豆叶黄》里的佳句,春之夜,云罩月,空中洒下一阵细雨,一树梨花沾满雨露。作者凭窗眺望,沉浸在月色朦胧的梨花细雨中,这是一种禅境。

苏轼也是禅中人。“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里的这句,令我思索再三,这是禅境中的豁达。历尽一生磨难,总能令他在高处俯视人生。这一蓑烟雨,既是他生命的写照,也是他淡然处世的秘诀。

在禅的境界里,雨是天籁。

非常喜欢台湾诗人余光中的那首《雨声说些什么呢》,有点像西方的意识流,行于将行,止于将止,强调的是听雨的心情。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

窗外的树问巷口的车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巷口的车问远方的路

远方的路问上游的桥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上游的桥问小时的伞

小时的伞问湿了的鞋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

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

说些什么呢,一夜的雨声?

四周的雾问楼上的灯

楼上的灯问灯下的人

灯下的人抬起头来说

怎么还没有停啊:

从传说落到了现在

从霏霏落到了湃湃

从檐漏落到了江海

问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作者的意识,随着雨声而进行物象转换。这一夜的雨声,是作者的生命流动。如此听雨,让雨声与心灵对接,是一种睿智。

又想起早已逝去的祖母。她不懂什么是意识流,余光中那样的诗句,她是写不出来,但并不影响她在倾听雨声过程中的思维流动。她的脚,在雨地里蹚过多少条泥泞的小路?她青春的步子,在娘家那条山沟里翻过了多少道山梁?她的耳畔,响过了多少雨滴敲击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那四季的雨声,陪伴了她多少不眠的夜晚?

这些,我都无法知道。

受祖母的影响,父亲的生命情怀里也有雨。他只是不会赋诗作词, 但有时也会说出诗一样的句子。天落着小雨,他要出门,母亲给他头上扣了顶草帽,父亲拿下来挂在屋檐下,笑着说:“让雨淋淋身子骨,滋润。雨把我淋湿,自有日头爷把我晒干。”秋雨连绵,街道一片汪洋,村子人都在抱怨,父亲却静静地坐在炕上,贴着窗户竖起耳朵听雨声,听着听着,他忽然回过头对我说:“天要下雨,谁也没办法,抱怨管啥用?你来听这雨声,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在唱歌呢。”

受祖母、父亲的影响,我也喜欢静静地坐在这样有雨的窗台边,望窗外即景。偶尔,执一卷书,读“天街小雨润如酥”或“丁香空结雨中愁”这样的句子,读着,读着,《雨巷》中那个丁香一样的美丽姑娘会沐雨而来,而我就在那柄油纸伞下,读她眼眸里的几许哀怨、凄婉、迷茫。

悠长又短暂的画面,久久驻扎于心。

雨,从上天灵动的指尖流出,注入每一个听雨人的心中。在噼啪的响声中,我默默地倾听雨点和大地的接觸声,推门而出,伸出指尖,冰凉的雨滴证明我生命的存在。我让雨丝打在我身上,让他们湿润我,让我融入这群来自苍穹的精灵……

且听雨声,表面看起来似乎与生活毫不相干,其实不然,当一个人痴心于某种大自然的物象时,其生命才会呈现出异样的风景。

“红颜易逝,烟花易冷,且听雨声盼永恒。”网页上看到的几句话,好像是周杰伦唱的歌,浓缩了人生的况味。生命苦短,美丽瞬息而逝,永恒的,是大自然的雨声。

聆听雨声,这是不凡的人生境界。

我能否如祖母和父亲一样坚守着普通的生活,听懂雨的心声呢?能否与那些用心灵倾听雨声的古人一样,用雨声陶冶情怀,历练情感,让雨声陪伴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呢?

作者简介:赵丰,系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文学报》等报刊发表作品800余篇,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张之洞文学奖,出版过《河流记》《小城文化人》等著作18部。

(责任编辑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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