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童小谦一个拥抱

张爱笛声

1

星期三中午放学后，童小谦照常去了学校对面的那家小饭馆吃午饭。那是一家很小的饭馆，做的都是家常菜，价格公道，老板也亲切，所以每天中午，饭馆里总是挤满了前来就餐的学生。

每天来来往往的学生非常多，可即便这样，饭馆的老板邓春德还是记住了童小谦。

童小谦是个短发的小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文文静静，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显得十分有灵气。来这里吃饭的学生都是三两成行，她不，她总是一个人。她喜欢坐在角落里，从十二点一直待到两点，而且令邓春德感到诧异的是，她每次来吃饭，点的都是同样一道菜：虾米炒蛋。她有时会跑到后厨，亲自看他做菜。邓春德做这道菜时，总是先把虾米用热水泡软，再打两个鸡蛋，搅拌、加点盐，再加点糖。倒油在锅里，放入鸡蛋，转一圈，起火。鸡蛋发出“滋滋”的声响，两分钟后，鸡蛋熟透出锅。再把泡软的虾米扔进锅炒熟，加入已炒熟的鸡蛋，翻炒，撒入葱花，一道虾米炒蛋就这样完成了。

童小谦觉得，邓春德撒葱花时的手势，炒鸡蛋时的动作，都像极了她记忆中的那个身影。

一点钟过后，生意就慢慢淡了，邓春德也就有空和童小谦闲聊几句。

童小谦问他，“你有几个孩子啊？是男的还是女的？”

邓春德憨厚地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六岁，念高二。”

“那你有女儿吗？有没有一个今年读初二，刚满十三岁的女儿？”童小谦仰着头又问道。

邓春德摆摆手，“小姑娘是不是有哪个同学跟我长得像才这么问？可我没有女儿啊，就只有一个儿子，那时候政策管得严，哪敢多生啊？”

“你真的没有女儿吗？”童小谦不依不饶。

“真的没有。”邓春德觉得眼前的小女孩真是倔强，“我有没有女儿我还会不知道？”

他看到童小谦眼眸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

2

星期六，学生都放了假，生意淡了几分。邓春德坐在门口晒太阳，远远地看见童小谦朝他走过来。

“老板，给我下碗长寿面吧。”童小谦咧着嘴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长寿面？小丫头你今天生日啊？”邓春德问。

“对啊。”童小谦望着邓春德，眼睛里满是期待，“你认识的人里有今天生日的吗？”

“没有。”邓春德围上围裙，到厨房里去给童小谦做菜。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一碗长寿面就捧到了童小谦面前，童小谦看到，面上边还卧着两个可爱的荷包蛋。

“小姑娘又长大一岁了，以后可得更加懂事，好好学习，让父母骄傲啊。”邓春德慈爱地拍拍她的肩。

“我记得以前，每次我生日的时候，我爸爸也总是会给我下一碗长寿面，面上边也卧着两个荷包蛋，不过他还会给我在面的底下还藏一个……”说着，童小谦用筷子去翻了一下面，她惊讶地发现，这碗面的下方竟也还藏著一个荷包蛋！

“哈哈，”邓春德笑着说，“你每次都点虾米炒蛋这道菜，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吃鸡蛋，就多打了两个，生日嘛，就该有点惊喜。”

童小谦低下头，慢慢地吃着这碗面。可是吃着吃着，泪水就掉到了面里，有点苦苦的味道。

吃过面后，童小谦一边掏钱一边说，“老板，你这一碗面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随即童小谦“哎呀”一声，“我出门着急忘了带钱了，身上只有十块钱，还要给奶奶买酱油呢……”

“没事，就当我请你吃的吧。”邓春德笑笑，就一碗面，他也不放在心上。更何况，他见童小谦总是两套校服轮着穿，朴朴素素的，一看就是个家境清贫但却乖巧懂事的女孩，他打心里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不行不行，”童小谦用餐巾纸擦擦嘴，笑着说，“星期一，我一定把钱还给你的。谢谢你哦，邓老板。”

3

“奶奶，我回来了，”童小谦手拎着酱油瓶，进门就高兴地说，“我买回了酱油，现在就给你炒菜，你先看看电视吧。”

这是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房子，客厅里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病痛使她只能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双眸黯淡，只有见到童小谦的时候才会焕发些光彩。

“奶奶病得都糊涂了，才记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来，奶奶给你钱去买个生日蛋糕吧。”奶奶挣扎着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不用啦，”童小谦狡黠一笑，“今天邓老板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面里还有三个荷包蛋，和我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真的确定那开饭馆的邓老板是你爸爸吗？”奶奶叹了一口气，“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走之后你也有个依靠。”

“说什么呢，奶奶，”童小谦赶快打断她的话，“奶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童小谦扶奶奶坐了起来，两祖孙围在饭桌前吃午饭。其实餐桌上只有一碟菜，素炒豆芽。饭菜虽简单，她们却吃得热气腾腾。

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虽然她极力掩饰，但童小谦却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握不好。

自从奶奶患病以来，她们就搬来了这个城市。奶奶说，她是在这里捡到童小谦的。

那时候童小谦才三岁，站在街市上一直在哭，从白天哭到晚上，奶奶见她可怜，带她回了家。此后的几天，陪着她一起又回到街市上等她的爸妈，可是一直都没有等到。奶奶知道，童小谦是被人遗弃了。自那以后，独居的奶奶就带着她一起生活，辗转几个城市为生活奔波，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贫了些，却也快乐。

可是后来，奶奶就患了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奶奶担心自己走了之后没有人照顾童小谦，就带着她回到当初见到她的这个城市，租了个小房子，努力寻找着她的父母。

童小谦被遗弃时只有三岁，对父母印象并不深。她只记得，爸爸似乎是位厨师，很喜欢做菜，他做的虾米炒蛋总喜欢在出锅前撒上一把葱花。

童小谦过生日时，能吃上一碗爸爸做的面，面的底下藏着一个荷包蛋。

童小谦找啊找，终于在一个饭馆里见到了她的“爸爸”。他做的虾米炒蛋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他做的长寿面还是有三个荷包蛋，两个在面上，一个在面底。

她觉得，邓春德就是她的爸爸。可是为什么他却说他从来都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呢？

童小谦问奶奶，是不是我不乖巧懂事，所以爸爸妈妈才会抛弃我？

奶奶摸着她的头说，“人人都有粗心的时候，常常会丢掉一些东西，等到他们回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也很心痛的。”

于是童小谦就原谅了她的爸爸妈妈，不是他们想抛弃她的，只是一不小心就把她弄丢了而已。

4

奶奶病了。

躺在医院里，好久都没有醒来。童小谦请了假，在医院里陪着奶奶，自然就忘了要去饭馆还邓春德的钱的事。

邓春德不把那几块面钱放在心上，倒是他店里的小伙计说，“那小姑娘看起来还挺老实的，结果竟然吃白食，说了星期一来还钱的，没想到这么不讲信用。”

邓春德望着门口的方向，心想，童小谦会不会是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

几天后，童小谦再次来到了店里。她坐在角落里，望着窗外，没有点餐，也没有说话。当时正是学生吃饭的高峰期，很多学生都没有位置，见童小谦一人霸占着座位却不吃饭，都很愤愤不平。邓春德见状，也出来劝童小谦，如果不吃饭就让出座位。

童小谦问，“老板，你可以和我照一张相片吗？”

邓春德很是奇怪，这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但他一向亲切善良，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突兀，却还是答应了童小谦。

照完相后，童小谦小心地问邓春德，“你以前有没有丢过什么东西？”

邓春德摇头。

童小谦很失望，喃喃自语，“如果每个人都不那么粗心就好了，就不会丢掉东西，也不会抛弃孩子……”

邓春德旁边的伙计听童小谦在这胡言乱语，顿时恼火起来，“你说你这小姑娘，上次来我们店里吃了碗面没有给钱，今天又是霸占座位不吃飯，又是让老板和你合影的，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童小谦脸有点红，却还是壮着胆子问邓春德，“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邓春德觉得，童小谦这个要求实在太无礼了，而且店里生意很忙，客人已经催了几次菜，于是邓春德很坚决地拒绝了童小谦的这个要求，烦躁地打发童小谦走，“姑娘，你不吃饭的话就快走吧，我这忙着呢……”

5

奶奶去世了，不过她走得很安心。

她离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童小谦和一名中年男子的合影，他们都在微笑，看起来十分幸福。童小谦告诉她，爸爸马上就要来带她走了，以后他们都会住在一起，她再也不会孤单了。

童小谦骗了奶奶。

她知道，邓春德根本就不是她的爸爸，虽然他和她记忆中的爸爸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可是她悄悄打听过，邓春德从来都只有一个儿子，而且他家境殷实，又十分喜爱孩子，根本就不会做出抛弃孩子的事。

童小谦想要和他合影，是为了让奶奶可以安心离开，不带有遗憾。

童小谦想要和他拥抱，是想要记住这个和自己爸爸一样年纪的大叔，给她做好吃的虾米炒蛋和长寿面的大叔，可惜她没能如愿。

童小谦离开了这个城市。奶奶去世后，原来一直关心着她们的居委会得知了消息，联系了一个家庭，那个家庭表示愿意收养童小谦。

不久之后，邓春德收到一封来信。信上写着：邓老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童小谦。我到现在都时常想起你给我做的虾米炒蛋和长寿面的味道，那天我想拥抱你，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我的爸爸，我想抱抱爸爸……欠你的面钱我就不还给你了哦，因为我希望你永远都记得我。

合上信，邓春德的心很久都不能平静。怪不得，童小谦总是问他那些奇怪的问题，怪不得，她那么喜欢看他做菜……

他又想起那天童小谦走出店门时那哀伤的背影。他想，他终究欠了她一个拥抱。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曾明摘自《中学生博览》